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作人20世纪美学思想的精神内核

2011-04-11 15:18潘水萍
关键词:新文学言志梁实秋

潘水萍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周作人*周作人五四运动时期积极参与“新文学”运动,是《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和文学研究会的发起者,新中国成立后潜心于翻译与写作。他一生译介了颇多的外国文学作品,同时也撰写了颇为丰厚的散文,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作品有《秉烛谈》、《苦口甘口》、《过去的工作》、《知堂文集》;诗集《过去的生命》;小说集《孤儿记》,论文集《艺术与生活》、《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讲义集《欧洲文学史》;文学史料集《鲁迅的故乡》、《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回忆录《知堂回想录》。此外,译有《日本狂言逊》、《伊索寓言》、《欧里庇得斯悲剧集》等。是一位颇为自持与谨谦的文学批判者*周作人曾极为谦和地指出:“对于小说戏剧诗等等我不能懂,文章好坏还似乎知道一点。”(参考:《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编选感想》,载于1935年第2期《新小说》);转引自止庵《“关于〈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作人《儿童文学小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版。),他在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近年来,周作人之人文主义美学思想或者说古典主义文学思想再度被关注与探究。周作人在《汉文学的传统》中预言现代文学之走向:“汉文学里的思想我相信是一种儒家的人文主义(humanism),在民间也未必没有,不过现在只就汉文的直接范围内说而已。这自然是很好的东西,希望它在现代也仍强健,成为文艺思想的主流,但是同时却并无一毫提倡的意思,因为我深知凡是有助长于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1]312周作人对儒家思想所蕴涵的现代性恒定文化价值颇为认同,一再强调其在现代社会中“仍强健”存在,甚至“成为文艺思想的主流”。俞兆平强调:“美学实质上是对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的负面成分的批判,属于现代性的反思范畴。”[3]概而论之,周作人之美学思想主要包含三方面的内容:一、把儿童文学纳入新文学的宏观建构中;二、对“言志派”与“载道派”两大新文学源流抗衡的批判性反思与鉴照;三、潜心于“冷落冲淡”与“逸趣横生”的散文风格创作实践。以下将从此三个思想面向展开理论层面的整体论析和深入探究,以此勾勒出现代视野中周作人之美学思想的内在涵蕴及研究意义。

一、把儿童文学纳入新文学的宏观建构中

周作人是一位学识非常宽泛的学者,也是一位尤为寻求与恪守“健全”、“节制”、“谐和”、“中庸”且不失“个性”的人格塑造的文学批评家。周作人嗜好读杂书,但却不局囿于某一特定专业而作象牙塔式的僵滞研究。他对自身求学境况曾颇为平实地指出:“因为无专门,所以不求学但喜欢读杂书,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点事情而已。”[2]2周作人在读书过程中渐趋转向对歌谣、童话、民俗产生浓厚的兴趣,后来警惕到中国新文学运动构筑不能忽视“儿童学”尤其是“儿童文学”的问题。他认为作为儿童文学之一的“童话”对儿童启蒙教育极为关键。“童话应用于教育,今世论者多称有益,顾所主张亦人人殊。”[3]8同样,周作人指出中国教育忽视儿童接受新鲜事物之心理取向的独特性,往往偏重于对其进行一种大人心理式的“拔苗助长”般的偏误施教。“幼稚教育务在顺应自然,助其发达,歌谣游戏为之主课,儿歌之诘屈,童话之荒唐,皆有取焉,以尔时小儿心思,亦尔诘屈,亦尔荒唐,乃与二者正相适合,若达雅之词,崇正之义,反有所不受也。由是言之,儿歌之用,亦无非应儿童身心发达之度,以满足其喜音多语之性而已。童话游戏,其旨准此。”[3]36此段文字入木三分地道出了由于儿童尤好仿效相摹,无论是“嬉戏之言”还是“古言童谣”,往往都意蕴趣然地呈示出儿童之独特心理。周作人认为童话于儿童有着极为深远的启悟教育意义。“用以长养其想像,使即于繁富,感受之力亦渐敏疾,为后日问学之基。童话叙社会生活,大致略具,而悉化为单纯,儿童闻之,能了知人事大概,为将来入世之资。又所言事物及鸟兽草木,皆所习见,多识名物,亦有裨诵习也。”[3]8周作人认为儿童文学之入门教育,最为重要的是要从“童话”之启蒙入手。“治教育童话,一当证诸民俗学,否则不成为童话,二当证诸儿童学,否则不合于教育,且欲治教育童话者,不可不自纯粹童话入手。”[3]11

