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刘荒田
王鼎钧先生在他的散文《诗》中,说到他的一位朋友在择偶问题上极为挑剔,他按文章的体裁把太太分为三种:诗,散文,应用文。
按约定俗成的标准,诗意味着浪漫,激情迸发,用料最少,因其最为高级,可拿来比喻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情玉女;散文呢,是诗和应用文的折中,兼有红尘的琐碎和形而上的寄托;至于应用文,则完全着眼于实用,拟于太太,可称为“佣人”型。
不过,男人们明白,婚姻是复合物,非黑即白的二元论难以概括其全部。其实,太太从开始便兼有诗、散文和应用文的成分,但三者并非并排,而是互相渗透,且因环境、性情、年龄、夫妻关系以及其他相关因素的差异,呈现不同面貌。你可以从她的人生中截取几个诗的断面,例如雨里伫立水湄的倩影,生日那天收到玫瑰花后脸上泛起的红晕,庆祝金婚那天替老伴擦额汗的手……但她不可能从头到尾都是抒情诗,至少,没奶粉喂婴儿而丈夫外出喝酒未归时不是,在丈夫的手机里读到有偷情嫌疑的短信时不是,宴会上因为戒指上没镶钻石而老把手指笼在袖子里头的那阵子不是。
基于同一理由,最功利的妻子,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都是借条、欠条、契约、请柬的活写照。学步的孩子扑向她的怀抱,把重病的丈夫搀去厕所,这样的时刻,她会焕发出爱的光辉。至于家常便饭、波澜不惊的日子,就像是散文,然而有悠长的韵味。
以上所述,仅仅陈述现象。动态地看,太太属哪种体裁,须看双方对婚姻的经营。从前有一说,巴黎女人像水,就看你将其盛到什么容器中。同理,太太置身于交响乐厅,沉醉其中,她可能成为隽永的抒情诗;太太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又有着做不完的家务,她便成为流水账式的散文乃至鸡零狗碎的小品;太太在华尔街当股市交割员,面对屏幕上的曲线紧张万分,难免成为没有文采只有数字的计算器。如果丈夫有不竭的爱意和精雕细琢的本领,太太便可能被他塑造成为他所爱的体裁:花前月下的诗,节奏舒缓而意蕴悠长的散文,把家弄得妥帖舒适的应用文。
《诗》里所提的男子,追求女性多年落败之后,并不死心,又追求一位在航空公司打字的女孩,她却全心全意要去美国生活。作者在结尾说,这女孩确是一首诗,“我们目送她的背影时,真觉得她正向唐宋词人的婉约风格中走去。可是,我怕这首诗早晚要被译成英文”。
且让我添一蛇足。往下寻索,这位移居美国的女孩,如果成为英文诗,也可以具有多种风格:如果爱得奔放,便是惠特曼式的自由体;如果嫁入豪门,在晚宴里以一袭礼服出场,便是典雅的十四行;如果作风前卫,则成为现代诗;如果投入政坛或商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弄得好是史诗,弄不好便成了滥调。
(筝筝摘自《中国日报》,夏大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