鲨鲨比亚
之一
起雁觉得阿萨很贱。阿萨的妈妈在夜市摆摊卖内衣裤,据说她生阿萨之前是做那一行的。起雁第一次见到阿萨妈是在学校办公室,她牙齿很黄,但笑起来竟依然是媚眼如丝,她就那么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对学校老师描述起雁的恶行。
她的用语都很生活化,她说:“天这么热,我们家阿萨却不肯换短裤,我一看,乖乖,像被野猫抓过似的,大腿上一道一道的,汗一腌,可不要疼死?”
老师把起雁和阿萨都叫去了办公室。起雁甚至还要比阿萨高出一点,乌檀木般的头发闪烁着健康的光泽,腰板笔挺,身姿骄傲而优雅。阿萨的背却有些驼,像纸上刚刚画出的小人,被不经意泼出的洗笔水浸软了。
老师的视线完全锁在起雁身上,虽然刚刚听了那么多关于起雁的坏话,她却依然和蔼可亲地问起雁:“起雁,你真的打阿萨了吗?”
“没有。”起雁眼皮都不眨一下。阿萨妈气得用手指指向起雁,刚要开骂。老师大喝,“好了。学校可不是给你撒泼的地方!是因为阿萨功课太差,我才安排他和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同学做同座,如果你这么不满意,好,我把他们两个调开!”
阿萨妈诧异地望望起雁,忽然没了声音。起雁迎上阿萨妈的目光,这个笨女人,她来告状有用吗?就算老师亲眼看到她毒打阿萨,他们都会很漠然地将视线转过去。她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懂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吗?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呀。
“这位同学,”阿萨妈降低了声线,她极力忍耐的表情令起雁想起田间屡受鞭打却不反抗的老牛,“那你要好好帮帮我们阿萨。”
“那是当然的,我责无旁贷。”起雁冲着她绽放最纯真无辜的笑容,眼神却依然明锐锋利,充满嘲弄和挑衅。
阿萨妈有点瑟缩地将脸偏了过去。小小的姑娘,却有如此瘆人的目光。老师刚刚不是夸她是学校里最好的学生吗?阿萨妈不懂,却认定老师说的一定没错。
这天放学回家时,阿萨身上又多了几个圆规扎出来的小血洞。
起雁慢腾腾地用纸巾将圆规擦干净,阿萨极力忍痛的表情让起雁觉得很有趣。“你再回去向你妈妈打小报告嘛,不过我很怀疑连你妈都要站到我这边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萨妈竟然对阿萨这样的蠢儿子也抱着望子成龙的幻想,知道起雁有可能帮到他,立即生发出无限的希望。至于起雁是不是真的毒打了阿萨,立即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阿萨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头耷拉了下去,似面对疾风无奈弯落的一株草。起雁拿起书包,走到了教室门口,身后忽然传来阿萨略带颤抖的声音:“我没有和我妈妈说。是她自己猜到的。”起雁懒得听他废话,可是阿萨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我永远不会出卖你。”
向她表忠心吗?真是个白痴!连敌友都不会分!起雁没料到更白痴的一句话还在后头。阿萨又说:“你放心。”
保证?承诺?这句听上去赤诚无比的话,令起雁转过身来对着阿萨笑出声来,笑意是从腹腔一下子涌上来的,起雁怎么忍都忍不住。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奇蠢无比到令她失笑,差点要笑出眼泪的人?阿萨看着起雁乐不可支的样子,仿佛也受到了感染,他羞怯又不太确定地跟着笑了起来。
那一年,起雁和阿萨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那一年的阿萨很白净、很懦弱、很无用。那一年的起雁,已经知道自己终生都会拥有一颗毒辣强悍的心。残暴、自私、极强的攻击欲、好胜心,这些都是流淌在她的血液里,与生俱来的,连同被人众口称赞的聪明和美貌一起。
而那一天,阿萨还对起雁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
之二
