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树

2011-05-14 13:11孙家正
读者·校园版 2011年22期
关键词:架子榆树树干

孙家正

老人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床头立了个架子,架子上吊了个瓶子。老人望着那瓶里的水通过一根橡皮管,正在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血管里。

医生说:“无大碍,只是受了点风寒。挂了水,烧便会退掉;烧退了,病自然也就会好的。”老人将信将疑:“唉,七十出了头,死也值了,还花这个冤枉钱!”他瞥了医生一眼,一副来去无牵挂的样子。话虽这么说,其实,并非如此。

老人原有个不算富也不算贫,不算大也不算小,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家。老伴走得早了点,但儿子、媳妇还算孝顺,孙子聪明、乖巧,特让他欢欣。后来,儿子跟着建筑队进了城,接着,媳妇也去城里打工了。老人开始觉着家里的这个小院子有点儿冷清了。不过,慢慢也就习惯了,更何况还有孙子呢。

小时候,孙子成天跟着他,缠着他讲这讲那。后来,孙子长大了,上学了,不再缠他了,但做完功课,还会给他讲一讲学校里或学校外边的事。再后来,孙子考上大学,也进城去了。开始,孙子不时还会来封信,慢慢地信便少了。老人心里牵挂,但并不埋怨孙子。孙子小时候,背个大书包,老人每天目送他上学。孙子越走越远,那背上的书包似乎越来越大,大得他都看不见自己的孙子了。小学时书包便那么重,大学要看的书自然是更多了。

老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总是能够找到开导自己的理由。再说,孙子不在,还有门前那棵老榆树呢。

这棵老榆树有多老,老人也不清楚,反正在自己光着腚的时候,就在树下玩耍了。那时候,树干就粗得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树干上长满了老疙瘩,树冠覆盖好大一片地,乡亲们坐在树下乘凉聊天,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春天里,满树是一串串的榆树花,那淡淡的清香,满村都能闻得着。榆树的花、叶子、树皮都可以充饥,村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记得,那几年闹灾荒,这棵老榆树救了村里不少人的命。

孙子走后,老人去看老榆树的次数明显地多了起来。他常常扶着树干,望着远处的山路,一待便是大半天。有时,人们问他:“老爷子,望儿子还是望孙子?”他总是回道:“谁都不望,看树呢!”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说谁都不望,是假;说看树,那倒是真话。老人祖祖辈辈住的这片山地,土少石头多,加之干旱少雨,满山长的尽是荒草和一些歪七扭八的灌木,极少有像样的大树。这棵老榆树可算得上是山里的奇迹、村里的宝贝了。记得小时候进山打柴,回家时迷路了,当爬上一个小山包时,一眼便望见了门前这棵高高的老榆树。几十年来,妈妈走了,爸爸走了,后来,老伴也走了,村上的老人一个个都走了。比自己老的,又比较熟悉的,也就是这棵老榆树了。儿子、媳妇,特别是孙子,离家去城里以后,老人的魂就好像拴在这棵老榆树上了。

可是,谁会想到,老榆树竟然也离开他,进了城。

那天,从城里开来一辆大吊车,把老榆树连根挖起,拖到城里去了。老人平时沉默寡言,懒得去理那些闲事,这次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冲着挖树的人责问道:“这树碍着你们啥事啦,大老远跑来动它?”城里人倒也和气,一个小伙子笑着回道:“老爷子,这树有福气啊,市长请它去城里住啦!”另一个中年人推开那年轻人,向老人作了解释,原来市里要创建生态文明城市,正在突击购树、栽树。还说,这棵树市里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村里准备用这笔钱为村民打一口水井,今后,再也不必跑好几里山路去挑水了。

老人无言以对。这件事很难说谁有什么不是,不仅没有,甚至可以说,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市长为城里人做了好事,村长为村里人做了好事。

一般来说,想通了的事,老人便会释然。可这次不知怎的,道理似乎明白了,可心里老是憋屈得慌。自从老榆树被拖走后,老人像掉了魂似的,丢三落四,恍恍惚惚,稀里糊涂,竟不知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春天又来了,老榆树又该冒出新芽了,无须多久,那盛开的榆树花又要串串挂挂,满树摇曳了。老人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得进城去看看那棵老榆树。

老人还是好多年前去过城里,这次一看,委实让他吃惊不小。城里的高楼变多了,马路变宽了,路边的树木整齐挺拔,就似两排昂首站立的士兵。市中心新建了一个好大的广场,老人边看边估摸着,这么大一片土地,平平整整的,如果种庄稼,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啊!老人顾不得细想,他的心思在老榆树上。

广场四周是一个环形的林带,全是新栽的树木。他一棵棵看过去,多是银杏、香樟等名贵树木,只是不见他的老榆树。他仔细寻了一遍,仍然不见踪影。他鼓起勇气问正在给树浇水的园工:“可有榆树?”那人看一眼老人,指指不远处一个角落,不屑地回道:“那儿好像有棵榆木疙瘩。”老人瞪了那人一眼,径自朝广场边上走去。

没多远,老人在众木林立之中,一眼就认出那疙瘩累累的老榆树,不觉加快步伐赶了过去。待到跟前时,老人不禁愣住了——远望是它,近看又几乎认不出来了。主要是那庞大的树冠没了,树干上面那繁密而舒展的枝杈被截得七零八落,参差不齐。最让他诧异的是,老榆树的树干上还吊着两个水袋子——城里人正在给树挂水。

老人面对着老榆树,盘腿坐了好一阵,然后起身,上上下下又把老榆树打量了一番,还用手拍了拍那粗糙的、疙瘩累累的树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折回的途中,又碰上了那个让他有点反感的园工。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他:“小师傅,这树干吗要挂水呢?”那园工见老人客气且诚恳,便十分和气地向他解释:“树和人一样,肯定是有麻烦了,挂水是救它的命呀!”他还指着老榆树,叹了口气道:“这么老的树,搬动移栽,水土不服,要遭一劫了!”老人不再言语,脚步明显地沉重起来。

老人回家后不吃不喝,倒头睡了三天。村支书听说后,赶到家里,摸了一下老人的额头,大喊一声:“送医院!”

老人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床头立了个架子,架子上吊了个瓶子。当瓶子里的水就要滴完的时候,医生又进来了。

老人一改原来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郑重地问医生:“大夫,这挂水,真的就那么顶用吗?”老人态度的转变令医生甚为惊奇,但他并未深想,只是笑笑说:“当然。”

老人脱口又问道:“那么,树呢?”

“树?”医生怔怔地望着老人,一头雾水。

(余长生摘自《书城》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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