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华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性别:唐代文学研究的新视野
赵小华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性别天然地与文学联系在一起。对于唐代文学的研究来说,性别既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又展现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唐代文学的性别研究主要包括发现女性书写的添加式研究、阐释女性特质的内涵式研究和关注性别互动的发展式研究。
性别 唐代文学 女性特质 性别互动
20世纪80年代以来,唐代文学的研究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在此基础上,如何扩展唐代文学研究的思路、如何更新视角、如何探索方法,就成了唐代文学研究继续深入发展的重要前提。
在政治开明、国家富强、开放包容的社会风气下,唐代女性充分发挥能动性,与众多男性一起,共同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唐代文化。唐代文学史上,也留下了众多女性的名字。对此,相关研究或有涉及,但都不是专门性的系统研究,以致唐代文学的性别研究目前还有比较多的空白。因此,从性别的角度出发,考察唐代文学生成过程中复杂的性别因素及其多样表现,对各种文学文化现象进行性别分析,演绎男女两性在文学上的相互交往和影响,当为新时期唐代文学研究继续深入的重要方面。
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之一的文学,主要记录和表达了文学创作者在社会实践中的生命体验。这使它天然地与性别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只要拿起笔,与生俱来的不同生理性别、男女两性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精神体验都会使男女两性作家的作品表现出不同的风貌。虽然遗留下来的记载已经不多,但文学史还是向我们展示了女性同男性一样歌咏生活、思考生命的历史。
性别,同时也是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关键词。女性主义性别研究认为,性别一词,除去基于生理特征的男女两性划分外,在社会文化领域主要被用来表示两性关系中的社会结构和意识中存在的性别差异。简言之,性别与生俱来,但其之所以成为关系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根本性问题,则主要源于它同社会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给世界文坛带来了一股新风,使人们用一种全新的方法去审视文学的历史、现状与未来。”①王凤华、贺江华:《社会性别文化的历史与未来》,第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
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批评传入中国,随着新理论的引进和研究者视野的开阔,越来越多的古代文学研究者开始关注古代女性作家及其作品。性别视角,逐渐成为研究者所自觉采用的一种分析方法。建立在传统的文学研究方法与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基础上的性别研究,首先打破原有的父权制话语体系的文学史,关注文学创作者的性别,多途径发掘被埋没或冷落的女作家及其作品,重新进行考订生平、整理文集等文献基础工作;其次,在还原基本事实、倡扬女性特色的基础上,对某些已成定论的女性写作或女性形象进行重新解读与阐述,纠正男性传统对她们的错误理解,分析其中可能被忽略的女性意识,怀疑以至重铸传统的文学理论及批评方法;最后,将男女作家放到同一社会文化平台上,考察两性间的交游唱和,对男女两性的互动关系进行探析,考察文学生成过程中性别因素的多样性表现,对各种文学文化现象进行性别分析,建构包容两性经验在内的、性别平衡的新的知识体系。
对于唐代文学的研究来说,性别视角既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又展现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它不仅丰富了我们对于唐代女性文学的认识,而且拓宽了唐代女性文学乃至整个唐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眼界。它使我们从全新的视角来审视传统的文学史,从男性中心主义走向两性的互动,并追溯女性文学的传统,揭示女性特有的文学表达方式,客观评价两性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理论建树的不同价值和贡献,进而探寻文学史上两性的互相影响、互相辉映,复原文学流变的历史真相。
添加式研究指的是,在传统的文学研究视域外添加上“女性”这个因素,以寻找被遗忘、被埋没、被冷落的女性作家为主要目标,重新还原女性文学创作的相关活动和实践状况,将女性在文学史上从无到有的过程展现出来。添加式研究强调发掘史料、去除遮蔽、还原历史真相。
