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悲歌①——哈姆莱特爱情观念分析

陈祥波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① 由于本文完全采用的是文本的实证主义分析，无所引证，故无注释。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

世界也有毁灭的一天，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

——朱生豪译《哈姆莱特》(第三幕 第三场)

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纠葛在《哈姆莱特》一剧中是仅次于“复仇”主题的主要戏剧情节，它贯穿全剧始终，占这个五幕剧共二十个场次中的八场。《哈姆莱特》一剧的肇端即是由于典型的三角恋导致的情杀，爱情主题是伴随复仇主题的协奏旋律，爱恨情仇交织出一张人性的迷网。分析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悲剧是我们窥探哈姆莱特的爱情观念、人性观念，尤其是展示哈姆莱特进入“复仇”进程中的心路历程的很重要的一个角度和途径，是解释“延宕”现象的一把钥匙，是打开《哈姆莱特》人性迷网的一个关键结。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在剧中显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在我们的论述中，你会看到我们的分析是随着一个接一个的解谜而逐渐展开的。

本文运用新批评主义(New Criticism)的考证方法，彻底贯彻文本研究的学术思路，考凭实据，得出结论。本文所依据的《哈姆莱特》的版本有两个：一、裘克安注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二、朱生豪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行文中关键的原剧引文，采用朱生豪译文、裘克安注，英汉对照，以期避免语言上的岐义导致的曲解，其它原剧引文，未注明者引用的均是朱生豪译文。

一、 哈姆莱特真爱奥菲利娅吗？

要从哈姆莱特的爱情行为中分析他的爱情观念以至人性观，首先是要确证他的爱情行为的严肃性，因为只有发自内心的真实行为才能反映他的真实观念。如果他对奥菲利娅的爱情只是逢场作戏，则这种表演性质的行为与他的内心观念并无实质的关系，就不能从中获得关于他的爱情观念和人性观的确切信息。所以我们第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分析哈姆莱特和奥菲利娅的爱情关系的性质。

在第三幕第一场，哈姆莱特和奥菲利娅有一场对话。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说：“我的确曾经爱过你。”可又马上接着说：“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的罪恶，我没有爱过你。”这一段话自相矛盾，十分奇怪，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哈姆莱特究竟何意？哈姆莱特真爱奥菲利娅吗？

剧中描写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场面：

第一幕第三场，奥菲利娅与其父波洛涅斯的对话。奥菲利娅对父亲说：“他(哈姆莱特)最近屡次向我表达他的爱情”、“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但她的父亲根本不相信，他说：“爱情！呸！你讲的话完全像是一个不曾经历过这种危险的不懂事的女孩子”、“这些都是捕捉愚蠢的山鹬的圈套。我知道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刚刚说出口就会光消烟灭，你不能把它们当真火看待”。

第二幕第二场，波洛涅斯在国王和王后面前念哈姆莱特致奥菲利娅的情书。情书如下：“给那天仙化人的，我的灵魂的偶像，最艳丽的奥菲利娅，让这几行诗留在她皎洁的胸中：你可以怀疑星星是火把，你可以怀疑太阳会移转，你可以怀疑真理是谎言，可是我的爱没有改变。亲爱的奥菲利娅啊！我的诗写的太坏。我不会用诗句来抒写我的愁怀。可是相信我，最好的人儿啊，我最爱的人是你。再会！最亲爱的小姐，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是你的，哈姆莱特。”

第二幕第一场，在哈姆莱特见到他父亲的鬼魂之后，奥菲利娅与其父波洛涅斯的对话。奥菲利娅说：“他(哈姆莱特)握住我的手腕紧紧不放，拉直了手臂向后退立，用他的另一只手这样遮在他的额角上，一眼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临摹下来似的。这样经过了好久的时间，然后他轻轻地摇动一下我的手臂，他的头上上下下点了三次，于是他发出一声非常惨痛而深长的叹息，好像他的整个胸部都要爆裂，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声叹息中间完毕似的。然后他放松了我，转过他的身体，他的头还是向后回顾，好像他不用眼睛的帮助也能够找到他的路，因为直到他走出了门外，他的两眼还是注视在我的身上。”

第五幕第一场，奥菲利娅的葬礼。哈姆莱特跳入坟墓，说：“哪一个人的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我也会跟她活埋在一起”。

