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 100029)
赵清阁小说《落叶无限愁》背后的身影
傅光明
(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 100029)
1989年,华岳出版社出版了赵清阁的散文随笔集《浮生若梦》,内收一篇文尾落款写于1981年12月的《〈落叶〉小析》:
《落叶无限愁》是一九四七年我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先收在我编的《无题集——中国现代女作家小说集》里(晨光公司出版),后来又收进我的短篇小说集《落叶》里(商务印书馆出版)。
在这篇小说里,我塑造了两个我所熟稔的旧中国知识分子——女主人公画家和男主人公教授。他们曾经同舟共事于抗日战争的风雨乱世,因此建立了患难友谊,并渐渐产生了爱情。但在大敌当前,爱国救亡第一的年月,他们的恋爱只能是含蓄的,隐讳的。他们仿佛沉湎于空中楼阁,不敢面对现实,因为现实充满了荆棘。直至抗战胜利,和平降临了,画家才首先考虑到无法回避的现实;她知道了对方是有妇之夫而且是有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不可能结合,也不适宜再这样默默地爱下去;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远走高飞,逃遁现实;她以为这便结束了他们的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尽管很痛苦!
教授已届中年,他狂热地追求画家,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艰厄,妻和孩子像枷锁似的缚住了他。他想解除枷锁,妻向他索取大量赡养费,他拿不出;如果坚持离婚,妻会和她闹到学校,闹到法庭;社会与舆论压力大,旧中国的法律不可能予以合理解决;最后势必闹得自己身败名裂,还要连累画家。那么,难道他就只有守着妻子,放弃画家吗?不行!他爱画家,他需要一个志同道合、旨趣相投的伴侣。因此,他踌躇再三,终于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所有的财物留给妻、子,急急匆匆悄悄地跟踪画家而去。
教授和画家又重逢了,他们又陶醉在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中,他们又摆脱了现实的磨难。但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教授的妻、子就找上来了。可以设想,由于教授乃知名人士,找到他是很容易的。这一下教授又陷入现实的苦恼里了,他慌忙之中不暇思索,立即买了两张飞机票,打算和画家一同逃避现实,开始他们海阔天空的旅行。
然而画家的头脑很冷静,她经过情感与理智,自私与道德的矛盾斗争;觉得现实是冷酷的,人既生活在“现实”里,“逃避”不可能!而且她认为教授的一些不现实的想法,只是暂时的天真,暂时的感情冲动;一旦理智苏醒,便会懊悔,这是中年人的性格特点。于是她想:与其将来大家痛苦,铸成悲剧,不如及早煞车,自己承担眼前的痛苦,成全他们的家庭。虽然她也爱教授,可她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她相信事业才是永恒的。她宁愿今后把身心寄托在崇高的精神境界,把爱和智慧献给艺术。这样想定了,她就毫不犹豫地斩断情丝,又一次不辞而别地走了。
秋天的落叶,从此埋葬了教授和画家的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
* * *
三十四年前,我写这篇小说的心情是企图对那个旧时代的旧社会,和一些人的形形色色的自私自利的旧思想,进行一番揭露和抨击;可是我的抨击却显得晦涩无力,这也许和小说的基调有关;因为我是试着用抒情散文诗的笔致,描述一个很有诗意的恋爱故事;用白描手法,写了两个不太现实的人物;于是故事和人物也都显得倥偬简略。过去不少读者来信提出:小说似乎未完,问我教授后来怎样了?画家结局如何?为什么不写下去?记得我曾答复读者:倘若换个方式写,这一短篇小说可能写成中篇;有些情节还可以发挥,有些细节也还可以铺陈。但我宁愿到此为止,留有余味,不必一一交代。我深信读者会作出符合历史逻辑的结论,包括对主题意义的评价。当时我是这样看,今天依然这样看。
《落叶无限愁》是一篇读来令人不禁唏嘘,既感美好,更觉凄婉的小说,描述了女主人公画家与有家室的男主人公教授之间美好的感情经历(也就是今天所谓的描写婚外情恋的小说),最后,“落叶”埋葬了这一份“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
我实际上是在与韩秀通信之后,才格外留意这篇小说的。2010年1月18日,韩秀在致笔者信中写道:
现在,先提醒你一件事,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月出版了清阁先生编的《皇家饭店》,里面收了她自己的小说〈落叶无限愁〉。这篇小说写的便是这段凄婉的爱情。大战结束之时,清阁知道了舒家的情形,悄悄离开重庆返回上海。舒先生跟着逃家,追到上海。一个月后,舒太太带着孩子也追到上海。于是,就有了他们之间的离别,这离别早于舒先生一九四六年的赴美讲学。换句话说,从那时候起,清阁就再也没有见过舒先生。
这篇小说写于一九四七年,最少,从结尾的「三十六年于春申江上」,可以看得很清楚。民国三十六年正是一九四七年。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清阁先生又写《落叶小析》,收录在她的回忆录《浮生若梦》中。这本书由华岳文艺出版社于一九八九年十月出版。这篇文章分析了《落叶无限愁》这篇小说。
关于赵清阁与老舍之间的感情,坊间的各种传闻已经太多。
在我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无疑是美好的,却也是悲剧。若不是在那样的时代氛围,两人或许应就能在一起了。但也未可知。事实上,作为老舍的妻子,那同样是一个无辜的活生生的女性生命。不过,想想老舍去世以后的清阁先生,直到临终,都是那么的凄婉。据知情者透露,清阁先生曾讲,她除了有老舍在30年间写给她的信,什么也没有。而这些信还在文革时,被老舍生前担任主席的北京市文联的红卫兵抄走了。但文革结束后,当清阁先生到北京打听这批信的下落时,被告知,这些信当年就返回给了上海的红卫兵。从清阁先生写给韩秀的信来看,她似乎十分清楚是什么人弄走了那些信。也有可能只是猜测。
然而,清阁先生的一生,或可用她自己的话来概括,真是“苦难坎坷一生”。(1989年9月19日赵清阁致韩秀信)
2009年 12月11日,韩秀在致笔者信中说,清阁先生很早便从造反派那里得知老舍的死讯。“是造反派的人拿这个消息来消遣她,她才知道的。她说,她知道得很早,从此晨昏一炷香纪念着舒先生。我相信,在中国,只有一个地方会30年如一日,晨昏一炷香纪念这个受尽委屈的人。”
是啊,晨昏一炷香,遥祭30年,该是怎么的一份遥远的祭奠与真挚的挂念!