唐代文学内容丰富,女性在此一时期也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书写的形式表达她们真实的生命经验,为唐代文学的发展抹上了亮丽的色彩。以诗歌而论,《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录女诗人168人,遍涉各阶层,构成了对当时诗坛有一定影响的女诗人群体,既提供了唐代女性生活和情感的真实信息,也为明清女性文学高潮的到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季振宜《全唐诗》录诗人1895人,其中女诗人有124人,占总数的6.5%。从数量上来看,唐代女诗人数量及诗歌创作量远远低于男性诗人及其诗歌创作量;然而,就文学发展历史而言,这个数字几乎是先秦魏晋南北朝两千年历史时期现存所有女性作品总和的7倍①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中华书局1983年版。,这不能不算是女性文学史上的一次巨大飞跃。据郭海文统计,在《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诗文评类共712部作品中有45部作品里收集了唐女诗人的诗歌,占整个作品集的6%。②郭海文:《唐五代女性诗歌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4年博士论文。这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尽管如此,唐代女性文学还是面临着研究的瓶颈——资料短缺问题。“正史中女性的被记载理由有四:一是因女性地位尊贵被载者,如后妃、公主等。这类女性身份高贵,和统治者关系亲近,对当时的社会生活有较大影响力,当时的许多大小事件以及人物都和这类女性发生联系。二是因女性品德被看重、具有教化意义而被载者,如孝女、节妇、良母、烈女、侠女等。三是因其事迹有特殊意义而被载者,如一产多子之平民女性、长寿女性、绝粒女道士等。四是被无意记载者,如以群体形象被载的战俘、灾民、奴婢、女乐等。”③吴娜:《两〈唐书〉女性史料的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1年硕士学位论文。在文献基础方面,历来的正史资料、政书记录中对于女性创作实践活动的记载少之又少;由于各种原因,女性的文学作品流传也不完整。举凡女性作家的生平事迹、生卒年份、社会交往、婚姻状况、身份测定、游踪行迹、作品创作、留存接受等方面的考索和确定,都面临着巨大困难。然而,这项基本事实和文献整理范畴的工作,其最大意义在于,提供一个充分接近事实的文本平台。因此,无论正史、政书、方志、文集、笔记,抑或墓志碑铭、诗词歌赋,乃至考古资料和绘画(如乐舞)等非文本资料和其他非物质资料中的女性书写记载,都应该加以重视,都应添加到唐代文学研究的素材中,成为唐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基于女性相关资料的特殊性,添加式研究的意义不言而喻。
从《诗经》到当代,历来杰出的女性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用手中的笔描写自己的心路历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用笔记录自己的人生,只是她们身处边缘,被主流文化所忽略了。历史是由男性与女性共同创造的,而文学史也应该是由男作家与女作家共同建构的。文学史的写作,应努力勾勒出一个时代文学发展的全貌——当然包括两性在内的作家每一部作品所要实现的创作意图。而文学史的研究目的,首要是复原文学的历史,包括对文学观念的复原和文学活动的复原。从这个角度来说,“重新发现中国女性在文学史及文化史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这种重新发现的过程也就是经典化的过程,它需要时间的考验,也需要美学的再思”④孙康宜:《改写文学史:妇女诗歌的经典化》,载《读书》1997年第2期。。复原女性在文学上的创作实践、重新评价其创作地位,是文学史写作的内在要求。女性文学是否能进入文学史的写作视野,往往成为社会是否关注和重视女性作家创作、女性文学研究在多大程度上得以继续开展的重要标志之一。
当代相当部分唐代文学史中,已经开始记录女性文学研究发展的概况。吴庚舜、董乃斌主编的《唐代文学史》在下册第十九章提及薛涛、鱼玄机、李冶、刘采春,“虽然只占很小的篇幅,但在建国以后文学史里已有划时代的意义了。因为在此之前,还无一本官方的文学史提及唐五代女性诗人”①郭海文:《20世纪唐五代女性诗歌研究概观》,载《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陈伯海主编的《唐诗汇评》录有21名唐五代女诗人的评论,如七岁女子、上官婉儿、王韫秀等;王祥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话·隋唐五代卷》提及薛涛、武则天及各时期的宫人的“宫怨诗”;傅璇琮主编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录有韦皇后、刘采春、武则天、上官婉儿、鲍君徽等11名女诗人事迹。
相对于资料添加的困难,学者们在研究思路上的添加应该比较容易。遗憾的是,恰恰是这一点上的空白,折射出唐代文学研究在视角、理念、立场和方法上的缺失。