这四个场面，我们先看第三个场面。哈姆莱特表现出这种情形是发生在他与父亲的鬼魂交谈之后，已经知道父亲是被谋弑，由此他所面对的是三重罪恶：一、弟弑兄，臣弑君，手足之情的毁灭；二、其母作为妻子的不忠；三、其母与叔父的乱伦。哈姆莱特骤然遭遇这样的人伦惨变，人性的黑暗深渊吞噬了他。绝望之时，他想到的是去见奥菲利娅，这种有意或无意的，简直是本能驱动的行为，充分表明奥菲利娅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而他那些异常的行为，表明他痛苦得濒于崩溃。为什么如此痛苦？一则是他遭遇的惨剧，一则却是因为他是来向他的爱人、向他的爱情永别。你看他对奥菲利娅是多么难舍！正所谓爱之愈诚，伤之愈深；伤之愈深，反见爱之愈诚。哈姆莱特如此痛苦，如此眷恋，正见出他对奥菲利娅的爱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第四个场面是发生在哈姆莱特识破国王克劳狄斯的诡计重返丹麦后。此时他和国王的斗争已经完全公开化，变成了你死我活的生死角逐，装疯卖傻的伪装已经失去作用，这个时候的哈姆莱特没有任何必要去做虚假的表演，所以当他跳进奥菲利娅的坟墓要和她活埋在一起时，表达的是他真实的悲伤。这种悲伤不仅是因为他确实深爱奥菲利娅，更是因为他不能原谅自己对她的无辜伤害。

然后我们再来看其它两个场面，尽管我们看得出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的爱情表白，未能免俗，如同所有恋爱男女一样“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刚刚说出口就会光消烟灭，你不能把它们当真火看待。”但结合我们前面对第三个场面的分析，已能确信不疑：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说 “我的确曾经爱过你”，其言不虚。从以上分析，我们能够得出结论：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确实是真实的爱恋。

那么，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说：“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的罪恶，我没有爱过你。”难道就是假话了吗？是掩饰之语？是什么原因使他在第二幕第一场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那么痛苦地来与奥菲利娅的爱情永别？自此之后，他就和奥菲利娅形同路人了？

二、 哈姆莱特为什么弃绝奥菲利娅？

在《哈姆莱特》中共有四个爱情故事：一、王后葛特露与老哈姆莱特及国王克劳狄斯的爱情；二、古特洛伊王后赫卡柏与国王普里阿摩斯的爱情；三、哈姆莱特所写戏中国王和王后的爱情；四、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四个爱情故事都与哈姆莱特有关，它们由一根纽带联系在一起，这根纽带就是哈姆莱特对这四个爱情的评价。莎士比亚写这四个爱情，就像是放在不同角度的四面镜子，立体地映照出哈姆莱特的内心世界。

王后葛特露与老哈姆莱特及国王克劳狄斯的爱情。在这个故事中，有两点使哈姆莱特十分痛苦和憎恶，反应异常强烈：一是母亲改嫁过快，一是母亲作为女人在爱情选择上弃优择劣。

关于第一点戏剧中有以下场次的描写：

第一幕第二场，哈姆莱特独白：“刚死了两个月！不，两个月还不满！……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不能再想下去了！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短短的一个月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了我的叔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匆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

* 同幕同场，见到好友霍拉旭，哈姆莱特说：“这是一举两便的方法，霍拉旭！葬礼中剩下来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宴上的宾客。”

* 第三幕第二场，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有个对话，哈姆莱特说：“您瞧，我的母亲多么高兴，我的父亲还不过死了两个钟头”、“天啊！死了两个月，还没有把他忘记吗？那么也许一个大人物死了以后，他的记忆还可以保持半年之久”。

关于第二点，戏剧中有很多场次描写哈姆莱特对其父的极高评价，同时把伟大的父亲与猥琐的叔父相比，显见出母亲爱情选择是弃优择劣。请看以下场次：

* 第一幕第二场，好友霍拉旭评价哈姆莱特的父亲是一个“好国王”，引发了哈姆莱特蕴蓄心中的对父亲的敬爱：“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整个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这样好的一个国王，比起当前这个来，简直是天神和丑怪”。

* 第三幕第四场，哈姆莱特被召到母亲寝宫，母子二人的对话。哈姆莱特说：“这是两个兄弟的肖像。你看这一个的相貌多么高雅优美：太阳神的卷发，天神的前额，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像降落在高吻苍穹的山颠的神使一样矫健的姿态；这一个完美卓越的仪表，真像每一个天神都曾在那上面打下印记，向世间证明这是一个男子的典型。这是你从前的丈夫。现在你再看这一个：这是你现在的丈夫，像一株霉烂的禾穗，损害了他的健硕的兄弟”。

哈姆莱特在这两点上，痛心疾首简直达到病态的程度，真是太奇怪了，哈姆莱特在这件事上似乎关注的是葛特露作为女性对男性的价值取向，哈姆莱特关心的是这件事体现出来的男女关系的性质。莎士比亚如此描写，真是耐人寻味。

