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丽
在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中,法国的哲学家们无疑占有主导地位,而福柯就是其中备受关注的一位,他将自己的研究确定为“知识考古学”,这既是他的一本著作的名称,也是他的哲学方法,这一方法向传统的人文科学研究范式和思维提出了挑战,为后现代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在学术界和思想界引起广泛而持续的深刻影响,以至于理解福柯成了洞察理解西方当代思想文化思潮的一道必经门槛。因此,本文拟对其晦涩难懂的“知识考古学”作一点剖析,以澄清国内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要完整准确地理解福柯的知识考古学,首先要弄清知识考古学提出的历史背景。在西方历史上,自康德以来的哲学家在关于人的理解上,或确立了一个先验的精神主体,这个主体能超越时空;或确立了一个绝对的理性主体,这个主体成为认识与意义的源泉。而近代以来西方的历史连续性、进步甚至解放等总体历史观正是建立在这种主体观上。福柯对此不满,他拒绝承认先验主体或理性主体,在他看来,作为主体的人是现代性的语言、知识的产物。为实现对这种所谓的起先验连续构造作用的历史主体的批判,他独创了一种哲学方法,那就是知识考古学。这种考古学的主旨是反连续性、反主体性,而连续性最终又可以被归结为主体性,所以,福柯的反主体性直接地表现为反历史连续性。在福柯看来,主体观念离不开历史连续性理论。他写道:“连续的历史是一个关联体,它对于主体的奠基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历史连续性主题就是“为了反对一切偏移,挽救一切主体的至高地位,挽救人类学与人文科学这对孪生学科的形象。”[1]也就是说,历史的连续性与主体是联结在一起的,对历史连续性的批判实际就意味着对主体的反叛。因此,福柯说,知识考古学从根本上“确定一种超脱了人类学主题的历史分析方法”“确定一个无任何人本主义的分析方法”[1]在明白了福柯知识考古学提出的背景与动因后,再来看看他是如何阐释知识考古学。
关于什么是“知识”,《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中“知识”条目是这样表述的:“所谓知识,就它反映的内容而言,是客观事物的属性与联系的反映,是客观世界在人脑中的主观映象。就它的反映活动形式而言,有时表现为主体对事物的感性知觉或表象,属于感性知识,有时表现为关于事物的概念或规律,属于理性知识。”从这一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出,传统意义上的知识是主客体相互统一的产物。它来源于外部世界,所以知识是客观的,是事物的特征与联系在人脑中的反映。随着人类文明历史的发展,人类社会逐渐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关于各门学科的知识,知识开拓了人类视界,增强了人类主体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培根有言:知识就是力量。在传统理论的视野中,知识是属于“真理和思想自由”的领域,与权力毫不相关,是独立中性的。
福柯所说的知识,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然知识和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不是那种狭义的关于各门具体学科的认识和学问,而是指人类对于自己所面对的世界的全部理解和把握。福柯极力否定知识和真理的客观性与纯洁性,他认为,权力产生知识,知识和权力是相互指涉的,特别是在人文科学中,各个知识分支的发展都离不开权力的运作,人文科学的诞生就是与新的权力机制的确立携手并进的,真理无疑也是权力的一种形式。这里涉及到福柯的“权力”概念,这里所讲的权力不同于我们常规理解的政治、法律、军队等国家统治机器的自上而下的大写权力,而是指一种微观权力,指在社会场域中普遍存在渗透的对个体进行规训与询唤的力量。“如果我们在看待权力的时候,仅仅把它同法律和宪法,或者是国家和国家机器联系起来,那就一定会把权力的问题贫困化:权力与法律和国家机器非常不一样,也比后者更复杂、更稠密,更具有渗透性。”[2]权力本质上不仅仅是压迫性的力量,更是生产性的力量。它“不只是作为一种否定性力量压制我们,它还审查和生产各种事物。它带来愉悦,形成知识,产生话语。它应被看作一具通过整个社会机体运作的生产网”。[3]权力生产知识、生产真理,甚至还生产符合一定社会规范的驯服的肉体。“这是一种双重进程:一方面,通过对权力关系的加工,实现一种知识‘解冻’;另一方面,通过新型知识的形成与积累,使权力效益扩大。他的权力理论的研究对象不再是国家、法律这些中心化的存在,而是精神病院、监狱、修道院等等的社会边缘、底层中的权力关系,是以往历史故意删除的非连续性区域。”[4]在福柯看来,知识与权力是一对共生体,这个共生体的表象是知识,实质是权力。
