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团元
我们应该回首思忖:鲁迅这位文化巨人的思想和文化价值值得我们铭记,但胡适也不能遗忘,也该重视。
一、台湾的青年“不解鲁迅”,大陆的青年“不解胡适”,或者说,大陆和台湾的青年分别不能了解“真正的”鲁迅和胡适
鲁迅22岁的曾孙女周瑾馨亮相台湾某综艺节目,答问时坦陈对鲁迅的书“读得不多”,即“不解鲁迅”。这个消息2006年在媒体传开后,立即引起了纷纷议论。对此,我却想到另一话题:假定胡适有曾孙女在大陆,如果在大陆有人问她读过曾祖父多少作品,或问胡适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会怎样回答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成立到改革开放,胡适的作品在大陆发行不多,书店鲜见,教材中更是少有。偶尔在文章中看到“胡适”二字,差不多都是以“反面”形象出现。改革开放后,胡适的作品逐步发行,形象也有好转,但还是不能完全算“正面人物”。可以说,胡适的曾孙女如果在大陆长大,不说她没有在课本上接触过胡适,就是在家里“藏”书中读了胡适,兴许也会和周瑾馨一样地回答“不解胡适”。
周瑾馨多数时间是在台湾接受教育,而台湾对于鲁迅的作品及宣传远远不及大陆重视和普及。如果周瑾馨是在大陆读完小学、中学、大学,那么,即便她读鲁迅的作品再少,也可以联想课本中几篇鲁迅代表作或对作者的生平介绍,甚至可以“搬”出毛泽东评价鲁迅的几个“最”字,作出骄傲的回答。
二、鲁迅之子周海婴要写《我想触摸活着的鲁迅》的文章
在大陆,鲁迅被誉为“民族的脊梁”,然而,鲁迅之子周海婴却在“2006年5月‘上海书展”的演讲中说:“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时间里,鲁迅受到了来自政治意识形态的特别重视,鲁迅的革命性开始逾越他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的身份而得到了特别的强调……中国的现行教育体制也把这个特别‘革命化了的鲁迅形象以知识普及的形式传播给了一代代中国人。即使到了21世纪的今天,我们中学语文课本里的鲁迅形象也还保留着浓厚的‘意识形态化的特征。这个‘意识形态化了的鲁迅体现更多的实际上是一种实用价值,而他的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则被大大地简化了。”
基于此,周海婴说:“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写一篇名为《我想触摸活着的鲁迅》的文章,目的就是希望鲁迅能够真实地活在21世纪青年人的心中,让他活得更好,活得更有意义,更能促进中国社会朝健康文明的方向发展。”
如果说,鲁迅在大陆“保留着浓厚的‘意识形态化的特征”、“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则被大大地简化了”,胡适又何尝不是!
我非研究胡适的专家学者,但因为写作长篇作品《胡适的谦和雅量》之故,接触了能够收集到的关于胡适的资料。虽然此书写“成”了,已由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出版,但觉得意犹未尽。周瑾馨和其祖父周海婴的言论,点燃了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激情。我不想介绍胡适的“谦和雅量”,只想套用周海婴的话撰文:能否去掉“‘意识形态化的特征”,从“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上,客观地对待胡适。
三、毛泽东1957年2月16日在颐年堂讲话时说:“不能全抹煞胡适。”因为“他对中国的启蒙起了作用”
如果说毛泽东讲的“启蒙”仅指胡适“文化价值”,如果如今还是有人贬斥胡适不能享受如此殊荣,那么,美籍华裔学者唐德刚的一次“应试”可作沿袭。
唐德刚在哥伦比亚求学、考一道“口试题”时,有位美国教授问他:“林肯是不是奴隶解放者?”唐德刚觉得这个提问心怀叵测。因为如果回答是,“考官”可说在林肯之前就已经有人呼吁“解放黑奴”;如果说不是,教授就会说是。唐德刚灵机一动,反问道:“请问美国史上有没有一个所谓‘奴隶解放者?”当教授按照思维定势回答“有”后,唐德刚乘势紧答:“那么,谁能够比林肯更够资格呢?”
在提出用白话文取代文言、用白话写诗方面,胡适首开先河。如果有人存疑,也可以用“胡适是不是‘旗手或‘主将”设问,以“有谁能够比胡适更够资格”作答!
