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映寒
高渐离作为棋博士第一次进入后宫教导妃嫔棋艺时,听闻了一件极骇人的事件,心里顿时如吃下了一锭足金般难受。
当是时,他正与此时最受宠的敏贵人对弈。这敏贵人原名瑞敏,出身与江浙一带寒家小户,却聪颖善学,一双水灵的眸子里透着没法掩饰的聪明,才短短三局,就已掌握了弈棋之根本,圆融如一,寸地必争。一局棋下来,竟让高渐离有种遇到对手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在他成为大国手进驻朝廷后已很少有过了。
敏贵人巧笑倩兮地夸赞高博士棋艺超群,一边示意宫人们递上刚自冰窖中取出的酸梅汤,慰劳师傅辛苦。高渐离连连谦逊,拐着弯儿奉承回去。两人正在一来一往玩心眼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一脸惊骇欲死的表情。被敏贵人贴身宫人惜晴呵斥之后,无力的跪伏瘫倒在地,全身不住地发抖。
“发生什么事?”敏贵人依然含笑,目光只淡淡地扫过去,那跪伏在地的小丫头浑身一哆嗦,硬是答不出话来。
惜晴轻啐一声,先躬身向敏贵人告罪,后弯腰欲扶起小丫头,却在俯低身之后猛地跳了起来,同样一脸惊惶,目光惶惶不知该看向何处。
敏贵人那张秀丽不可方物的脸就微微沉了下去,一双娥黛眉轻皱,嗓音不高却带了几分威严:“到底何事?”
惜晴目光一闪,就扫过了高渐离,欲言又止。
不待敏贵人发话,高渐离赶紧起身离座告退。后宫之事复杂诡谲,难以对人言之事多如牛毛,他作为棋博士特许入后宫已是例外,若无意中听得什么后宫秘辛,恐后果不堪设想,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事无不可对人言,吞吞吐吐成何体统?何况高先生也非外人,但说无妨。”淡然端坐,敏贵人这话里便多了几分不悦了。
高渐离心中暗叹。
惜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一边告罪一边诉说事情原委:“这吟风是玉椒房昨晚的当值丫头,她说昨晚玉椒房闹鬼了。请娘娘饶命,请娘娘饶命……”一边说一边就俯低了身子叩首。
敏贵人刚端自唇边的景泰蓝薄胎青花瓷茶杯突然无声无息地滑落,整杯滚烫的茶水泼溅在她薄纱宫装上,吓得身后的丫头们慌乱地上前擦拭。敏贵人却神色不变,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缓缓起身,目光看向惜晴:“玉椒房闹鬼?”
“这丫头胡说八道,还请娘娘恕罪!”惜晴只是磕头求饶。
那叫吟风的小丫头却于此时抬头,呆滞而惊恐的目光移到敏贵人那身大红金丝绣芍药宫装,蓦然发出一声惨叫:“鬼啊……鬼……鬼……”一边叫一边身子往后缩,神情惊惧至极,仿佛真的见到鬼一般。
“别怕,别怕。”敏贵人未因她的惊惧而变脸,反而靠近了些,蹲下身子,淡笑着轻声问道,“你见到的鬼是什么样子?给本宫说说,本宫帮你抓鬼。”说着伸手轻撩起她凌乱的鬓边发丝,全然不顾那孩子越发抖擞的害怕。
高渐离心中的叹息就更甚了,忍不住就多打量了吟风几眼。原以为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细看脸,却发现她该有十六七岁了,只是身量不足,兼之过分纤瘦,显小了。清秀的脸上那双原本该是清亮有神的眸子此刻满满的都是害怕和恐惧,还有一些不明的混沌与阴郁。在敏贵人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触她脸颊时,吟风很明显地缩了一下肩膀,但他却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一丝飞快消逝的亮光。
哎哎哎,他好像正在被卷进一桩阴谋中,却不能选择离开。
“鬼……鬼……红衣服的女鬼……”吟风抖抖嗖嗖地说着,慌乱无措的目光就直往敏贵人脸上看,猛然瞳孔睁大,伸手指向她,一声更大更惨烈更惊惧的尖叫之后,吟风蓦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几个及时反应过来的丫头上前想要拦阻,均被她使力推开,眨眼工夫,她已消失在转角,留下一群被她搅得莫名其妙的人。
“先生……”最先回神的,是敏贵人,她秀丽的脸上有着符合她身份的端庄与隐忍。
高渐离躬身:“娘娘请说。”
“若先生不急着离宫,不如陪本宫走一趟玉椒房吧?”重新挂上的笑容怎么看都觉得有诱人上钩的嫌疑,但高渐离除了叹气认栽之外也别无他法。
“左右微臣也无事,就陪娘娘走这一趟吧。”
注定,今天他要蹚这浑水了,却不知玉椒房等着他的,会是怎样一个诡异的事件。
2.