例如,对于初唐女性文学,研究者多注目“宫闺文学”之“一大家”的武则天②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第10页,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和上官婉儿,相关研究比较成熟,这与二人的社会地位不无关系。③当然,也与她们的留存作品数量相关。武则天今存诗46首,文67篇,其中像《如意娘》、《腊日宣诏幸上苑》、《织锦回文记》、《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升仙太子碑》等均是上乘之作;上官婉儿留存作品稍少,大部份都是宫廷游赏山水之作。其《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形式多样,有三言体、四言体、五绝、七绝等体裁,体现出高超的诗艺。上官婉儿的山水诗在艺术上有极高造诣,其文坛地位亦不可忽视。而对史籍中另有记载的其他女性的研究则有待展开。如太宗朝颇有著述的长孙皇后、以文才备受太宗优宠的徐贤妃徐惠、与文学结缘颇深的公主(玉真公主、九仙公主)、宫廷诗人(韦氏、武后宫人、金德贞)、士大夫妻妹(杨容华、乔知之之妹乔氏、郎大家宋氏、薛瑶)以及民间七岁女子等。仅以徐贤妃徐惠而论,《旧唐书·徐贤妃传》的资料留存便十分丰富:
太宗贤妃徐氏,名惠,右散骑常侍坚之姑也。生五月而能言,四岁诵《论语》、《毛诗》,八岁好属文。其父孝德试拟《楚辞》,云“山中不可以久留”,词甚典美。自此遍涉经史,手不释卷。太宗闻之,纳为才人。其所属文,挥翰立成,词华绮赡。俄拜婕妤,再迁充容。时军旅亟动,宫室互兴,百姓颇倦劳役,上疏谏曰:
自贞观以来,二十有二载……伏愿抑志裁心,慎终如始,削轻过以添重德,循今是以替前非,则令名与日月无穷,盛业与乾冲永大。太宗善其言,优赐甚厚。
及太宗崩,追思顾遇之恩,哀慕逾甚,发疾不自医。病甚,谓所亲曰:“吾荷顾实深,志在早殁,魂其有灵,得侍园寝,吾之志也。”因为七言诗及连珠以见其志。永徽元年卒,时年二十四,诏赠贤妃,陪葬昭陵之石室。
《新唐书》也有类似的记载。以上记载可注意者,其一,传记简单记叙了徐惠短短一生的经历,而所选取的材料都围绕其文学才能而展开。尤其《谏太宗息兵罢役疏》,赖此处全文照录而得以保存,当然也反映出其谏疏内容和行为深受史家称赞。其二,太宗“纳为才人”是因闻其才名而非姿容,而后拜婕妤、迁充容,皆因文学才华方面的突出表现。而入宫后的徐惠不仅在一次次应太宗之命赋诗属文时“挥翰立就”,创作出《秋风函谷应诏》、《奉和御制小山赋》、《赋得北方有佳人》等“词华绮赡”之作,还创作出了一般女性甚少涉足的谏疏类时论文,成为“唐初宫廷中一大作手”④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第192页,上海书店1990年版。。以上两点,已经清楚地勾勒出作为初唐女性文学代表之一的徐惠,有太多值得深入研究的方面,但现在的唐代文学研究普遍不予重视。除了谢无量、梁乙真、谭正璧等在妇女文学史中简单地介绍徐贤妃其人及其作品外⑤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罗列了徐惠的全部作品,第3-4页;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以“能文者”、“杰出”等语提及徐惠,对《妆殿答太宗诗》作了“娇憨绵动得妙,五绝之佳者”的评语,第191-192页;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简单介绍了徐惠生平,录诗三首,评价曰“她的著作,长于骈赋,诗亦端雅可诵”,第109—110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目前通行的几种中国文学史和唐代断代文学史均未注意到徐惠的文学才华和创作成就。除去备受史家赞赏的《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徐惠现存作品中《拟小山篇》、《奉和御制小山赋》两篇受《楚辞》影响,《妆成答太宗》充满浪漫的才女气质,《长门怨》、《赋得北方有佳人》等表达落寞心态,《奉和御制小山赋》、《赋得北方有佳人》、《秋风函谷应诏》等表明徐惠经常在太宗宫廷应制赋诗⑥此可补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之缺。该书第一章详细考述了贞观宫廷诗人群唱和活动,考得太宗群臣唱和诗二百一十四首又二断句,文赋十三首,预唱诗人四十五人。不论是诗文还是作者的统计,都没有将徐惠计算在内。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第12-3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这些方面的研究都应该重点展开。
内涵式研究指的是,重新梳理和细致解读女性书写文本,从语言、审美、意义等方面阐释女性文学区别于其时男性主流文学的特质,发掘女性独有的生命体验和女性视角的诉说,纠正和调整对女性书写的误读,建立以文本而不是作者性别为评判标准的文学批评史。内涵式研究强调文本细读和一定的女性意识。
女性研究的众多范畴普遍经历了以“发现妇女”为目的的添加式研究——以发现妇女的历史填补既有的历史记载为目标,以寻找被遗忘、埋没的妇女人物为主要方法,在各种历史的记载中添加上妇女的相关活动和实践状况。这种考古式的挖掘,使得一直被埋藏在历史底层的女性创作浮出地表,得到应有的正视,从而改变既有的记载内容和典范模式。这种对历史的恢复和对文学史的还原是女性文学研究必不可少的基础。然而,仅仅局限于作家生平、作品引证、依时序排列展览模式、将女性作为一个变量进行添加的研究,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唐代女性文学史是与男性创作以及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潮、观念变迁等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进一步发掘唐代女性文学的固有传统,从语言表达、审美观照、情感抒写、意义阐释等方面阐释唐代女性文学区别于其时男性主流文学的特质,勾勒出这一时期女性文学流变的轨迹,定位其在文学史中所处的位置,是该研究不断走向深入的方向。
