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高等教育史学语境中的《耶鲁报告》

2011-04-03 12:55
大学教育科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耶鲁史学主义

林 伟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美国高等教育史学语境中的《耶鲁报告》

林 伟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1828年的《耶鲁报告》是美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份重要文献。在进步主义史学看来,《耶鲁报告》是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的代表,与当时的时代精神相悖,阻碍了19世纪美国高等教育的课程改革。修正派史家对进步主义史学理论的偏颇提出了批评,认为《耶鲁报告》非但不是保守的文献,反而还是课程改革尝试的先导。不过,当下的研究者指出,不论是进步主义史学理论还是修正派史观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鉴于此,我国应加强外国教育史学研究,同时保持对国际教育史研究前沿的关注。

耶鲁报告;进步主义史学;修正派史学;美国高等教育史学

《耶鲁报告》(The Yale Report)是美国高等教育历史中的一份重要文献。自1828年诞生以来,《耶鲁报告》在不同历史观的理解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或褒或贬的评价背后不仅反映了不同史学流派的迥异旨趣,更是体现出了美国社会变迁的现实境况。从某种角度而言,历史是流动的观念,对于历史文献的认识应该首先熟悉其背后的脉络与谱系。有鉴于此,本文对有关《耶鲁报告》的不同历史认识和评价进行梳理,并结合我国的相关研究状况提出几点建议。

一、《耶鲁报告》的产生及主要内容

19世纪20年代的美国高等教育界,课程改革的浪潮此起彼伏。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弗吉尼亚大学推行“平行课程”的改革,从德国留学归来的乔治·蒂克纳(George Ticknor)也在哈佛学院致力于课程改革。除此以外,联合学院、佛蒙特大学、阿默斯特学院等一些学院也都对课程进行了调整。这些课程改革旨在使学院的课程更加实用化,更能吸引学生就学。改革的主要内容是对古典语言等传统课程进行调整,引入现代语言、自然科学等课程,扩大学生的选课自由。虽然这些改革基本上以失败告终,但是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却掀起了一场有关学院课程改革的广泛争论。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耶鲁学院也面临着来自社会对学院课程的批评。在1827年的耶鲁董事会年会上,曾经的耶鲁校友、康涅狄格州议员诺伊斯·达林(Noyes Darling)提议放弃希腊语、拉丁语等“僵死语言”(dead languages)的教学。达林的批评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社会对耶鲁学院课程的意见。为了应对这种批评的声音,耶鲁学院组成了由校长杰里迈亚·戴(Jeremiah Day)为首的“五人委员会”调查学院的课程状况并做出回应。1828年9月,委员会提交了名为《有关耶鲁学院教学课程的调查报告》(Reports on the Courses of Instruction in Yale College),这便是此后对美国高等教育产生深刻影响并引起广泛争议的《耶鲁报告》[1]。

《耶鲁报告》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委员会声明,另一部分是由学院教师撰写的报告。教师报告部分又分为两章,第一章由校长戴亲自执笔,主要解释了耶鲁学院所秉持的教育目的和计划;第二章由古典语言教授詹姆斯·金斯利(James Kingsley)撰写,论证了古典语言在学院教育中的意义。

《耶鲁报告》认为学院教育的主要目的在于为更高的专业教育奠定基础。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学院的主要工作是对学生进行“头脑的训练(discipline)和装备(furniture)”[2]。报告指出,耶鲁并不反对课程改革,但是却不赞同某种一味追求“新模式”(new-modelled)的理念。事实上,耶鲁渐进的课程改革政策已经将化学、矿物学、地质学和政治经济学等学科引入课程。对于当时美国社会对学院古典课程的批评,以及欧洲高等教育的新进展,尤其是德国高等教育的发展,《耶鲁报告》都进行了一一回应。报告认为美国的学生在心智的成熟程度上无法与德国的学生相比,因此照搬德国的大学模式对于美国的学院并不是明智的。

对于是否应该摒弃古典语言的教学,《耶鲁报告》予以了坚决的否定。报告认为,如果要完成一种彻底的教育(a thorough education),就需要依据学生的心智官能(mental faculties)来调配课程。在这个课程的体系中,古典语言不仅具有陶冶品格和训练心智的价值,同时也具备了一定的实用性,是更高专业教育的基础所在。

二、保守主义的辩词——进步主义史学对《耶鲁报告》的认识

可以说,哈佛学院自1636年建立以来,对美国高等教育的历史书写就一直在进行着。早期的美国高等教育史是以记录某些学院的校史为主,其主题一般比较狭隘,集中关注学校的管理者与教师,长于叙事,短于分析探究。直至19世纪下半叶,随着历史学科的科学化进程,美国的高等教育史学才由一批专业的历史学家逐渐建立起来。一般认为,系统的美国高等教育史学研究始自赫伯特·亚当斯(Herbert B.Adams)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所开设的习明纳[3]。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逐渐形成进步主义史学(Progressive Historiography)主流,其代表人物是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查尔斯 ·比尔德(Charles Beard),以及弗农·帕林顿(Vernon Parrington)。“进步主义史学的理论基石是当时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社会冲突论,其轴心观念乃是经济和政治的冲突”[4]。在进步主义史家的描绘下,美国的历史成为了一部美国社会和文明不断发展和壮大的历史,其进化发展的动力来自于不同地域、不同政治主张和不同经济利益集团之间的不断冲突,而冲突的最终结果则总是进步的力量战胜保守落后的势力。

