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华栋
一
米兰·昆德拉在20世纪欧洲小说史中非常特别和耀眼。他的小说的音乐性、中欧性和哲思的光芒使他处于耀眼的中心位置,成为了“在世的最伟大作家”之一。他对“欧洲小说”的清理、发现和理解,也使我们把欧洲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的话就显得更加的清晰了。作为一个流亡作家,他早年从捷克斯洛伐克——后来这个国家还变成了捷克和斯洛伐克两个国家——到法国巴黎生活,长期在法语的环境中写作和思考,后期更是直接用法语写作,因此,他的作品具有着歌德所说的“世界小说”的某种特性。
1929年4月1日愚人节这一天,米兰·昆德拉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二大城市布尔诺,他的父亲卢德维克·昆德拉是捷克斯洛伐克著名的音乐家,当过雅那切克音乐学院的院长,这给米兰·昆德拉具备的音乐修养带来了先天的优势。他母亲也喜欢读书、喜欢各种艺术,因此,他的家庭里文化气氛浓郁。父亲的音乐家职业对米兰·昆德拉的影响很大,他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开始培养他的音乐细胞,教他弹奏钢琴,成年之后,虽然米兰·昆德拉成了作家,但是音乐的结构和旋律,对他的小说艺术形成了巨大的影响,无论是他的小说结构还是叙述的语调,总是有着强烈的音乐性。可以说,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和音乐有着密切的关系,理解他的小说,具有现代音乐修养的人更能够进入他的世界。比方说,他早年的文学评论随笔集《小说的艺术》和最新的小说评论集《帷幕》,也都是由七个部分构成,他的不少长篇小说都像一部交响乐那样,分成七个部分。这些带有交响乐结构和内部旋律的小说有:长篇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不朽》、《玩笑》、《笑忘录》等等,还有他的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一译《欲望的金苹果》)也是由七个短篇小说构成的,就像是一个由七个侧面构成的立体长篇小说。七这个数字,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结构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他结构小说的形式基石和严重的心理暗示。
米兰·昆德拉一生都受到了音乐的影响,他自己也会作曲和演奏,但是,最终他没有向音乐的方向发展,而是走向了文学创作。他的堂兄是一位诗人,因此,少年时期他就受到了堂兄的影响,他最开始接触和写作的文体是诗歌。在20世纪五十年代,米兰·昆德拉出版了几部诗集:《人:一座广阔的花园》(1953)、长诗《最后的五月》(1955)、爱情诗集《独白》(1957)。根据这些诗集的出版年代,可以看出米兰·昆德拉一开始所具有的那种创作诗歌的巨大热情,几乎两年就出版一部诗集。这些诗集的风格是带有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影响和风格的诗篇,对捷克斯洛伐克的现实生活有着批判和讽刺,他的诗歌里的声音清醒、语调沉着冷静,充满了理性的思考。这在捷克斯洛伐克提倡一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环境里,一开始就显得卓尔不群。
从中学毕业之后,米兰·昆德拉当过一段时间的工人和爵士乐手,后来进入到布拉格电影学院学习。毕业之后,他留校担任了教文学写作的老师,同时,他停止了诗歌写作,写了一本研究捷克斯洛伐克现代作家万楚拉的作品的评论《小说的艺术》。这本《小说的的艺术》和后来他在法国出版的那本谈论小说创作的 《小说的艺术》完全不一样。1960年,这本书出版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再版过了。同时,米兰·昆德拉还写了三个话剧剧本,其中一部叫做《钥匙的主人们》。这几出话剧深受法国荒诞派戏剧的影响。就这样,在1960年之前,30岁的米兰·昆德拉已经在音乐、美术、电影、戏剧、文学理论和诗歌领域都做了探索,逐渐地发现,他自己可能更适合以以上的各种艺术表现形式为影响和背景,而去写小说。于是他就转向了小说的写作。