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庆
一
老顾头是被羊叫声惊醒的,他“呼”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叫。
几只羊是亲家送过来的。那天早晨,他蹲在门口的石磙上,雨后的天蓝瓦瓦的,老顾头手里掂一只旱烟袋,烟枪是竹子做的,烟锅像一个狮子头,窝在手心里的那个装烟丝的白瓶子是从家里的旧药瓶中随便捡的。老顾头断过烟,重新掂起烟袋是在儿子埋进小树林后。老顾头吸烟吸得过瘾,像要把烟油子都吸到肺里头,把断过烟的日子再补回来。吸完一袋,啪啪啪在石磙上磕烟锅,石磙上快要熏出一幅画了。
亲家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把羊送过来。
他吸完几袋烟,蜻蜓在脸前飞,五颜六色的有点眼花。老顾头不顾看蜻蜓,蹲在石磙上闭着眼。他想孙女,想儿媳。可儿媳和孙女已经走了,在儿子的一周年祭日后;那天儿媳带孙女先去了小树林,他去的时候,媳妇拉着孙女的手站在沧河边,望着河里的水。他慢慢地往小树林,往儿子的墓地走,感到儿子正两眼看他走近。白发人祭黑发人,老顾头站着,想儿子的过去,想儿子最后来小树林,想儿子最后尿在树林的那泡尿:儿子宝民坐在三轮车上,儿子先去看河,河叫沧河,老顾头后来经常放羊的地方。老顾头和儿媳山玲一人架一只胳膊把他从车上扶下来,宝民的两只脚踩在河坡上,腿软了软,咬咬牙终于站住了。他两眼迷蒙地看着眼前流淌的河水,河道上打着水涡儿,鸟儿掠过河床,河水里模糊地闪过鸟儿的影子。老顾头听见儿子说:“爹,丢开我!”
宝民软软地走在河边,后来在河边坐下,老顾头和山玲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河。多少时光就这样淌走了……宝民有些麻木地坐着,脸很干净,今天起床后山玲为他刮了脸,头发梳得很规矩,但脸盘上的倦容无法掩饰。他静静地听着河水,久违了,河滩、河滩的鸟儿、河中的鸟影、满河滩的草。后来他在心里数数,当他默数到三百时,他“呼”地吁出一口气,他说:“走吧,去小树林。”儿子挣扎着站起来。
儿子蹒跚着走进小树林,正是柳条儿最旺的季节,鸟儿在柳枝间鸣跳。宝民甩开扶他的手,支撑着虚弱了多少天的身子,丢开这棵又扶上那棵地走着,有时拽着长长的柳条往前挪动。宝民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蹒跚,身子像一个圆规,走得有些机械,鸟儿的叫声使他停下脚步,时光在鸟儿鸣啾中倒流;少年玩耍的情景,拽着山玲走在小树林里,清晰地在脑海叠现。走着,走着,那泪水顺着鼻沟往下流,他没有擦,他想酣畅淋漓地流一次泪,也许是最后一次出门,最后一次进这树林了。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棵树,闭着眼,又睁开看了几次,啾啾的鸟叫声润着心肺,他站直了,然后畅快淋漓地尿了一泡,那一泡尿是他故意憋下的,冒着热气,有一股药味,是多少天从没有过的一次痛快的排泄。他提着嗓子,“爹,山玲,就把我埋这儿吧,记住,就是我尿尿的地方,我不进祖坟”。
一周年祭日后的第三天早晨,媳妇把一盆玉米粥盛在老顾头的面前,配着玉米粥的是一张油饼,一盘土豆丝。尔后,媳妇把碗筷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灶台都用抹布抹得一尘不染。再从屋里出来时,有些扭捏地站在他面前,老顾头仰着头,看一丝云彩从房顶慢慢地游走。
