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兵
理想与现实的交融——浅析席勒的《华伦斯坦》
周天兵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 上海200093)
《华伦斯坦》三部曲的诞生,开创了德国的戏剧艺术模式,同时也标志着其作者席勒在哲学与艺术思想上的飞跃,即实现了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统一与和解。通过对《华伦斯坦》的创作背景、创作过程、人物刻画等方面的分析,突出并肯定了席勒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综合性。
理想与现实; 理想主义; 现实主义; 人性
文学上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争历来已久,要做到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个对立概念的统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首先提出这两个概念的德国作家席勒却做到了。席勒在创作了《唐·卡洛斯》后,投身于历史和哲学上的研究。十年过后,他从理性世界转向了美学世界,重新开始戏剧创作,写出了名剧《华伦斯坦》三部曲(1799)。自此以后,一系列经典之作被搬上舞台,如《玛丽亚·斯图亚特》、《威廉·退尔》、《墨西拿的新娘》等。席勒创造了德国的戏剧艺术模式,也因此奠定了自己在德国古典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华伦斯坦》的诞生,同时也标志着席勒哲学与艺术思想上的飞跃,即实现了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统一与和解,席勒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对人性的尊重。他的现实主义—理想主义思想贯穿和体现在《华伦斯坦》的创作过程、人物刻画和对主题的把握上。
席勒出生于黑暗而分裂的德国施瓦本地区符腾堡公国内卡河畔的马尔巴赫,从小就被送入被称为“奴隶培训所”的军事学校,在读书期间受到启蒙主义思想和狂飙突进文学运动的影响,所写文学作品充满着打倒暴君、追寻自由的理想主义色彩,被吕迪格·萨弗朗斯基(Rüdiger Safranski)誉为德国理想主义的发明者。其巨作《华伦斯坦》诞生之时正处于十八、十九世纪之交,此时的德国正值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整个社会面临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剧变。社会变动迅速,各种矛盾尖锐,现实与理想、光明与黑暗、进步与落后、文明与卑劣并存。同时,法国大革命和雅各宾派专政对席勒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席勒认为政治斗争和革命运动使世界分裂,使人失去自由,因此为了让世界在真善美的旗帜下重新统一起来,为了让人重获自由,就必须用纯人性的和超越一切世代影响的东西来对抗这些斗争和革命运动(《审美教育书简》1795)。在这观念的引领下,席勒的戏剧创作并没有直接揭示自己所处的历史背景,而是试图在历史事件中揭示人的本质,歌颂理想中的人性。历史剧《华伦斯坦》就取材于德国17世纪三十年战争。三十年战争是发生在德国的著名战争,它以德意志的宗教改革为契机,神圣罗马帝国分裂成以天主教和新教为代表的两大阵营相互作战,欧洲大部分国家被卷入其中。这是德国历史上最混乱、最艰苦的时代,一方面人民要求和平,另一方面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刚好契合席勒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同时也造就了矛盾社会的矛盾人物。
在《论朴素的诗和感伤的诗》(1796)中席勒指出,诗人有两种类型:一种诗人和自然现实是协调统一的,他们的诗是朴素的;另一种诗人和自然现实相对立,而又追求和自然现实的协调统一,他们的诗是感伤的。前者是现实主义的,直接反映现实;后者是理想主义的,反映由现实提升的理想。席勒把歌德归于前者,把自己归于后者。和歌德相比,他认为在自己身上缺乏想象力,存在着自然生活和理智判断之间的距离,而且过于追求概念的明确性。在创作《华伦斯坦》的每一个阶段,席勒都让他的朋友们,如科尔纳、歌德和洪堡参与创作,特别是与歌德的合作,使他受益匪浅。如在《华伦斯坦》的酝酿期,歌德让席勒对自己的作品《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提出修改意见。席勒发现在这部作品中,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这两种创作方法实现了完美的综合。他对主人公作了如下总结:“他从空洞的不确定的理想进入一个确定的积极的生活中,但没有损害理想化的力量。”在与歌德的探讨中,席勒明确了“只有哲学才能使哲思无害”,即通过理想用哲学手段来抵制哲学的诱惑。这类思索对席勒《华伦斯坦》的创作影响很大,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沉湎于理性与抽象,不再要求概念的明确性。在创作的每个阶段席勒都会向歌德征求意见。歌德在1798年9月建议把《华伦斯坦》分成《华伦斯坦的军营》、《皮柯乐米尼父子》和《华伦斯坦之死》三部分,席勒欣然接受。因此可以说,《华伦斯坦》的写作过程也是席勒与歌德,即所谓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的合作过程。
(一) 主要情节和人物
