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评 价 到 语 气——兼论“吧”的意义

高 增 霞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从 评 价 到 语 气
——兼论“吧”的意义

高 增 霞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通过“X了”“ad.+X”类词语的虚化过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汉语中，存在着从表达评价、判断到表达语气这样一条语法化途径。该途径说明在语法化过程中，词义、句式义、功能义是相互作用的。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语气词“吧”是一个决断行为的标志。

语法化；评价；语气；“吧”

一、现象

汉语中表示语气的成分有语气副词和语气词，这些成分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表示评价、判断的词语，或者说从评价、判断词语到语气成分在汉语中是一条比较强势的语法化途径。

(一)“X了”：从评价、判断到语气助词

对于“X了”向语气词演变的研究很多，如共时层面上对“算了”[1]“完了”[2][3]“好了”“行了”“罢了”[2][4]的研究，历时层面上徐时仪研究了“不成”演变为语气词的虚化机制[5]，齐沪扬讨论了“吧”(“罢”)的演变成语气词的过程[6]，孙锡信更是广泛地考察了近代汉语语气词如“休”“罢”“罢了”“罢休”“便了”的发展演变[7]。结合古今语气词的来源与发展，可以看到一个比较明显的规律：“达成”义词语具有较强的发展为语气词的倾向[8]。

汉语里能够表达“达成”(“完成、实现”)意义的词语可以分为两类：(1)完结意义动词，即表达“完成”“结束”“成功”“得到”意义的动词，例如“完”“罢”“结”“了”(liao)“成”“得”等；(2)属性意义动词，如表示属性、关系的词，如：是、算、好、行等。如：

1) 给他们不就完了?

2) 爱谁谁吧，甭搭理他完了。

3) 你请我们坐车就结了。

4) 那伙计还犹疑，拿眼问少掌柜，少掌柜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收下不结了?”

5) 其实，你没必要和人搭伙，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

6) 索性站住，脸红脖子粗地嚷：“你砸死我们得了！”

7) 只望你老别顶真，对付瞧着就得。

8) 您差不多行了，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9) 吃是了，别管我。

10) 咱们既然住在一个屋顶下，就得彼此熟悉才是。

11) 刘会元说:“咱抓阉算了。谁抓着什么就玩什么，也别争也别躲。”

这类词语都是在评价句式S(+ad.)+X(了)格式中发展出语气词或类似于语气词的用法，“X(了)”是对S对于整个事件的作用(是否能解决问题)进行的评判，“X(了)”词汇化就是这种评价义逐渐凝固到X(了)上的结果。

太田辰夫在讨论语气词“罢”的语法化过程时认为：“‘罢’原来是述语性的，如果说‘你去罢’，可能就有‘你如果去就完了’‘你去就得了’一类的意思。用在句末的‘便罢’、‘也罢’似乎还能感到一些陈述意思的残留，因此，它应该说是准句末助词。再进一步省略了‘便’‘也’，就只成了‘罢’，那就完全丧失了陈述的功能，成为单纯表示语气的了。”[9]338-339对此，冯春田提出异议，认为“‘罢’成为语气词，并不是用于句末的‘便罢’、‘也罢’的省略(即省去‘便’或‘也’字)，而是由述语性的‘罢’(罢休、罢了)用于句末变化而来的”[10]516。其实，这两种路径在本质上是同样的，都是在S(+ad.)+X(了)格式中，“罢”发生了虚化。在同样的格式中，不止是“罢”，具有相似作用的词语都可以走向语法化。例如：下面例子中的“够”显然已经离其本义很远了：

12) 别太用功了；得个学士就够了，何必非考留洋不可呢？

13) 好在，他只须走过来就够了，他晓得韵梅在这种场合下比他更聪明，更会说话。

14) 艄公走过来，没好气地说：“你呀，把你面前骗人混饭吃的玩艺儿丢了就够了!”