1963年,米兰·昆德拉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可笑的爱》,这个集子收录了他最早创作的3个短篇小说,后来,他又出版了2个小册子,收录了其他的7篇小说。但1970年的《可笑的爱》的新版本收录了8篇小说,去掉了2篇他认为不成熟的小说,等到最后在法国出版的最终版本,则变成7篇小说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小说集的翻译本,也都是7个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有着鲜明的哲理性、音乐性和戏剧结构,有的小说画面感非常强,可以看到电影对他的影响,有的小说在叙述上有停顿和插曲,显示了他对现代主义小说的理解。这些小说的题材大部分是关于捷克斯洛伐克当时特殊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带给人的威压的感觉的。他说:“那个时候,我深深渴望的唯一东西就是清醒的、觉悟的目光。终于,我在小说艺术中找到了它。所以,对我来说,成为小说家不仅仅在实践某一种文学体裁,这也是一种态度,一种睿智,一种立场。”
米兰·昆德拉对写作非常认真严肃,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出版于1967年,时年他38岁。这部小说第一次描绘了他所经历的时代带给人的禁锢、迫害和创伤:小说的主人公卢德维克爱上了女同学玛尔盖达,他在邮寄给她的明信片上开了几句容易引起歧义的政治玩笑,结果,卢德维克被开除了党籍和学籍——这很容易让同样经过了“文革”的可怕岁月的中国读者理解,15年之后,卢德维克被平反了,遇到了当年他的批判者、党的书记曼内克,他决定,勾引曼内克的妻子海伦娜作为报复。但是当他把海伦娜勾引到手之后,却发现,曼内克不仅另有情人,而且又成了新的时代的楷模——曼内克永远都是站在时代的前面的得势者。这使卢德维克感到了荒诞和哭笑不得,觉得历史和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小说虽然和当时捷克斯洛伐克的意识形态有牴牾,但是它顺利出版了,发行了几十万册,成为该年的畅销书,还被拍成了电影,这部小说也走出了国门,翻译成欧洲很多国家的语言。但是不久,米兰·昆德拉就因为这部小说惹了麻烦。
二
米兰·昆德拉在政治上从来都不过于激进,因此,后来捷克的总统哈维尔对他的批评很尖锐,长期以来,米兰·昆德拉也不再被看作是一个捷克作家,他的作品很晚的时候才重新在捷克出版。在捷克,赫拉巴尔、伊凡·克里玛和哈维尔的声誉都比他高。但是,这里面有着复杂的政治和文化因素,在对整个欧洲小说史的贡献上,显然,我认为米兰·昆德拉的地位要高于上述三个捷克作家,关于这一点我在后面再详细分析。
1968年,由于捷克斯洛伐克国内人民掀起的社会民主运动可能使整个国家脱离苏联主导的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苏联军队的坦克长驱直入,进入了布拉格,平息了社会运动,捷克斯洛伐克被占领了。开明的政治领袖立即换成了保守僵硬的、苏联政权可以控制的代理人,社会环境和意识形态立即收紧了。在这种情况下,热销了大半年的《玩笑》被禁了。米兰·昆德拉也从电影学院里被撵了出来,被迫干一些体力活。在压抑和沉闷的年代里,他没有停止思考和写作,1973年,他无法在本国出书,就在法国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是法国诗人兰波的一个名句,意思是我们想往的生活,总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小说塑造了一个叫雅罗米尔的诗人的成长,他生于1930年代,死于1950年代,诗人雅罗米尔成为了集权主义的合作者,但最终又成为了牺牲品,以青春的生命见证了那个时代特殊的历史气氛。这个诗人的形象将青春、叛逆、激情和政治、时代与历史都结合了起来,是那个时期捷克一些艺术家的精神写照。不知道为什么,米兰·昆德拉笔下的雅罗米尔,总是让我想起来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因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命运也是自杀身亡,成为了一个时代悲哀的身影。