生活对起雁来说一直都是简单至极的。她总是知道怎么在一个群体中占据最高的位置,她总是能够赢得想要的一切。所有人都认为起雁是个好女孩,很好很好的女孩,只有阿萨对起雁说过:“你很坏,林起雁。”
当时起雁什么都没说,眉目间毫无波动,手却已经抓住美工刀,然后,阿萨大腿上多了一道血痕。这是起雁第一次出手伤害阿萨。阿萨哭了,很大很大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滚落下来。但这并没有阻止起雁,本来已经将刀收起的她,毫不迟疑推出刀刃划下了第二刀。这一次她已经懂得控制力道,足以令阿萨疼痛流血,但又不至于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再后来,起雁留了长长尖尖的指甲,锐利好似兽的爪。只有阿萨一个人知道,起雁是特意为他而留的。细细红红的抓痕好似蛛网交错纵横,在阿萨的身体上,从来没有彻底消失的时候。
很多年后,当起雁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残忍时,她都有些庆幸,她之所以没有像那些变态的孩子一样去折磨小猫小狗,完全是因为她的狂暴嗜血有了更好的发泄的去处。
就这样肆意地凌辱了阿萨两年,起雁以为自己早已是他心目最憎恨的人,不过他太懦弱无用,所以不敢反抗。但起雁没料到,最终换来的却是阿萨的一句“我喜欢你”。
笑容迅速地从十一岁的起雁脸上消退,她一向自负,以为自己可以应付一切局面、一切人,但眼前的这个苍白、羸弱、蠢笨、一无是处到极点的男孩的一句我喜欢你,彻底地令她手足无措。如果说起雁的人生一直遵循着她强悍的意志在直线高速上飙进的话,那么这一刻,这道直线偏斜了,形成了一个弯弧。一个起雁非常不愿意承认的、柔软的弯弧。
第二天,起雁主动要求和阿萨调开。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阿萨,当然,也没有再打过他。
之三
但是,一年后,起雁和阿萨升入了同一所初中,分入同一个班级,新的老师根据身高和好坏搭配的原则,又让起雁和阿萨做了同桌。起雁很果断地举起手,准备让老师重新安排座位。
“起雁。”轻轻的呼唤像是穿越了什么阻隔,不太清晰地贴到了起雁的耳边,好似还没发现下雪时雪花却已经随风轻袭而来,带着小小的冰凉的欢喜。
阿萨的声音似乎变了一些,起雁想。她没有转过头去看他的脸,但举起的手却慢慢落了下去。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起雁还是不和阿萨说话,像是不屑。
在新的学校里,起雁仍旧是光芒万丈的风云人物,样样拿手,无论做什么都胜人一筹,且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连人缘,起雁都极好,连那些本来有些嫉妒起雁的女生最后都会被她收服。
人人都说,从未见过像起雁这么好的孩子。只有阿萨,看着她的目光,爱慕中带着担忧。这令起雁无比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她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不高兴就打他一顿。当然她可以用别的方法,如果她真的想伤害阿萨,她在一分钟内就能想出一百种不着痕迹的计策,这种弱得像爬虫的家伙,都不够她用一根手指头去捏,但是……
进入青春期后的阿萨变化极大,原本有些模糊的五官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塑形雕琢,变得清晰如刻,矮矮的身材也仿似在一夜之间拔高,由稚嫩的笋转变为挺拔的竹。起雁简直不敢相信阿萨这个废物身上竟也潜藏着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美好基因,但联想到阿萨妈的老本行,起雁立即觉得恶心。这样子的俊美,是死水浊浪里钻出的一朵花。但别的女生并不像起雁对阿萨的身世知之甚详,她们趋之若鹜,用打量一个美梦的目光克制却又热烈地盯着阿萨不放。
阿萨开始经常脸红,然后将脸慢慢低垂,像一碰就会迅速缩起的含羞草。“好可爱!”起雁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女生们用极力屏住的细小声音,轻轻赞叹。
之四
