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顿的追随者:抒情传统视野下的中国古典文学史叙事

2011-04-12 21:54沈一帆
关键词:词体律诗抒情

沈一帆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275)

普林斯顿的追随者:抒情传统视野下的中国古典文学史叙事

沈一帆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275)

作为20世纪后半期华语学界最为重要的古典文学阐释架构之一,海外及港台“中国抒情传统”研究,不仅致力于比较诗学论域中“抒情美学”的理论建构,同时也倾力于开拓抒情传统之文学史书写及重构的话语空间。其中,围绕着高友工的美典理论,其普林斯顿的追随者(孙康宜、林顺夫)构筑出抒情传统视野下的中国文学史叙事,为五言诗、律诗、词体等文类的演进及亲缘关系提供了独到而深入的解说,描绘出自汉末至宋末的一段抒情文学的风云传奇。

中国古典文学史叙事;抒情传统;美典理论;高友工;孙康宜;林顺夫

作为 20世纪后半期华语学界最为重要的古典文学阐释架构之一,海外及港台的“中国抒情传统”研究,不仅致力于比较诗学论域中“抒情美学”的理论建构,同时也倾力于构筑抒情传统之文学史书写及重构的话语空间。早在陈世骧①陈世骧 (Shih-hsiang Chen)(1912-1971),字子龙,号石湘。祖籍河北滦县。幼承家学,后入北京大学主修英国文学,1932年获文学学士。1936年起任北京大学和湖南大学讲师。1941年赴美深造,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专攻中西文学理论。1947年起长期执教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东方语言文学系,先后任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教授,主讲中国古典文学和中西比较文学,并协助筹建该校比较文学系。在此期间,他结交杨联陞、吴鲁芹、夏济安、夏志清兄弟等留美学者,延揽张爱玲入加州大学研究,同时作育英才无数,聂华苓、郑愁予、痖弦、商禽、杨牧等一大批台湾作家、学者都直接间接受到他的指点和提掖,为开创五六十年代美国华人学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新局面颇多贡献。1971年 5月 23日以心脏病猝发逝于加州伯克莱。见《陈世骧文存》之《出版说明》,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的开拓性纲领《中国的抒情传统》一文中,追溯和呈现文学史源流的叙述策略就已展露出抒情传统介入文学史修撰和品评的学术路向,此后,高友工的“抒情美学”不仅在思辨哲学的层面奠定了抒情传统的共时性理论基调,也在文化史流变的叙述中开辟出抒情传统的历时性图景,由此演化出的“美典”理论,经由高友工及其门下的林顺夫、孙康宜等学者的断代文学史重构,勾勒出中国文学抒情流变的来龙去脉。可以说,抒情传统视野下的中国文学史叙事,为当下学界重写文学史的尝试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理论视界和实践样态。

1962年底,高友工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进驻美国汉学重镇普林斯顿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他的到来使得该系创始人牟复礼 (Frederick.W.Mote)得以专心于中国历史研究,而中国文学研究的领地则逐渐交由高友工耕耘。②见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网站:http://eastasia.princeton.edu/content/view/128/244/。由于一向强调文学研究中的美学问题,高友工把美学在具体文化实践中形成的艺术典式及规范称为“美典”,以此代表“某一人群、族群、甚至于某些个人对于艺术品的反应和评价”,并通过形式分析创构一套关于美感经验的“可以传承的对于美的认识和评价”。[1]70年代以来,高友工及其普林斯顿的追随者 (孙康宜、林顺夫),围绕抒情美学的两个核心质素——“形式”与“意义”,展开了具体的“美典及其演进”的叙说,从“抒情传统”的角度重构了中国文学史上自汉末至宋末的一段风云传奇。在这个引人入胜的文学史叙事中,高友工的律诗美学宛如一部英雄正传,盛赞了抒情文学最伟大时代的辉煌;孙康宜和林顺夫的词体兴衰,则似那凄婉动人的后传,在追忆中描摹抒情之音的承接与转变;末了,孙康宜追本溯源,探望那英雄尚未诞生的时代,却发现一切早已酝酿其中,这正如故事的前传,预示着一个伟大时代的黎明。