周作人对新文学建构中存在无视儿童文学的现象警觉是颇有洞见的。他认为以童话等为代表的儿童文学对儿童早期的身心发育极富启蒙价值意义。“凡儿生半载,听觉发达,能辨别声音,闻有韵或有律之音,甚感愉快。儿初学语,不成字句,而自有节调,及能言时,恒复述歌词,自能成诵,易于常言。盖儿歌学语,先音节而后词意,此儿歌之所由发生,其在幼稚教育上所以重要,亦正在此。”[3]31周作人一方面论及童话之起源、分类、解释、变迁、应用、评骘等内容,另一方面他对“人为童话”、“儿歌”、“儿童的文学”、“神话与传说”、“歌谣”、“儿童的书”、“科学小说”、“童谣”、“小儿语”等系列相关话题,进行了颇具新锐意气而不失独特角度的阐析。他认为“儿童读物”诚然是中国新文学不能等闲、迁延视之的问题,也是现今“切要”的工作。紧接着,周作人于《童话略论》一文中指出“童话”之源流的内在本质与“神话”、“世说”较为接近实为一体。从文化之替代变迁或其渊脉上讲,日常生活之“传说”、“神话”与“童话”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故童话者不过神话世说之一支,其流行区域非仅限于儿童,特在文明之国,古风益替,此种传说多为儿童所喜,因得借以保存,然在农民社会流行亦广,以其心理单纯,同于小儿,与原始思想合也。或乃谓童话起源由于儿童好奇多问,大人造作故事以应其求,则是望文生义,无当于正解也。”[3]5无论是神话、世说抑或是童话,其实都是来自于人们对生活的一种习俗思想的表现。关于童话之“类分”,周作人则认为可从世说出者或非出于世说的侧面,分别划分为“纯正童话”与“游戏童话”。前者多以原始思想之“物源童话”或以人事之“习俗童话”;后者则以“娱悦为用者”,如动物本色之习性之谈、可供后世谐曲哄笑之愚钝笑话或历代流衍于民间的“复叠”故事。“童话取材既多怪异,叙述复单简,率尔一读,莫明其旨,古人遂以为荒唐之言,无足稽考,或又附会道德,以为外假谰言,中寓微旨。”[3]6事实上,颇多的童话往往从某些传说中取材,经由历代人们的不断传诵、讲述。因此,童话常常不可避免地随着时代文化之迁变而不断融入世俗之“新式”交合篡改。

实际上,周作人之美学思想会通了心理学、民俗学、儿童学、童话学、神话学、中国传统文化等方面的独特考察与反思,尤其是儿童心理学。他强调现今教育者应注重儿童“幼稚时代”的文学启蒙,遵循“儿童心理”成长的需求并顺应自然而启发其“性灵”,然后以择所趋而使其渐进自觉体会“童话故事”其中的涵蕴。否则,进行“逆性”之教育,难以取得期待中之教育效果。周作人颇为关注儿童之心理、杂事诗、儿童剧及儿童本身可读的文学等问题,他在《儿童研究》一文指出:“童话之用,见于教育者,为能长养儿童之想像,日即繁富,感受之力亦益聪疾,使在后日能欣赏艺文,即以此为之始甚,人事繁变,非儿童所能会通,童话所言社会生活,大旨都具,而特化为单纯,观察之方亦至简直,故闻其事即得憭知人生大意,为入世之资。且童话多及神怪,并超逸自然不可思议之事,是令儿童我穆然深思,起宗教思想,盖个体发生与系统发生同序,儿童之宗教亦犹原人,始于精灵信仰,渐自推移,以至神道,若或自迷执,或得超脱,则但视性习之差,自定其趋。又如童话所言实物,多系习见,用以教示儿童,使多识名言,则有益于诵习,且多述鸟兽草木之事,因与天物相亲,而知自然之大且美,斯皆效用之显见者也。”[3]21周作人认为儿童的心理、生理因与成人不同,其思维言话是值得引起人们关注的,而不能以成人之见对其忽略、无视甚至作一锤定音式的“一笔抹杀”,不加以重视。这是周作人早期熟谙于西方文学之儿童学后,暗示中国新文学应关注儿童教育。同时应“救救孩子”而重视儿童文学的建构与发展。周作人对儿童学的诸多问题的洞悉往往能一针见血地直指文心,他后来也撰文如《立春以前·关于教子法》、《秉烛后谈·儿童诗》等,对自身关注的儿童文学进行一些颇为鲜活的论述。