“爹,我想回山里住,住几天。”
老顾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顾头知道媳妇说的山里是她的娘家,这一走怕是难回来了。
“你保重,爹。”
老顾点点头。
媳妇推出了自行车,车架上绑着一个小人座,孙女跟在娘后头扶着小座儿。
孙女叫着:“爷——”像往常出门一样。
老顾头去摸孩子的羊角辫。孙女攥住了他的手,“爷——”
他别过头:“走吧。”他又听见一声“爷”。他把身子扭过来,今天自己是应该坦朗朗送孩子们走的。媳妇像变成了哑巴,怔怔地在他面前站着,当又一声“爹”喊出时声音是嘶哑的。
老顾头在门口站着,看孙女的羊角辫一闪一闪地从视线里消逝。媳妇先是推着车的,走几步往回瞅一眼,仿佛在瞅那些凝固的光阴。媳妇走了几步,忽然扔下了自行车,抱着女儿,扑通一声跪下了……
老顾头在看不见她娘俩时登上房顶,他一直往西看,后来,他干脆坐在房顶上,直到太阳射到了他的正头顶,把头顶射出来一层汗。
后来就有了这群羊。
蹲在石磙上的老顾头是被踢踢踏踏的羊蹄声踩醒的。老顾头懒懒地看了一眼羊,那些羊低着头,有些陌生地拐进胡同,弯弯的角在晨光中往前拱。村里有羊是不稀罕的,像城里的街道跑汽车一样稀松平常,老顾头奇怪的是大清早谁家就去放羊啊,在乡村这是违背惯例的,那些草上的露水还没有散呢,阳气还没有出来呢。
“亲家——”
老顾头没想到是叫自己的。
“亲家——亲家——”有些艮的山音使老顾头有些迷糊。是喊自己吗?是亲家赶羊来了,这么早,是山玲的爹赶羊来了。老顾头从石磙上站起来,瞪着眼瞅,踏踏的蹄子已经到他面前,把他的一张皱脸都荡上土尘了。
老顾头怔怔地看着,真是亲家。亲家的手里握着一根系着红布头的羊鞭,“亲家,真,真是你啊,亲家……”
鞭一甩,那些羊停脚了。
老顾头把旱烟递过去。
“亲家,你这么早把羊往哪赶啊,赶庙会,还是上集?”
亲家静静地看着老顾头。声音沉沉的,“亲家啊,羊不走了,你看羊都围在你身边呢!”
老顾头不懂亲家说的啥意思。
亲家说:“老哥,我是来给你送羊的,我家养了几十只羊你是知道的。”
“知道。”
“这几只羊就送给你养了。”亲家说着把羊鞭往他的怀里擩。
“这,这哪能行啊,亲家。”老顾头嗫嚅着,不知道该说啥了。
“拿着,亲家,你一定要拿着,这是山玲的心意,山玲回家一直催我给你送羊,她怕你孤,让我送羊和你做伴。儿子走了,现在山玲又带孩子住娘家,你不收,回去没法给你媳妇交待哩。”
老顾头懵懵的,“让山玲跟我们受苦了,一点福也没享哩。”
“命……”亲家说。
“媳妇不能天天侍候你了,可她挂念你,天天催我给你送羊。我们山边新开了两个厂,她一直想进去干活,俺让她歇一阵再去,她说要挣钱供孩子上学哩。”
听亲家这样说,他的泪就想流了。他的心有些迷惘,有些空。山玲走了,让娘家爹送羊来,怕自己孤,多好的孩子啊。亲家又把羊鞭往他怀里擩,他接住了。羊鞭的把儿是用桑树枝做成的,打磨得光光的。亲家说:“拿着吧,这好比当兵的号,揉几揉羊就听话。”
“八只,你养好,六只母羊,这些羊听话,有草吃就行。”
“嗯。”
“孙女很乖,你放心。”
“嗯。”
“孩子迟早是你家的,长大了还姓顾。”
他说:“亲家,这羊迟早我得还你。”
亲家说:“这就外了,有群羊放,也是营生,人老了,得有点事干。”
“进屋呀,你看我咋忘了让你进屋了,喝口水,弄口汤喝。”
亲家说:“不了,家还有羊等我哩。”亲家要走,那羊嗡地一声跟过去。亲家说:“圈着吧,揉鞭,揉鞭呀,亲家,过几天它们就认你了。”一边说话,挥着手帮他往院里撵羊。