一 律诗美学——中国抒情传统的典范

高友工 (Yu-Kung Kao)(1929-),1952年于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赴美深造,于 1962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并自该年 9月起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学系,至 1999年 6月荣休止,是当代华语学界重要的美学家及中国文化的诠释者,也是昆曲研究专家。他于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中率先引入新批评、结构主义等语言学批评方法,在深入研究文学形式的基础上,挖掘中国传统中的潜含美学,提出“抒情美学”的“美典”问题,使“形式与意义”批评方法成为“美典”批评的基本范式,由此对 70-80年代的北美及台湾古典文学研究发生过重要的影响。

作为高友工“美典理论”的首要对象,律诗被视为中国抒情传统的典范形式,其完美地把“抒情自我”(lyrical self)和“抒情现时”(lyrical moment)相融合,使中国诗歌传统中“由自然物境的描写发展的山水、田园诗体”与“由自我心境的表现所生的咏怀、言志诗体”融为一体。1986年林顺夫、宇文所安合编的《抒情之音的生命力》(The Vitality of the Lyric Voice)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其中收录的《律诗美学》(“The Aesthetics of Regulated Verse”)堪称上述设想的理论典范。高友工认为,从“形式”分类的角度而言,律诗与五言诗的传统保持了一脉相承的历史联系。在诗体形式上,五言诗的声律与辞律最终演化为律诗中的平仄律与对仗修辞的普遍规则;而在诗体内容上,不论是山水诗对描摹自然景致的偏好,还是宫体诗对刻画感官体验的迷恋,都是保存美感体验之瞬间情景的重要方式,它使得中国抒情文学最终走向咏物诗的描写传统与咏怀诗的表现传统相互融合的道路。这一趋势在初唐、盛唐和中唐的文体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三种美典的演变,围绕着“形式与意义”的辩证关系,时而强调“印象”时而注重“表现”,塑造出律诗美典的丰厚内蕴。

(一)初唐诗——作为抒情形式的四联结构

高友工认为初唐诗人的最大贡献在于创造了四联形式的抒情意义,这一结论根源于 1968至 1978的 10年间,他与美籍华人语言学家梅祖麟合作完成的三篇从语言学角度讨论唐代“诗学”的重要论文。①三篇论文分别是:《杜甫的〈秋兴〉——语言学批评的实践》(1968年,《哈佛大学亚洲研究学报》第 28期)、《唐诗的句法、用字与意象》(1971年,《哈佛大学亚洲研究学报》第31期)、《唐诗的语意、隐喻和典故》(1978年,《哈佛大学亚洲研究学报》第 38期)。三篇文章见中文译本《唐诗的魅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11月。他们的研究提出了一种唐代近体诗的结构原则:从以突出“意象语言”为中心的句式发展到以突出“推论语言”为中心的句式,因而律诗通常是以客观的意象营造发端,经过对外物的动作模拟加入“拟人”的主观情绪,最后则以尾联的推论句式介入作者的主观心声,回归当下现实。整个过程体现了从非连续到连续、从客观到主观、从绝对时空到相对时空的结构模式。

以此为基础,高友工指出律诗的四联结构摒弃了描写技法的铺排枝蔓而以表现“抒情瞬间”为其追求的理想,从而在紧凑的形式中实现了描写和咏怀的完美同一。因此,他把“律诗美典”的四联形式视为一个二元结构,分别对应创作中的“外物内化”和“回归现实”两个阶段。前三联用于“呈现”外在世界内化后的内在图景,通过并置意象刻画“抒情瞬间”,而尾联则在对内化印象的“反思”中与真实的自我相联系,进而重回时间之流。初唐诗人在律诗规则之内成功创获了一种新的艺术视野,以自我表现的方式把形式与意义统一起来,因而“简明的形式和精密的结构使客观外物的内在化和内在情感的形式化二者在新的美学之中得以和谐相处。”[2]