二、对“言志派”与“载道派”两大新文学源流的批判性反思与鉴照

周作人一再强调现代中国文学势必是“言志派”与“载道派”两大新文学源流脉络影响下的文学。这也是现代中国文学理论体系建构应秉承与吸纳“传统”文化的内在涵蕴之处。他在《金鱼》一文中曾有力指出:“文学上永久有两种潮流,言志与载道。二者之中,则载道易而言志难。”[1]51周作人认为中国古今之文学是由“言志”与“载道”两大流脉交相规约、彼此制衡、互补推进而渐趋形成。“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永远相搏,酿成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的文学运动。”[4]85-86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周作人,其美学思想倾向一方面来自于早年浸润的儒道释民族文化的熏染,另一方面是他留学日本扩展有颇为广泛的文化视野,同时他从事“国史编纂”与“欧洲文学史”讲义的自撰自编工作,使他有力地摄取了古希腊罗马文化之渊深博远。细致考察则可发现,周作人的文学思想理论不仅具有极浓厚的“希腊情结”,而且具有颇为宽泛的儒家传统文化底蕴。换言之,周作人文学思想的内涵正是以“希腊精神”内涵之潜在生命,开启了自身“美学”精神之启蒙倾向。这是他早期的文学选择,也与他后来着力倡导“人的文学”和“思想革命”的国学思潮运动而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不无关系。俞兆平指出:“国学思潮是现代性推进的合力中不可或缺的一种,在批判中要给予其合理、公允的历史地位。”[注]俞兆平《国学思潮是现代性推进的合力之一》东南学术,2010年02期。

周作人之美学观念是一种浸染着深厚儒家“中庸”哲思的传统文化思想。这与他一贯推崇“适宜”、“秩序”、“整体”、“健康”的现代精神之传统文化精髓思想有关。“道学家在中国的流毒并不小于英国的清教思想,所以健全思想之养成是切要的事。”[5]62周作人认为早在晚明文学就已酝蓄着一个严谨的“新文学”运动。他认为新文学运动主张学习西方文学是时代之必要,同时他更强调对儒学传统文化之秉承与新扬更是现代中国文学从“古典”迈向“现代”的关键。“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6]3周作人认为现代发展之趋势首先一方面要看到全球文化血脉之“会通”之价值取向,另一方面则是要坚守与弘扬具有自身传统特色文化之“可取”的一面。他在《汉文学的传统》中强调:“儒家思想既为我们所自有,有如树根深存于地下,即使暂时衰微,也还可以生长起来,只要没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压,或是助长。”[1]311周作人颇为赏识儒家传统之“执两”而“用中”的人生哲学观。他认为凡没有“节制”的极端就会产生“偏执”,因此于学问或生活中应持“怀疑”与“宽容”的态度。“我看许多反对神话的人虽然标榜科学,其实他的意思以为神话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这正如性意识很强的道学家之提倡戒色,实在是两极相遇了。真正科学家自己既不会轻信,也就不必专用攻击,只是平心静气地研究就得,所以怀疑与宽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耶者还是一种教徒,非孔者还是一种儒生,类例很多。”[1]41-42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梁实秋的古典主义文学理念与周作人之美学思想隐潜着某些暗合之处。梁实秋是对欧文·白璧德美学学说的接受、引介、倡导与阐发的基础上渐趋形成,他对中国古典传统文化价值的发现与肯定也得益于白氏的批判性引发与反思精神。梁实秋与周作人都是在接触西方古希腊罗马古典文化后,批判性地反思影响中国儒、道两大流脉派系。然却,俩人的文艺创作实践主张亦存在其迥然不同之处。周作人“独抒性灵”的文艺风格特色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感染到梁实秋、俞平伯、废名等人深入而独到的文艺创作。梁实秋对周作人一贯倾向于公安派“言志派”之文艺创作论,曾提出独特角度的精湛论析与质疑。“周先生以为‘胡适之的‘八不主义’,也即是复活了明末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和‘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张’这种说法,在周先生的理论系统上自然是很说得过去的,只是新文学运动,究竟是以西洋影响为发动的主因呢,还是以公安派影响为发动的主因呢?——这二者之间,孰轻孰重,怕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7]95除此之外,梁实秋对周作人推崇公安派“独抒性灵”的文学主张,亦持有迥然不同的理解。“所谓‘独抒性灵’,如其所抒写的是真挚情感,而不是一些伤感之类,那么,抒写出来的东西便不见得异于常人的情感。文学家有所传达,自当求其真,但真于自己者同时亦必真于他人,所以从心坎中写出来的东西必定能打到别人的心坎里去。个性的差别,我是承认的;但人性之普遍性,亦是存在的。这一问题我以为值得研究。”[7]95-96由此看出,梁实秋与周作人都肯定了文学创作应呈示人生或情感之“真实”。但俩人对“文学与人生”的问题又有独自的阐发。简而论之,梁实秋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想主要立足于普遍“人性论”。这一点有别于周作人之“人”的文学观。梁实秋发表在1922年5月《晨报副刊》中的《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一文,谈论了“人生的艺术与艺术”、“诗的贵族性”和“诗的进化观”等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梁实秋对当时新诗创作的弊端,较早地提出以白话入诗遂忘却诗之为诗的诗魂,此可谓切中了当时新诗创作的弱点。而周作人于1922年6月《晨报副刊》上登载《丑的字句》一文,批评梁实秋否定“丑不堪言”的恶俗字句不能入诗的主张。周作人断然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可以“入诗”。由此见出,梁实秋文艺创作观追求一种雅致、精美、崇尚的精英文化;而周作人的文艺创作观则追求一种平实、现实感再现的平民文化。周作人提倡的是一种“静美”的东方文化理念。