他揉了揉鞭,鞭上的红布头像一只红蜻蜓在脸前飘。送走亲家,他的手摸挲着一只羊。他关紧门,“呜”地一声哭了。
他又爬上房,看着亲家走远。
二
老顾头有了营生。每天赶着羊,往村的东北走。沧河的滩里多的是草,有长着青藤的葛巴草、抓地秧、浓密叶儿的蒿子、生着毛毛头的狗尾巴草,嫩嫩的野菠菜,树上洒下的种子长出的小野树。
老顾头坐在河岸上,羊散在河滩里,水在他和羊的视线里流。有风的日子,河水荡起波纹,小树林传出掠过的风头,水鸟顺着惯性向下游飞,麻雀在风中聚成堆儿,飞进小树林零零散散地落下。老顾头盼着那些母羊的肚子鼓起来。从接过这群羊老顾头就开始盘算该怎样归还亲家的羊,欠债是要还的,是要讲良心的。去集上买八只羊要多少钱啊,是八只成羊啊。等这些羊生了小羊羔,等把小羊羔养大,一定要成倍还亲家的羊。
没事的时候他就这样想。
有时看见羊就想媳妇和孙女。人老了,更多的可能是想过去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秋后的时光,走在秋后的动物,老是想那暖洋洋的春天的日子。你看,春天的河水是怎样的流啊,一截一截儿地悠然自得地往前,河两岸绿莹莹的。而秋天的河水浑浑浊浊,好像恨巴巴的要吞啮什么。秋天的草倒是不错的,疯了似地长,那是羊的世界,羊的世界羊的季节多好啊。老顾头在这样的日子不用操心羊吃草的事,他找一个地方圪蹴着或愣愣地瞅着河滩。
“老石头”是老顾头最疼爱的一只羊,从第一次出门放羊,老顾头就喜欢上了“老石头”。那时候“老石头”还没有名字。第一次放羊,崽子们显得很调皮,出了门,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老顾头吆喝,使劲儿地揉鞭,手脖都揉得发酸了,才勉强把八只羊赶成一趟儿。“老石头”往羊群的前头走,咩咩地叫几声,后边的羊竟顺顺溜溜地走开了。
这个身体宽大,个头最高,头上的角弯成一个圈儿的羊,性格稳定,每次走到河滩,守在羊的外围,或者抬着头木木地朝着远处。老顾头觉得这羊孤,神情像个老石头,也像自己,记不得从哪天就喊它“老石头”了。
“老石头”勤快,来了一年多已经分娩出四只小羊,其中的两只羊羔也快到了做母羊的年龄了。内向的“老石头”特别像一个母亲。分娩前静静地站着或很讲究地卧着,从那种卧法也能看出它的母性,身子小心地斜躺着,眼不时地睃一眼自己的腹部,生怕伤了内里的羔儿。羊快生的时候显得沉默,喜欢独处,有些懒得动,有些厌食。尤其“老石头”显得更为明显,快生的时候它静静地站在院里的杂草旁,两眼木木地向着前方,两个奶袋快垂到地皮了。那些羊羔生下来,老羊用疼恋的眼看着儿女,然后用舌尖舔着羔子身上的杂腥,在羊羔吃奶时老羊歪着头盯着羔儿。老顾从羊身上重新体味了母亲的伟大,后来那些羊羔一寸寸地长高长大了,咩咩声叫得一声高过一声了,羊羔在吃奶时还是那样虔诚地跪着,那种母疼子,子孝母的情景叫人心动。
一直搁在老顾心里的是该怎样去还亲家的羊。
亲家咋平白无故送给咱几只羊啊?欠着人家总归是一笔帐啊,人家的东西是要记着还的。这样想着,老顾又朝河滩上散乱吃草的羊看去。“老石头“又有崽了,除了那只“老石头”,还有一只长脖子的羊也快生了。这样的增添小羊羔,慢慢地就可以还上亲家的羊了,亲家给咱八只羊,咱说啥该多还人家几只。
自从有了羊,他没有离开过这片河滩,当那些羊习惯了河滩的时候,他丢开羊禁不住遛进小树林,不自觉就站到了儿子的坟前,那坟地在青草的护拥中显得愈发高了。儿子被绿荫护卫着,他老是想起儿子的那泡尿,他觉得是那泡尿滋润草才这样绿这样疯长的。他习惯离开羊后在小树林里走走,春天看慢慢变绿的叶子,夏天看绿透的枝条,秋天听蝉儿鸣。时光啊就是这样一截截过去的。