阿萨妈不堪的过去,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全校。那些曾死心塌地的爱慕视线,如黎明前天边的星子,一点点隐没。起雁等着阿萨来质问她,可是他却始终沉默。
男生们开始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阿萨,甚至故意在路过他身边时说,阿萨,CAO你妈。
阿萨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但他不反抗,像是完全不知道世上还有反抗这回事。
人,都是会得寸进尺的,于是那些男生又围住阿萨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爸爸是谁?又或者你有好多好多个爸爸……
“就让他的这些爸爸CAO你们所有人的妈。”清亮动听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所有人都惊呆了,一起望向忽然说出这句话的起雁。起雁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寒锋利,那些男孩吓得落荒而逃。
阿萨感激地望着起雁,结结巴巴想要说谢谢,起雁看着他哆嗦的嘴唇,一股异样的情绪忽然憋滞在胸腹间,不知道怎么发泄。难道阿萨不知道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她?不,他明明是知道的。天底下就是有他这种愚蠢到只记得别人的好而完全记不住别人的坏的笨蛋。
仍是毫无预警的,起雁抓起阿萨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她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极致,咬人也一样。那排牙印先是在阿萨身上造成可怕的青紫肿胀,过了些日子后,变成了一道永远无法恢复的伤痕,连同旧年那些细碎的浅疤,成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刺青,会陪他到老、到死。
之五
时光像被翻起又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的书页,一点点地流逝。阿萨在学校的处境依然糟糕。
起雁又开始对他不理不睬,但从小就承受着她最恶劣的对待的阿萨觉得这完全不算什么,只是偶尔想起一向表现完美的起雁那天却爆了粗口,便会有一股蜜意悄悄浮上阿萨的心田。
天气明明已经转凉,面对习题奋力演算的阿萨却满头大汗。
一只白皙的小手忽然拍在了他的习题本上:“错!错!错!这道也错了!”起雁逐一指下去,她的表情充满嫌恶,就像看见了一大堆烂狗屎。最后她一把抓过阿萨的习题本,“这里应该用这个公式……”
起雁声音清脆,似一枚枚小小的铃铛串成了铃索,阿萨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数学竟然不是那么得晦涩难懂,起雁的讲解思路清晰、表达明确,偶尔还会打几个非常生动贴切的比方,阿萨感觉他脑海中的迷雾一点点散去,一整座青碧的森林显现出来,他看得清其中每一颗树、每一片叶子,甚至叶子上闪烁的露珠,就像斜伏在他面前的起雁乌黑美丽头发上的隐隐光泽。
下一次月考,一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拿到及格分数的阿萨考进了前两百名,尤其是数学,竟拿到了不可思议的90分。阿萨妈盛情邀请起雁去家里吃饭,起雁第一个念头是拒绝,但阿萨小狗般柔软的眼光令起雁改变了主意,去他家看看也好,看下这么无可救药的笨蛋到底是如何养成的。
阿萨妈烧了一桌饭菜。起雁毫不客气,大快朵颐,阿萨妈在一旁眉开眼笑。阿萨则端着饭碗呆呆地看着起雁完全不知道要动筷子,起雁见他又犯傻,就夹了一块肉片放在他碗上:“干什么呢?吃呀。”过了片刻,起雁意识到自己好像失礼了,她才是客人呀。不过管它呢,失礼就失礼吧,起雁满不在乎。
“起雁,谢谢你帮我们家阿萨,没有你,打死他也考不出个这么好的分数。”阿萨妈拿出一个颜色俗艳的塑料袋,“一点小礼物,你不要嫌弃。”起雁甜甜地道谢,接过来,想也没想就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取出来看。阿萨妈啊了一声,站在一旁的阿萨立即将视线偏转过去,原来袋子里装的是一套白色的镶着蕾丝花边的可爱内衣。起雁先是觉得可笑,但留意到阿萨尴尬的神色之后,起雁忽然害羞起来,迅速将内衣塞回袋中。