那么这两点究竟体现了男女关系的什么性质？改嫁过快，说明爱情既非永恒也非惟一，非常脆弱；弃优择劣，说明爱情非理性，欲望的成分多于德性，甚至表现出嗜恶和丑。我认为，正是这种性质对哈姆莱特一直坚信不疑的某种爱情观念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使他陷入极度的精神痛苦。那么他的爱情观念是什么样的呢？显然，哈姆莱特的爱情观念是理想化的，它应该具有忠贞品质，这一点在第二个爱情故事里得到印证。第二幕第二场，当戏子念台词，念到古特洛伊城毁于兵祸，王后赫卡柏为丈夫的惨死悲痛欲绝时，波洛涅斯说：“瞧，他(哈姆莱特)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着眼泪！不要念下去了吧。”哈姆莱特为何被打动？他显然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正如他说：“要是他(戏子)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将要怎样呢？”同是王与后，同是夫妻，赫卡柏的忠贞与葛特露的失贞正成反照。

哈姆莱特的爱情观念除忠贞品质之外，应该还具有善和美的品质，所以他称奥菲利娅为“那天仙化人的，我的灵魂的偶像”。他母亲爱情的失贞、嗜恶与丑，直接颠覆和解构了他的这种理想主义爱情观。所以他才会对母亲改嫁过快和弃优择劣这两点表现出近乎病态的在意。他的精神世界正经历着世界末日似的大地震，他的理想主义爱情大厦崩塌了，废墟之上是一番什么景象？我们看第三个爱情故事：哈姆莱特所写戏中国王和王后的爱情。

第三幕第三场，伶王：“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前言。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

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树梢，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

我们对自己所负的债务，最好把它丢在脑后不顾；

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

过分的喜乐，剧烈的哀伤，反会毁害了感情的本常。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

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

有谁能解答这一个哑谜，是境由爱造？是爱逐境移？

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

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

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把我们的谈话拉回本题，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

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

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再嫁，只怕我一死你就要变卦。”

这一段话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这出戏本意是试探斯克劳狄斯是否真凶，却泛泛而及，谈了一大篇抽象的人生道理，莎士比亚特意安排这样大的篇幅，显见得是很重要的。其重要性在哪里？这段话实际上是哈姆莱特自己的真实心声，是他在经历人生巨变之后的真实感受，里面所列举的种种人生际遇都可以和他本人经历对上号。所以这段话呈现的是在经历巨变之后的哈姆莱特的人生观念形态，可以说这段话是《哈姆莱特》一剧的关键。

哈姆莱特在这段台词里讲了两点：一、爱情无常；二、世态炎凉。其深刻性在于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某个人的品性造成的，而是人的本性，这两点实际上源于哈姆莱特所谓的“罪恶的本性”。我们来看第四个爱情：

第三幕第一场，哈姆莱特和奥菲利娅的对话。

哈姆莱特：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莱特：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You should not believ’d me, for virtue cannot so inculcate our old stock but we shall relish of it. I loved you not.)。

奥菲利娅：那么我真是受了骗了。

哈姆莱特：进尼姑庵去吧；为什么你要生一群罪人出来呢？我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的好。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象，甚至于我都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它们实行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进尼姑庵去吧。你的父亲呢？

什么是“罪恶的本性”？裘克安注：“源自基督教的原罪论，认为上帝造的第一个人亚当犯了罪，其子嗣无不带有原罪的本性。”我们究竟是应该从信仰的角度还是从人性论的角度去看待哈姆莱特所谓的“罪恶的本性”？我认为，如果仅仅从信仰的角度，会抹杀其体认的具体性和深刻性，在更大程度上哈姆莱特所谓“罪恶的本性”是他经历巨变，痛定思痛的结果，也是他内省的结果。在《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表现出很明显的内省趋向，他喜欢审视自己的灵魂，洞察了里面无尽的黑暗深渊，以至于他说：“我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的好。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象，甚至于我都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它们实行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正是由于他直面自己的灵魂，才解剖出整个人类的“罪恶的本性”。

人性决定了人类的“爱情要随境遇变迁”以及嗜恶性，奥菲利娅也不例外，哈姆莱特本人也不例外。那么爱情的价值和意义何在？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相反倒是源源不断产生出恶的人类，从这个意义来说，爱情是恶之源。这就是哈姆莱特弃绝奥菲利娅的原因。

三、哈姆莱特的爱情观念是什么？

哈姆莱特原本的爱情观念是理想主义的，具有忠贞、善和美的品质，但他遭遇的人伦巨变，特别是自己母亲作为女人在爱情上表现出来的嗜恶和丑，毁灭了他的理想主义；由此他的爱情世界变成废墟，他形成的新看法是人类罪恶的本性决定了爱情的无价值无意义和丑恶的品质。

所以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说：“我的确曾经爱过你”，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曾经把爱和忠贞、善和美视为一体；他对奥菲利娅说：“我没有爱过你”，他说的也是真话，因为他发现自己曾经的爱是多么虚妄。

《哈姆莱特》的悲剧在于给我们展示了一颗灵魂被毁灭的过程。哈姆莱特爱情观念的虚无主义是其整个理想主义的人生观念崩塌之后的一个表现，复仇行为在虚无主义的观照下显得无意义无价值，这是他复仇时出现“延宕现象”的根本原因。当然，这已超出了本文的范围，有待专文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