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俊仙,白 晨,罗翠梅
(1.河北北方学院经济管理学院,河北张家口075000;2.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编辑部,河北张家口075000)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1]
这首《西江月·梅花》是苏轼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后惠州所作,题为咏梅花,实则是为纪念自己的侍妾王朝云所作。苏轼在《朝云墓志铭》中云:“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侍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仅三十四。”王朝云去世后,苏轼不胜哀伤,写了《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诗、词、文章来悼念这位红颜知己[2]。而这首《西江月·梅花》,更是着力写出了朝云的精神风貌和高尚情操,表达了词人对朝云深深的思念之情。
词的上片:“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梅花玉骨冰肌,虽在惠州(广东惠阳)瘴疠之地,但依然在寒风中傲然开放,不合流俗,飘逸出尘。开篇两句,便通过写梅花而高度概括了朝云清丽高洁的气质精神。王朝云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时任杭州通判,12岁的朝云在酒宴上与苏轼相遇,苏轼喜朝云天生丽质,聪颖灵慧,小小年纪混迹烟尘之中,却亭亭玉立,不卑不亢,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独具清新洁雅的气质,遂收为侍女。朝云感念苏轼脱籍之恩,又十分倾慕东坡先生学识才华,故决心一生追随先生左右。她陪伴苏轼20多年,特别是苏轼被贬谪黄州和惠州两段艰苦的岁月,苏轼在政治上备受打击,原配王弗、续弦王润之都已相继离世,而自己身边的侍妾们眼见东坡东山再起无望,都纷纷地离苏轼而去。只有朝云不离左右,精心侍奉,陪伴苏轼度过人生中一段最艰难的岁月,给了他莫大的精神安慰。“瘴雾”即瘴气,古人认为是传染疟疾、瘟疫的病源。这二字,点明了惠州地处偏远,自然环境恶劣,也映射了苏轼所处的政治环境的艰险及生活的艰难。王朝云却“哪愁瘴雾”,对一切的艰难困苦全然不顾,始终如一,追随着花甲之年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而从小生长于山水胜地杭州的朝云,到惠州不久,便遇瘟疫,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不久便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仙风”二字,概括了朝云不同流俗的高贵品质。朝云虽为歌女出身,却不慕荣华,兰心慧质,聪敏过人。她追随苏轼之后,始学文,竟有小成;又一心向佛,颇有悟性和灵性,这些使得她能和苏东坡保持心心相通,成为苏轼生命中的红颜知己。上片的后两句“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的意思是:试看海上的仙人也为冰肌玉骨的梅花所倾倒,特意派遣绿毛么凤这样的珍禽倒挂梅枝,前来探访。么凤是一种鸟名,又称“桐花凤”,“倒挂子”,宋朱彧《萍洲可谈》载:“海南诸国有倒挂雀,状似鹦鹉,形小如雀,夜则倒悬其身。畜之者食以蜜渍粟米、甘蔗。不耐寒,至中州辄以寒死,寻常误食其粪,亦死。”[3](P287)这种鸟羽毛艳丽,习性特别,饲养困难,非常珍稀,么凤倒挂于梅枝是岭南梅花开放时特有的稀景,苏轼联想这是仙人嘉奖朝云的风度气节特意派遣而来。
词的过片,以梅花的清丽雅致来喻人。承接上片“玉骨”、“冰肌”,“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涴”即污染之意,岭南梅花天然洁白,而花叶四周皆红,即使梅花谢了(洗妆),而梅叶仍有红色(不褪唇红),称得上是绚丽多姿,大可游目骋情。两句词写出朝云花容雪肤,自然天成之美,皮肤雪白不用脂粉涂摸,嘴唇鲜红不用胭脂点染。朝云像一朵凌寒独自开的梅花,不需要任何装饰,洗尽铅华,不施粉黛,飘逸出尘。她的美丽,不仅是外在的美丽,更是内心精神品质之美。
苏轼另有一首写朝云的词《南歌子》,可以印证朝云的美丽。词曰: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廉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这首词上阙写“待歌凝立”中朝云的美姿,苏轼把朝云把比作巫山的神女,以“一朵彩云”为喻,可以想见其潇洒出尘,冰清玉洁;下阙以“鸾”、“燕”的翔空写朝云轻盈飘逸的舞姿。但是“高情已逐晓云空”,梅花开在“犹是悬崖万丈冰”之时,而梨花开时却已是“待到山花烂漫”了,梅花的这种芳香高洁已逐晓云而去,不能再与梨花同梦了。意喻着品性高洁的朝云撒手而去,留下孤独的词人感念不已。
苏轼先后有王弗、王润之两位夫人,侍妾无数。朝云一直无夫人或妻子之名,在苏轼贬谪黄州之际,才由侍女的身份转为侍妾,但她在苏轼的生命中却有着重要意义。在苏轼留下的诗文中,其中有文2篇,诗6首,词5阙都是写给朝云的。朝云死后,苏轼称赞其“敏而好义”,“敏”指的是聪敏,敏感,她有一颗善感的心,每每能与苏轼同呼吸,共命运,心心相通,惺惺相惜,感知先生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在精神和艺术感受上,她比两位王夫人更能进入苏轼的精神世界。
据毛晋所辑的《东坡笔记》记载: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指腹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机智、灵巧)。”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坡捧腹大笑。[4](P359)