玉椒房位于皇宫西北角,失宠的妃子或一生从未被帝王临幸过的后宫女子们多会在这里度过余生。尽管已经预想过玉椒房的情景,但一眼看到宫殿的破败和庭院的荒芜,高渐离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琉璃屋顶早已丧失光彩,绛红廊柱斑驳脱落,似乎从未修缮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因年头长远,石块早已磨秃,看不出原先排列的美丽形状。院子里种植的各色花草因久无人照料,疯长成一片,与杂草无异,枯枝败叶满地。偶尔在这残败中有几只小花倔犟地挺直,试图绽开一抹绚烂,却依然显得孱弱可怜,满身残败,一如住在这玉椒房的女子们。
每间房开启的门前都站着一个精心打扮的女子,纵然无人欣赏,也将自己收拾得美丽风情,就期盼着高高在上的帝王能在偶然的瞬间瞟到她们,给予她们哪怕是瞬间的温存也好。
“那间房?”敏贵人站在院子中间,环顾着周遭好奇打量她的目光,淡然微笑。她一身华贵的冰蚕丝宫装,浓密的乌黑发丝绾成堕马髻,松松散散,斜插一支镶嵌红宝石的步摇,午后阳光斜照,光影闪烁,衬着那张秀丽脸上的雍容笑花,透出一股别样的慵懒风情。
高渐离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一间半掩着门的小屋,在整排房子最末。原先精雕的梨花木门早已破损,镂空的棱格缺了数根,略微泛黄的窗纸描了一笔翠竹,清秀而雅致,似乎在向众人显示着屋子主人的与众不同。
但,显然,这间屋子里没人。
惜晴快步过去,推开门查看,显然什么都没有,回身给了个疑惑摇头的表情。就有机灵的丫头去向别间屋子的主人打听,但刚开口,却见数十间房一下子关了门,任人敲打也不开。方才还显得颇有人气的玉椒房突然空了,午后燠热的风穿堂过院而来,竟让高渐离感觉出几分萧瑟。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略微讶异,声音很轻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又让站得离他最近的敏贵人听得清清楚楚。
含笑的眸子就转向了他,滴溜溜的黑眸透着一层水光,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先生莫急,万事都会有个结果的。”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强壮的宫女上前一脚踹开某间小屋的门,片刻后拖出一抹纤瘦的身影,不顾她挣扎,硬推她跪在了敏贵人身前,一人一只脚踩在她小腿骨上,疼得她瑟瑟发抖,不敢再乱动弹。
敏贵人始终含笑,仿佛到此时才突然看见了她,垂眸,依然含笑。惜晴便上前,冷声斥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娘娘问你,那屋里住的是谁?”若不是碍着高渐离在场,说不定早一耳刮子下去了。
那女子年龄约莫三十,细眉长眼,面容瘦削,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眉宇间难以掩藏的沧桑与苦闷破坏了容颜。她低顺着眉眼,咬唇似乎想拒答,但随即眉眼紧缩成一团,身子都几乎痛缩过去,才赶紧回道:“是喻英,喻英……”
喻英?是上月因巫蛊敏贵人而被贬落冷宫的贵妃?高渐离猛地打了个寒战。
“喻英?”敏贵人掀眉,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喻英变了鬼吗?她当日巫蛊本宫,使得本宫身心受创,如今却觉得冤屈,想来讨冤吗?”