(二)盛唐诗——作为抒情理想的直觉体悟

盛唐诗人则通过山水田园诗这一新的题材,把一种生活观融入律诗的“抒情之意”中,发展出一种“意在言外”的抒情理想。高友工认为盛唐诗人面对的主要问题是作为诗歌内容的“志”与作为表现媒介的“言”之间的矛盾,围绕如何超越言不尽意的创作悖论,诗人们选择了一种直觉式的感知方式和生活态度,并因此重新发现了陶渊明的诗学意义。在陶潜的诗歌中真或美通过日常生活来体现,并在回忆或想象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演绎着生命体验与艺术体验交织时创造出的自足自乐的世界。陶潜对生命直觉式的感悟方式直接影响了王维、孟浩然等人的山水田园诗,使描绘一个存在于自然中的理想世界成为新的美学追求。直觉体验与语言呈现的关系以中国哲学“言不尽意”的传统为背景,最终形成了中国诗学的一个核心观念“意在言外”,而以王维的“自然”为核心,“冲淡”、“典雅”、“清奇”、“质朴”等美学风格则共同构筑了中国抒情美学的理想。

(三)中唐诗——作为抒情境界的历史呈现

中唐诗人的贡献则在于为律诗引入了强烈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的增强表现为律诗语言现实指涉性的加强以及四联结构中大量用典的出现,其美学风格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杜甫。如果说盛唐诗人于自然描摹中表现个人情感,那么杜甫则通过用典展现深厚的历史感,其最引人注目的诗歌成就正在于“对七律有限的视野的深化和拓展”,从而打破了“抒情瞬间”和“虚构理想世界”的自足世界,创造出一个“包含过多历史文化内涵的视野”。高友工对用典的语言学研究表明,用典所创造的意象世界可以引入简单意象无法表达的复杂意义纬度——一个包含了个人、当下和传统在内的广义的“历史”,因而,通过客观的评价抒情自我与宇宙和历史文化的关系,诗人“在历史中为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同时也使得律诗显现出某种超越文体形式的阔大情怀。

二 两宋词学——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

现代西方学者对“词”的系统研究始于 1974年刘若愚 (James J.Y.Liu)《北宋六大词人》(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的出版。此后,“词”的研究开始在北美各大学兴盛起来,接下来的 10年,产生了不少的论文和学位论文,这些文章开始界定词的主要形态,为其后“词”在英语世界的研究打下了基础。①译自余宝琳主编的《宋词之声》(Voices of the SongLyric in China)之绪论,此书是 1990年布莱津里奇会议 (词学研讨会)的作品集,1994年由加州大学出版。其中比较重要的就有高友工门下的林顺夫和孙康宜。高友工一贯倾力于律诗研究,在教学中却不乏对词学的推崇,1990年北美词学会议上就有《词之美典》(“The Aesthetic Consequences of For malAspects of Tz’u”)一文问世。在其影响下,众多学子投身词学研究,他们皆充分利用高氏“律诗”结构的经典结论,重视突出各自研究对象与作为理想抒情形式的律诗间的诸种关联,开拓“抒情传统”于词体一脉中的美学理想和形式寓意;同时亦结合思想史与伟大作家的创造力来阐明每一次文体新变的意义。完成于 70年代的林顺夫及孙康宜的词学专著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代表。

(一)孙康宜的五代北宋词研究:天才与传统

孙康宜(Kang-I Sun Chang),美国著名华裔汉学家。1944年生于北京,1946年随家人迁往台湾,1968年移居美国。1965年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1978年获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师从高友工教授,并受牟复利、厄尔·迈纳等学者的影响,曾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馆长。现任美国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文学教授,并为该系两任系主任。