《华伦斯坦》的剧情发生在1634年,地点在波希米亚的皮尔森和艾格尔。诗剧的第一部《华伦斯坦的军营》描写了三十年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以及华伦斯坦部下对他的忠诚和拥戴,从士兵们的谈话中已经透露出华伦斯坦和皇帝之间的矛盾。第二部《皮柯乐米尼父子》主要是叙述奥克塔佛和华伦斯坦之间的勾心斗角及华伦斯坦部下的分裂。华伦斯坦手下的大将奥克塔佛·皮柯乐米尼受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奎士腾贝格的诱劝,奎向奥克塔佛·皮柯乐米尼私下出示皇帝要贬黜华伦斯坦并让皮柯乐米尼来指挥全军的手谕。皮柯乐米尼遂用挑拨离间等手段从华伦斯坦手下笼络了几员大将,如依索朗尼和布特勒,孤立了华伦斯坦。这时华伦斯坦已风闻皇帝要贬黜他的消息,与瑞典军队暗通消息,但他不打算和皇帝立即决裂,因为他夜观星象,认为当前星宿的位置对他不利。第三部《华伦斯坦之死》描写华伦斯坦在皇帝的压力下,在他的亲信伊罗、泰尔茨基和泰尔茨基夫人的怂恿下,最后决定把他的部队交给瑞典人。正当瑞典人节节胜利,华伦斯坦在艾格尔等待瑞典军队到来的晚上被随从布特勒暗杀。
(二) 华伦斯坦和马克斯
席勒创作历史剧《华伦斯坦》的原因之一,是为了纠正自己过去的理想主义概念化倾向。他在塑造波萨、卡洛斯的形象上,用美的理想来代替不足的真实,而在华伦斯坦这个人物形象上,想用赤裸裸的真实补偿所缺乏的理想。他表示要自觉地“遵循纯粹现实主义的途径来创造出一个戏剧性强烈的,包括真正生活原则的性格”。主人公华伦斯坦是德国17世纪三十年战争时期的真实人物。他是皇帝斐迪南二世军队的统帅,因带兵有方、骁勇善战而深受士兵们的爱戴。一方面他很想结束战争,统一德国,实现和平;另一方面他有自己的政治野心,想篡夺皇位,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应该说,席勒笔下的华伦斯坦基本上是符合历史的真实的,具有现实主义成分。但同时席勒在他的身上也赋予了理想主义色 彩,如他对国家前途的担心,对于统一并建立一个新秩序的向往。第三部第三幕第十五场华伦斯坦的表白:“我关心的是整体。你们看!我有一颗心,它时刻关注着德意志民众的痛苦……瑞典人和德意志人,教皇派和路德派,任何一派都不愿向另一派让步。每双手都想反抗另一双手。到处都是不同的派别,就是没有仲裁的法官。”他认为他是肩负结束战争使命的那个人,从这一细节来看,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与他相对应的人物是马克斯·皮柯乐米尼,奥克塔佛的儿子,他是席勒虚构出的人物,寄托了席勒对完美人性的所有期望,代表了人类的理想。他相信美德和忠诚的存在,相信伟大的爱情,愿意为正义献身。通过马克斯这个人物以及他对华伦斯坦女儿泰克拉的爱,席勒创造了与政治和战争对立的彼岸世界。马克斯是勇敢的战士,同时也是军营的产物,虽然他崇拜华伦斯坦,但在精神上他还植根于旧秩序,效忠于皇帝。当他得知华伦斯坦叛国时,他没有站到华伦斯坦一边,但与他的生父不同,他也不想背叛华伦斯坦,于是他与瑞典人作战,最后自杀身亡。马克斯的内心表白:“我的心在发 怒,有两个声音在我的胸膛争吵。我的内心只有黑暗,我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力。”反映了他的内心矛盾以及对于理想破灭的绝望。马克斯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没有立足之地,不能取代现实。席勒之所以喜欢把他剧作中的人物理想化,是因为“理想人物及其类型的代表能表达出人性的深处”。他塑造的华伦斯坦和马克斯这两个主要人物,时而相互欣赏,时而相互对立,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在此交融。
(三) 华伦斯坦和拿破仑
席勒创作的华伦斯坦这个人物,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当时的拿破仑。拿破仑的政治和军事生涯与华伦斯坦相近。1795年他受巴黎督政官的委托平定了保王党的武装叛乱,在军界和政界崭露头角;在1796年又取得了意大利之役的胜利,更是成为了法兰西的英雄。他的崛起使督政府感到了威胁,于1798年派他带领军队远征埃及,结果拿破仑的军队被困埃及。与华伦斯坦不同的是1799年拿破仑秘密赶回了巴黎,并在11月9日发动了雾月政变取得了大权。以后的事实证明拿破仑和华伦斯坦一样,如一颗彗星般地在历史的天际划过。这印证了席勒的担心,欧洲被打破的势力均衡需要重建,现实使拿破仑不再是游戏的主人。拿破仑与华伦斯坦,一个是现实社会中的英雄,另一个则是席勒戏剧创作世界中的英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在世人面前交汇。
《华伦斯坦》是否能看成为悲剧,这是人们一直探讨的话题。席勒在1796年写给歌德的信中说:“悲喜剧并不现实,命运所起的作用不大,华伦斯坦自己所犯的错误更多地导致了他的不幸。但这还算是一部现代意义的悲剧。”《华伦斯坦》之所以可看成是悲剧,我们还可通过和古希腊悲剧相比较来确定。席勒一向崇尚古希腊悲剧,但他的剧作已超越了前辈。他的这部剧作强调人的主观性,把人的行动卷入冲突,并决定了其后果,用内心独白的形式表现内心的斗争,并注重性格描写,野心和爱情都成为该剧的主题……凡此种种,都是近代悲剧的主要特征。
另外,席勒根据歌德的建议运用了占星术这个母题。表面上看是华伦斯坦迷信占星术而延误了做出决断的时机,实际上这只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因为当有利于他的星象出现时,当他与瑞典人谈判的事暴露时,他都没有及时采取行动,他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是他自己的行为最后间接地对他自己施以毁灭性影响。因此,占星术在这里只是作为人类行为与神秘的世界整体性的联系的象征,华伦斯坦只是整体里的一个个体,而个体应从属于整体。该剧以华伦斯坦之死结尾,华伦斯坦作为自然的、现实的人消亡了,但剧中对完美人性的追求作为永恒的理想却留在观众的心里,使观众体验到人的存在,这是理想对现实的超越。