米兰·昆德拉的第三部长篇小说 《告别的圆舞曲》完成于1971年,但是一直到1976年,才在法国出版。这个时候,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已经完全不能在捷克斯洛伐克出版了。这部小说以捷克一所温泉疗养院为背景,描绘了几个人之间复杂的情爱关系。小说带有轻松的叙事语态,幽默的对话和迅速变换的场景,将沉溺在情爱中的几个人的人生境遇描绘了出来。小说的一些热烈的性爱场面和哲理思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也是后来米兰·昆德拉特别为人所热议的地方。按照作者自己的话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五幕的闹剧”,小说隐含着对特定的历史时期——被苏联占领时期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的精神面貌和世俗生活的批判。1968年,米兰·昆德拉还写了一部改编自法国作家狄德罗的小说《宿命论者雅克》的三幕话剧《雅克和他的主人》,以三个松散的故事,将原作中自由散漫的风格发挥成了严谨的戏剧作品,十分有趣。
1975年,由于米兰·昆德拉不断地遭受压制,作品无法在国内出版,在法国有关人士的努力下,他和妻子一起来到了法国,从此成为流亡在法国的作家。他对法国文化心仪已久,法国是他的精神故乡和源泉之地,来到法国,离开被苏联的铁蹄践踏的祖国和被捷克斯洛伐克当代政客所制造的文化恐怖的气氛,是他当时的一个大胆而无奈的选择。为此,他和后来成为捷克斯洛伐克总统的剧作家哈维尔之间有一场争论。但是,米兰·昆德拉似乎有意地要和政治保持一点距离,他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更愿意在小说里去创造艺术的永恒价值,这贯穿了他后来在法国所写的小说的全部过程。
1979年,他的第四部长篇《笑忘录》在巴黎出版了。这部小说的文体是混杂的,由小说的片段、自传、史料、想象性场面和讽刺散文构成。这些文体以变奏曲的形式被米兰·昆德拉严密地组织了起来,形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和内容。小说的主题是关于人和权力斗争的,他认为,人与权力的斗争是记忆和忘却的斗争,忘却是道德堕落的表现。小说有着哲理思考的特点,将捷克斯洛伐克以及整个欧洲东西方的冷战与对立纳入了思考当中,表达了米兰·昆德拉潜在的文化隐忧——他把对整个欧洲文明的衰落的担忧和对极权主义的恐惧混合在一起了。就是在这一年,他被剥夺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国籍,两年之后的1981年,法国总统密特朗宣布,特别授予米兰·昆德拉和阿根廷小说家科塔萨尔法国国籍,从此,米兰·昆德拉就作为一个法国作家生活在巴黎了,而他和祖国的关系也是长期被争论的话题。
米兰·昆德拉最重要的代表作、第五部长篇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于1984年在法国出版。这本小说和冷战时代的政治气氛有关,但是,它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哲理小说。我以为,在这部小说中出现的,主要不是对极权主义的控诉,而是对生命存在的感觉的把握。轻和重、灵魂和肉体、政治和生命等等这些概念背后的感觉,米兰·昆德拉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诗性的表达。小说的故事讲得很扎实,前后呼应,有着回旋曲一样的旋律美,不像米兰·昆德拉在《笑忘录》中所做的文体实验那样混杂。小说中,1968年,苏联的坦克侵入了捷克斯洛伐克,一个历史时期就结束了,代之出现的是被苏军占领的压抑气氛。外科医生托玛斯是小说的主角,他和女招待特丽莎与萨宾娜的情爱关系是小说的重点,但是,小说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描绘那个特定年代的气氛:压抑的,沉闷的,知识分子遭到了清洗和排挤的,极权主义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最后,托玛斯和特丽莎夫妇因为车祸而意外身亡。米兰·昆德拉没有利用小说来控诉,也没有正面评价甚至是批评那个时代,他只是呈现了讲述了那个特定时代的一些捷克知识分子特定的生活和他们的遭遇。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部小说的语调,它舒缓,冷静、沉着,就像一曲叙事曲,或者一段很长的慢悠悠的散步。我感觉在这部小说里弥漫的只是一种情绪和氛围,它逐渐地氤氲起来,模糊起来,诗化起来。小说的结构是七个部分,其中一些地方还夹杂了少许名词解释,造成了小说叙述节奏的停顿,形成了类似音乐的变奏的节奏感。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情爱和性爱关系像走马灯一样,令人眼花缭乱,主人公莫名其妙的决定导致了不同的生命轨迹,在诗性的、哲理性的书写中,人在历史中的具体境遇被表现无遗。