事实上,作为《语丝》周刊的主编和主要撰稿成员,周作人曾慷慨激昂倡导“人生主义”的文学。“汉文学里所有的中国思想是一种常识的,实际的,姑称之曰人生主义,这实即古来的儒家思想。后世的儒教徒一面加重法家的成分,讲名教则专为强者保障权利,一面又接受佛教的影响,谈性理则走入玄学里去,两者结合起来成为儒家衰微的缘因。”[1]310不可忽视的现象是,在周作人系列的著述中强调最多的词语有“言志”、“载道”、“人本”、“执中”、“仁智”、“情理”、“真实的”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多或少可以影射出周作人之美学思想观念的有力阐发。他曾言简意赅地说出:“假如从现在胡适之先生的主张里面减去他所受到的西洋的影响,科学,哲学,文学以及思想各方面的,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4]22周作人对《北斗》杂志所登载鲁迅“由革命文学到遵命文学”的观点,也颇为认同。他强调革命文学很可能发展成为“遵命”文学。“我认为凡是载道的文学,都得算作遵命文学,无论其为清代的八股,或桐城派的文章,通是。对这种遵命文学所起的反动,当然是不遵命的革命文学。于是产生了胡适之的所谓‘八不主义’,也即是公安派的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和‘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张的复活。”[3]46-47

周作人在《文学革命运动》一文,对古文与白话文之优劣论较早就作出明确的预言。“白话文的难处,是必须有感情或思想作内容,古文中可以没有这东西,而白话文缺少了内容便作不成。”[3]58一方面他认为学古文较白话文容易,另一方面认为“白话文”的应用是时代语境之所趋,强调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作人先生是提倡白话极尽力的一位,然而他的书信如此之典雅精练,此其故可深思矣。”[7]120周作人并不是一位迂腐的守旧文人,而是一位对中西古典传统文化进行竭力弘扬、消弥和推陈出新的现代学者,同时也是一位对现代人文精神缺失保持高度警觉与批判的文学家。俞兆平指出:“美学论者等在内的这一时期世界范围内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对现代化进程中日益尖锐的一系列矛盾是持警觉态度的。”⑤周作人较早地以一种中西文化比照的视野,审视中国古典传统之乐感文化得失和挖掘古典传统文化的现代涵蕴。“我想中国人的思想是重在适当地做人,在儒家讲仁与中庸正与之相同,用这名称似无不合,其实这正因为孔子是中国人,所以如此,并不是孔子设教传道,中国人乃始变为儒教徒也。儒家最重的是仁,但是智与勇二者也很重要,特别是在后世儒生成为道士化,禅和子化,差役化,思想混乱的时候,须要智以辨别,勇以决断,才能截断众流,站立得住。”[3]16诚然,从孔颜乐处之“非常儒”所怀抱着造就人格的那种最合于人情“中庸”反省的哲学,到道家“非常道”(玩世、愚钝、隐逸)之极为高明的收视返听,均道出了儒道互调之仁、义、礼、智之浩然之气与物我为一之遗世独立之传统文化精髓。综上所论,周作人所认为儒道之互调共源、言志载道之本是正统一家的精义正在于此。