儿子第二个祭日那天他早早把羊赶到了沧河滩。远远看见一片麻雀哗哗啦啦从柳叶上飞起来,翅膀展开慢慢在远空中融化。老顾头仰着头,鸟儿哗啦飞起时,他听见了柳叶儿哗地响了一阵,那些羊已经坦然地走到他的前头。他的身子一直是向着村西的,向着西边的马路。他先是站着,羊鞭插在地上,鞭缨儿忽忽悠悠地往风口上挣,像是要学那些鸟儿往高处飞。后来他坐下来,头木木地向着西,向着西,水流的声音也没有了,鸟飞的声音也没有了。“老石头”站在他的身前,把一个动物的眼光投向癔癔症症的老顾头。
看见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他的眼泪拱出来了。
他身子转过去,转向了河,转向河洼里的羊,又听见流水声了。“老石头”磨磨蹭蹭到了他的身边,叨起羊鞭上的红缨,他在老羊的身上摩挲着,摩挲着。
后来,他愣愣地站着,手扶着羊鞭,听着缓缓走来的脚步声。
三
上千个日夜就这样水一样地流走了,河中的落叶一茬茬漂向了远方,树林里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老顾头每天都数着面前的那些羊,一只,两只,快了,快能了却心中的那笔情了。现在家里是16只羊,如果老石头再生下两只小羊羔,他打算把那八只羊还过去了,人家凭啥送给咱几只羊,在老顾头看来这是一种借,三年了当然应该多还人家几只的,还多少呢,如果够了20只,还人家16只羊。其实,这不多呀,如果羊在人家手里,这几年繁殖的十几只羊不都是人家的呀。这情是咋盛也盛不下的。这样想着老顾头就有些愧,三年了,那些零零碎碎的窟窿是用卖羊羔的钱堵上的。
现在有人看中了他的羊,是表弟木柳,儿子看病时借过人家的钱一直都还没有还上。他看见表弟站在一棵槐树下,两眼锥子样盯着羊,羊蹄子溅起的尘土把他的头发染白了,眼还剜着羊。老顾头把脸别过去,他心里又堵上了,像吃了一块烧红薯压在心里。他不是不还表弟的钱,他是想停一段时光再打发表弟,等再繁殖几只羊再用羊换来的钱还上。现在不能,现在着急的是还亲家,这是比较扯急的一件事。等到晚上自己要去和表弟谈一谈,让表弟知道自己的心事。可是表弟跟过来了,身影在他的身后扑嗒扑嗒响,夕阳在他的灰头顶一椤一椤地晃,表弟的整个身子都剧烈地晃动着。老顾头掂了掂羊鞭,羊蹄子快起来,等羊一进院,他呼啦把破街门掩上了。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表哥,表哥。”后来木柳站在墙边那个石磙上往院里瞅,“表哥,再不开门,我可跳墙啦。”老顾头从羊群里站起来,满嘴浓稠的羊屎儿味。
木柳喊:“开门呀,老表,开门呀,老表。”墙上爬满去年的南瓜藤,干透的叶儿在风中飘,夕阳慢慢地往墙边儿落。老顾头和木柳对着眼,一只手摸着老石头的角,老顾头最怕别人打羊的主意,他不是那种借钱赖着不还的糊涂人,但他有自己的打算,亲家的债不能在心里挂碍了。再说儿子的祭日马上要到了,是儿子的三周祭日啊,是对亡者最后一次公开的纪念了,当爹的不给他做谁做啊。老顾头琢磨着卖四只羊,好好地招待一下参加祭日的亲戚朋友,让媳妇、孙女和大家吃一顿团圆饭,按习俗,三周祭日。亡人的灵魂是要请回家的,有儿子魂灵参加的团圆是一种完满。
老顾头仰着头,长叹一声。
木柳还在墙头叫,“老表,你开开门。”