唐代女性书写活跃,在唐代文学批评史上也不缺乏对女性作家及作品的分析。令人遗憾的是,与男性作品评判的标准不同,女性书写首先面对的不是作品艺术品位、审美风尚的评判,而是创作者之妇道的评价。因此,对大多数女性作家及作品的批评沦为道德评判,从而忽视了女性作家作品的艺术价值与成就。从唐朝最为著名的女诗人薛涛、李冶和鱼玄机的作品所受到的批评便可知,这种批评意识已是根深蒂固、由来已久。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认为李冶:“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形气既雄,诗意亦荡……”宋朝计有功称李冶为“失行妇”①(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七十八,第11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并将女冠称为娼妓。孙光宪认为鱼玄机“自是纵怀,乃娼妇也”②(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第194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陈振孙评价鱼玄机:“妇女从释入道,有司不禁,乱礼法,败风俗之尤者。”③(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九,第5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明代胡震亨也认为:“鱼最淫荡,诗体亦靡弱。”④(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第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直到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谭正璧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陈文华的《唐代女诗人考略》等著作,依然沿袭旧说,称呼她们为“倡优”、“倡妓”,批评她们“纵情而想礼法”、“行止最不检”⑤陈文华:《唐代女诗人考略》,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l期。。另一些看似公允的研究,其实也暗含偏颇。孙康宜注意到传统读者阅读情诗时特别注意作者的性别,由性别而对情诗作出不同的阐释:对男性作者,由于“性别面具”和“性别越界”的写诗传统,往往依据其政治背景和经历进行分析;女性由于生活范围的局限,很少创作“闺怨”以外的男性题材,其作品则几乎千篇一律地被看作是作者“自传”。这种传统的阅读法导致对许多女诗人的不公平道德判断。⑥孙康宜:《性别的困惑——从传统读者阅读情诗的偏见说起》,见张宏生、张雁:《古代女诗人研究》,第100-108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因此,改变传统研究依从男作家文本,剖析女性在文学中的隶属地位、所受到排斥的状况,转向“研究妇女独自的文学传统、分析文学话语表现中性别和社会性别象征的营造方面”⑦[美]肖沃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革命》,见王政、杜芳琴:《社会性别研究选译》,第72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当是必要的转向。
事实上,不管是著名女作家还是只见姓名不详事迹、无作品流传的名不见经传的女作家,她们一旦拿起笔,就不自觉地记录了从女性角度品味事物、分析问题、观察社会、感遇人生的种种感受。如比较唐代诗人笔下以女性的拜月活动为题材的诗歌,男性诗人的描写中,徐铉《禁中新月》“今夕拜新月,沈沈禁署中。玉绳疏间彩,金掌静无风。节换知身老,时平见岁功。吟看北墀暝,兰烬坠微红”直白无味;常浩《赠卢夫人》“佳人惜颜色,恐逐芳菲歇。日暮出画堂,下阶拜新月。拜月如有词,傍人那得知。归来投玉枕,始觉泪痕垂”明显是代言之作;李端《拜新月》“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含蓄却失之真情实感。相对于男性文本的“他者”言说,女性的创作更忠实于自我的生命体验。张夫人的《拜新月》先描述女子上妆楼、照鸾镜、画蛾眉、出堂前等系列准备活动,兴致勃勃等待拜月。“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皎月当空,夜庭风清,人已老、月依旧的现实带给人极多的惆怅和忧伤。这是对女性心态、女性感受的细腻刻画,表现了女性敏感细致的心理体验能力。狭窄的闺阁生涯使得女性诗歌创作常以眼前景、身边事为主要题材。而女性敏感细致的心理体验能力又驱使她往往从眼前景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岁月的流逝和人生的变迁,从而形成一种情怀往复、缠绵忧伤的感情基调。诚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言:“从她孤寂生活的深处,女人领会了应该对自己的生活采取如何的态度。她对过去、死和时光的流逝,比男人更有切身的经验。”①[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第411页,桑竹影、南珊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可以说,立足于女性立场的真实言说,是女性文学作品打动人心、独具魅力之原因所在。