(二)ad.+X：从评价、判断到语气副词

在语气副词中有一些是用“副词语素+形/动语素”(ad.+X)构成的，例如“可惜““可巧”“可好”“不巧”“正巧”“恰巧”“最好”“不妨”等。这些词语的虚化过程，也是从评价或判断用法开始的。例如姚小鹏、姚双云对“不妨”的虚化过程进行了研究，指出“不妨”是从表判断发展出表建议用法的[11]。而且“不妨”不仅能用作副词，还兼具语气词及关联词的用法，例如：

15) 按道理说，我一句话不能说。不过局长既讲到了面子，我不妨告诉你一半句。

1.“可惜”

“可惜”的副词用法显然是从形容词用法引申而来的，“可惜”用于句子尾部，是形容词用法，用来判断一个事件S的价值：“这些书都还有用，卖了可惜。”

“可惜”在被用在状语位置上时[12]，仍然是对S的价值进行判断，但这时，“可惜”是语气副词：

16) 她想主动说些安慰对方的宽心话儿，可惜仍是未能脱开“孩子”这个话题儿。

17) 那女孩子长得不错，可惜打扮有点儿过火，决不是本地人。

18) 眼下政策好了，准许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惜山里人没文化，凭死气力很难弄个三元五元。

19) 他以为我死了，可惜我还活着。

20) 你想我当你的替罪羊，可惜我就是不上你的当!

21) 如果话到此为止,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气,又补了一句……

22) 南京的名胜真多，可惜我的时间太短促了。

在这些句子中，“可惜”还具有关联作用，相当于“但是”。但这种篇章上的转折，并不是事实上的转折，而是一种认知、情感上的转折。

2.“最好”

“最好”在《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已经被标注为语气副词，表示建议“最为适当”。如：

23) 你最好早点出发。

24) 这件事你最好事先通知他一声。

25) 最好我们在天黑以前到达。

在语料中，“最好”也可用于句末，如：

26) 我问安佳，“如果一个人吃饱了饭没事干，他怎么消磨时间最好？”

27) 又说，那也劝老爷子先出去遛遛鸟，让金枝悄没声儿回来最好，省得迎门儿又撞上老爷子，俩人儿脸上都挂不住。

28) 本来，一家子似的过了这么多年，有点磕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来了，谁也别吭气儿，慢慢儿淡忘了最好，这一赔不是，倒生分了。

有的“最好”也可以出现在篇章联系网络中，如：

29) 这个运动项目最好下班儿以后再开场，免得作者来了看着不像话。

30) 不用说了，你不能说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说点别的，不然，咱们就快打起来了！”

31)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哭诉。

32) 依我看奖品还可以再高级点，面儿还可以再宽一些，最好再设个读者奖，给来参加会的人都发点纪念品，

3.小结

以上词语都是“副词语素+形/动语素”(ad.+X)构成的，所在构式是(ad.+X+)S(+ad.+X)。作为评价部分的“ad.+X”可出现在S左侧或右侧，在左侧时就向语气副词方向发展，在右侧时就向语气助词方向发展。而“不成”“不妨”在语法化过程中都有在两个位置游移的情况[5][10]，如：

33) 不成杀人者亦止令出金而免!(反诘副词)

34) 员外着你跪，你就跪；难道着你死，你就死了不成?(反诘语气助词)

35) 不妨伺便时相邀袭，宜为之备，以折要冲。(语气副词)

36) 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语气词)

“最好”“可惜”虽然也可以在两个位置上出现，但是，显然二者语义很“实”，还没有虚化到语气词的地步，但是这个事实表明，它们的“辖域”是整个句子，是对句子所述事实的评价或判断。

二、问题讨论

(一)词义、句式义、功能义的互动

以上词语所在的句子都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性，往往能表现出更强的主体意识和委婉情态。而这些词语虚化的结果也都是主观意味较浓的语气副词或语气助词。这些词语或者表达祈使语气，或者在篇章中起到关联作用，这些作用也都是认知、情感层面的。这说明，在语法化过程中词义、句式义、功能义是相互作用的。

1.石定栩认为，句末助词(即语气词)并不完全同语气相关，它与前面小句有着广义的主谓关系，可能源自虚化了的各种句法关系，反映在句法上，就是句末助词同小句有着选择关系[13]。我们赞成这种观点，我们认为，语气词或准语气词与小句之间确实存在着句法关系，而且语法化程度越低，这种句法关系就越明显。但是，我们认为，并不是所有的句法关系都能成为语气词的源头的，语气词的来源受到词汇意义、构式意义的双重限制。从“X了”的情况来看，表示终结意义、属性意义的动词可以表达一种“完结”义，这类词语在描述一种非现实状况时，可以在“S就X了”构式中表达一种可能的情况，可以用反问句的形式来加强这种主观性，这样“S就X了”就成为句末助词的一个源头，可以发展出一系列的语气词或准语气词。