老顾头终于说话了。“老弟,别在这儿吼了好不好,有啥事缓缓再说行不行呀,老哥对你的事心里有数哩。”
木柳在墙头叹口气,“老哥,兄弟找过你吗?可我也是没办法呀,你表侄儿该考大学了,这费那费的挺花钱的,考上大学要花更多钱的,你说我还不该给你打个招呼,让你准备准备。”
老顾头听了,仿佛看见那个去村外上大学的孩子背着行李踏在外出的路上。那是大事,上学是大事,甭说还,再借给人家点也该。可是……他往墙边凑了凑,看见木柳正伸手从一根探在眼前的榆树枝上拽几片叶子。他说:“木柳,这羊我现在不能卖,你别俩眼盯着我的羊,我合计咱先还了亲家的。人不在了,媳妇走了,咱不能再欠人家了是吧?还有,你那早死的侄儿快三年了,我得用羊换钱办个事,你缓缓吧,缓缓吧,过这阵子我砸锅卖铁也还给你,咱自己人,不说假话。”
木柳又拽了几个叶儿,用手一扯一扯的,叶儿在木柳的手上变成细小的碎片儿。木柳瞪着一双大眼,眉毛很浓,“这样吧,你给我两只羊,咱就算了,拣最小的两只。”
老顾头说:“缓缓吧,再缓缓。”
木柳说:“就这样吧,两只羊。”
老顾头说:“老弟缓缓吧,再缓缓。”
木柳说:“你打开门,咱俩说说话好不好。”
老顾头说:“不就这事么,开门干啥哩,开门不还是这事儿吗?”
木柳说:“你要连门都不开,我可跳进去了啊。”说着,木柳从石磙上往墙上攀,墙土扑扑嗒嗒碎下来。木柳又扒,终于上了墙,又唿嗵跳下来,羊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木柳弯腰从地上站起来,对老顾头说:“你不要再说了,连门都不开,太不像话了。老哥,三年了,两只小羊给我,不亏。”
老顾头说:“兄,兄弟,看在我孤老头的份上,你再缓缓好不好?”
木柳一股邪劲上来了,凶凶地返身往羊群里窜,拽住一只羊往门口拉,羊咩咩地叫起来。老顾头被拽了个趔趄。那只被拽的羊往后挣,木柳狠劲拽着羊的两个角,满头大汗地撅着屁股。“老石头”忽然冲过来,愤怒地向木柳撞,几只羊跟着“老石头”合着群儿撞向木柳,院子里响起一片咩咩的叫声。
“老石头”不怕木柳,和木柳对视着,老顾头扯着嗓子:“木柳,我欠你,我理亏,你看这老石头又怀崽了,等它生了,我再给你羊好不好……”
四
儿子的祭日是个阴天,路边的牵牛花已经开了。
山玲和女儿是提前两天回来的。
老顾头已经把几只羊卖了。羊咩咩叫着被人拽走的可怜让老顾心疼了几天。后来老顾头走出大门循着那羊留下的粪蛋走了很远。
山玲推开门,老顾头听见了两声喊:“爹。”“爷——”
“回,回来了。”老顾声音都有些变了,他弯下腰使劲地抱起孙女,孙女长高了。
山玲拿出卷在一起的钱,“爹,买菜的钱我已经备好了。”
老顾头说:“我卖了几只羊,最后一次了,我想办得多少有点场面。”
山玲站在他面前。
他说:“卖了几只羊。”
山玲说:“我提前来就是不想让你花钱的。”
“都一样。”
山玲说:“不,让我尽一次心吧。”
孙女去和那些羊说话了。
那天晚上,三口人又坐在一张小桌旁,这情景让老顾头拿筷子的手有些迟疑。
“吃吧,爹。 ”
他才抖抖索索地动筷。
老顾头后来说:“山玲,响器咱不请,喇叭也不要,我想就这样备几桌饭菜,贴几幅联子,亲戚朋友聚一聚,也算对宝民一场纪念。”
山玲点点头:“行,按爹的意思吧。”
山玲从包里端出一个镶着金边的镜框,镜框里是儿子宝民的一张正身照。山玲拿着往桌上放,老顾头说:“其实,我也准备了。”他起身进屋,把一个黑边的镜框拿出来,但他只是让媳妇看了看,对山玲说:“就放那个吧。”
老顾头让媳妇去看羊。
“这都是你爹送过来的,十几只了,等今年秋罢,再多几只羊,就还了你爹。”
山玲说:“爹,我爹让你还了吗?”