那一天,起雁是匆匆忙忙离开阿萨家的。活到这么大,起雁从未害羞过。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感受不到那些正常人都能感受的情绪,比如友爱、同情、怜悯、伤感、温情脉脉。起雁甚至不爱她的父母,她只是遵循这个社会的规则,因为他们是她的父母,所以她才假装去爱他们。
起雁有时觉得她之所以可以成为运动健将,是因为她的心跳永远稳健缓慢,似机械,从不失常。可是刚刚她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就像那句话说的,如小鹿乱撞。
之六
起雁成了阿萨家的常客。阿萨的功课慢慢变好,这是起雁预料中的,但她料不到的是,那些曾因阿萨的身世而对他敬而远之的女孩子们再度向他聚拢,毕竟他妈妈的劣迹不能等同于他的,阿萨是个好男孩,他越来越好的学习成绩就是明证呀。
起雁呢,一向是众星捧月,追求者无数。起雁对此倒不排斥,甚至连高中部的男生都追求她,这给了起雁极大的成就感。与其说,她喜欢被爱慕的感觉,不如说她喜欢赢的感觉。
起雁收到芮阳情书的这一天,她不禁露出了笑容。芮阳读高三,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已经拿到了保送名额。根据高中部那些花痴女生的描述,芮阳所过之处空气分子都会改变,像神迹。
阿萨发现了起雁脸上莫名的笑容,不由得偷瞥了一眼她手上淡蓝色的信纸,阿萨看到了芮阳龙飞凤舞的签名。阿萨的心里忽然一片死寂。
阿萨并不知道,芮阳这封情书的下场和之前那些男生写给起雁的情书的下场是一样的,都被起雁悄悄丢进了垃圾箱。第二天,在学校门口,阿萨任由一个头发挑染成蓝色的女生挽起了自己的胳膊。起雁匆匆忙忙赶出来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阿萨家帮他辅导功课,她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起雁这一生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被别人丢下一个背影让她目送,而她除了觉得委屈愤怒之外,竟然无计可施。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在起雁还不知道这句枭雄狂言时,她便已在奉行这样的人生态度。但是阿萨越行越远的背影令起雁惊惧地意识到,原来她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被她踩在脚底的一颗球,原来她并不能控制和利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原来……她也会变得很弱。
那一天,起雁差不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眼泪。
之七
起雁高调地接受了芮阳的追求。起雁甚至在和芮阳第一次约会时就任由他吻了自己。
为什么不呢?反正她对这种事也充满好奇。电影院外的月光很皎洁,芮阳很好看,他的味道也很好,清清爽爽的,似绿木的香气,一切都很美好。可是为什么最终她还是对芮阳说,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
也许是因为她太自负了,所以没办法欺骗自己,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刺激阿萨,但阿萨好像完全不为所动,起雁偏头看向午休时间仍在刻苦做题的阿萨。
“我和芮阳接吻了。”笔从阿萨手中滑落,在雪白的纸上画下长长的、没有办法掩藏的痕迹。
阿萨低垂的头并没有抬起,起雁的视线锁定他的侧面。之前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过他的嘴唇,他的五官各有各的好,拼合在一起,更加赏心悦目,这是起雁第一次发现阿萨的唇瓣几乎像小婴儿般柔润。