三、“冷落冲淡”与“逸趣横生”的散文风格创作实践

周作人之人文主义美学思想散落于其系列的杂感、杂议与杂论的撰文中,其低调、简约的生命理念揉合而成的小品文风格的散文创作实践,的确开创和昭示了20世纪现代中国早期新文学创作实践的一代风气。他清晰地描述文学创作应表现出与人内在精神相暗合的“清醒的理性精神”与“现实感”。事实上,任何经典的文学书写都是一种心理情感抒发的表现。“作为人对现实的对象和现象是否适合人的需要和社会需求而产生的体验,情感和其他心理过程一样,是人在实践中产生的。”[8]35的确,周作人的散文书写是他对自身经历体验的一种审美心理的有感而发。正如其散文开阔的视野和敏锐纤细的文调,总给予人们一种曲尽其妙之美学感受。周作人的散文创作文体可谓是独树一帜,以随笔式文体表述较为突出。一方面体现出其严谨的学术之风,另一方面又披露出他对生活体验之细微。只是迄今为止,学界少有人对其“冷落冲淡”与“逸趣横生”的散文风格创作实践加以梳理而已。“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5]238此段文字足可印证周作人一贯追求的“平和冲淡”的散文书写风格。

周作人偏重于性灵流露、理情互调且兼有“思想之美”切实注灌的文艺创作,同时认为惟有这样的创作抒写才能给人一种豁然开悟的新的“色味”。1963年梁实秋为《西滢闲话》作序时,曾对20世纪早期颇具影响力的散文作家的大家风范作出较为精辟的评析:“周作人先生的文字,冷落冲淡,而且博学多闻,往往逸趣横生。”[7]162梁实秋寥寥数言的评析,充分透析与彰显了周作人的文学功底及丰富的人生阅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洞彻人世沧桑的历史感的思想感情及创作文风。周作人在《现代散文导论》中指出:“新文学的散文可以说是始于文学革命”[4]78周作人认为20世纪20、30年代前后勃兴的小品文散文正是“言志”派文学影响下独特的文学现象。“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文学却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及其他种种艺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要再唱歌,这理由正是一致。”[4]89周作人认为五四新思潮之所以强烈要求反传统而力主“西化”,一方面主要是看到“载道派”作为正统文化迂腐、过于说教和封建保守性。另一方面五四新思潮值得肯定的一面就是激发了“独抒性灵”之“言志派”文学创作实践。20世纪20、30年代前后勃兴的小品文、新诗创作正是得益于“言志派”呼声的复兴和“载道派”文学的暂时压制。“小品文则又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他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4]86-87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周作人的文学创作践行着“言志派”的性灵风格,同时他亦看到了在新文学思潮的引发“言志派”文学给催生了文坛新的文学创作实践。“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他们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4]88毋庸置疑,阅读周作人看似自有一种雅致出色、兴味浸润和空灵真实的散文,然却总给人予一种难以弹除的来常心的隐味。因为其力透纸背的文字充满着平淡如水、自然如风的语言色彩。这大概与他素来经受、体悟的生命涩味和简单味有关。周作人在1933年2月20日所撰写的《知堂文集·序》中自我剖白:“所说的话有的说得清朗,有的说得阴沉,有的邪曲,有的雅正,似乎很不一律,但是一样的是我所知道的实话,这是我可以保证的。”[9]周作人的散文创作与其说嗜好引经摘典分而论之,倒不妨说其力主平和、冲淡兼而有之的风格。细细读来,自然发现其散文书写继承了诗经、六朝和晚明文学的抒情传统之“言志”内蕴。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作人与鲁迅的文学创作论脉理或多或少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即认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周作人认为文学的意气清谈、无不是诗言志的“苦闷”写照与辐射。“文学,仿佛只有在社会上失败的弱者才需要,在际遇好,没有不满足的人们,他们任何时任何事既都能随心所欲,文学自然没有必要。”[3]16他认为文艺创作应该竭力避免“超出情理之外”的意气用事,而应用比较冷静的态度加以批评节制。对于自身的写作风格,周作人曾委婉提及:“我们所希望的,便是摆脱了一切束缚,任情地歌唱,无论人家文章怎样的庄严,思想怎样的乐观,怎样的讲爱国报恩,但是我要做风流轻妙,或讽刺谴责的文字,也是我的自由,而且无论说的是隐逸或是反抗,只要是遗传环境所融合而成的我的真的心搏,只要不是成见的执着主张派别等意见而有意造成的,也便都有发表的权利与价值。这样的作品,自然的具有他应具的特性,便是国民性,地方性与个性,也即是他的生命。”[10]事实上,周作人的文笔书写追求一种简洁、隽雅、朴拙、恬淡而言之有物的文调意蕴,往往在一味再嚼之间自然感怀其“微言大义”之涵蕴深刻和豁然开朗的欣快。对于散文独特的品味,周作人的《谈文》一文中颇为自豪地摘引叶松石的《煮药漫抄》的经典总概:“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学随年进,要不可以无真趣,则诗自可观。”[11]