胡适倡导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考证历史及前人的作品,更是影响了一代代学人。他考证严谨,下笔小心,知识界众所周知。
1925年,胡适发表《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1926年赴英国参加庚款咨询委员会会议时,专门到伦敦和巴黎查阅我国流失海外的敦煌禅宗史料。回国后,他先后撰写了《菩提达摩考》、《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等论著,1930年又整理出版了《神会和尚遗集》。胡适在“禅”的研究方面,作出了非凡的成绩。
胡适指出:“几千年的传记文章,不失于谀颂,便失于诋毁。”为了“纠偏”,他身体力行。他所写的《李超传》、《中国爱国女杰王昭君传》等篇,文字平易,朴实无华。他写的传记,既能尊重历史,又能高出一般境界,对我国的传记文学影响很大。
晚清以前,研究小说不算做学问。把小说当成“学术主体”来研究,也是胡适倡导的。为了推进白话文运动,胡适将几部影响较大的传统白话小说列于中国文学史的“正宗”地位,并敦促和协助上海亚东图书馆,对其重新标点、排印、考证后出版。
胡适还尝试小说创作,他的《差不多先生传》、《东洋车夫》、《苦学生》等等,有的达到了较高水平。《终身大事》称得上是胡适写的中国第一部白话戏剧作品,可谓“划时代”之作。
所以,近年学者乔清举撰文评价胡适时,说《他没有完成什么,却几乎开创了一切》。这篇为胡适学术“定位”的说法,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
四、季羡林在《我为胡适说几句话》的文章中写道:胡适是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他反对共产主义,也不见得赞成国民党
说“政治”,势必涉及“‘意识形态化的特征”。长期以来,大陆只要一提胡适,就会说他“反共”。
1925年,胡适的一些朋友包括徐志摩在内,都要胡适参加“反赤化”(反共产党)的讨论,但胡适始终不愿加入。他阐明:自己是一个实验主义信徒,不能否认这种政治试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的正当性。
1926年,胡适到苏联实地考察后,给朋友张慰慈写信说:“对于苏俄之大规模的政治试验,不能不表示佩服。”
1934年,在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口号中,国民党发动第五次“剿匪”,胡适将丁文江的文章修改后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他不承认共产党是“匪”,更反感国民党政权称共产党为“匪”!
然而,胡适不赞成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他认为: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不能并立,无形之中养成阶级的仇视心。这样,不但使劳动者认定资本家为不能并立的仇敌,并且使许多资本家也觉得劳动者是敌人。这种仇视心的结果,使历史上演出许多本不需有的悲剧。
固此,胡适把“各地的共产党暴动”划归“五鬼乱中华”中的“扰乱”,甚至要求中国共产党放弃武力。1945年8月24日,胡适致电毛泽东,劝“中共领袖诸公今日宜审察世界形势,爱惜中国前途,努力忘却过去,瞻望将来,痛下决心,放弃武力,准备为中国建立一个不靠武装的第二大政党……”
如此看来,胡适就是拥护国民党了。但是,他鞭挞国民党政府、“面刺”蒋介石的言行则更多。
1929年11月,胡适针对社会上、特别连政府运用文字都有复古现象,就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文中指出:“国民党当国已近两年了,到了今日,我们还不得不读骈文的函电,古文的宣言,文言的日报,文言的法令!一个革命的政府居然维持古文骈文的寿命,岂不是连徐世昌、傅岳芬的胆气都没有吗?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说今日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民党是反动的!”
1933年前后,胡适不满意蒋介石的专制独裁,他在1934年12月30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133号上说:“建国固然要统一政权,但统一政权不一定靠独裁专制。专擅一个偌大的中国,领导四万万个阿斗,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起来,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决不是一班没有严格训练的武人政客所能梦想成功的……中国今日若真走上独裁的政治,所得的决不会是新式的独裁,而一定是那残民以逞的旧式的专制!”
有趣的是,胡适还写过一篇文章,主张把东北让给中国共产党,由他们去试验搞共产主义。史沫特莱在《中国的战歌》一书的第59页上,也有记叙:“有一位(指胡适)对我说,应该拨给共产主义者一个省去实验他们的主张。如果证明切实可行,其他各省可以仿效。”
1951年,胡适从美国写了一封长达4000多字的信给蒋介石。劝他“切实研究敌人文献”(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实行多党的民主宪政,而首要条件就是“蒋公辞去国民党总裁的职务”!
1952年底,胡适从美国到台湾“讲学”时,又劝谏蒋介石。他在1953年1月16日的日记中说:“蒋公约我吃饭,我说了一些逆耳的话。第一,无人敢批评彭孟缉时任台湾省警备司令;第二,无一语批评蒋经国;第三,无一语批评蒋总统。我说,宪法只许总统有减刑与特赦之权。而总统屡次加刑,是违宪甚明……”
1956年蒋介石70岁生日时,胡适建议蒋介石“毁党救国”:结束独裁专制政体,开放民主政治机制,建立起多党制,做一个“无智、无能、无为的总统”。
胡适的嘴巴,惹得老蒋发怒。1956年12月起,由蒋经国主持,落实“特字99号《特种指示》”,半公开批判胡适的“毒素思想”达半年之久。小蒋因此说道:“真想派架飞机将胡适空投大陆,让中共把他批倒批臭!”
胡适返台后,只要在哪里“放炮”,就有人对他回以“炮轰”。胡适支持的《自由中国》及负责人雷震被判刑后,他的境况更差,身体也更差。
1962年2月24日,胡适以“中研院院长”的身份主持第五次院士会议。在谈起台湾对他的“围剿”时,他说:“我去年说了25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他,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几乎伴随了胡适一生。可惜的是,胡适这次的“鸣放”成了绝唱——因为过于激动,导致心脏病猝发而辞世!