“感觉非常不错。”阿萨的嘴唇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花瓣被小雨珠击中。
“我在考虑要不要找机会再试一下。”颤抖的弧度逐渐扩大,像有什么话语要从其中迸出,但最终阿萨还是沉默,抿紧了嘴唇像是刚刚吞咽了什么苦涩的秘密。
起雁忽然倾过身,在这个静寂的午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就这么强吻了阿萨。虽然只是轻轻一掠,如蜻蜓点水,但阿萨的震惊并不亚于多年前起雁忽然拿美工刀划伤他的腿的那一次。
起雁见到阿萨呆若木鸡的样子,懊恼地退开一些:“你说过你喜欢我的!我不会记错!”她几乎是赌气地说。结果,她亲了他,他却是这种反应,根本就是骗她的吧。
“是。一直都是。”阿萨声音很轻,却说得十分坚定。
“是吗?”起雁不知道是想嘲弄自己还是别的什么,“我也记得你说过,我很坏。”
“是,你是很坏,起雁。”
“你……”起雁怒视阿萨,却发现他的神色还是如小白兔般柔软,好像对他而言,一个人的好坏,就像一个人的胖瘦、高矮、黑白、聪明或者不聪明一样,仅仅只是一种区分,无关宏旨。起雁第一次意识到她完全没办法想象阿萨的心灵到底澄澈到什么地步。
“起雁,你一直和别人不一样。”
这就是阿萨口中的“她很坏”的真正含义吗?起雁忽然张臂抱住阿萨。如果说方才她强吻阿萨,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侵略性,那么她现在拥抱阿萨是因为什么呢?起雁没有办法去思索答案了,因为她开始失声痛哭。
起雁记得妈妈说过她从小就不哭,就算蹒跚学步时摔倒了跌伤了也不哭,只是爬起来继续走。妈妈说,起雁真的是一个好乖好乖的小Baby。
其实,她不哭仅仅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可是就连她的亲生母亲都不了解她。只有阿萨说过“起雁,你很坏”。茫茫人海,只有他懂她,只有他真正知道她是什么人。最重要的是,即使他彻彻底地看清了她的灵魂,残缺的冷酷的如野兽般的灵魂,他依然不嫌弃她,依然会对她说,我喜欢你,起雁。
很多年后,阿萨依然会想起这个午后,一个坚强好似永远不会被攻克的城堡的女孩,在他的肩头崩溃般痛哭,而他也终于有机会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给她依靠。
之八
在起雁的帮助下,阿萨的功课越来越好,到了初三这一年,起雁越来越紧促地督促他。在起雁为自己规划的人生蓝图中,阿萨是不可抹却的存在,他必须和自己一起升入最好的重点高中、大学,一起以最优秀最强势的姿态步入社会。
但是,阿萨最近几次模测的成绩都不尽理想,是,升入不错的高中,绰绰有余,但距离本省最好的那所高中的分数线仍远远不足。
阿萨妈将起雁为了阿萨所做的努力点点滴滴全看在眼里,每次起雁来,阿萨妈总是想尽办法做出最可口的饭菜。吃过饭,阿萨一刻都不敢休息,立即又趴在小桌上写写算算。望着这一幕,阿萨妈添了几分沧桑的脸庞上露出了微笑,但过了一会,那笑容不再纯粹,莫名多了一丝担忧。
阿萨妈走到起雁身旁:“多好的头发。”说着便伸手来摸。起雁不知道多讨厌这个曾从事那么肮脏职业的女人对她动手动脚,但看在阿萨的分上,硬忍下来,强笑两声。
阿萨妈忽然压低嗓音,摆出语重心长的架势:“起雁,我知道你喜欢我们家阿萨,但是——你这样的女孩,是永远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阿萨妈说完转开视线,像是怕起雁觉得尴尬。
起雁先是不语,然后轻哼一声,伸出手用力掸了掸刚刚被阿萨妈摸过的地方,“你懂个P!”她用只有阿萨妈能听到的音量说。
之九
起雁并不知道阿萨妈那番话里暗藏着一个慈母的担忧,还有一个市井女人的算计,她看得出起雁很喜欢阿萨,她更看得出阿萨和起雁之间的悬殊差距,她想确认起雁到底对阿萨死心塌地到什么地步。那天,起雁愤怒的反应,令她十分满意。当阿萨妈知道起雁放弃了重点高中,和阿萨填报了一样的志愿的时候,她不免更加满意了。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当阿萨妈喜滋滋地开始幻想多年后,一个强势能干的媳妇能给他们的家境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时候,他们母子却因起雁的缘故跌入更可怕的深渊。