周作人历来强调文学注重的是“认识人生”、“真实生活”、“心灵世界”、“心性情感”、“理性启蒙”等方面的内倾化诉说、审视与捕捉。他认为文学类似于宗教之“不可知”的学问。周作人的散文创作是一种贴近平民生活之真实审视与再现。20世纪30年代他也曾一度醉心于并沉湎于古典传统文化知识的精神熏染。他强调赏鉴文学作品最为关键的是要“有机缘”和“有兴趣”。周作人认为文学是一种普遍的人生审美的书写。周作人把人生的一切似乎都看作若远若近的“浮云”,因此其文字也于无形中深深地弥漫了一层“惨淡”、“孤愤”抑或“冷眼旁观”的情感意绪气息。“我平常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便地就表得出来。……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最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4]96从某种意义上说,周作人把文字的书写作为人生审美的一种“苦闷”。因此其散文多是透析出其内心之孤独、自省、忧郁、消潜、悲情和沉浮的人生映象,此外也凝聚着他对20世纪20、30年代新文学思想建构提出诸多的独具新见的多维阐发。周作人散文于舒缓而自然的字句节奏中透示着一股命运深处的审美淡然之气,即是一种绚烂之极必趋归于平淡之内在生命的感怀。此外,其文字于苦雨惆怅或苦茶清冽之间,自然溢出一股丰腴且幽雅的人生致味。也许这正是其散文耐读耐味之处。总之,阅读周作人散文,往往可以从内心深处领受到生命的一种新声、一种淡薄、一种沉郁、一种淡化、一种沉思、一种意态悠然甚至一种不屑。

四、结语

综上所述,20世纪20、30年代前后,周作人之20世纪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对儿童文学建构的独特重视、对“言志”与“载道”新文学源流的比照与反思;对“冷落冲淡”与“逸趣横生”的散文创作实践。张丽华在《周作人的杂学与文章》曾这样概述:“文化多元与‘思想宜杂’的主张,构成了周作人之杂学的思想支撑,与此同时,他对‘杂’的诉求,也是一种趣味化的个人选择。”[12]5总而言之,其美学思想与其说是会通了古今中外的传统文化精华的整合,倒不如说是融汇了现代视野中“古典”与“现代”的转向及“言志”与“载道”相互制衡、彼此规约的新文学精神。诚然,只有从以上三个内容面向上,才能深层地窥探到周作人之美学思想蕴涵着的实质性阐发价值与深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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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志说及其诗歌史上的体现
如何巧妙地托物言志
小报文学与新文学的论战
托物言志,表情达意
没留神
《胡适·鲁迅·莫言:自由思想与新文学传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