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毅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比较文学“主题学”研究二则
孟昭毅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主题学研究的是不同作家对同一主题、题材、情节、人物典型的不同处理,重点在于对考察对象外部手段和形式的关注。中外文学中以“徒劳”和“变形”为主题的两组作品异同,折射出相关作者的创作个性,以及所属民族的文化积淀。
主题学;徒劳;变形
主题学在比较文学领域里长期受到冷遇,而以往的主题学研究又多注重实例的收集整理,而鲜有理论上的阐发,因此,主题学的定义有模糊之处。要对主题学的定义有准确的把握,首先要区别主题和主题学这两个不同的理论范畴。主题探求某一部作品或某一个人物典型所表现的思想,是在提炼题材的基础上塑造形象的过程所形成的思想内核,重点在于揭示研究对象的内涵;主题学研究的是不同作家对同一主题、题材、情节、人物典型的不同处理,重点在于对考察研究对象外部手段和形式的关注。当然在实际研究中,人们很难将二者划分得泾渭分明。尤其是当主题学的研究对象是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或典型形象的思想演变时,不仅与民俗学、思想史的研究合流,而且不可能与研究对象的内涵即主题毫不相干。因此,主题学研究的对象有时显得扑朔迷离,见仁见智。本文仅举两则主题学的实例,以说明笔者的理解。
嫦娥奔月是中国著名的、美丽而启人遐想的神话故事之一。晋代虞喜的《安天论》中载有“俗传月中仙人桂树,今视其初生,见仙人之足,渐已成形,桂树后生焉”[1]。唐代段成式在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中所记有关吴刚伐桂的神话,可能就是从虞喜所记的这一古老的民间传说演化而来的。《酉阳杂俎》中这样记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2]这则神话的重点在于,吴刚用刀斧砍月中的大桂树,树干随砍随合,始终砍不断,因此他永远得不到自由,他之所以会受这样痛苦的折磨,是因为他在学道时犯有过失。与之相类似,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十一章中也有一则古希腊神话传说。科任托斯的创建者和国王西叙福斯,是个自私、狡猾、罪恶多端的人,因而他死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必须永远不停息地向山上推巨大的石头,石头刚刚被他推到山顶,就会不可遏止地滚落下来,于是他只好又重新开始为完成这项艰巨的劳动而努力。这两则相似的神话虽然地点、人物、过失与原因、无效劳动的方式与对象毫无相同之处,一个是学仙有过,一个是罪恶多端;一个刀斧砍树,树创随合,一个推石上山,到顶即落。但是这两篇神话给人的感受与美学特质是相同的,都描写了一种无谓的劳动,一种劳而无功的“徒劳”。它表现了初民时期的人类在与自然进行斗争时,努力抗争,但又无可奈何的心理。但这种徒劳本身却足以表现人类对现实生活的无限热爱,他们虽然徒劳无益,却意味着人类对光明和幸福的憧憬与向往。这种徒劳既可以使人追溯人类精神中的原始心态,又可以成为触发寻根意识的最好诱因。
中国古代《毒语心录》一书中记有一段禅宗公案说:“德云闲古锥,几下妙峰顶,唤他痴圣人,担雪共填井。”[3]无疑担雪填井也是一种“徒劳”。这段公案意在说明行为过程的重要性。现代人通过探索神话传说的原始蕴藏,可以弥补现代生活和现代文化所缺乏的精神要素。现代东西方作家面对人生的徒劳问题,可能得出积极和消极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当代女作家陈染在小说《私人生活》中也描写了一个徒劳主题的意象。在女主人公倪拗拗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扫着下个不停的雪。雪不停,她就不停地扫,夜以继日,循规蹈矩。上述二例正与吴刚伐桂神话中那种毫无意义的疲惫劳动相一致。中国从古代到现代的这种徒劳主题的演进,缺乏哲理思考与生命激活力,不仅没有亮色,而且表现一种灰色无奈的氛围。法国著名存在主义作家阿贝尔·加缪(1913—1960),“因他的重要文学创作以明彻的认真态度阐明我们时代的意识问题”, 而于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的思想转折时期,出版了哲学笔记《西叙福斯的神话》(1943)。他针对希腊神话中相同的故事内核进行思辨,说明人类这种徒劳行动具有与荒谬世界对抗的能力,尽管这种力量丝毫也改变不了现实世界本身,但也不应该悲观绝望、轻意了结人生。因为人应该意识到:“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叙福斯是幸福的。”[4]一但选择了这种反抗,人就显示出他是自由的,意味着人对光明和幸福的渴望。他的结论无疑具有积极向上的乐观情绪和进步性质。其实,西方人的攀岩运动、中外的登山运动等许多运动对现实世界而言都是一种徒劳,但都表现出人类的一种征服欲,一种争取战胜自然的自豪感,一种对自我的超越。