福柯在知识及其历史的研究中,所关心的重点是:第一,知识是在什么样的社会统治关系中、为维护特定的统治秩序的目的而形成的。第二,在知识形构的特定历史基础因素中,有什么样的特定社会力量关系网络,促使一部分人从社会关系整体结构中分离出来而从事专业的知识生产与再生产的活动。第三,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关系到整个社会的统治秩序及其一系列规范。第四,知识直接参与个人和群体的内化过程,特别是直接参与个人的主体化过程。在福柯看来,主体化问题实际上就是个人实现社会标准化的过程。不同社会历史时代要求形塑不同的个人主体,依据不同历史时代的特殊标准而造就不同的主体。所以,主体化不只是单方面地尊重个人自由,实际上社会使每一个人都按照同一标准的社会规范将自身改造成独立的个体。
福柯对知识的研究有一个从“表层”到“深层”的转化,即从研究知识史开始而到知识考古学的转折。他的目的在于区别知识和真理建构的非连续性、区别性和散播策略。在《疯癫与文明》中,他就把人类历史上长期被忽视排斥的疯癫作为研究对象,考察理性与疯癫的关系,通过对不同历史时期的分析,他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疯癫并不是一种自然疾病,而是西方理性文化建构的结果。在研究中,他不是把疯癫作为生理学病理学的自然科学研究,而是将疯癫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进行人文科学史的研究。于是他把自己对疯癫的研究称为考古学,但是这种考古学不是去发掘考察古代的遗址遗物,而是去研究被历史总体性规律和理性所遗忘尘封的陷入“边缘”的文化现象,还历史以断裂的、碎片的真实面貌。
考古学本来属于人文科学的领域,是历史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任务在于根据古代人类通过各种活动遗留下来的实物,以研究人类古代社会的历史。传统的考古学认为,历史上流传下来的知识形态的文献、史料和考古发掘的文物、实物等物品,都体现了历史上的人的活生生的思想和精神状况,并且人的思想、精神有着独立的、连续不断的发展和演进过程,因此,通过田野调查和发掘,对各种形态的历史遗留物的考察,能够探究隐藏在文献和文物背后的古人的思想、精神及其历史进程,阐明历史发展规律。
福柯把自己的工作确定为“知识考古学”,目的是要揭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各种具体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他的考古学不是关注“知识是什么”,而是关注“知识何以形成”。所谓对知识的考古,就是考察知识形成的过程和原因,考察知识在形成过程中所遵循的规则、规定、标准、程序以及其中必然会涉及的各种分类、信念和惯用方法等。因此,福柯的考古学要“发掘”的东西,就是“话语的构成规则(rules of discursive formation)”。海登·怀特认为,在福柯那里,“话语”构成了一般的文化实践的基础部分,在话语这个概念下,福柯囊括了文化生活的所有形式和范畴。因此,对话语的分析就使福柯能够扩展到对任何与知识有关的如制度、规则、程序、决策等方面的分析。但是,福柯又认为,与思想史相反,考古学不试图建构话语的连续性,相反是确定其特殊性和差异;不试图追溯其起源和真理,而是描述话语的转换。考古学展开的不是纯粹连续的历史空间,“却是某一扩散的空间”。在福柯的考古学看来,历史连续性并不是历史的本真面貌,而是主体—人意识的建构。相反,不连续性不是一种缺陷,而是一种有益的因素。所以,考古学主旨之一就是要在历史中引入不连续性分析。
作为反主体认识论,考古学对于知识、话语有许多独特的理解:(1)真理是多元的;(2)知识是一种话语实践活动;(3)知识、科学的标准都是历史性而非客观的;(4)知识并不局限于科学;(5)知识不是主体认知的产物,相反,主体和客体倒是知识实践历史建构的;(6)科学、知识背后存在着深层的“结构”或者“无意识”(这个“知识无意识”,在《疯癫与文明》中被称为“结构”,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被称为“知识配置”,在《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被称为“知识型”);(7)知识与意识形态并不相互排斥。考古学知识观否定了主体,是对现代认识论根本的、全面的反叛。考古学知识观也否定了科学的真理性、进步性,把知识归结为话语在“知识无意识”支配下的游戏产物。
在福柯独特的考古学中,不是考察古代的历史遗迹和遗物,而是知识,这是因为“揭示近代西方知识的建构和扩散过程,实际上就是分析西方近代社会运作的精神动力基础。”[5]也就是说,福柯对知识问题的研究,其目的在于“揭示知识同社会制度的关系,知识同社会中活动着的行动者和统治者的关系,也是为了研究知识同社会中的人的思想观念及其思维模式的关系。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是他独创的一种批判和揭露西方社会的历史和政治的活动。”[5]
在20世纪风起云涌的后现代思潮中,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以振聋发聩之势给当代西方社会和人文学科以深刻影响。在本文看来,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主要有三重意义与启示作用。