“这是自然……”那女子直觉要答,目光触及敏贵人,却突然退缩,不再言,只低头恭敬地道,“这个自然是不敢讨冤,只怕是不甘心色衰颜败,难悦君王之心罢。她哪里比得上娘娘您丽质天生,美绝人寰呢?”
高渐离低垂的脸上,忍不住就露出清淡的笑。这女子转得够生硬,却比任何表现都有诱惑力,连他都忍不住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喻英是何时死的?”不理她的奉承,敏贵人回头问惜晴。
“三日前。自上月喻贵妃巫蛊娘娘无果,被贬居玉椒房之后,整日里郁郁寡欢,不久即患了失心疯,三日前跌落后院枯井而亡,至今未打捞起尸骨。”
“三日前?”敏贵人挑眉,高渐离也挑眉。三日前圣上下旨封他为棋博士,特许他入后宫教导棋艺,喻贵妃却于彼时坠井,该说是巧合还是天意?
明显的就感觉敏贵人的目光投了过来,高渐离低眉,假作不知。那边厢却有丫头轻轻惊叫起来,敏贵人略一犹豫,轻甩水袖缓步过去,早有宫女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窗纸及帘幔。她一眼望进去,顿时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高渐离亦步亦趋跟随,目光自她身侧看去,也忍不住讶异难言,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不甚宽敞的屋内无桌无凳,却铺了满满一地的芍药花瓣,殷红如血,艳丽异常,美的让人心里害怕。而此时已近八月,早已过了芍药花期。穿堂而过的风卷起花瓣,扑了敏贵人一身,与她衣裙上挑绣的芍药花瓣交相映衬,越发显得美不可收。
不着痕迹地侧身退步,不让一片芍药沾身,高渐离目光偷瞄向敏贵人,果见一脸惨白。这敏贵人素爱芍药,所居宫殿遍植此花,衣服头饰也多以芍药花型为主,这满屋子芍药花瓣,显见是冲着她而来的。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幽幽地道:“昨夜喻英魂魄不散,我就知必定有事,这满屋芍药,若非鬼魅,何处得来?”悠然叹气时,竟让人脊骨生出几分寒意。
高渐离忍不住又在心中长叹一声。女鬼虽未见,但事情却越发诡异了。这后宫中,似乎也正在下着一盘棋,敏贵人无疑已是局中之子,而他高渐离,又在这局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一刻,他万分后悔答应进后宫教棋了。
3.
敏贵人因过度惊吓而导致痰气上涌,风寒加身,后宫中因女鬼之事闹得人心惶惶,诸妃嫔美人也无心学棋,高渐离一时也就无需再入后宫教学。本可轻松度日,心中却始终记挂着玉椒房那满地如血的芍药,整日里在御花园转悠,询问园艺宫人,想问问这芍药是否能在七月之末依然开的如火如荼,却无人可以答他。终忍不住好气,他在傍晚时分进了玉椒房的院子。
残阳如血,给这残破的院落平添几分凄艳,一如那些倚着窗门偷偷窥视着他的女子们。高渐离暗叹,目光低垂,抱拳环礼一周,才缓步走向最末的房门,推开。
屋里显然已被收拾过了,空荡荡的。芍药花瓣早已不见,但残旧的地板上却依然残留了一些花汁,点点滴滴的暗红,更如血液一般诡异。屋内无任何装饰物,除了面北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卷轴。高渐离上前打开,却是一幅珍珑棋局的残局图。白子已稳占半壁江山,龙头直指黑子中心腹地,只需再走三步棋,黑子便全盘皆输。从棋局上看,黑子若想力挽狂澜,已非人力可为之了。
凝视这棋局良久,高渐离轻叹一声,收了卷轴入怀,再环视这屋子一眼,抬脚欲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白影自北面窗口一闪而逝,飞快追过去时,早已失去踪影,怅然呆立半晌,终不得不离去,却是一步一回头,似乎想看见些什么,却终于未能得见。
是夜二更,高渐离入宫求见敏贵人,虽惜晴托辞贵人已歇息,但他依然坚持求见,不得已敏贵人抱病接见了她。
美人蹙眉,脸容苍白,衬着一身素白萝裙,披散秀发,越发显得清秀宜人,我见犹怜。高渐离正襟危坐,双目低垂,不敢有丝毫逾距。
“高先生深夜前来,想必是有什么难以解决之事吧。”娇躯无力倚在贵妃软塌上,敏贵人右手轻捂胸口,轻启樱唇,声音略显中气不足,却无损其娇柔。
微一犹豫,高渐离轻笑:“娘娘果然天资聪颖,一语中的。下官想请教关于喻贵妃巫蛊之事。”
“哦?”敏贵人讶异挑眉,“不知高先生问这事……”有何目的?