放弃唾手可得的重点高中,这个选择对起雁来说一点都不艰难,她没有办法令阿萨赶上自己,那么为了继续同行,她必须降低速度迁就他。起雁完全没想过其实这是一种牺牲,但阿萨眼中时时刻刻闪现的愧疚的目光,令起雁有些手足无措。她可以轻轻松松打发掉来自父母的质疑,但阿萨,不管她怎么向他解释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萨始终认为是他牵累了她。
“像我这种坏到骨子里、天生拥有狼性的人,是应时而生的,在当今这个社会不管走怎样的路,都一定会成功。”起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是这样的。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交更好的朋友。”阿萨执拗地坚持。
阿萨开始疏远起雁。起雁从不知道寂寞是如此噬人的痛,她曾满心以为她可以顶天立地地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可是再一次的,她无计可施。
阿萨的身高又窜了一些,身板薄薄的略显孱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肤色,因为过于刻苦的学习,眼睛下面总是带着淡淡的青痕,像白纸上的墨迹,成为他的标记。他更夺目了,越来越多的女生拿着他当蜂蜜,围着他嗡嗡打转。
像是历史重演,只是这次她不能再将阿萨妈不堪的经历传扬出去,她什么都不能做,她早已不是那个无所顾忌、心狠手辣的女孩了。
当起雁一拳击在那个蓝发女子的眼睛上,害得她惨烈号叫的时候,起雁才意识到其实她从未变过,她只是在面对阿萨时才会变得截然不同,变成一个类似好人的家伙。然而真正的她,依然狂暴。
头发染成宝蓝色的女子,起雁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她曾亲密地挽着阿萨的手臂离开,害起雁看着他们的背影看得几乎要流出泪来。阿萨向起雁解释过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蓝精灵”是混迹社会的不良少女,不知怎么看上了阿萨,阿萨本想避开她,但她威胁阿萨说:“那个经常跟你一起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很乖巧嘛,也很漂亮。不过,如果我一拳把她的脸打爆了,你说她还漂亮得起来吗?”
阿萨怕“蓝精灵”真的伤害起雁,只好答应和她约会一次。幸好,那次之后,“蓝精灵”就因为盗窃被捕,没有再来纠缠阿萨。就在阿萨快要把这个人完全忘掉的时候,她却又神奇地出现,并且故技重施拿起雁威胁阿萨。恰好起雁就站在她身后,听见“蓝精灵”说什么要打残她的脸的狠话,起雁轻轻拍了拍“蓝精灵”的肩膀,她刚将脸转过来,起雁已经一拳招呼到她的脸上。
然后,第二拳、第三拳……从始至终,起雁的表情都没变过,就像上课认真听课一样,面无表情,全神贯注。一直到她收手,发现自己身上溅上了血滴,她这才微微露出厌恶的神色。
围观的同学都惊呆了,原来起雁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温良优雅,她竟然还会打架,并且打得如此之狠。
后来校方调查此事,起雁用一句“混混来闹事,我要保护同学们”顺利过关,甚至又为自己赢得勇敢的美名。
之十
起雁的指关节上缠了好几天的OK绷。指节上是那天打架中因反作用力造成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当起雁准备将OK绷撕掉的时候,阿萨站到了她旁边:“那个女孩只是拉我陪她逛了一次夜市,喝了一杯奶茶,你下手并不需要那么狠。”
阿萨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起雁说话了,起雁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指责她。她生性凶狠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过去打他打得岂不是更狠?现在他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向她打抱不平?