值得一提的是,席勒开始创作《华伦斯坦》时用的是散文体,后来他改成了诗体,他的作品因而具有精神的美。诗的语言将剧中的事件带入了思想层面,表达了其深层意义,同时更加突出了讽刺意味及悲剧性。如第二部第一幕的第二场,伊索兰尼的台词:“战争供养着战争,农民们也上了战场,哎,皇帝得到了更多的士兵。”不仅形象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同时也对该现象给予了辛辣的讽刺与批评。对主人公华伦斯坦的描写也是如此。如剧中的高潮,即华伦斯坦对自己下一步行动有所顾虑时的内心独白:“我心中的意志不再自由,我没有看到旁边那条永远维护我归来的退路,我会把自己引向何方?”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他对于失去权力意志的恐惧。又如第三部第一幕的第七场,当泰尔茨基夫人(华伦斯坦的妹妹)告诫他,他只有在为保持自己绝对的权力而叛国或者对维也纳低声下气地服从之间可以选择时,华伦斯坦说出了自己的恐惧即“沦落为虚无,开始时伟大结束时渺小,与那些被时代造就又被时代唾弃的可怜虫混为一谈,现世与来世忌讳说出我的名字,弗里德兰成为一切值得咒骂的行为的代名词”。这几句台词充分暴露了华伦斯坦性格中的矛盾性,从深层次反映了他的思想状况。一方面他有市民阶层的理想,想要建立新秩序,想要千古留芳;另一方面他又想拥有贵族阶层才能拥有的绝对的权势,利用权势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当时的社会里,市民是不可能拥有权势的,但作为贵族又不可能拥有崇高的理想,这又构成了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席勒在通过揭示华伦斯坦性格中矛盾性的同时,也揭示了主人公性格的悲剧性,正是他的性格导致了他最终的灭亡。
在《华伦斯坦》这部剧作中存在很多未解的问题,席勒对此也没有明确地说明。如华伦斯坦到底是想维护和平,统一德国并建立一种新秩序,还是仅仅出于权力欲而叛国?他是一位骁勇的战将,应该是果敢而英明决断,但为什么一再地犹豫不决,既不想听从皇帝的调遣,又不干脆投靠瑞典军队呢?所谓新秩序的建立,是华伦斯坦的托辞还是真的能够实现?瓦尔特·因德尔(Walter Hinderer)在他的著作中指出,华伦斯坦因为战争从一位平民一跃而成大权在握的侯爵,但他骨子里还很传统,旧的价值体系在左右着他。他曾想通过促成女儿泰克拉的政治婚姻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他不是因为反抗而消亡,而是因为消亡而反抗。洪堡在1800年写给席勒的信中则高度赞扬席勒对华伦斯坦这个人物的处理,“华伦斯坦每走一步都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和危险,但他被自己的强大所迷惑,渐渐地被网入其中。”奥托·路德维希(Otto Ludwig)则把华伦斯坦和哈姆雷特相比,认为他们都是应该做某事却没能做,最后被阴谋所迫去做这件事,从而导致了毁灭。这些未解的问题,也许正是席勒想让观众去思考的问题。如果说他以前的剧作都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能引发观众的激情,那么《华伦斯坦》则是引导观众去思考,使他们的精神得到升华。
用古典文学提高个人的修养,用理想主义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让人们明辨美丑、是非和善恶,这是席勒一再强调的艺术的教育作用。通过《华伦斯坦》这部剧作,席勒实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这两个对立概念的融合,揭示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同时又以人性、理想影响了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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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vergence of the Ideal and the Reality—Analysis of Schiller’s
Zhou Tianb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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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iller’snot only created a pattern of Germany’s dramatic art, but also symbolized Schiller’s leap in philosophy and artistic thinking, that is, he had realized the unity and reconciliation of realism and idealism. Through the analysis in aspects of the creative background, the creative process, characterization and so on, this paper highlights and confirms Schiller’s convergence of idealism and re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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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3
A
1009-895X(2011)01-0051-04
2010-12-24
周天兵(1969-),女,讲师。研究方向:德语文学。E-mail: ztb122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