以唐代著名女诗人鱼玄机而言,学界对她的研究已经比较充分,但仍有可补充或修正之处。
鱼玄机的身世充满传奇色彩,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世对她的客观研究。②黄光:《鱼玄机研究故事化倾向问题》,载《求索》2005年第7期。对其留存诗作,宜从性别的角度加以解析,力求发掘其中的女性特质。所谓女性作家作品的特质,是指那些与女性经历和女性经验相关的思想、情感和观念;那些女性通过自我的生存活动和生活实践感受到的、不同于男性的经验;那些以女性的视角观察社会、评析现实的女性言说。这既是女性作家作品不同于男性作品的最大特色,也是女性文学得以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对于鱼玄机具有明显女性特质和女性意识的作品,学界分析颇详。如《浣纱庙》云:“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去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首,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退,伍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男性咏西施事,多持女祸亡国的论调;或仅把西施当作美女的代名词,认为战争的胜败都是男性的较量,和作为女性的西施关系不大。鱼玄机这首诗却一反男性的立场,从肯定女性力量的角度,重新解读历史。对女性由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构筑而焕发的人格魅力以及由此创造的社会价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赞美,从而确立了自身存在的价值。《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云:“云峰满目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是对现实中有才能的女子的肯定。诗人直指性别的不平等造成自己“怀才不遇”的社会现实,对男子社会进行了大胆质疑,替封建时代所有才能被压抑的女性喊出了抗争的心声。对于爱情,鱼玄机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赠邻女》云:“羞日遮罗幕,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能够大胆肯定女性的力量、发现人类社会对待女性的不平等③谭正璧认为:女冠诗人和一般女道士不同,她们不仅是识字而已,她们都有她们自己的思想。她们一方面在生活中相挣扎,一方面又发现了人类社会对待女性的不平等。见《中国女性文学史》,第146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并勇敢地发出呐喊、追寻幸福,这是何等敏锐的女性意识。
鱼玄机集中《寄国香》、《赠邻女》、《访赵炼师不遇》、《寄题炼师》等诗作,都是写给女性的。黄芸珠指出:“这在唐代甚至中古女诗人当中都很特别。鱼玄机之前,中唐时代很多女诗人都比较有机会有条件相互赠诗和诗,如鲍君徽、李冶、宋氏五姐妹等,都曾被唐德宗当作著名才女召入宫中,但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些女诗人互相之间曾经有过诗作往还。再如元和时期活跃诗坛的薛涛,其诗集中赠予男性诗人的诗作几近半数,但却无只篇赠予女性同道。”④黄芸珠:《唐代女性与文学的相关性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3年博士论文。可惜这个观点至今未引起注意。如《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难俦,虽谢家联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师来者示余,因次其韵》,对诗艺精进的姊妹三人称赏备至。胡震亨云:“威、光、裒三粲句,尤姱丽胜鱼,惜姓里不著。”⑤(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第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若非鱼玄机的记录,三姊妹及其作品早就消失在浩渺的历史烟波里了。对其中的一些描写,钟惺以为这是鱼玄机的自我写照:“娇心慧质,翻从他人身上形容出来。非女人咏叹女人,未必参详得到如此入微。”⑥(明)钟惺:《名媛诗归》,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339,第128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这种充分考虑性别因素、还原诗作的女性写作视角的立场,是唐代文学的性别研究所要坚持的重要方法。