“没有,可欠人家的得还啊。”
“人家是谁啊,爹。”
“不,对你爹说,羊今年我一定要还。”
山玲执拗,“不,你尽管放,把羊养得群大些,还有,羊奶你也要舍得喝,冬天天寒,你宰两只暖暖身。”
春天的月光升起来,把院子照得明净。
午饭过后是送坟。
那是祭奠亲人一种最庄重的程序,这时候他们的心里格外惦念的是亲人的过去,眼窝里会不自觉地流出一种晶亮的东西。
孙女静静地擎着父亲的遗像,山玲搂着女儿的膀头。没有多少人,老顾头在瓦塘是单门独户,有的只是几个表亲。送坟的人沥沥拉拉走在通往小树林的路上。
老顾头被亲戚劝在家里。他登上房顶,目送着送坟的人群,他挤着眼听见了哭声。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彻底地结束了,三年,是最后一次隆重的纪念了。他望着小树林就那样一直在房顶站着。
五
冬天了,风卷着落叶往河里吹,羊赶到河滩,啃吹干的草,和河洼里一窝一窝的干树叶,羊毛被风一根根地吹楞起来。羊倔,风越大,越仰着头迎着风,迎急了,咩咩地和风摽着叫,“老石头”稳重,任凭风吹,闲庭信步地吃着草。“老石头”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鼓起来,奶头圆鼓鼓地耷拉着,像两只大葫芦。老顾头领着羊去那片小树林,树林里落下一层厚厚的树叶,斑鸠窝扎眼地架在枝杈上,飞在树上的鸟儿没有绿叶做伴显得孤零。
老顾头把羊棚架得严实了,平常准备好的干草每天晚上往羊窝里扔几把。
“老石头”真的快生了。这几天老羊变得越来越沉默,走起来格外小心,喜欢独处的老羊似乎显得更独,站在路边有一嘴没一嘴地啃几片树叶。老顾打心里疼老羊,做饭的时候多添几碗水,把小米汤端到老羊的嘴边,老羊感激地看他几眼,俯着头喝那些米汤。老顾头摸摸老石头的角,“喝吧,多喝点,多喝汤多攒奶水,将来把羔儿养得胖胖的。”
这个四更天,老顾头被羊叫醒了,风在窗外呜呜地叫。老顾头有一种预感,羊分娩可能就在拂晓,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沾着血迹的小羊羔,他“呼”地一声坐起来,打开门,迎着风,老顾头看见圈里的羊裹成一堆儿,他吱哽一声打开沉重的羊圈门。
雪就是这个时候下来的。这个冬天的第一场,下得飘飘扬扬,真正的冬天就这样出场了。那些小羊羔的出生竟然是和冬天的第一场雪相伴而来。接着是一场伴随而来的风,一股股地往院里穴,穴到一个墙角形成一股旋风,又从墙角扑扑楞楞往高处旋,终于挣扎着出了墙角,在院子里形成一股风浪。卷起的雪粒中夹着被霜气打落的树叶儿。他感到一股寒气,身子颤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儿子的魂,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安慰儿子灵魂的神圣,儿子难道来看老羊分娩吗?
