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很多次强硬地用父权来帮助我走上了正道。每到升学的时候我就有很多同学流失,他们基本上成了流氓或小偷。初中时有的同学当武警,当兵,还有的进了工厂。我妈妈觉得在银行工作特别好,就想让我去银行,我父亲说不行,他得考大学。我就按他说的考,果然没考上。我父亲其实也知道我考不上,我的数学成绩都没有超过15分的。最荒谬的一次,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说贾樟柯你来做这道题。我不会做。老师非常意料之中地笑笑说,请问这是一道立体几何题还是一道解析几何题?我真的分不清啊!然后我们老师说,出去,就把我给轰出去了。我的中学数学老师想象我就是邮局门口蹲着的人。我们学校的小流氓都是蹲在邮局门口的,类似小武那种。这是他们对我的一个判断。
我第一次高考的志愿是我爸填的,填的是南开大学。因为我爸高考报的志愿就是南开大学,然后正好赶上“成分论”,没上成大学。这一直是他很大的一个情结。他不管我是不是倒数第一名,反正要填一个南开,就像父子都在做梦一样。落榜之后我爸爸逼我去读补习班,我就说我在创作。我很叛逆的,高二先是热爱齐秦,后来又跳霹雳舞,头发到胸那么长。现在想起来非常荒谬。我的张狂已经都耗尽了,之后我能看到长头发下的幼稚,真的开始拍电影时我看了长头发艺术家就有点“哎呀算了”的那种想法。
高考落榜是1989年,过了那一年我开始想写东西。我觉得1970年前后出生的这些孩子对热情的探讨,对民主自由、公平公正这些问题的在意,都和那会儿有关。那段时间让我明白了一些现代精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方面的教育是非常重要的。那一年之后我的表达变得自觉。1990年我写了一篇小说投给《山西文学》,当时我们那儿有一个老作家叫田中赞,他看了我的小说后说,这是个苗子。那年我去太原,参加了山西省作协搞的一个读书改稿班,全省十几个被认为有前途的年轻作家被集中在一起,一些编辑过来启发诱导一下我们,把我们作为山西作家的后备军。那时候有一种安排,就是我们写得再有一点成绩,就会让我们吃这碗饭了,包括可能变成太原户口,变成一个作家。
1991年,我看了《黄土地》。看完后我觉得真的找到一件想做的事情了,就是拍电影。之前我是风筝,爱干吗干吗。后来我跟田中赞说我想考电影学院,我想拍电影,他非常忧伤。
我愿意为电影输。电影学院考了3次,我没有想过放弃。那个时候我有一两个表兄弟开始做煤矿,不是黑煤窑,是真的批下来的,他们想拉着我一起干,我没去。后来广告业起来了,很多画画的同学开始做广告,也说咱们一起来,我也没去。从落榜到23岁考上电影学院期间,诱惑其实挺多的,有可能我对电影的热情一降低就变成开煤窑的了。我喜欢电影不是为了给生活带来转变。对我来说只有能拍电影和拍不了电影两种区别,是在精神层面上的。拍电影,内心的东西可以讲出来,会有很多旅行,世界会变得很宽,会有话语权,这些当时都不清楚。当时我觉得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考上,要么考到超龄不能再考。真考不上的话,我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也能接受,不会太痛苦。我知道自己的底线是什么。
我后来拍《站台》,片头就写“献给我的父亲”。那时候我父亲还在世。
我的性意识大概在小学二三年级就有了,就是对异性天然的好感。初中开始谈恋爱,基本是秘密的,老师不允许,也不能让其他男同学知道,他们会觉得谈恋爱的男孩子比较面。那种感情的交流非常微妙,也非常敏感。
最美妙的是默契。比如两人有好感了,会发现每天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前一后,不约的,完全靠默契,骑着车没人的时候并排说两句话。这多感动人。如果中午上完操一打开文具盒,发现里面有块巧克力,那已经是严重程度的恋爱了。这种感情交流的方式对我后来的电影都有影响。
汾阳中学是百年老校,是由英国传教士创建的。汾阳中学几任校长都非常有趣。那时候全国都在追求升学率,可我们下午只上两节课,课后学校所有的东西开放,图书馆、阅览室、美术教室、体育场,爱玩什么玩什么。我们那个图书馆藏书不多,但是它订的报纸跟期刊非常全,像那时很时髦的《新华文摘》都有。那种气氛,要是一个有心人的话,在那个学校跟时代完全不会脱节。最近我在汾阳中学的贴吧看到一个学生写的东西,说我们现在那个校长“早上,去了办公室,望着他房间里的奇花异草,陷入沉思;中午,去汾太园消费(我们那儿最好吃的饭馆叫汾太园);晚上,去罗浮宫泡妞;早上,望着他的奇花异草,想罗浮宫的女人”。我觉得他可能会成为下一个贾樟柯。
我没有经历过巨大的贫富分化之下的贫困,比如同学家里头有三辆悍马五辆宝马,而我们家揭不开锅的那种贫困。现在的年轻人受到的压力不是贫困的压力,而是贫富分化的压力。我完全能理解他们。
我对财富从来不排斥,对电影的商业性和商业诉求也从来不排斥,但是不热衷,不认为它是证明某种价值的一个方法。反正我觉得艺术是无穷无尽的,你不知道你会拍出什么电影,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东西出现在银幕上。拍电影就像一个看自己到底能怎么样的历险。
人的性格千差万别,我有个同学最大的兴趣就是养兔子,然后养猫养狗,根本不爱看书。那就是他的性格,你不能强迫他去图书馆里面看书。我还有个同学今年刚买了车,周末带着太太和孩子去山里转一转,他觉得生活很好啊,他的人生也很有意义。我越来越不在乎所谓小人物这个说法,胸中装着天下你就不是小人物。
做电影以来最困扰我的可能就是文化环境。我从80年代起一直在反抗它,到现在我发现一代一代的年轻人都被它吸引了,我们基本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它把真正的自由市场逼到了一个非常边缘的地位。它越来越强。你会失望吗?一定会的。
我越来越理解我的工作,它很原始,我记录的是我自己,我留给世界的是我的一个看法,它有参考价值。我们为什么需要费穆,需要安东尼奥尼?我们为什么要看沈从文,要看张爱玲?我不需要答案,我知道我工作的价值。没有过去就没法认定现在的自己。我从来不会怀疑它。
人生有意义,我不是虚无的。人生的意义是当人生结束之后,我有痕迹留在世界上。
(云路摘自《时尚先生esquire》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