米兰·昆德拉还把一些哲学概念的探讨和对政治历史的分析隐藏在一些段落里,显示了他对1968年苏联占领捷克导致的捷克社会和历史与文化的停顿和剧变的沉痛思考。大部分读者,尤其是当时的西方读者,都把这本书当作是对极权主义的批判,实际上,这部小说是一部探讨人在特殊制度和特定环境下的存在的哲学追问之书。小说里的性和政治都是隐现不断的主题,作为两个重要的特征,性和政治最容易被大众接受和识别,因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首先就是在性和政治方面的醒目和反叛之书,为大众所接受。我还记得,我上大学一年级读这本书的韩少功的译本的时候,就牢牢地记住了小说主人公托玛斯和一个女人做爱的情景:“那个女人举起的双腿,就像举起双手投降的士兵”。这个情景描写让我莞尔一笑,因为它实在很逼真。性和政治一直是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中特别关键的地方,不过,性在他的小说里是显在的,是裸露在外面的,是他有些津津乐道的,他试图通过人物之间的性关系和性活动,来呈现主人公内心的复杂波动。而政治,冷战时期东西方之间的政治较量和制度隔膜,是小说主人公活动的背景。至于对他的小说中的“性描写过多”的质疑,他回答道:“我不愿意解释为什么性行为在我的小说里起着如此重要的作用。这是无意识的、非理性的领域,一个对我来说十分亲切的领域。小说家有他自己的界限,出了这个界限他就无法再对自己的小说讲理论了,这个时候,他就必须知道如何缄口不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仅畅销很久,还被改编成了电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奖,进一步地扩大了小说本身的影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最能体现米兰·昆德拉的作品风格、美学气质、文学理想和结构方式的作品,也是他最好的小说之一。这部小说的出版,使米兰·昆德拉一跃而成为了当今在世的最受人瞩目的作家之一。而对于这部小说,无论是从文学、美学、政治学、社会学各个方面来解读,不同的读者都可以获得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这部小说的厉害所在。因此,这部小说的杰出的地方还在于它的开放性和模糊性,它的艺术氤氲的独特气质。尤其是当你认为这是一部政治小说、一部描绘冷战时期捷克被苏军占领后的知识分子的处境之书的时候,米兰·昆德拉会严肃地告诉你,这其实只是一部爱情小说,和《玩笑》一样,不是一部反抗的意识形态之书。他的强调耐人寻味,过了很多年,我们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部小说充满了多义的色彩,米兰·昆德拉自己说: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
读者往往对小说的题目中的“轻”感到疑惑。那么,什么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轻”呢?对于这个理解和进入他的作品的最重要的概念,我们还是让他自己来解释吧:“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是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是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力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地,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这就很好理解米兰·昆德拉所说的轻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中还有一个概念非常重要,就是kitsch,这个词在韩少功的译本里被翻译成了“媚俗”,但是,这个词源在德语的词汇中,原先指的是矫揉造作或者拙劣的文艺作品,因此,“媚俗”这个译法重点落在了“俗”字上,并不很准确,却又很生动。