发展式研究指的是,在倡扬性别研究的同时,也要努力避免片面解读女性的社会历史处境,避免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男女想象为二元对立的本质化的群体,避免将各种复杂的社会历史因素简单化(如用“男尊女卑”这样大而不当的概括来掩盖复杂的性别现实)。发展式研究强调在社会文化平台上的性别关系互动以及这种互动给男女两性各自带来的深刻影响。
近年来对唐代女性文学的研究在关涉广度和研究深度方面不断得到提高和加强,一些鲜为人知的作家作品经过考证整理开始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过去只集中在名家论述、精英研究的现象大为改观。但在男女两性的互相影响、互相交往等互动方面,则亟需深入和扩展。下面以作为女性的武则天对文学风尚的影响和男性作家对薛涛文风的影响两方面试作浅析。
以对武则天的研究而论,举凡武则天的身世、性格、称帝过程、国家政策、诗作特色、历史评价等,都有不少研究成果,似乎对武则天其人其事其文的研究已经比较充分。从性别关系的角度思之,则还有不少开拓的余地。以武则天之为女性,借助权力的影响,引领着当时男性占主体的文坛的发展,众多男性文人的生活、创作、文风发生巨大变化,唐代文学演进轨迹亦因此而变。
首先,武则天称帝过程中的文士迁变排序值得重视。武则天对于其时文士,有因政治原因残酷棒杀的,也有极力称扬的。她在直接破坏旧有的文学队伍的同时又广开才路、网罗人才,促进了新的文学人才的发现和文学演进的方向。她所称扬的文学人士,真才实学有之、政治投机有之。两类人自有其不同的人生轨迹和道路,可以深入挖掘。
其次,文士对于武则天其人其事的态度值得研究。武则天执政前后,礼仪、政治与文学的相关性十分突出。①赵小华:《初盛唐礼乐文化与文士、文学关系研究》,第109-162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由礼仪改制和政治革命所带来的文人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巨大改变也如实地反映在不少文学作品中,构成了武后时期文学状况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我们研究其时的文人创作及其心态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②如提供文人创作的多方面情况、展示文人对于其时各种社会活动和变革的心态等。此方面的情形较复杂,俟另撰专文予以论述。
最后,文学风尚的新变化不可忽视。其一,游宴赋诗。如龙门赋诗,“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③《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宋之问传》。。检视宋之问《龙门应制》,赞美武后出游场面,渲染皇城壮丽景象,描绘君臣宴乐、称觞献寿过程,刻画祥花、仙乐、瑞鸟等物象,与“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的歌功颂德一起,共同构成礼乐和畅、欢乐融洽的图景。全诗篇制宏肆衍长,主题亦趋复杂,骈散相间、多次换韵,极尽铺张之能事。虽然遵循了歌功颂德的惯例,却流露出流宕蓬勃的气势和强盛的时代精神。此外还有汝州流杯亭、嵩山石淙赋诗等。石淙唱和创作的十七首七律已经超过了已往七律的总和,这对律诗的形成起到了一定的倡导和促进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中宗时期的七律唱和。“这对肯定七律这种新的诗歌形式,扩大七律的影响,无疑起了巨大推动作用。”④徐有富:《唐代妇女生活与诗》,第18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其二,礼仪盛事。武则天封嵩山、盖明堂、铸九鼎、建天枢等规模宏大、奢华壮观、极力讲究形式至高之大的礼仪活动对当时文风带来深刻影响。关于这一点,葛晓音先生指出:其消极方面表现为许敬宗所创造的那种典奥华丽、极尽雕饰,辞藻不厌其富丽、形象不厌其宏大的颂体和王勃的大赋大颂以及后进文人翕然效之而形成的夸诞之体;在积极方面,武则天追求宏丽的气魄,对于盛唐以壮丽雄伟为上的审美观念的形成,应有潜移默化的作用。那个时代的种种伟观壮举,虽然奢华,却也显示了盛大的帝国气象,大大拓宽了文人们的胸襟和视野。所以张说论文,特别强调“天然壮丽”。诗歌由初唐走向盛唐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诗境的开阔和气象的宏大,这与武则天时期造成的审美时尚是有关的。⑤葛晓音:《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5、55页。其三,女性专权。葛晓音先生首次从妇女学的角度解释初盛唐女性专权的背景和原因,就文学队伍的壮大、文学地位的提高、文学风气的改变等方面分析以武则天为首的初唐女性专权对文学的影响,并指出:“唐代文人对文学的巨大热情,均是由这一时期的女性统治者促成的。”⑥葛晓音:《论初唐的女性专权及其对文学的影响》,载《中国文化研究》1995年第3期。对于这一时期宫廷诗中几乎没有艳情诗出现的原因探析,在文中虽着墨不多,但对两性心理的精辟分析实可视为性别互动视角之典范阐释。
