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巍 贾 军
(1.黑龙江农业工程职业学院,哈尔滨 150088;2.东北林业大学 园林学院,哈尔滨 150040)
在我国插花艺术的发展过程中存在一个深深的遗憾,那就是我国本源的插花艺术、我国传统文化之一的插花艺术,在我国大陆地区曾一度搁浅。如今我们所见的插花艺术获得的长足发展,也不是我国传统插花艺术在新时期得到充分传承与发扬的结果,而是得力于西方插花艺术、日本插花艺术,以及欧美时尚花艺设计理念的传入与带动。然而,令人欣慰的是传统插花艺术在国内插花花艺界的地位已经确立,且呈复兴之势,这完全仰仗于前辈们的拳拳之心与坚持不懈的努力,而作为晚辈后生的我们则有责任承前启后,为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振兴极尽绵力。
“传统”一词一提出来总有些复古的味道,在许多人眼里她代表着古板的、僵化的、沉重的,甚至是与时代进步相对立的东西,对于求新求变的现代人来讲,他们喜闻乐见的是“时尚”这个充满朝气、具有无限魅力的字眼。我想这正是有人在遇到继承传统、发扬传统的话题时就会产生时光倒流的困惑的原因。
难道“传统”真的是“时尚”的反义词么?看看服饰的变迁就能够找到答案:中山装是辛亥革命后的时尚,在今天讲她就是传统;唐装是我们的传统,在2001年上海召开的APEC会议后却又成为时尚,而且还是走出国门的时尚。可见“传统”与“时尚”并不是矛盾的,而是相对的。昨天的时尚与创新可能成为今天的传统,今天的传统也可能是明天的时尚。不但如此,只有能经受住历史检验、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时尚才能成为传统。正如《现代汉语词典》[1]对“传统”的注释:世代相传、具有特点的社会因素,如文化、道德、思想、制度等。可以世代相传,可见她的生命力之盛。由此我们也可以发现传统的另一表征——“具有特点”,这说明她是一定范围内区别于其他范围的能够形成风格或具有符号特征的属性。那么作为文化的一脉,传统插花艺术就是指代表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文化特征的插花艺术,她与外来文化特征的插花艺术相区别。那么我国传统插花艺术就是指具有我国民族性的插花艺术,是中国风格的插花艺术。
我们都知道“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不仅是励志的口号,更是深刻的道理。中国插花花艺资深大师王莲英教授在接受采访时曾经指出中国插花艺术所面临的严峻的国际形势,“西方以及日、韩等国凭借强势抢占插花艺术的话语权,甚至操纵了世俗的审美观”[2]。而外国的花艺师们也曾对我国目前的插花艺术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德国著名的插花大师葛雷欧·洛许曾多次提到,希望在中国能看到中国特色的插花作品。”[3]比利时的花艺大师丹尼尔·屋斯特也曾这样评价中国插花比赛的作品“就每一件作品而言,都很优秀,但感到缺乏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就是民族特点”[3]。可见国际花艺大师们也在期待一睹中国风格的插花艺术。这些都充分地说明,烙有中国印记的插花艺术在世界插花艺术的舞台上已经缺席得太久了,如果再不及时地加以建树,我们优秀的民族传统与文化必将被历史的长河淹没在深深的泽谷而无人问津了。时代的进程呼唤中国风格插花艺术的崛起与繁荣,民族的自强要求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发展与振兴,身为华夏子孙的我们责无旁贷。可喜的是,传统插花艺术在我国的濒危处境已经受到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2007年6月,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列入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08年1月24日,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名单。”[2]我们更应该借此东风,为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继承与发展出谋献策,并且积极地探索实践,争取早日在现代世界花艺之林绽放出中国风格的美丽奇葩。