米兰·昆德拉把这个词汇发展成了一种哲学和文化学概念,在小说中,他展示了这个词汇的丰富含义:当被迫害者和迫害者一起,用食指指着群众的时候、当标榜自由和民主的美国参议员与布拉格检阅台上的极权政府官员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的时候、当那些试图“拯救”第三世界贫困人民的欧洲明星们到柬埔寨与效忠当权者的游行示威者发生戏剧性对抗的时候,同样都是在搞着一场闹剧,他们都没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分,是一样的,都是“媚俗”的表现。这是人类本性的一种普遍状况,这让我想起来2008年中国举办奥运会前夕,在崇尚民主自由的法国,在巴黎,中国传递的火炬被一些人阻塞和抢夺的丑陋事件。这就是米兰·昆德拉的厉害所在,也是我们理解当代世界的一个很好的词汇,这个词汇是进入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世界的一个最关键的词汇,他的很多小说都是“去kitsch”式的书写。
三
1989年,东欧的政治剧变使得冷战时期造成的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立迅速崩溃和瓦解,庞大的苏联解体了,使美国学者福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历史已经终结”的欢呼。他认为,20世纪人类的一些社会实验证明了某些社会制度的空想成分,它的崩溃很自然,不符合人类本性,人类将以一种制度,也就是民主的、福利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方式来发展。他的话音刚落,“9.11”事件就发生了,纽约那象征着福利资本主义最伟大成就的两座摩天大楼,顷刻之间就倒塌了,还顺便杀死了2000多个在全球化背景下来到纽约工作的各个国家的金融、管理和社会精英。世界从此进入到一个新的时代了,福山也哑巴了。
1990年,捷克斯洛伐克变成了一个多党制的议会制国家,1993年,又分开成为捷克和斯洛伐克两个共和国。形势变了,米兰·昆德拉悄悄地回来了一趟,拜访了一些老朋友,重游了故地,然后又悄然地走了,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对于祖国,他似乎有很多不便言说的感受。他自己也说,一生移民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从巴黎移民回布拉格了。实际上,在巴黎,他找到了真正的精神故乡,他对捷克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了,更多的是恐惧和怀疑——他发现,他们从来不把他当成是一个捷克作家,而是一个“欧洲先生米兰·昆德拉”。
1995年秋天,捷克总统哈维尔将捷克的最高奖项——文化功勋奖,授予了米兰·昆德拉,他接受了这个奖。而哈维尔——米兰·昆德拉过去的老朋友和小老弟说,这个奖颁发给米兰·昆德拉,是为米兰·昆德拉和他的祖国捷克之间的关系画上了一个句号,也就是说,祖国最终以最高礼遇,褒奖了作为流亡者的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也接受了,他们之间消弭了敌意和任何亏欠。但是,在捷克文化界,对米兰·昆德拉的敌意依然存在,他们依然认为米兰·昆德拉是一个法国作家,他们更推崇赫拉巴尔和伊凡·克里玛。我觉得,赫拉巴尔很好,但是作品小气和狭窄了,具有民族性和地域性,而不宽阔;伊凡·克里玛的《被审判的法官》是20世纪最好的长篇小说之一,但他在小说文本的探索和思考方面难望米兰·昆德拉的项背。而哈维尔的的成就主要在于他的带有荒诞派风格的剧作《游园会》、《备忘录》、《思想越来越集中》、《同谋者》、《乞丐的歌剧》、《谒见》、《抗议》、《错误》、《凄凉的慢板》、《诱惑》等等,还有大量政论随笔,有着犀利的政治和社会批判的锋芒,但是少了更为广大的美学和哲学的追问,他们的文学成就都在米兰·昆德拉之下。