起雁并没有委屈到想哭的地步,但眼睛涩痛,极痛极痛,痛到起雁都分不出痛的到底是眼睛,还是身体别的地方。彼时,起雁站在图书馆顶上,视野高远,一队人却浩浩荡荡地闯了过来。
起雁本能地想要挺身而出,一只手臂却坚定地伸出,将她揽到了自己的身后。
就算是做梦的时候,起雁也没想象过有一天她会被阿萨保护着。虽然如今的阿萨已经高出她快一个头了,但在她心目中,他永远是很弱很弱的。这个很弱的阿萨预见了起雁痛揍了“蓝精灵”那种背景的女孩子之后,事态只会越演越烈,所以方才才会出语指责她吧,起雁想。其实不过只是太关心她的安危的缘故,站在阿萨背后的起雁仰面望向他的后脑勺,当阿萨向那些前来寻仇的混混说“你们想怎样”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威武吧,起雁想象着。
然而阿萨却被人用力地拍了一板砖,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之十一
事实上,在起雁被那群面目猥琐的混混逮到之前,她已经伤了他们中间的好几个,就连领头的那个中等身材、眼神阴鸷的混混也一边擦汗一边由衷地赞叹:“小姑娘,你真的太牛了。”
阿萨自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后,来不及去摸满头满脸的鲜血,大声叫出起雁的名字。混混头目开始向阿萨谈起条件,他要阿萨去做他干妹妹的男朋友,不然他就弄死起雁,说着他将弹簧刀搁在起雁的脖子下面:“你们惹错了人。”
起雁想,他弄错了,真正惹错人的,其实是他。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时候,起雁冒着脖子被割断的危险,张嘴咬上了混混头目的手腕,刀落到了地上,起雁迅速捡起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刀扎向了他。
那一刻起雁根本不在乎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任何人都不可以这样威胁她。在他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害她命悬一线时,起雁心性中最恶劣的部分全部被激发。
当阿萨看到起雁张嘴咬人时,他已飞身扑过去,等到他终于冲到起雁面前时,那一刀已经扎了下去,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阿萨张开双手握住起雁的手,起雁第一次发现阿萨的手原来这么大,完全可以将她的手包覆。
后来,警察在刀上提取指纹,除了起雁的,还找到阿萨的。那一刻,起雁才明白阿萨为什么突然扑过来紧紧握住她染满鲜血的手,原来,他并不是要安抚她,原来,从那一刻起,阿萨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帮她抵罪。
她一直认为阿萨很笨很笨的,他却能在瞬间想出那么周全的计划。
之十二
阿萨说,人是他捅的。那个混混命大,起雁拼尽全力扎下去的一刀被他口袋里的钱包挡了一下,所以他虽然伤得颇重,但到底还是保住了性命。他死活不愿意说出捅伤他的是个小女,阿萨出来顶罪时,他跟着缄默,那天跟在他身边的人也一起缄默。因此,罪证如山。
阿萨妈跪在起雁面前恳求她说出真相:“我们家阿萨绝对不敢这样的,你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拿刀子扎人的。”
起雁冷哼一声,然后虚情假意道:“阿姨你说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说出真相?是,她可以说她是正当防卫,配合她深入人心的好学生、好孩子的形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她会顺利过关,可是那百分之一的风险是会令她前途尽毁的风险,她说什么都不要去冒险。
阿萨要替她顶罪,就由他去好了。是的,牢狱生涯也许不会腐蚀阿萨明净的心灵,但一定会摧毁他的一生。但他的一生说什么都不会比她自己的更加重要。
判决下来了,阿萨除了赔偿巨额补偿金外,还要服刑。为了凑足那笔钱,阿萨妈不得已干起了老本行。起雁丝毫不愧疚,反而恶毒地想,不过是重操旧业,也许人家早就想了呢。
最后一次去探望阿萨的时候,起雁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铁窗生涯令阿萨消瘦了很多,他本就好似一块削薄的竹片,如今瘦得如同一张纸,起雁真怀疑他有一天会不会瘦得终于消失不见。
“起雁,算了,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连累你了。”阿萨说出了在心里千回百转酝酿了无数次的话,“其实这一次依然还是我连累你,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去理会那个‘蓝精灵……”