徐时仪在讨论“不成”的语法化机制时在附注中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成”虚化为句末语气词而“难道”没有[5]。答案就在于二者不同的词义与构式特征。“不成”用在小句宾语述语位置上的时候，它的意义已经延伸为表示属性的动词，表达“不能”意义。它可以出现在述语和句尾两个位置，处于述语位置就可以虚化为反诘副词，处于句尾时就可以虚化为语气助词。而“难道”不属于“完结”义词语，只能处于小句宾语的述语位置，不能出现在句尾，因此就不会成为语气助词。可见，在语法化的过程中，词汇意义和构式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互相制约、互相影响。

2.这些词语相当一部分可用于祈使句，在语法化过程中表现出从陈述句到祈使句之间的转换。这一事实以往的研究中也有很多涉及，例如江蓝生在对“VP的好”“VP好”的研究中论述道：“祈使句的语义核心是劝导取舍，它的产生是‘VP的是’陈述句句义引申的必然结果。因为陈述句无论是陈述对是非的判断、对优劣的比较，还是对利害的权衡，都隐含着‘应当VP’的意思。……当句子的主体是第二人称时，陈述句就转为祈使句了。”[14]比如:

37) 事已如此，我还是当强盗的好。(陈述句)

38) 事已如此，你还是当强盗的好。(祈使句)

实际上当主语为第二人称的时候，这个句子也仍然是一个陈述，祈使的意味，是基于陈述句的语用含义。例如“你还是当强盗的好”是表达了个人看法：你当强盗，这样比较好。这个看法在听话人那里之所以具有建议的作用，是听话人经过自己的逻辑推理赋予的。因此这种祈使功能完全可以取消：

39) 我认为你当强盗好，但是我并没有(说)让你当强盗。

因此，“X(了)”的这种祈使作用，完全是一种语用含义。这就决定了，一方面，这种祈使句语气很委婉，另一方面，这些词语的语气意义很不单纯。例如对“吧”的功能、“好了”“行了”等词语的研究，罗列出的功能很多。其实就是因为这些词语并没有完全语法化为语气词，它们的各种语气功能，实际上只是句子的语用意义而已。

(二)关于“吧”

关于“吧”的意义，目前在其核心意义上还没有一个公认的看法。就其用法而言，基本上有三种：(1)用于祈使句中，表示商酌。(2)用于疑问句中表示推测。(3)用于句中，表示停顿。

对于“吧”是从“罢”虚化而来的看法，卢英顺曾提出疑问：按照一般的说法，“吧”是表示“不确定”的语气的，按照作者自己的说法，语气词“吧”在现代汉语中的主要功能有两个，一是表示祈使语气，一是表示揣测语气。这些都与“决断”“决定”的意思是相冲突的。如果说“吧”是“罢”语法化的结果，这“不确定”“揣测”的意思又是如何获得的?

笔者因而怀疑，“吧”并不是“罢”语法化的结果。至于早期文献中“吧”和“罢”混用的现象，只是因同音而借用“罢”而已。没有考证，姑妄言之[15]。

我们并不认为“吧”完全就是“罢”虚化的结果，但是我们赞成冯春田的看法：由语气助词“罢”的来历也可以看出，它在本质上是表示一种抉择或决定的语气；其他种种，都是这种语法意义在不同或稍异的语言(句子)环境里又发生的变化[10]516。

根据我们的调查[20]，“吧”的辖域是一个推断式或祈使式，也就是说，“吧”的出现总是标志着说话人在做一个推断或决断的言语行为。这表现为：

第一，当句子中有表示进行决断、判断的词语时，只能使用“吧”，不能使用其他语气词。如：

40)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

*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吗/啊/呢。

41) 您横是快六十了吧?