这说明朝云与苏轼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苏轼之为苏轼,正在于他“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思想。他一生光明磊落,直言进谏,身处逆境,不改初衷,道德文章,为世所仰。宋孝宗曾赞他“忠言谠论,立朝大节,一时廷臣,无出其右”。但也因此,苏轼“在元丰不容于元丰,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指司马光)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人也”(宋马永卿《元诚语录》)。他的政治生涯极不平坦,卷入新旧党争,身陷“乌台诗案”,外放辗转于各地为官,屡遭贬谪,45岁被贬黄州,近60岁贬惠州,继贬儋州(海南)。难怪苏轼捧腹大笑,把朝云引为知己。苏轼尝作词《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朝云非常喜欢这首词,“日诵‘枝上柳棉’二句,为之流泪,病极,犹不释口”。《词下丛谈》载: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不能竟歌,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病而亡。子瞻终身不得听此词[3](P297)。
苏轼的这一阙《蝶恋花》写的虽然是晚春的景色“花褪残红”,但并无衰颓凄怨之情,却有开阔豁达之气。而下阙回环往复,写一方自作多情,一方茫然不觉的单相思情事更令人莞然一笑。何以朝云每唱此词都要泪如雨下呢?这是因为这首词实际寄托了苏轼贬官惠州的心情。“枝上柳棉吹又少”,指东坡在政敌的迫害之下,屡遭贬谪,一次比一次远,最后沦落天涯。而“天涯何处无芳草”正如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表达了词人对宦海沉浮、命运苦难的从容淡定和人生理想的坚定执着。而下阙“多情却被无情恼”正是词人对朝廷一片忠心却落得远谪岭南的下场的形象写照。而这一片心思唯有一直陪伴东坡学士身旁的朝云才能感同身受。而东坡居士也深晓朝云理解他的感受,读懂他的词,才岔开话题,对朝云笑而劝慰。
王朝云生前一直随泗上比丘尼学佛,颇通大义。苏轼也精研佛学,喜好佛义。故在苏轼的诗词中,经常以佛教中的天女、散花称朝云,以维摩称自己。如他在惠州所作的《赠朝云》诗中有“伯仁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裙歌板旧因缘”之句;朝云染病之际,苏轼写下《三部乐·情景》,其中有“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之句。从这些诗句里,可以看出苏轼对朝云的珍爱敬重与不舍。苏轼在《朝云墓志铭》云:“且死,诵《金钢经》句四偈以绝。”[3](P286)这四偈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番话是朝云劝慰东坡先生不要因为她的离去而太伤心,所有的人生苦难都不要放在心上,世上一切都为命定,人生就像梦幻、泡影、露水、闪电,转瞬即逝,不必在意,无尽的关切和牵念之情尽在其中。“朝云卒,葬于栖禅寺松林中,直大圣塔”(《冷斋夜话》)[3](P286),苏轼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饱含着他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朝云去世以后,苏轼还有悼念朝云的《题栖禅寺》,可以与《西江月·梅花》对读: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伴令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声断后缘。归颐竹根无远近,夜灯轻礼塔中仙。
除了思想内容感人至深外,《西江月·梅花》在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3个方面:
第一,通篇运用比兴的手法,处处写梅花,但实际是处处写人。写人,却又不粘于人,“略形貌而取神骨”。以花喻人,含蓄空灵,着力刻画朝云高洁出尘的品质。
第二,善于捕捉所咏之物的特点。这首词咏的是岭南的梅花,故不同于江南梅,也不同于中原梅。宋朝庄季裕云:“广南有绿丹嘴禽,其大如雀,状类鹦鹉,栖集皆倒悬于枝上,士人呼为倒挂子。而梅花叶四周皆红,故有洗妆之句。二事皆北人所未知也。”(《鸡肋编》卷下)《王直方诗话》也有“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不曾到此,须教罚去’之语”。宋人王楙进一步解释道:“盖以坡公道人所不到之妙,夺天工造化之巧”[5](P286)。以诗咏物,源远流长。苏轼在《评诗人咏物》一文中云:
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花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梅诗。此写特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辩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4](P362)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苏轼认为咏物诗要关于捕捉所咏之物的特点,即不求形似,但要传神。这样,便要从作者的处境出发,托物言志,借物抒情,把“志”与“情”融合在所咏之物中。《西江月·梅花》就捕捉到了岭南梅花在特定环境中的特点,寄托了自己的情思,富有情韵而具有词人鲜明的个性。
第三,情感浓郁。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二引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这种看法是片面的。《西江月·梅花》正是以深婉执着,感人至深的浓郁真情感动了一代代后人。
知音已逝,真情难寄。一曲梅词寄托着词人对患难与共,生死相与的爱人的感激、敬意与深深的哀悼思念之情。
[1] (宋)苏轼.东坡乐府[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宋)苏轼.苏轼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籍出版社,2000.
[3] 张宗橚,杨宝霖.词林纪事·词林纪事补正合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 艾治平.词人心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
[5] (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91.
[6] 唐圭璋,钟振振.唐宋词鉴赏辞典[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7] 梁俊仙.“易安体”的审美情趣[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 ,2008,(5) :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