“娘娘能否先告知?”高渐离坚持,对上她探寻的目光,与之对视,不卑不亢。
良久,敏贵人先移开目光,淡笑:“先生乃聪明之人,真需瑞敏详述吗?”
“下官不敢。”恭敬作礼,高渐离态度不变,丢出的问题却如刀般锋利,“下官只想知道,喻贵妃之死,娘娘是否牵连其中?”
“先生认为呢?”依然淡笑,敏贵人不答反问,稳如泰山。反倒是立于她身侧的惜晴目光惊疑不定地扫向他,慌乱的眉眼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高渐离与敏贵人静静对视。双方目光中透露的,既有心知肚明的猜测,也有互不认输的较量。
半晌之后,他轻轻一笑,拂袖起身施礼:“多谢娘娘,下官告退。”不待敏贵人回话,他转身离去。身后,是惜晴慌乱不堪的声音。
“娘娘,这高渐离如此不知好歹……”
“禁声!”敏贵人斥责的话语里就多了三分恼怒,直视高渐离背影的目光却深沉如海,透出了太多的心思。
深夜,玉椒房再次闹鬼。这一次,见者众多,有守值的宫人,也有巡夜的宫中禁卫。午夜禁卫交接班,刚巡至玉椒房,就见红衣女鬼飘然飞逝,还未及追击,却突起狂风,芍药花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下了一场花瓣雨般,既诡异,又绮丽,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慌。禁卫统领责令禁军搜寻后宫,追至御花园,却意外寻得一条人迹罕至之小径,沿路追查,竟一路通至宫外后山。夜深露重,山路崎岖难行,禁军虽高举火把搜寻,却难以寻得路径上山,只得中途返回。
一时间,玉椒房闹鬼之说再次轰动后宫。若非明令禁止,恐怕已有道士法师入宫捉鬼了。
大清早,高渐离即被敏贵人急招入宫,却是为着一件更加诡谲难解之事。
“娘娘说,禁军于御花园后山发现一具男尸?”猛然抬眸,高渐离一脸不敢置信,“后宫之中如何会出现男子?又是如何命殒后山?”因前朝有过后宫女子私养男子淫乱宫闱之事,故本朝各位帝王都分外注重后宫重地,男子进入后宫需经过重重搜身检验,并有严格限时。如他昨夜拜访敏贵人,便已事先登记在册,经后宫当值守卫再三查验方可进入,如若超过一炷香时限,今日他便在刑部大牢了。
如此,又如何会有男子留于后宫,并丧命于御花园却无人查问呢?
敏贵人一张脸更加苍白如纸,双眉紧蹙,如水眸子透出深深的忧虑与不安,柔弱,却又不显得怯怯:“先生问的是,这后宫中如何会有男子呢?如今后宫无主,蒙圣上恩典由本宫暂管后宫,却出现如此荒谬之事,本宫真是于心有愧。”说着一声长叹,更添几分忧心。
高渐离一惊,猛然记起自喻英被打入冷宫,这后宫不就是敏贵人在打理吗?如此,她急招自己来此,是想商量对策吗?何时,自己已被她视为自己人了?
“下官,不明娘娘之意。”低眉顺目,此时不装傻更待何时?