再如中唐女诗人薛涛,早年以宦家女流入乐籍,脱乐籍后又单身隐居,交结名士,流连诗酒,不同于普通女性的生活经历使她与男性文化圈联系紧密:她因诗名受到韦皋、高崇文、武元衡、李德裕等十一位西川节度使的赏识;与她诗词唱和有元稹、白居易、牛僧孺、张籍、杜牧、刘禹锡等诸多名士;薛涛卒后,镇守段文昌亲自为她撰写墓志,以彰其名;《薛涛李冶诗集》①《薛涛李冶诗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收薛涛诗94首,其中酬和诗65首,与之应酬多达38人,全是处在社会中心位置的男性;《成都文类》收薛涛诗一首(《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注曰:“……与涛唱和者……皆名士,凡二十一人。涛诗不传,独得此四句。”②《成都文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晚唐张为在《诗人主客图》中,对中晚唐有代表性的诗人进行分类时,将她与方干、贾岛等男性诗人同样对待,划归“清奇雅正”之列。明代胡震亨也特拈出“无雌声”③(明)胡震亨:《唐音癸签》,第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三字评论薛涛诗歌。这些事实记录了薛涛一生与男性文化圈的互动及其对薛涛诗歌内容、风格等方面的影响。目前,已经有很多研究成果注目于薛涛诗歌的艺术风格、薛涛与众多男性诗人的交往,但系统地从性别互动的角度对薛涛进行研究的成果,则暂无见到。④如戴伟华教授早就提出,能否考虑运用目前薛涛研究的材料去做更多的工作?“比如可以以薛涛为中心,建立一个唐代诗人的空间排序,以此来探讨当时文学史上的一些问题:薛涛在其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个角色对于当时的文人有着怎样的联系,这对当时的文人生活有什么影响,等等。”戴伟华、陈彝秋:《隋唐妇女与文学研究百年回顾》,载《准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
循着性别互动的思路,唐代文学的研究当有更多的新问题被提出来。如女作家与男性文人、闺中密友、宗族亲戚、师门同学等的交游有待厘清;这些交游于其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女性作家的游历经历往往会带来其思想观念、审美方式等的变化,这些变化在作品中如何表现?而女作家思想的转变主要是基于自身的经历还是有其共同的时代-社会因素?男性与女性在此问题上如何互动?唐代女性文学创作实践及其成果是如何进入文学史的记载的?而其他人的被“遮蔽”又是为何?大部分女性文学作品的遗失状况是怎样造成的?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诠释经历着怎样的变化?女诗人创作的心理内涵、情感表现方式及审美特征如何?女诗人创作与社会文化(包括男性文本)关系如何?如何面对唐代女性文学史是与男性创作以及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潮、观念变迁等联系在一起的事实?如何由此事实出发,勾勒这一时期女性文学流变的轨迹,并定位其在文学史中所处的位置?这些问题都有别于传统文学范畴的研究,需要进一步深入思考。
总之,引入性别视角对唐代文学进行重新考量,其目的之一就是通过对女诗人及其作品的全面发掘,通过对男女两性的性别互动及其对士风、文风和作品特征的深入探析,重新评价和确定女性书写在唐代文学中的地位,关注唐代文学的性别因素及多样化表现,并为从全新的性别关系视角重新阐释唐代文学的生成、发展和演进提供一种思路。
Gender:the New Perspective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
(by ZHAO Xiao-hua)
Gender and literature are connected together naturally.For the study of the literature of Tang Dynasty,gender provides not only a new perspective,but also a new method.The gender research on 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 mainly includes the discovery of female writing,the interpretation of femal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attention to gender interaction.
gender;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female characteristics;gender interaction
赵小华(1976—),女,四川宜宾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政治与行政学院副研究员。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性别诗学:唐诗宋词研究的新视野”(10YJC751130)
2011-09-24
I206.2
A
1000-5455(2011)06-0044-07
【责任编辑:于尚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