一股热气从肚子的深处往外喷,喷到喉咙口,他头一扬大声吐出来:“儿呀,你放心,羊生了,就还你老丈人的羊。你不要挂心,去那天我给你打招呼,一起去看山玲,看孩子……”声音哽咽了。可那旋风并没有静下来,还在旋,步步旋到了羊棚前。羊棚里是安着电灯的,手一伸把灯拉着了,他瞅见一堆羊挤在一起,惊悸地瞅着他,他打了一颤,猛地推开圈门,找着“老石头”。他喊着:“老石头,老石头……”他拨拉开羊群,没有见到“老石头”。他慌了,他喊了声“天呀”。他又慌慌地数羊,羊走来走去让他数不清。他一只羊一只羊地拨拉,拨拉一只数一只,数到最后他只数了10只羊,原来的18只羊,儿子的祭日卖了4只,还应该有14只的,4只羊丢了,4只最肥最大的羊。老顾头险些要晕过去,他抬起头看那旋风还在一圈一圈地旋,他打开街门,喊着“天呀”。他在雪地上看见了脚印。他沿着脚印往前奔,还有车的辙印。天色渐渐地露出来了,雪在这个凌晨下得更大。在走出村子一截上坡的路上,他看见了一摊血糊糊的东西,快被雪埋住了,他闻见了一股血腥味。他借着雪光拨拉开,啊,是两只已经冻死的小羊羔!再往前,还有一只。他一阵头晕,仿佛看见“老石头”被盗的路程中痛苦的分娩,它不得不这样生下它的儿女,惨叫着看着儿女在风雪中被残忍地遗弃,被冻死。这个冬天的清晨充满了血腥,盗羊的人是如此残忍,他们害死的不仅仅是老羊,还有未来得及睁开眼的羊的儿女,它们连青草的滋味还没有品尝。
“呜——”老顾头哭了起来,“哇——”老顾头喷出了一口血痰。雪地上一片殷红。
老顾头从羊叫中醒来。老顾头刚才梦见了老石头,“老石头”满脸是血,站在他的面前,“我把羔儿给你生下了,你见到了吗?”尔后“老石头”咩咩地叫几声就消失了。梦中醒来,听见了羊叫,他慢慢地睁开眼,迷迷糊糊见眼前站着好多人。他吐出一口气,“我的羊呢?”人都叫起来了,都惊喜地喊:“老顾头醒了,老顾头醒了。”木柳站在他跟前,猛地攥住他的手:“表哥,你别太难过,不就是几只羊么?那两只羊我不要了,不让你还了好不好。表哥,你挺起来,我不让你还了。”木柳眼里噙着泪。老顾头木然地瞅着木柳,这时候村主任挤过来了。“老顾头,别生气,我们听到个消息告诉你,山玲给你讨了个儿子,过段日子要带回来的。”
老顾头摇摇头,挤着老眼,眼皮松弛得把眼都快盖严了。他沉沉地摇头:“我,我不要,别这样说。”
木柳说:“表哥,村主任能说瞎话么?也就这几天听到的音信儿,要不捎信叫山玲过来看看你?”
老顾头的手无力地摆着,说:“表,老表,咱欠,欠人家太多了,咱不能,不能啊。”说完又乏乏地挤上眼,像是什么也不想听也不想说了。
老顾头起来了,疲惫地起来了。他走出屋门看见羊圈里的羊,羊圈里扔着他夏天时晒下的草。老顾头有气无力地站在羊圈前,羊叫起来,咩咩,咩咩……
老顾头把两只血糊糊的羊羔埋在了河滩上,还用纸糊了一只大羊,像“老石头”的样子。他把它们葬到了一起,葬羊的地方露着很多草根。老顾头说:“这里的草会旺的,冬天的时候我给你们送干草,不会让你们挨饿。”
葬完羊,老顾头把羊鞭挥起来。羊鞭一挥,脸前行走的是剩下的10只羊。三年了,再难还的债也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