米兰·昆德拉在法国居住了十多年,我想,他在内心里早已经不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捷克流亡作家了,而是一个居住在法国的“世界作家”。长期以来,自从他来到了法国,他的法文版总是最先出版。1991年,米兰·昆德拉的第六部长篇小说《不朽》的法文版出版了。在《不朽》中,我们看到了熟悉的结构和语调,米兰·昆德拉正在冲我们狡黠地扮鬼脸:这部小说在结构上照样分为七个部分,延续了他过去小说的基本气质,就是那种舒缓的、变奏的、不断被一些议论和插话所打断的叙述语调。小说的故事情节已经和捷克历史没有关系了,场景转移到了欧洲。《不朽》的主人公是歌德,德国文化中的巨擘。小说的着眼点是当时的浪漫派诗人阿尔尼姆的妻子贝蒂娜对歌德的爱恋。贝蒂娜因为和歌德的恋情,在歌德死后,她润色和改造了与歌德的通信,把自己变成了歌德的缪斯女神,而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不朽”。米兰·昆德拉通过这么一个故事,深刻地讽刺了世俗意义上的不朽,反讽了追求不朽的过程中的真实情况。实际上,米兰·昆德拉是在思考当死亡成为我们必须要通向的结局的时候,人的境况是什么样的。《不朽》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一部“欧洲小说”,米兰·昆德拉通过了这部主角是歌德的小说,来向历史上的欧洲小说的伟大的传统致敬。他说:“小说的精神是持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以前那些作品的回答,每一部作品都包含这以前全部小说的经验。”
那么,什么是欧洲小说?在他的一段话里,他是这么说的:“小说是欧洲的创造(天哪!中国人难道从来就没有过小说的创造?在这一点上,米兰·昆德拉是无知和傲慢的),小说做出的发现,尽管由各种不同的语言写成,但这些发现却属于整个欧洲……在小说的不同阶段,各民族相继倡导,有如在接力赛跑中:先是意大利,有他的薄伽丘,伟大的先驱者;然后是有拉伯雷的法国;再然后是塞万提斯和《小癞子》等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十八世纪英国伟大小说(狄更斯)和世纪末德国歌德介入;十九世纪完全属于法国,以及后三分之一世纪俄罗斯小说的进入,还有继它之后迅速出现的斯堪的纳维亚(北欧)小说;之后,二十世纪和它的卡夫卡、穆齐尔、布洛赫和贡布罗维奇一起的中欧的冒险。”这就是米兰·昆德拉对欧洲小说的主线发展所进行的描绘。他虽然没有谈论他自己,但是,显然,他也把自己纳入到了这个伟大的欧洲小说的演进和火种的传递过程中了,他也在自觉地实践着、继承着这个伟大的小说传统。这段话在很长时间里被我默记并背诵,是我认为的描述欧洲小说演进的最准确的描述。
1995年,为了更加靠近米兰·昆德拉自己所说的“欧洲小说”的伟大传统,米兰·昆德拉开始用法语直接写作,出版了第七部长篇小说《缓慢》。这部翻译成中文只有8万字的小说,是用法语写的。我想,如果结构过于复杂,长度太长,是不是就难以用他所钟爱但掌握起来其实有难度的法语写作了?《缓慢》的主题十分重要,他认为,现在的人类生活的节奏和方式都太快,在这部小说中,他给我们越来越快的人类的生活指出了一条道路:应该慢下来,“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路、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小说风格是夹叙夹议,将他自身的经历和看法与一些欧洲人的当代生活情状编织起来,表达了他的深思和忧虑,但力度大不如前面的作品。
1996年,米兰·昆德拉出版了他用法语写作的、他的第八部长篇《身份》(中文版又翻译成《认》、《本性》等),翻译成中文只有9万多字。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是当代的,分为51个段落,描述了一个叫尚塔尔的女人的爱情生活。小说中弥漫着梦境和现实混淆的气氛,充满着人的情欲、大海、以及旅馆的气味混杂的气息。作为米兰·昆德拉的法语小说,显得不厚重,除了坚持他过去一贯的沉思和舒缓的叙述语调以外,我感觉他显然在走下坡路了。《缓慢》和《身份》都是小巧的、对于他本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突破的小说,我认为甚至有一些失败——这已经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锐利的、狡黠的米兰·昆德拉了,而是一个老态龙钟的、每况愈下的米兰·昆德拉了,他的这两部法语小说实在显得空洞和狭小。