敏贵人轻轻地笑,惜晴则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道:“先生何必装傻?娘娘的意思是,先生乃机敏变通之人,必能想出法子为娘娘解此难题。日后,少不了先生的好处。”说到最后一句,那语气里就有着掩不住的腻味了。
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高渐离恭腰谦逊:“娘娘厚爱。然高某一介寒儒,平生只痴爱棋艺,对朝廷之事尚忧结于心,何德何能为娘娘分忧解难?”
“如此,便不为难先生。”敏贵人淡淡笑,却在高渐离起身告退时,似有意若无意地道,“据闻那喻英倒是个弈棋的高手,可惜先生未曾与之相见。”
高渐离依旧躬身为礼,只连声道自己福薄,无缘见得贵妃之面。离开之时却见两个宫人拖着一女子迤逦而来,近了细看,那被拖着的女子竟是吟风。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眼中竟藏着几分笑意。高渐离不忍细看,转了头匆匆离去,只垂于身侧的双拳又紧了紧。
这吟风,怕是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4.
玉椒房的女鬼越闹越凶了。
有值夜的宫人绘声绘色地说自己亲眼见那红衣的女鬼拖了男尸掩埋,只一挥手,男尸便不见踪影,地上却凭空多了座坟墓,还立了石碑,真真吓死人了。余人只当笑话。岂知次日玉椒房却大乱,无人进出的内院果真凭空多出一座坟墓,坟墓周围铺满芍药花瓣,与喻英房间的花瓣一般无二。坟前石碑铁钩银划,上书“爱郎之墓”四个大字,顿时引起哗然大波。
如此秽乱宫廷之事,株连九族也不足以洗清其罪孽。
圣上大怒,责令大理寺查核女鬼之案。禁卫奉命挖坟验尸,虽尸身已有腐坏,但仍可辨认出为前几日于御花园后山发现之男尸。圣上责令查清此男尸身份,排查后宫妃嫔及宫人,务必查出此为何人之爱郎。大理寺封禁后宫,翻查数年来出入之记录,一时间整个后宫乃至朝廷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敏贵人自是气怒不堪,加之本就有病在身,顿时卧床不起,由太医日日问诊。高渐离每日里闲来无事,与同僚切磋棋艺之余,竟爱上了园艺花卉之事,请示了敏贵人,每日午后至御花园与园艺宫人商讨花草养植之事,倒亦颇有几分趣味。进出后宫次数多了,与办理玉椒房案件的大理寺官员也混了个脸熟,说起芍药花瓣之事,那官员亦是一脸惊骇,只道此非人力可为之,说不定真乃鬼神之事。
高渐离只含笑不语,那官员倒自己先拍了自己一巴掌:“若真是鬼神之事,只怕下官这小命也不保了吧。”后宫之中严禁鬼神巫蛊之事,谁敢胡言乱语,扰乱宫闱,轻则打入冷宫,重则株连三族。喻英便是例子。
高渐离微笑摇头,旁边园艺宫人忍不住插嘴道:“若温度和日照能控制,这芍药花期也未必不可以延迟,只是难度大了些罢了。”
那官员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般看向高渐离,他却是一脸茫然地望向园艺宫人,似不懂他话中含义。那官员也懒得理睬他,转身办案去了。高渐离弯腰去捡拾满地桂花,脸上却露出一抹不为人知的笑。
很快,那男尸身份便得到了确认。大理寺从芍药花期入手,查至京城某花匠家中,花匠有一幼子,聪颖伶俐,善养芍药。敏贵人自得宠后,宫中遍植芍药,为维护花苗,花匠之子被征入宫已两月有余,至今未回。经确认,男尸确乃花匠之子,却不知何故竟被抛尸于御花园后山。
这案子竟与敏贵人牵扯上了关系。兹事体大,大理寺犹豫着是否该上报给圣上。犹豫来犹豫去,竟再次与高渐离相遇于御花园。