1980年,孙康宜的《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②北大 2004年出版此书,更名为《词与文类研究》。(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z’u Poetry:From Late T’ang to Northern Sung)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全书围绕着词体形式的演进展开,突出了两个重要的理念。

第一,标举北美词学界 70年代的“文体研究”(genre study),实践以下观念:“其一,诗体的演进乃时代新美学与文化观的反应;其二,诗体的根本意义植基于其恒动的演化史上。”[3]1因而,孙康宜在继承高友工文体形式的结构主义研究成果上,始终把词体演进置于抒情传统的历史进程中加以考察,注重各种艺术形式的相互影响和承继,同时亦对形式与时代美学的关系尤为用心,历史文化因子的渗入甚为明显。她追溯了词体发生的多个源头,指出作为乐府民歌主要形式的绝句是小令最初效仿的对象;而中唐之后出现的新乐、民间教坊则是词之形成的文化环境,因而在词之不断文人化的过程中,俗语俗乐的影响始终不绝如缕,词中“直言不隐”的风格也正是这种传统的体现。她亦粗略地揭示出南宋词日渐内化、个人化、象征化的发展走向与北宋词体之影响间的关系,指出中国抒情文体始自民间欢娱而归于个人抒情的内在定律:

不论词或律诗,一过了其文体演变史的拓荒阶段,随即会出现许多甚具影响力的诗人词客、他们的达意方式都直接有力,或者——用我的说法来讲——他们的修辞策略都属“直言无隐”的一派。但后起之秀营构意象的目的,主要却在建立自己“晦涩”的象征世界。[3]156

第二,在“文体研究”的基础上,注重词体发展与词人风格间的关系,在文学史叙述中呈现以“天才与传统”之关系为基本线索的论述脉络。对此,孙康宜曾指出自己的观点与布鲁姆(Harold Bloom)在《影响的焦虑》一书中提出的“强势诗人”多有契合:

畏友布鲁姆(Harold Bloom)教授尝发谠论,以为“强势诗人”(strong poet)的风格 (style)经常发展为诗体 (genre)成规,进而转化为其特性。反之,弱小诗人只能萧规曹随,跟着时代的成规随波逐流。[3]2

因而全书“史”的线索以追溯历代词体大家间的联系为基本面貌。她选取五大词人,各立专章加以详细阐发,并以之作为考察词体演进的基本线索。同时,形式分析始终是用以说明词人独特风格的基本方法,并且作为词人间相互影响的重要证据而贯穿始终,高友工语言学研究的影响显露无疑。虽然孙康宜对词体形式的抒情效果分析,直接援引的是奥尔巴哈 (Erich Auerbach)教授在《模拟:西洋文学中显示的呈现》(Mi mesis: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Western Literature)一书中提出的“并列法”与“附属结构”,但亦可视为高友工的“意象语言”与“分析语言”的另一种说法,都是语言的对等和延续两种句构原则的语法表述;同时,她始终以高友工对律诗四联结构的结论为参照,逐步论述这一理想样式在词体形式中的日渐渗透和变异。可以说,孙康宜的研究体现了高友工艺术史研究中“共时性”与“历时性”相结合的特点,对词体发展至北宋的历程给予了见解独到的解说,并在天才与传统的平衡关系中找到了自己的立场。

(二)林顺夫的南宋咏物词研究:文化史与文学性的共融

林顺夫 (Shuen-fu Lin),旅美华裔汉学家,1965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1967年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文学系攻读中国古典文学及文化史,师从高友工,亦深受牟复礼的影响。1972年以姜夔词的结构研究获得博士学位, 1978年出版《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和南宋词》。现任教于美国密歇根大学 (University ofMichigan)亚洲语言文化系。专注于中国诗歌美学和哲学,特别以南宋词研究、庄子研究著称。