日本现代著名作家川端康成(1899—1972),“由于他的高超的叙事文学以非凡的敏锐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 而获得1968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他虽然没有联系有关徒劳的神话进行创作,但也涉及徒劳的一些侧面问题。在他的代表作《雪国》里,虽然描写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艺妓的遭遇,但是他主要还是试图以艺术形象说明,人在生活中所作的一切牺牲、所进行的一切追求都是徒劳的,流露出面对他所不想了解的世界而产生的一种虚无思想与悲观情绪。古代神话传说流传至今的对人生徒劳的感叹,加缪从中汲取了力量,陈染表现出无奈,川端对现实丧失信心。同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前者阐明了“时代的意识问题”,中者反映了对人生的反省,后者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 徒劳成了他们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态度的试金石,这是由于他们不同的创作个性和相异的心理感受决定的。
中外文学史上还有不少描写人类变形的作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作家在自己的笔下要写出许多人变成动物、植物、神怪,有些还能恢复原形的故事呢?这主要与作者的创作心理和民族文化积淀有密切的关系。在古代的作品中,人被描绘成能变成某种动物,实际上是人类发展到文明阶段以后一种返祖心理的反映。世界各个民族的早期历史都普遍有过对动物的崇拜时期,在宗教观念或神话发展的“启蒙”阶段,动物形体的神才逐步让位于人兽同体,乃至人神同形的神。人兽同体采用了人体与动物、怪物体貌相杂糅的外形,然而其思想则完全是和人一致。这是人的要素逐渐浸入神界的结果。到了人神同性同形阶段,神话已经进入发展的高级阶段。当人类社会进入阶级社会以后,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中时常表现出一种人和动物、人和神互相变来变去的特征,这是人们寄托了自己想象的结果。当它们成为创作素材到了作家的笔下,就增加了不少夸张和形象化的描述,成为绘声绘色的文艺作品。
荷马史诗《奥德修纪》第十卷中,就有巫女使她的客人变成猪,但仍有人思想的记载。古罗马奥古斯都时期的重要诗人奥维德(前70—前19)在长诗《变形记》中,把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和一些历史人物编织在一起,颇具想象力。其中有达佛涅为逃避阿波罗的追求而变成桂树;尤庇特不仅变成白牛抢走欧罗巴,而且还变成天鹅骗取了勒达的爱情生了海伦;弥达斯从狄俄倪索斯那里求得点金术,凡碰到它的都要变成金子等等。这种变形描写的思维基础,是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灵魂轮回”说。他主张灵魂不死和轮回转世说,认为灵魂是永恒不灭的,当肉体死亡时,灵魂可以从一个生物体内转移到另一个生物体中去。继奥维德之后100多年,阿普列尤斯在约公元125年—2世纪末写出取材于希腊民间传说的散文体小说《变形记》(又称《金驴记》)。主要描写希腊青年鲁齐乌斯对魔法猎奇,经商途中住在友人家中,在得知友人之妻是个能用魔药将人变成动物的魔女之后,就买通女仆,偷看女主人如何身抹油膏,变成一只大鸟腾空去幽会。女仆在鲁齐乌斯的怂恿下想帮他试试,不料在慌乱中抹错了油膏,鲁齐乌斯被变成一头驴。女仆告诉他只有等天明从野外采来蔷薇吃了,才能恢复人形,正当他心急如焚地等待天明时,一伙强盗将友人家洗劫一空,并把他当做驮财物的驴拉走了。此时鲁齐乌斯保持着人的理智,却不能讲话,几次逃跑都未成功,只好忍辱负重来到强盗巢穴。此后变故很多,他几经转卖,最后在埃及女神伊西斯的指点下,吃了游行的女神祭司手中的蔷薇花冠,才得以恢复人形。
这类关于人变形的故事不仅西方有,东方也有很多。印度古代著名的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就可以变成猫等动物。讲述释迦牟尼如来佛前生故事的佛本生故事里,就有佛祖释迦牟尼成佛前无数次转生的故事。印度佛典《出曜经》里,一个旅人因与会咒术的女人有私,当他要回家时,被女人用咒术变成驴,直到在同伴帮助下吃了遮罗波罗草药,才恢复原形。在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的“白第鲁·巴西睦太子和赵赫兰公主的故事”中,女王辽彼是个魔术师,她将别人变成鸟的巫术被发现后,自己也被别人变成骡,几年后才恢复人形等等。日本近代作家泉镜花(1887—1939)的短篇小说《高野圣僧》,写一个行脚僧人宗朝在飞的深山中遇到一位具有奇异魔力的美女,其它行人均因对她产生了情欲,而被美女变成野兽或鱼,惟独这位僧人因清心寡欲,终于摆脱了磨难,走出深山。
在中国古代作品中也有不少这类变形故事。在六朝志怪小说《搜神记》“人化鼋”篇里,记载着宋士宗之母变大鼋出走,后又复人形的传说。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支诺皋(下)”中也有载。刊印于南宋时期的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里也有变形故事,写随唐僧取经的一个小行者被人变成驴,孙行者将此人之妻变成驴口边的一束青草,急得此人才将小行者变回人形,孙行者也一口气将其妻变成人。这类人被变形后又还原的故事,在中国被描述得最为详尽而且绘声绘色的,莫过于明人伪纂的唐代孙的《幻异志》中“板桥三娘子”的故事。这则故事情节完整动人,堪称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佳篇。元和年间,许州客商赵季和至汴州西板桥店内食宿,深夜辗转难眠,闻听隔壁店主三娘子屋中有响动。他“偶然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箱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豿之,二物便行走,木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箱中取出一裹荞麦子,授于木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木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碾成面,讫却收木人于箱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诸客点心。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季和亦不告于人”[5]。不久,赵季和归途中又经过此店,他将事先做好的烧饼偷换了三娘子的一枚,并说这是自己带来的,让三娘子吃,才入口,三娘子也变成驴,季和骑了它四年,被一长者救出,又变成人,不知去向。