彼时高渐离一身狼狈,急匆匆往宫门而去,几乎撞倒官员,连声道歉,嚷着要去销登记,不等他回话已消失在转角处。大理寺官员再次恍然大悟,男子入后宫是有记载的,连他亦不例外,那花匠之子自然也有,于是便去查找记录册,却发现并无花匠之子的入宫记录。官员不信,多次复查,均无果,顿感事情严重,暗中组织人员对宫中来往人等严查过后,竟发觉敏贵人与此事有重大干系,那花匠之子竟是由敏贵人亲自带进宫,不仅无出入记载,且宫中更无其出入痕迹,这数月光景,这花匠之子到底身藏何处,又如何会突然被抛尸后山,一个谜团接着一个谜团,让大理寺官员生出想抱头撞墙的冲动。
好在烦恼的时候在御花园总可以遇见高渐离,这一回他正在打理一株刚自大理运送过来的茶花,闲聊间谈起大理民风民俗,又扯到一些少数民族习俗,竟说到苗女养蛊之事,自然免不了要讨论一番敏贵人被巫蛊的事件。讨论来讨论去,两人都觉得据御医反映敏贵人当时感受,应不是受蛊,倒颇似妇人妊娠之事。但既然御医定论为受蛊,他们亦只做谈资,博一笑而已。
三日后,大理寺对后宫鬼怪之事定论,纯属无稽之谈。但却查明后山男尸之案,竟为敏贵人私藏之男子。敏贵人身处后宫,不思圣恩,竟与花匠之子做出苟且之事,为蒙骗圣听,编造出巫蛊之事陷害喻英贵妃,导致其含冤而死。为掩盖事实,敏贵人竟不惜杀害花匠之子抛尸后山,企图掩盖其罪行,罪犯滔天。圣颜震怒,令即日将瑞敏打入死牢,诛其三族,以儆效尤。
5.
傍晚,残阳如血,玉椒房沐浴在一片橘光中,凄艳,却透出几分暖意。
高渐离站在玉椒房残破的院落里,目光环视所有房屋。虽没有人与他交谈,但他知道,每一扇窗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每一扇门后都有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在呼喊。曾经,贵妃喻英也是这其中的一员,用着那样可怜又卑微的目光望着谁,渴望有人能解救她。
他的心如针刺般痛。
这冷清而寡淡的玉椒房,到底有多少如花的女子凋零过?这如黄金牢笼一般的宫殿,到底摧毁了多少鲜活的岁月?
他与喻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垂髫孩童时,他们就在心里认定了今生相伴走完一生。未料世事无常,她自小容貌如花,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出落的窈窕动人,竟让微服巡游的皇帝选中入宫。他伤心欲绝,寄情于棋局纵横,只望能将那抹巧笑倩兮的身影自心头抹去,却又无心插柳,因棋艺出众被御封为大国手,出入朝堂。
犹记得首次站在殿堂时的激动,自宫人处听得她宠冠三宫时的落寞与欣慰,也忍不住暗自为她的处境忧心。巫蛊之事出,他更是日夜难以入眠,闻得她被贬冷宫,受尽冷嘲热讽,生不如死,他心焦如焚,苦思一夜,思得残局一盘,托人暗暗带入玉椒房交与喻英。他自信以她的聪慧才智,必能明了残局之意。果不其然,数日后,传出她失心疯的传闻,一月后,她落井而亡,随之,玉椒房闹鬼。
一切尽在他算计之中。
然,他心里清楚,若没有玉椒房这些苦难的女子们相助,这计划必不能成功。而自幼随喻英入宫随侍的吟风,更是不惜牺牲了自己,换来喻英的自由之身。她们,竟是这冷漠无情的皇宫中最多情痴情的一群。
再次,他抱拳为礼,感谢她们的相助。良久之后,才转身潇洒离去。却不是离宫,而是向着御花园的后山而去。在那里,远远的山巅之上,似乎有一个红色的身影在望着他,他微微一笑。
6.
珍珑残局之上,黑白二子激烈争斗,互不相让。白子稳踞泰半江山,黑子守住龙角,负隅顽抗,想取胜,需得自残一隅,损兵折将,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如这后宫中看似风光实则苦难不堪的人生。
人生如棋。
此后,他将戒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