我们先来讨论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内涵,而不是研究她的形式与符号特征,原因在于,对于文化来讲,内涵虽然过于抽象,过于深沉,但她是根本性的、指导性的特征,形式虽然具体明确,便于把握,但她是第二位的、派生的特征。我们要认识事物,当首先把握它的本质。我们要学习、继承和发扬我国的传统插花艺术,也应当从认识和理解她的内涵入手。只求形式上的“似”,不重内涵的“切”,到头来也只是空泛的描摹与仿效,实现不了具有无限生命力的创新。只有充分理解了传统插花艺术的内涵,把握了传统插花艺术的真髓与精华,以其指导我们的创作实践,才能很好地运用现代的材料与技术,创造出具有时代特征和民族特性的中国风格,形成多姿多彩的中国插花艺术体系,从而实现传统插花艺术的发展。
什么是传统插花艺术的内涵?在我看来,“自然之真”、“人文之善”、“宗教之圣”和“艺术之美”这些为我们所熟悉的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表现重点,就是传统插花艺术的内涵所在,因为这些表征恰好对应了生命的重重境界。我们的先辈正是将对生命境界的追求渗透在插花艺术创作中,进而成为传统插花艺术的内在追求。无论是宫廷插花的富丽堂皇,还是民间插花的朴实亲切;是寺庙插花的醍醐灌顶,还是文人插花的悠然自诩,都从各个层面进行着对生命本真的探索,透射出温暖祥和的人文关怀。可以说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这种内涵,是一种洋溢着东方浪漫主义情怀的哲学思辨。
“自然之真”是认知的境界。追求“自然之真”,就是对自然的崇尚和对于生命个体的尊重,是不造作、不强求,春看桃花,夏观荷,秋赏菊花,冬咏梅,万物皆吾友,四时皆有情,何意动乾坤?也恰恰是我们今天倡导的生态意识与环保意识的体现,这一点在插花技法,如花材的造型与固定等方面也有所体现。在花材造型上,传统插花讲究对花材的审视与修整,以其自然生长的状态先定出枝条的走势与阴阳面,再根据其自然的伸展角度确定合理的插角,根据其阴阳呈相确定正视面,而后对其进行疏枝剪叶或揉搓拿弯的艺术加工,很少用到金属丝辅助造型的方法,即便有也是助其更好地呈现自然美,而非匠气十足的人工美。在花材固定上,传统插花更是注重技法的运用,无论是瓶口做撒,还是捣泥填沙,或是开发了占景盘和花插(是仿各式动物、果物、花叶、器皿等形,制作各种形状的用以插花的器皿,上留有孔)[4],都是取材天然,取法妙造,既能实现花材的固定,又能很好地与花材协调,无须刻意遮挡,且不存在浪费与污染,比起诞生于西方的花泥插花,我国的这种传统理念更适宜普及与推广。而应用环保材料,追求生态理念也已成为目前世界花艺发展的新时尚。这种趋势在某种程度上讲,正是对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瞩于“自然之真”这一认知境界的回归与伸张。
“人文之善”是社会生活的境界、人际交往的境界。追求“人文之善”,就是“以花传情”,是以花草这一美丽的使者传递友谊、祈福致贺、寄托哀思、营造氛围、点缀生活、和谐人际。中国人尚礼,而鲜花礼仪正是一种十分高雅的礼仪交往形式,且雅俗共赏。因此我国民间素有以鲜花相赠,藉以为念的习俗。早在公元前11—公元前3世纪的周初至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就有男女惜别时互赠芍药花以表达爱慕思念之情的风俗[5]。南北朝时,就曾有这样的记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赠范晔》)。唐代,还有“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杨巨源《赋得灞岸柳留别郑员外》)和“濯濯长亭柳,阴连灞水流。……赠行多折取,那得到深秋?”(戴叔伦《赋得长亭柳》)等关于折柳相送的诗句。而在我国古代以应时花卉装扮节日、款待亲朋的习俗更是盛行不衰。如北周时,庾信在《杏花》中写道:“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说明普通人家已经开始采摘鲜花来尽地主之谊。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于每年的“花朝”举办盛大的插花展览来庆祝节日,便又开启了大型专题插花展览的先河[5]。及至今日,我们每逢年节假日都会买花、赠花,用鲜花来装点家居,每逢大型活动(会议、演出、庆典等)都少不了用插花花艺来布置环境,这些虽更多地有赖于中西文化的融汇,但一方面也是对传统插花艺术追求“人文之善”这一生活和交往境界的延续与发扬。