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宗璞在短篇小说《我是谁?》中,将女主人公韦弥因受“文化大革命”的摧残,最后变成虫子的故事描写的逼真形象,令人心有余悸。人在外界重压下变成了虫,它虽然爬行,但是却未丧失人性。虽然蛇引诱夏娃偷吃了智慧之果,使人类脱离了蒙昧状态,却被上帝惩罚永远不能直立行走,只能贴地而行,这不正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地位吗?失去了自我的韦弥最终才找到我是人的答案。另一短篇小说《蜗居》,描写了为躲避“文革”的迫害而变为蜗居者的故事。主人公最后由于对“文革”的惧怕而想象着人们都戴着面具蜷缩在蜗壳中。“文革”把人变异为物,这是对知识分子当时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主人公的结局觉得自己在萎缩、干瘪,蜗壳慢慢被别的物所咀嚼,自我终于消失。这和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有异曲同工之妙。卡夫卡(1883—1924)在艺术“是表现,不是再现”的口号下,利用神奇怪诞的形式和内容,写出表现自我“本质”和“灵魂”的小说《变形记》。小说以象征的手法,描写了某公司小职员格里高尔在生活的重负与职业习惯的双重挤压之下,心理发生扭曲,外观变成一只大甲虫的悲惨遭遇。他的人性已被外界变成非人的东西,以此来表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普通人所感到的莫名其妙的灾难感与孤独感。他虽然形体变成大甲虫,但内心还保持着小职员的身份、性格、思想与职业道德,这是可悲的。在西方现代社会中,人们普遍有这种感觉。人所创造的物,作为异己的、统治人的力量,与人对立,最后操纵了人,并把人变成了物的奴隶,最终人被变成“物”或“非人”。这种变形的思想基础与古代已截然不同,是建立在人对现代社会的恐惧心理上的,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与认识意义。在这些方面,正是变形故事给了人类诸多的启悟。
探讨各个民族以“徒劳”和“变形”为主题的两组作品的渊源与异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将不管是否有关联的同类主题,按照自己民族的审美需要加以抉择,再繁衍出新的故事题材。由于主题的相同,比较文学研究有了另一种可比性。
[1]马国翰. 玉函山房辑佚书[M].南京:江苏广陵书社有限公司,2005.
[2]段成式. 酉阳杂俎·天咫[M].济南:齐鲁书社,2007 .
[3]释重显.革辙二门[M ]//大正新修大藏经(47): 明觉禅师祖英集卷第五.
[4]加缪. 西绪福斯神话[M]//郭宏安,等译.加缪文集.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5]李昉. 太平广记卷第二八六幻术三[M].北京:中华书局,1961.
(责任编校:文君)
TwoCasesofStudyon“theTheme”ofComparativeLiterature
MENGZhao-yi
(College of Litera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 China)
What the theme studies is that different writers deal with the same theme, subject matter, plot and typical character with different ways, and its importance i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external means and forms of investigating target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ssimilarities of two groups works of “futile efforts” and “deformation” in internal and external literature, show related writers’ personality creation and the national culture tradition.
the theme; futile efforts; deformation
2011-09-20.
孟昭毅(1946— ),男,北京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东方文学。
I0-03
A
1673-0712(2011)05-000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