2006年10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过一本《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内收老舍致赵清阁信4封。这本《集锦》原是清阁先生于1996年底编竣,10年后才得以出版,出版前由上海大学的老舍研究专家史承钧教授加了许多编注。
单以这4封信为例,清阁先生最初抄录原信时,将抬头称谓和信末署名抄为“清弟”和“舍”。史先生在出版时,又对照原信改回,即最初的“珊”、“克”,并在信旁加注:“据赵清阁先生说,‘珊’和‘克’是她据英国小说家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改编的剧本《此恨绵绵》中的两位主人公安苡珊和安克夫的简称,1940年代至1950年代,她和老舍在通信中常以此相互称呼。”[1]
我由此想到,太值得写一写老舍与清阁先生了,而且也到了写一写的时候。只是不知自己是否有这样一种能力,写出其真情的美好与凄婉。
1990年6月14日,清阁先生在给韩秀的信里说:“我的近六十年的散文集结《浮生若梦》已出版问世,书寄来后我想送你一本,……书中〈落叶无限愁〉一篇你能看出写的模特吗?”2010年1月19日,韩秀特为此信而写了“谨识”:
在这封信末尾,清阁姨要我猜《落叶无限愁》之模特儿。我在7月16日回信中,‘一猜就准’,那便是舒先生与清阁本人。
她一定开心,我一猜就准。
这篇〈落叶无限愁〉是唯一的文字,真实记叙这一段爱情。
1990年8月12日,赵清阁致信韩秀:“日前寄了一本《浮生若梦》,那是我近六十年的散文集结,其中写了我自己的一生苦难,也写了我敬爱的一些朋友。《落叶小析》你会看出它的内涵。”
在以上的韩秀致笔者信里提到老舍与清阁先生之间的离别,“这离别早于舒先生一九四六年的赴美讲学。换句话说,从那时候起,清阁就再也没有见过舒先生。”但从《浮生若梦》里所收冰心1946年3月16日写给赵清阁的信来看,老舍赴美,是清阁先生到码头相送。“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说看见你送老舍。老舍想来一定高兴得很,去换一换空气。”[2]64
1947年3月4日,冰心致信清阁先生,说:“我们这里如常的寂寞。大妹躺在床上后,我更少出去,除非是不得已,她在床上看了许多书,最欣赏老舍,还和老舍通了两次信(老舍说他也许三月中回国,大妹就请他过日本来住些时)她请你代她买老舍的一切作品(除了《四世同堂》,她已有了)。”[2]71
《浮生若梦》集中还有篇《文苑老将阳翰笙》,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解放前夕,上海已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翰老与茅盾、田汉等陆续去了香港。翰老不忘故旧,曾写信给我,暗示我上海解放在望,叫我迎候光明的到来;并要我敦促滞留海外的老舍、冰心、王莹等文友准备回归祖国,参加振兴中华的大业。解放初期,老舍、冰心很快相继到了北京,受到周总理的热情欢迎。据翰老告诉我,敦促他们回国,也是周总理的指示。”[2]32
关于新中国成立后老舍由美回国,学界、坊间均说法不一,但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清阁先生受周恩来之命写了邀其回国的信。曹禺先生曾说,他也是奉命写信盛邀老舍回国的人之一。不知能否可以这样推测,在促成老舍回国的诸多因素中,清阁先生的信是十分“给力”的。
[1]赵清阁.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2]赵清阁.浮生若梦[M].西安:华岳出版社,1989.
(责任编校:潇晓)
2010-12-24.
傅光明(1965— ),男,北京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博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常务副主编,中国老舍研究生副会长,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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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712(2011)01-00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