*您横是快六十了呢/吗/啊？

第二，“吧”可以改变句子语气类别。例如：

要不要？/要不要呢？要不要啊？/要不要吗？/要不要吧？

“要不要”是一个反复问疑问形式，即使没有语气词，也改变不了其表达疑问的性质。加了“呢”和“啊”，对句子的语气表达没有任何影响。加上“吗”之后，疑问点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是疑问性质没有改变。但是加上“吧”之后，整个句子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成了祈使句[21]。这种祈使只能是“吧”带来的。

因此，“吧”的出现，是说话人在做出一个决断行为的标志。说话人做出自己的决定、判断，本来只是限于自身的，应该表现为陈述句，它又如何能够施及他人、影响他人的行为呢？也就是说，它是如何成为祈使句、疑问句的呢？这是衍推的结果。甲方表示“我觉得这样好”“我觉得应该这么处理”，在乙方看来就是要求乙方“这样做”或者“这么处理”。建议性的行为往往具有互动效力。因此，由于“吧”字祈使句的祈使效能是听话人自己根据说话人的“言外之意”领会的，因此“吧”字祈使句就表现出语气委婉、和缓的特点，也表现出“要求对方确认”的意味。

那么，句中的“吧”又如何解释呢？句中的“吧”仍然是说话人做出决断行为的标志，例如：

42) 我觉得吧，你特有才气哎！

在coco语料库中搜索，“我觉得吧……”出现了5次，而“我觉得呢……”格式为0，“你觉得呢”都是疑问句，“呢”不作为句中语气词使用。“我觉得吧”后所出现的句子，无论短长，都是进行一个评价或判断。下例是比较长的一个句子：

43) “我觉得吧，自己到编辑部后，基本上能完成领导交给的工作，表现一般，但也没犯什么过失，自己还是能够严格要求自己的——实事求是吧？”

说话人采取这样一个决断行为，其目的是为了与听话人保持一个共同的谈话起点。例如：

44) 听戏吧，乡里连个剧团也没有。听广播吧，广播已经中断五年了。看电视吧，天黑不供电，单等群众都睡了，半夜才来电。

在这个句子中，“吧”的作用就是说话人决定选择一个话题，与听话人站在同样的话语起点上。在这种情况下，“吧”和“呢”能互换使用，或者交替使用。

45) 不回去吧，想孩子，回去吧，怕花钱。

不回去呢，想孩子，回去呢，怕花钱。

*不回去的话，想孩子，回去的话，怕花钱。

把以上“吧”字的起源与语义系统联系在一起，应该是： 罢(完)对S价值的判断、评价 → 罢(吧)(语气词)决断行为标志(和缓、求证) →吧(句中提顿词)话题标志

[1]刘红妮.非句法结构“算了”的词汇化与语法化[J].语言科学,2007(6).

[2]彭伶楠.现代汉语双音词“X了”的虚化与词汇化研究——以“好了”、行了”、“完了”、“罢了”为例[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3]方环海，刘继磊，赵鸣.“X了”的虚化问题——以“完了”的个案研究为例[J].汉语学习，2007(3).

[4]李淑荣.语气词“好了”[J].语文学刊(高教版),20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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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高增霞.“达成”义与句子语气的互动[M]//语法研究和探索(15).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9]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10]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

[11]姚小鹏，姚双云.“不妨”的演化历程与功能扩展[J].世界汉语教学,20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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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石定栩.句末助词与小句结构[R].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第16次学术年会(北京)会议论文,2008.

[14]江蓝生.“VP的好”句式的两个来源——兼谈结构的语法化[J].中国语文,2005(5).

[15]卢英顺.“吧”的语法意义再探[J].世界汉语教学,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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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冯春田. 汉语方言助词“吧咋/不咋”的来历[J].古汉语研究,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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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高增霞.语气词“吧”的意义再探[J].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1).

[21]高增霞.疑问祈使句[J].语文学刊,1999(5).

[责任编辑孙景峰]

OntheGrammaticalizationRoutefromWordsorPhrasesExpressingEvaluationtoModalWordsinChineseasWellastheMeaningof“吧”

GAO Zeng-xia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There is a strong tendency from in not only modern Chinese but also ancient Chinese, which can be seen clearly in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X了”“ad.+X”.When it comes to the modal words “吧” ,we can say that it is a marker of determination action.

grammaticalization;evaluation;mood ;“吧”

H031

A

1000-2359(2011)06-0180-04

高增霞(1971-)，女，山东费县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语言学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汉语词化模式研究”(09YJA740103)

2011-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