1972年,林顺夫提交了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题目是《姜夔词的结构分析》。此时,导师高友工刚刚完成《唐诗的句法、用字与意象》,提出“意象语言”与“分析语言”两种诗歌语言,而他关于律诗四联结构二分性的经典结论亦在此文中初步成型。形式美学的理念显然直接影响了林顺夫,唐诗句法的诸多结论直接被借鉴到他对南宋咏物词的结构分析中,成为此文初稿时的核心部分。经过 6年的潜心研究,1978年,《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Chiang K’uei and Southern Sung Tz’u Poetry)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本书最大的亮点在于增加了相当于一章篇幅的前言,其中作者有意识地引入宋代文化史的视野,尝试在文本文学性与思想史、文化史之间寻求某种恰当的平衡,以期超越形式主义狭隘的技术分析立场,进而使词体跻身为抒情传统历史进程中具有转折意义的一笔,开创了北美词学关注文化思想史的研究路数。如果我们把此书与两年后孙康宜的五代北宋词研究一同审视,那么二人已经完成了一部轮廓清晰的词体发展史,并为高友工的词体美学提供了有力的文学史例证。

在围绕“词序”、“词之内部结构”、“咏物特质”三个纬度展开的文本“文学性”考察中,林顺夫试图由外及内地论述词之结构的层层转变,并使之与 13世纪产生的中国美学意识相互照应。林顺夫的切入点在于“抒情传统的转变”,适时高友工和孙康宜的美典研究尚未问世,抒情传统的发展线索还不甚清晰,因而此作不仅要突出“转变”,更要树立“典范”,全书的词体结构分析正是在这样一种对照中显示出“形式与意义”在抒情美典中的张力:

我所关心的问题将始终集中于从结构上理解重物的诗歌意识,即对姜夔词从外形到语义,或者两者之间的内在统一性上加以分析。[4]39

从抒情传统追求“和谐统一”的美学理想来看,姜夔在词序中引入的“可以回想起创作情感发生的情境”,使得词序不仅是传统意义上联系具体现实的桥梁,更是主词表现抒情瞬间之自足世界的重要部分 (前者仅仅涉及创作背景,而后者则是构成创作行为的有机组成①林顺夫特别强调了姜夔词序中的创作情境与创作背景的差异,创作情景是对产生词之“情感形态”的模拟,因而往往会在词中找到貌似重复的交待,这种重复亦是词序与词相互联系的标志;而创作背景则多是客观的事实交待,介绍创作的缘由、时间、地点等现实因素,咏物词的词序往往以创作背景而不是创作情景为主,体现的正是一种咏物词“物化”的客观态度,因而姜夔的咏物词序亦与宋词自苏轼起的“词序”貌合神离了。),这如戏曲中说部与唱部间的结构关系——“说部通常介绍引起唱部中感情变化的背景,而唱部表现的则是在表演环境中生成的‘情感形态’”,[4]57促使序与主词之间形成一个更大的“相生”结构,拓展了抒情形式的空间。然而,林顺夫指出,在“关注于物”的新的美学意识下,姜夔咏物词的词序重新返回到交待客观背景的立场,序与词又恢复了各自的独立性,这是从“重抒情主体走向重物”的形式表现,也是咏物词形成的关键要素。

词体内部结构的转变则主要表现在从小令到慢词的韵律变化中,林顺夫借用弗莱 (Northrop Frye)的术语,称其为“从复现节奏到语义节奏”的转变。以近体诗为参照的小令仍然完美地体现了抒情诗以对等原则为基础的复现节奏,“标准的令词与律诗颇为接近,而不分阕的小令则与绝句大体相当”。慢词扩张了的篇幅,则使得以连续性和过程性为标志的语义节奏出现在词的这种形式中,打破了意象并置的传统抒情结构,而以流动的语义贯穿始终,同时,虚词的介入进一步增强了行文的委婉跌宕,有利于整合零散的意象群,进而创造出以长短句为特征的更符合人类情感进程的语言形态,它使得抒情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从“融合”转为“距离”,从而在形式上增强了“客观”的效果。