而法国读者也不是很喜欢他的这两部法语小说,这使米兰·昆德拉很焦虑。于是,2000年,他又完成了第九部小说《无知》,照例很薄,翻译成中文有9万字,为了惩罚法国读者对他的法语小说的轻慢,他先出版了西班牙文版,2003年才出版了小说的法文版——我实在不知道他除了以这种方式惩罚他自己之外,还能惩罚什么别人。《无知》的题材重新回到了捷克,这肯定地受到了法国一些批评家对他的西欧题材的法语小说批评的影响。《无知》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多年没有回捷克的女人伊莱娜,20年之后回到了祖国,却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找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和踪迹了。她发现,人们并不在乎她长期的流亡生活,她被排斥在当代捷克生活之外。后来,她和过去的友人约瑟夫相遇了,他们发生了性关系,但是,她对于他不过是一个送上门的猎物。一种茫然和迷惑充斥在她的心尖,她不知道历史的报复竟然是那么的深刻。《无知》探讨了流亡者和故乡的关系,是表达米兰·昆德拉内心对祖国捷克斯洛伐克真实心态。
米兰·昆德拉将自己主要的文学理论和观点都放在了三本书里:《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里,在这些带有文学理论和散文笔法的集子中,他深入探讨了小说内外各种困扰他的问题,提出了一些关键词汇和解释,是20世纪最值得重视的精彩的小说文论。至于他早期出版的几本诗集、三个剧本和那本评论捷克作家万楚拉的同名文学评论《小说的艺术》,被他认为是不成熟的少作而再也不出版了。
2008年9月,他早期的剧作《夜莺》时隔40年之后,在布拉格一家剧院再度上演。这出早期的戏剧作品在后来的米兰·昆德拉的作品集中并未出现了。这个剧作讲述的是在捷克的一所学校里所发生的关于权力和性的荒诞故事。我感觉,相隔40年,作为他一生中三个剧本之一的《夜莺》重新在捷克上演,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米兰·昆德拉对自己作品在捷克的出版一向十分谨慎,2006年,他的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捷克文版才在捷克出版,历史的语境变化了,因此,对他的作品的接受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2008年10月,捷克的一家报纸刊登了一则消息,说是由于米兰·昆德拉在1950年的告密,导致了一个军队逃兵的被捕并蹲了14年的监狱。米兰·昆德拉通过接受报纸的采访做了回应,认为这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和“对作家的谋杀”,包括马尔克斯、帕慕克、库切、戈迪默、拉什迪、菲里普·罗斯、富恩特斯等11位在世的最杰出作家联合发表声明,支持米兰·昆德拉,抗议捷克报纸对他的诋毁。可见,在小国心态主导下的捷克人,对米兰·昆德拉的态度一直是暧昧的,是又敬、又怕又蔑视的。
2009年5月,他又推出了一本随笔集《邂逅》,带着一种沉郁的语调,继续追寻文学、绘画、政治与流亡、音乐、记忆与死亡背后的东西。
米兰·昆德拉对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所造成的历史记忆与心理影响,有着深刻的哲学思索和文学表达。因此,在当代欧洲小说的领域中,他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声音。无论从小说的外部还是从小说的内部来看,米兰·昆德拉都在“欧洲小说”这个大前提下,对小说的形式和技巧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比如,音乐的结构、语调的运用、画面的使用、思辩性的介入、戏剧性的冲突等等,他还将对人的存在和发现作为自己的文学追求,去努力呈现。他的小说还呈现了哲学思辩的特点,对遗忘、媚俗、轻和重这些概念的表达,成为了20世纪的关键性词汇。米兰·昆德拉还受到了巴赫金所赞赏的“复调小说”的启发,但是,在他的小说中,结构层次和线索要更多,更复杂。他的小说语言具有冰冷的讽刺和幽默的沉思的特点,他对人的可能性和小说本身的可能性都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发现。眼下,米兰·昆德拉已经80多岁了,我们不能再期待他能带给我们更多的东西了,实际上,他已经带给了我们足够多的东西,来供我们瞻仰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