首先,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瓦解了西方理性主体的先验地位,为现代性危机提供反思拯救的路径。在传统哲学中,主体是认知和意义的根源,也是社会变革的推动者,自从笛卡尔以来,西方哲学中一直高扬主体的力量。但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资本主义遭遇空前危机,生态环境恶化、污染严重,科技理性进步却导致人际关系的冷漠,这一切都促使包括法国后现代主义者在内的西方学者对主体展开激烈围攻。在这些攻击主体的阵营中,福柯就是重要一员。他明确宣称,并不存在着一种主宰性的、奠基性的主体,主体是通过种种被奴役的实践构成的。因此并不存在所谓先验的自我,主体实际上是在现代性进程中权力主体通过掩饰个体经验而构造出来的。这样,福柯试图通过对先验主体的颠覆为现代性危机寻找出路。而知识考古学正是揭示了主体是由相互冲突的力量构成,否定启蒙理性设立的稳定主体。
其次,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揭露了西方宏观大写历史的虚伪性,让被总体性历史压抑的“沉默他者”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西方思想界,哥德曼、卢卡奇、狄尔泰、19世纪的黑格尔主义者们以及萨特等人把历史分析当作连续性的话语,把人类意识看作一切生成和一切实践的原初主体。他们在说明历史变化时,主要依据的是基于连续性的种种历史主义观念,如影响、因果关系、传统、发展、进化、“精神状态”或“时代精神”。福柯通过考古,对原有历史整体性进行了不断解构和重写,要求历史以考古学为目的,以对文献遗迹作内在描述为目的,在连续的观念史中引入并增加断裂,使间断性概念在历史学科中取得重要地位。这样以来就把矛头直指启蒙以来现代性有关总体性、压抑性的宏大话语霸权。自启蒙以来,理性通过掩饰和压制多元性、差异性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制性的力量,一切话语都被整合成为它的力量。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扰乱它,恢复话语的多元性、差异性和增殖性,给以被排斥、遗忘、边缘化的主题如疯癫话语、惩罚话语、性话语、街头野史、不入流的作品足够的关注。
最后,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展示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形成的复杂冲突机制,击破了西方文化中心论的神话。长期以来,总体历史观与近代日益膨胀的西方理性主义把大写的理性、大写的主体确立为原则和核心,并进而用这样的抽象原则和核心来统摄所有斑驳陆离的文化与文明现象。在人文科学研究中,西方文化中心论甚为流行,原因之一就是许多学者忽视了西方社会文化机制特殊的人为建构作用。正如凯尔纳与贝斯特所言,福柯对现代性人本主义的批判,对人已消亡的宣告,以及他所发展的新的社会、知识、话语和权力观点,使他作了后现代思想的一个重要源泉。福柯继承了那种否认理性、解放、进步之间具有等同关系的反启蒙传统,认为现代权力与知识形式的相互联结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统治形式。在它的一系列历史——哲学研究中,福柯试图从各种角度中提出和论证这一主题,这些角度包括:精神病学、医学、惩罚与犯罪学、人文科学的缘起,各种惩戒性机构的形成过程以及主体的构成等。福柯一直打算写一部“我们这个历史时代的批判”,以此来质疑现代的知识形式、理性、社会制度以及主体性,这些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实际上却是权力与统治的偶然的社会历史建构物。[6]
[1][法]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3,17.
[2][法]福柯.权力的眼睛[M].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61.
[3][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周宪,许钧,主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0.
[4][法]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251.
[5]冯俊,等.后现代哲学讲演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27,428.
[6][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M].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