五、有人把胡适当过驻美大使作为他“投靠”蒋介石和国民党的“罪证”,其实,这一举动和担任北大校长,正是他爱国的体现
日寇侵华,胡适反对“提起铁匠铺的大刀”,去和那些“最惨酷残忍的现代武器拼命”。胡适委曲求全的“主和”观点,为蒋介石“不抵抗政策”、“抗战必亡”的言行,或许起过“帮腔”作用。
然而,当河山破碎、骨肉同胞惨遭日寇蹂躏、整个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的时候,胡适于1937年9月8日接受任务,去欧美国家开展国民外交活动。
在美国,胡适发表了《算盘要打最如意的算盘,努力要作最大的努力》、《中国在目前的危机中对美国的期望》等等演说,控诉日本侵略者,希望得到美国人民的理解和支持。后来,他又去拜访罗斯福总统。
由于美国奉行中立主义政策,也不担心日本人会在“太岁爷(他们)头上动土”,所以,罗斯福面对胡适“中国需要美国的支持”的恳求,只开空头支票,并不给予援助。
胡适没有气馁,仍作不懈努力。数月之间,就走遍了美国、加拿大等国的大城市。1938年7月,胡适等人在美国的活动告一段落,又往英、法等国游说。20日下午,胡适在巴黎收到纽约转来的电报:蒋介石敦请胡适担任驻美大使!
胡适留美回国初期,曾经说过“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入政界”。这话相当誓言,几乎人人皆知。胡适当即给蒋介石回电:“二十余年疏懒已惯,决不能任此外交要职。”但是,随着各方人士的规劝,他一直心绪烦乱。想起“国难”,他就整夜失眠。直到7月26日,他才作出抉择,给蒋介石回电“受命”。
电文发出后,他又给不愿他涉足官场的夫人江冬秀去信:“我遇见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我二十一年做自由的人,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现在国家到了这地步,调兵调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没有法子逃,所以不能不去做一年半年的大使。我声明做到战事完结为止,战事一了,我就仍旧教我的书去。”
9月17日,国民政府正式任命胡适为中华民国驻美利坚合众国特命全权大使。
“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胡适在11月15日给一位朋友写信说:“……我自知不能做外交官,我没有‘扑克脸。但在此时间,我无逃避之理。国家承平,用不着我们;国家越倒楣,也许越需要我们。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伸头!”
胡适的心情,还从他赠送参与中美借款谈判的银行家陈光甫一张照片上的题诗可鉴:“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长时期的劳累,胡适患上了心脏病,但是他置病不顾,坚持工作。江冬秀知道后,发书信、拍电报,甚至要代夫辞去大使之职。胡适却写信开导夫人:“我是为国家的事来的,吃点苦不要紧。我屡次对你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得做奴隶!”
“过河卒子”有贡献。胡适直至1942年8月15日收到免去他大使职务的电报,共促成五笔贷款,总额为1.7亿美元,代表国民党政府签订了《中美互助条约》,为巩固和发展中国的抗战形势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胡适一生,除了中国,居住地最长的地方就是美国。不说平时去讲学和开会,就说其中的三次“进驻”,时间就够长了:一次是1910年到1917年在美国留学,二次是1937年到1942年在美国从事外交工作,第三次是1950年6月后,胡适又到美国住了9年!
第三次滞留美国时,情况非常糟糕。经常和胡适在一起的唐德刚说:“经济情况和他的健康一样,显然已渐入绝境。人怕老来穷,他的有限的储蓄和少许的养老金,断难填补他那流亡寓公生活的无底深渊。早晚一场大病的支出,他转眼就可以变成赤贫!”
虽然还不是“赤贫”,但一有朋友来看胡适,他只好煮茶叶蛋招待客人。夫人江冬秀不懂英语,买菜等等杂事都得胡适亲自出马。而他出门没有车坐,惟有徒步或挤公共汽车。
胡适就这样在美国生活,始终不肯去领“绿卡”,不入美国籍!
六、现在胡适的作品基本在大陆“解禁”,但教科书中还不多见,我们能否认识一个“真实的胡适”呢?
随着关于胡适的作品在大陆日渐多起来,胡适的形象对比以往大有好转。然而,好转只是在“民间”转变,还不能够被“权威”部门首肯。譬如,我国的教科书只选用“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作品,胡适作品非常之少。再如,每到特殊的日子,我国的媒体都要对一些“文化名人”予以纪念。实事求是地说,胡适在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巨大的、谁也绕不开的存在。但迄今为止,还没有见过对他的纪念——不说他12月17日的生日、2月24日的忌日,就说与“中国的启蒙”相关的日子吧:2006年1月1日是《新青年》杂志发表《文学改良刍议》90周年,我们却未见到庆祝活动。这几年也没有。
鲁迅写过这样的诗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创建和谐社会的今天,我们应该回首思忖:鲁迅这位文化巨人的思想和文化价值值得我们铭记,但胡适也不能遗忘,也该重视。台湾的青年不能了解“真正”鲁迅,大陆的青年不能了解“真正”胡适的现象应该结束了。要做好这一工作,得套用周海婴的话:“希望这样一个社会性的工作,能够有更多的人来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