咏物词的内容更体现出“对物的关注”的美学。传统抒情诗中,“抒情主体的声音”无论在何种形式中总会适时出现,但咏物词则以“主体意识的消隐”为特征,被视为“有情无我”。因而,咏物词并不是对物本身的描写和赞美,而是以物为感情结构的中介,刻画某种由物所象征的情感,即所谓“寄托”。这类词中往往以多重比喻构成情感的复合结构,使“抒情对象”与“抒情主体”相分离,从而创造出“情感象征性”的体类风格。

物具体象征着人类的一种特殊的情感,而且,也体现着这种情感的具体性和多义性,深度和广度……物除了作为激起人们的微妙情感的东西外,本身也就是这种情感的体现。[4]135

由于咏物词中的抒情主体把情感寄托于物,因而发展出从客观的外在视角观察和分析主体情感的技法,较之于抒情传统中以抒情主体的瞬间感觉为中心的自我表现方式,咏物结构中独立于抒情主体和抒情瞬间之外的情感,便有了将不同时空融为一体的可能。因此,虽然咏物词与杜甫的律诗一样也以用典著称,但典故的意义却不只把历史和文化意识引入传统的抒情形式,而是力图创出多重经验的表现空间。

对形式与意义关系的讨论,是高氏“美典”研究关注结构美感的一贯态度,相对于国内中国文学史叙述中流于空泛的“风格”评说,这一模式显然从语言媒介和形式特性等方面重估了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美感价值。然而,林顺夫的开创性意义却在于其有意识地将文化史、思想史的视野引入文类研究,具体到姜夔词的创作,则力图从时代意识的普遍性和姜夔个人生活境域的独特性角度对其词体风格的形成加以文化史的观照。他认为南宋经济和文化的高度发达与政治处境的日渐衰微之间的张力,形成了这一时代独特的文化景观:文人士大夫大多安于私家园林中以高度物质享受为基础的日常生活,从而把中国文化中有关生活美学的思想发挥到极至,促发了“关注于物”的哲学转向(朱熹的客观认识论),反映在咏物词中,则是创作视野的日趋狭窄以及创作风格的日趋物化。林顺夫从文化思想史角度解说文体结构的路径,进一步在高友工对抒情美学的历时性阐发中得以运用和深化,为中国古典文学史研究中的文本细读与历史意识的结合提供了有益的范本。

三 六朝诗学——中国抒情传统的黎明

1986年,孙康宜的《描写与抒情:六朝诗歌概论》(Six Dynasties Poetry)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作为六朝文学研究在美国汉学界的拓荒之作,此书一改传统文学史对此一时期文学“浮华”、“绮密”的评判而把其视为一个伟大的诗歌革新时代,以此强调“中国古典诗歌就是在表现与描写的互动中,逐渐发展的一种绵密又丰富的抒情文学”。[5]此书秉承孙氏对“天才与传统”的一贯偏爱,以伟大诗人为线索,通过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眺、庾信五位诗人的生命历程考察了“田园诗”、“山水诗”、“七言乐府”、“声律”和“宫体诗”等次文类的“形式与意义”,描画出“抒情”与“描写”并行融合的历程,回应了高友工把中国抒情传统的发端归于汉末兴起的五言诗的论点。

孙康宜认为六朝诗歌关注“抒情之音”的传统,始自陶潜。他摒弃了东晋诗坛的“玄言”风尚,以自传式诗体实践自我表现、于“虚构人物”和“自然”中寻找“知音”,并以此作为超越生命伤逝的自我慰藉,创造出以征服死亡为核心的抒情声音,并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抒情主体与自然外物的统一。接下来,抒情性则在鲍照直抒胸臆的七言乐府中显现,他对人类命运的评判在一系列关注现实的诗歌创作中通过个人与历史重叠的瞬间展开,而抒情性也表现出以“女性”为“知音”的倾向。政治生涯的坎坷,成为了六朝最后一位大诗人庾信在其诗歌中注入强烈历史感的根本动因,他将个人感情与对历史的深切关怀统一起来,超越了狭隘的个人感怀,创造出融合政治变迁与个人自传的抒情体式,无愧为杜甫历史风格形成的前驱。