“好。从此以后,我林起雁再也不会被你连累!”阿萨曾于寂寂暗夜,千百次地想象起雁可能会给出的答案,但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阿萨望着起雁决绝转身离开的背影,将这个背影记得很深很深,因为直到十一年后,他才得以再一次看见。
之十三
在等待阿萨回到自己身边的三年时光里,阿萨妈总是利用一切空闲的时间,搜肠刮肚地寻找一切脏话咒骂起雁。虽然后来她收到一张起雁寄来的现金支票,数额和当年的赔偿金额相当,但阿萨妈从未向阿萨提及。
摆脱阿萨后,起雁的发展顺风顺水。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以推崇狼性文化而著称的私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路升迁,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她锐不可挡的势头。数年后,起雁已晋级为公司高层,年薪过百万,创造了令所有人啧啧称奇的神话。
再次回到出生的小城时,起雁已经二十六岁。其实她并没有回来的理由,她早已将父母接走,在她工作的大都会,供奉他们安逸富足的生活。
在欣欣向荣的经济大环境下,小城也繁华了很多,大卖场前围了很多手拿彩色气球的小孩子,她忽然看到了阿萨。他手里牵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小男孩一直在扭动,并且表情很凶地向阿萨嚷着什么。
隔着色彩缤纷的气球,起雁无法看得真切。一个相貌富态的中年女子拎着大包小包从卖场里出来,她满脸不耐地呵斥了阿萨一句。阿萨替她老公开车,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阿萨低人一等:“你这种人到底有什么用?看个小孩你都看不好!”
阿萨并不反驳,只是将头低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最擅长的竟然还是这个。他真是到死都不会变了,善良柔软地对待别人,被现实打击得遍体鳞伤,却依然不改初衷。起雁越发坚信自己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阿萨是个完全没有自救能力的人,和他妈一样,而十几岁的她也根本没有能力将他们从沼泽中拉起,她只能选择掉头走开。
顽劣的胖小子被人狠狠推开,中年妇人大怒,刚要开骂,却被一道狠厉的视线骇得哑了声,直到起雁拽着阿萨走开很远,她才敢轻轻抱怨:“什么人呀,对小孩都这么凶?”
就这样,起雁找回了阿萨,完成了她重返小城的唯一目的。
之十四
起雁的朋友们都无法理解,一向眼高于顶的起雁怎么为自己选定了这样的男朋友。
“简直就是从难民营里出来的,一身骨架连着一张皮,真难看!”
“听说还坐过牢!”
“完全一无是处嘛。”
起雁完全不想与他们计较,因为那些人不懂阿萨的好,正如他们不懂她的坏。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虚幻的假相,所以隐藏在阿萨被岁月和厄运摧残殆尽的容颜下的澄清如水的眼神,成了只有她一人懂得欣赏的美景。这样很好。
阿萨始终局促不安,虽然起雁的去而复返,令阿萨明白她当年那句貌似绝情的“我再也不会让自己被你拖累”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必须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一肩承担所有的风险和伤害,强大到如果他不能飞,她就带着他一起飞。如果他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她就送给他一个。
这样的深情和执著,阿萨觉得自己承担不起。他爱她,仅仅是爱她,并不是贪图她的什么。
可是,后来起雁又说起,这些年她一直不断地在做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在梦里,阿萨是普渡众生的高僧,而她是一个嗜杀成性的妖孽,他天天跟着她,试图感化她,历经千劫万难,终于让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个梦,令阿萨听后流出了眼泪,之后,他不再说什么要离开的话。也许阿萨也是在遗忘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又想起了隐藏在他灵魂深处的一些关于前世的隐微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