“宗教之圣”狭义地讲是“佛”的境界,广义来说是信仰的境界、精神的境界。追求“宗教之圣”,狭义地讲就是追求佛祖拈花一笑间的圆满,广义来说就是“托物言志”,两者都是要通过对已经人性化、品格化了的自然花草的安置与应用,来展示觉悟、表达志趣、抒发情感,实现自我精神品性的凝练、比照与升华。我们所熟悉的花格、花意象,正是这一追求的集中体现。如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为“圣洁”,以“暗香浮动”的梅、“生于幽谷”的兰、“虚心”的竹和“傲霜”的菊为“君子”,以松之“经冬不凋”为“寿”,“立身乱石”为“健”,此二者并称以为“贞”等。反映在花型上则表现为:汉魏六朝时期的插花类型主要以宗教插花为主,追求清静恬淡,庄严肃穆;隋唐时期以宫体花为主,充满宫廷煊赫堂皇的气势;宋代以理念花为主,讲究理性内涵加之清丽外形而成纯美的意境;元代以心象花为主,藉以消愁书愤,往往怪异生冷;明清时期与新理念花、写景花和象形花并称的文人花,不重排场,不为祈福,主要讲求情趣[6]。而文人花正是寄予了这一内涵的传统插花艺术的典型代表。在我国现今青年花艺师的创作中也有可称之为文人花的作品,如刘飞鸣和邬帆在99昆明世界园艺博览会荣获金奖的现代花艺作品“萧瑟秋风今又是”和中国首届插花花艺大赛冠军得主万宏的东方式盘花作品“采菊东篱下”等。这些作品可谓是传承传统插花艺术展现“宗教之圣”这一信仰和精神境界的星火之作。
“艺术之美”可能会被更多地理解为是美的形式、美的色彩、美的视觉感受,但在笔者看来她是融会了前面三者的至高境界——文化的境界,不单有美的视觉感受,也有美的认知态度,还有美的心灵体验,更有美的精神觉悟。有了这些多维的美感享受,故而作者悠然自得,泰然若之,观者气定神闲,如沐春风,能够真正实现插花艺术修身养性、教化育人的目的。因此,古人插花不但要追求作品的质量,还要讲究创作的氛围和欣赏的过程,注重从操作环境的布置、插花器具的选择,到作品的安置与如何赏鉴的诸多细节。唐代诗人罗虬在其著名的《花九锡》中记述了当时宫廷中插制国花牡丹时应遵守的9项礼遇原则和程序,内容包括:重顶幄(障风)、金错刀(剪折)、甘泉(浸)、玉缸(贮)、雕文台座(安置)、画图、翻曲、美醑(赏)、新诗(咏),说明插花在当时已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庄严仪式[5]。欣赏插花还要配以绘画的视觉美、琴曲的听觉美、佳酿的味觉美和新诗唱和的情境美。五代时,这种“酒赏”发展为“香赏”,将对插花作品的欣赏与焚香结合,强化了嗅觉美。而至明代,又将品茗与插花欣赏相结合,奉为赏花之上者,谓之“茗赏”[7]。古人这种对插花艺术的崇尚与热爱,这种对“艺术之美”,也就是文化的诗意的境界的追求,在我们今天的插花艺术创作中还实属罕见。
可以说,我国传统插花艺术正是我国传统插花文化的代表与典范,她的精髓正是我国人民特有的关于花的理念与情怀,正是这一内核才幻化出传统插花艺术丰富多彩却又风格独到的艺术形式。因此我们要发展传统插花艺术,重要的是要发展我国独具魅力的花文化中对于花的认知与情感,有了这个基础才能实现对传统插花艺术的继承与发扬,才会有中国风格的插花艺术。
很多人认为传统插花艺术之所以没有得到广泛发展的主要原因是缺少土壤,而其根本原因则在于传统插花艺术品不便于运输,很难在花店推广。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如果说在华夏五千年文明滋养的子孙后代这里都缺少土壤的话,那么哪里还能有我国传统插花艺术更广泛的土壤呢?如果很难在花店推广,就注定其难于发展的话,那么同样不便于运输的日本插花艺术的繁荣兴盛,又使我们作何感想呢?难道只有在花店推广才能发展么?
笔者认为不是缺少土壤,而是缺少播种;不是花店里有什么,我们才需要什么,而是我们需要什么,花店里就应该有什么。那么我们究竟需要什么呢?又怎样播种呢?