六朝诗歌的“描写”传统,则被孙康宜追溯至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她认为谢灵运追求“形似”的诗歌美学创造出一种山与水交错出现的描写结构,因而明显带有“赋”的特质,同时又因以物象“并置”来表现抒情瞬间而有别于“赋”的繁琐铺张。鲍照在山水诗的基础上拓展了咏物诗的空间,他摒弃了谢氏诗歌中司空见惯的大规模山水景观,而注重单个物体的聚焦,不以模拟为最,而把“感情和印象”融合在象征的形式中以表现诗人抒情瞬间的视界。谢眺与永明时期“声律”试验的密切关系,使其在诗歌句联结构的形式主义试验中多有创构,他借短句表现山水图画美的尝试使抒情瞬间的表达以一种内化描写的方式固定下来,最终构成了律诗中间二联的基本结构。而庾信所处时代的审美理想,可以用萧绎在《金楼子》里的话概括——情、采、韵,其中,“采”即强调一种以描写为主旨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理想,并最终发展出以对事物细节的精致刻画著称的“宫体诗”。

最后,孙康宜指出描写与抒情在不同伟大诗人的笔下时而偏向一端,时而又交相呼应,但是具有影响力的诗人不论偏向描写还是抒情,却始终立足于寻找一种合适的形式,一种能把抒情与描写完美融合的形式,最终,这一理想在唐代的律诗体类中得以实现。孙康宜的这一结论,为高友工律诗形式研究的历史渊源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持,并在其独特的论述视角中丰富着抒情传统的研究论域。

在本文结束之际,我们试图把高友工及其普林斯顿的追随者经由抒情美学和美典批评的路径完成的文学史重构,视为 20世纪 70年代北美中国文学研究中独特的一脉。由于身处“形式主义”大行其道的年代,以现代语言学为基础的形式分析构成了这一理论创构的基本特点,它使“抒情美典”的文本解读实现了从传统之鉴赏批评向语言形式的“细读”分析的转化,并从“文学性”的角度重估了中国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同时,它更突破了“形式主义”的文本自足体系,广泛引入文化史、思想史的研究方法,从历史和文化的深层因素为文学类型及其演变提供了新的解释和说明。

[1]高友工.中国文化史中的抒情传统[C]//中国美典与文学研究论集.台北:台湾大学出版社,2004:106.

[2]高友工.律诗美学[C]//乐黛云,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87.

[3]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曹晋.当代女学者论丛·总序[M]//孙康宜.描写与抒情:六朝诗歌概论.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6:3.

Princeton’s Followers:the W riting of Chinese L iterary History in the Perspective of Lyric Tradition

SHEN Yi-fan

(Department of Chines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China)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heories o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late 20th century, studies on“Chinese Lyric Tradition”by overseasChinese scholars notonly strove to construct“lyric aesthetics”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but also attempted to rewrite literary history to represent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Among them,Gao Yougong’s theory of Chinese aesthetics hasmade its full impact on his Princeton’s followers’(Sun Kangyu and Lin Shunfu)writing of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in the perspective of lyrical tradition.Their studies have provided special and profound interpretation as to the evolvement of and relationship among Chinese genres such as pentsyllabic verse,regulated verse and song lyric which represent a lyrical literary legend from the late Han Dynasty to the late SongDynasty.

thewritingof traditionalChinese literary history;lyrical tradition;aesthetics;the theory of Chinese aesthetics;Gao Yougong;Sun Kangyu;Lin Shunfu

I206.2

A

1674-5310(2011)-02-0075-05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典文艺美学的现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 05JJD750.11-44211)部分成果。

2010-11-20

沈一帆(1984-),女,上海崇明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文艺学 2008级博士生,研究方向:海外华人诗学,欧美汉学,比较诗学。

(责任编辑李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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