我国传统插花艺术的具体特点可以简单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1)讲究容器与安置,即“花、瓶、几”要和谐统一,且与环境相称。
(2)讲究点线面多种素材的综合运用,不仅是花、果、叶,对于造型独特、姿态优美的枝干更为看重。
(3)讲究“虽由人做,宛自天开”,技法上插剪结合,不做过多刻意的雕琢与编排。
(4)讲究结果,更看重过程,从选材、创作到完成,每个细节都要舒缓有致,有所考究,整个过程不但可以实现自我身心的调养,也要给人以审美享受。
由此可见,我们需要的是种类丰富的素材,而不是现成的插花艺术品,是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的花艺大师来引导我们进行传统插花艺术创作,而不是到花店里去挑选别人的作品。因此发展传统插花艺术,有赖于以下几方面工作的开展与完善:
(1)发展民族鲜切花产业,广泛而深入地开展我国原产鲜切花品种的选育与生产,争取民族知识产权,创立民族鲜切花品牌,为传统插花艺术的发展提供必要的资材保障。我国传统植物牡丹、梅、桂、月季、山茶、杜鹃、石榴、柿、松、柏、竹等,都是传统插花艺术重要的花材资源,而目前仅有牡丹和月季等少数种类开展了相应的切花品种的选育与栽培,大部分花材种类还处在有待开发的自然状态。这种非产业化的资源现状在当前重环保、讲生态的社会背景下势必阻碍了传统插花艺术的创作。因此研发具有中国特色的切花品系是发展传统插花艺术的重要途径和必然出路。
(2)研发多种多样的插花器具,使传统插花艺术的形式创新成为可能。我国古代的插花容器不仅造型多样,而且材质丰富,除常见的瓶、盘、篮、碗、缸、筒外,还有竹夫人、壶器、悬挂器、微型器等异型花器,除陶、瓷、铜、石、竹、木、藤外,还有玻璃、锡、玉、牙角、螺贝、瓜树等材质[4]。并且有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几架、配件可供插花的安置与点缀。所以古代插花艺术的形式才有了多样的变化与长足的发展。不仅如此,古人还发明了占景盘和花插等专门用于插花的容器,以及撒和剑山等辅助插花的道具。这些都对当时插花艺术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而目前我们由于对花泥的依赖,在这方面的探索明显不足。
(3)借助传统文化普及教育的东风,在民间推广普及传统花文化,为传统插花艺术的全民发展奠定丰厚的土壤。随着西方文化在我国百姓生活中的渗透,许多西方节日连同节庆风俗也一并为我国广大民众所推崇。花文化在目前来讲,更多地体现了西方的传统与价值观念,如情人节送表示爱情的玫瑰,母亲节送象征母爱的康乃馨,以及商家以盈利为目的所宣扬的,马拉巴栗是发财树,肉桂是平安树,白鹤芋代表一帆风顺等。而我们传统的花文化在这种时尚的浪潮中则显得十分无助,似乎仅剩下“岁寒三友”和“花中四君子”这些概念。所以要发展传统插花艺术就一定要将传统花文化——那种中华民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对于花草树木的情感与审美根植于现代人心中。
(4)建设一支具有民族文化气质,热爱民族传统,又富于创新精神的花艺师队伍,以其不断进步来带动传统插花艺术在全国上下的纵深发展。我国目前的花艺师队伍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从商的和从教的。因此我们并不缺少能够进行传统插花艺术创作的技艺高超的实践者,也不缺少致力于传统插花艺术研习的修养深厚的理论家。但就整体的人员构成而言,则表现出来源复杂多样,素质参差不齐,理论水平(文化修养)和实践水平存在脱节,以及不平衡发展等特点。所以,若想带动传统插花艺术的全面复兴与发展,尽早地整饬一支高水平、高素质的传统插花艺术大师的精英队伍则迫在眉睫。
总之,笔者认为发展传统插花艺术最根本的就是对人的教育,如果插花创作者本身是传统文化的继承人,那么他所创作的插花艺术也必定体现中国风格,如果广大民众都能把插花创作作为自己居家生活、休闲娱乐、调养身心的一项日常活动,那么又何愁我国的传统插花艺术得不到大发展,又何来其不便运输之忧呢?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K].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韩韵.中国传统插花艺术需要继承和保护——访中国传统插花艺术传承人王莲英教授[J].中国花卉园艺,2008,3(5):26~27.
[3]林凤琼.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弘扬中国传统插花对策初探[J].中国花卉园艺,2007,7(13):32~33.
[4]马大勇.中国传统插花艺术情境漫谈[M].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2003:93~110,248~252.
[5]王莲英.中国插花艺术发展简史[J].中国园林,2006,(11):44~48.
[6]王娜,郭风平.浅论中国传统哲学与中国古代插花艺术的发展[J].西北林学院学报,2006,21(3):159~162.
[7]王莲英,等.插花艺术问答[M].北京:金盾出版社,1993: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