20世纪早期的美国高等教育史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主流进步主义史学的影响。这一时期的美国高等教育史家认为,自哈佛建校以来的传统美国学院是“贵族制”的机构,教育的目标和内容都是精英主义取向的;自美国建国之后,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民主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逐渐扩大,传统学院不断遭受来自社会的平等化和实用化批评;最终,民主和科学取得了胜利,其突出象征便是19世纪末期美国大学的兴起取代了传统学院的地位,此外还有以选修制为代表的课程体系广泛进入美国的高等教育体制[5]。

在对《耶鲁报告》的认识上,美国最早的一本有关高等教育课程演化的综合性历史著作——路易斯·斯诺(Louis F.Snow)的《美国学院的课程》认为,“就算从其最可取的地方来看,《耶鲁报告》也与恰当的美国学术理想相去甚远。在这份报告中,根本没有发展和变化的空间”[6]。虽然斯诺将《耶鲁报告》列为反映美国高等教育课程演化的五份主要文献之一,但是这种重要性主要是从《耶鲁报告》所产生的保守影响上来讲的。

美国的进步主义史学发展到20世纪30年代,逐渐达到鼎盛的地位,其影响力也深入到了高等教育史家的历史解释中。弗里曼·巴茨(R.Freeman Butts)在《学院课程计划》中划分出两大论争群体,一方是以杰斐逊、蒂克纳、弗朗西斯·韦兰(Francis Wayland)和亨利·塔潘(Henry Tappan)为代表的进步势力,另一方则是以校长戴为首的耶鲁大学教师以及耶鲁校友弗雷德里克·巴纳德(Frederick Barnard)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巴茨认为,《耶鲁报告》所倡导的心智训练与代表着民主精神的选修制原则相抵触,是保守落后精神的象征。在巴茨看来,新旧课程的冲突背后还有更多的对立与矛盾:大学精神对学院精神,自由对管制(discipline),实验心理学对官能心理学,实用对虚饰,世俗对宗教,民主制对贵族制[7]。从这些矛盾可以看出,巴茨的历史分析明显带有社会冲突论和进化论的影响,是典型的进步主义史学观。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传统的冲突-进步论史学观点逐渐被历史学家所抛弃,代之而起的是和谐-进步史观。在认识历史的动因方面,冲突-进步史观更多地看到社会因素之间的矛盾与斗争,而和谐-进步史观则更重视历史的连续性。不过,不论是冲突-进步史观还是和谐-进步史观都在某种程度上坚持进步主义的基本精神,即认为历史的发展是直线进步式的。

20世纪50、60年代,美国的高等教育史学进入了一个相对繁盛的时期。这个时期产生了至今仍具有深远影响力的一批经典著作,其中主要包括霍夫施塔特分别与德威特·哈迪(De Witt Hardy)和沃尔特·梅茨格(Walter Metzger)合著的《美国高等教育的发展与机遇》和《美国学术自由的发展》,约翰·布鲁巴克(John Brubacher)与威利斯·鲁迪(Willis Rudy)的《转变中的美国高等教育:1636~1956》,以及弗雷德里克 ·鲁道夫(Frederick Rudolph)的《美国的学院和大学史》。

霍夫施塔特作为战后美国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他对于《耶鲁报告》的评价在美国高等教育史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在将《耶鲁报告》选入《美国高等教育文献史》时指出,这是“19世纪上半叶美国高等教育中最有影响力的文献”[8]。霍夫施塔特以内战为界将美国高等教育的历史划分为“学院时代”(the age of college)和“大学时代”(the age of university)两个阶段。在他看来,美国高等教育的课程在学院时代一直沿用古典的博雅教育模式,很少发生变动,其主体的课程一直由拉丁语、希腊语、数学、逻辑和道德哲学所组成。霍夫施塔特认为,与“杰克逊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①“杰克逊民主”由进步主义史学家特纳首次用来指称19世纪30、40年代美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活特征,基本特点是普通人战胜特权阶层,西部战胜东部,民主战胜保守。但是,后来亦有历史学家指出,进步主义史学家在使用"杰克逊民主"解释历史的过程中有夸大民主倾向的问题存在。参看张友伦主编的《美国通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页。所代表的开放、平等的政治精神相对比,《耶鲁报告》所倡导的古典课程和绅士教育精神都已变得不合时宜[9]。

布鲁巴克和鲁迪在谈到《耶鲁报告》时同样指出,“这份报告或许是自美国革命到内战之间美国高等教育中最有影响力的出版物”[10]。布鲁巴克和鲁迪在对《耶鲁报告》进行评价时,同样将其与杰斐逊、蒂克纳、韦兰、塔潘和查尔斯·埃利奥特(Charles Eliot)所代表的民主、开放、自由的课程改革相对立。相同的观点也可以在鲁道夫的著作中发现,不论是在《美国的学院和大学史》中,还是在此后专门讨论美国高等教育课程的《1636年以来的美国本科生课程史》中,他都认为《耶鲁报告》是对古典课程的维护,它代表着保守甚至倒退的课程政策,与19世纪美国社会的迅速发展相背离[11]。

总的来看,在认识19世纪早期美国高等教育的课程改革时,传统的美国进步主义高等教育史著作通常划分出了两个对立的阵营:进步阵营以杰斐逊、蒂克纳、韦兰、塔潘、埃利奥特为代表,他们倡导课程的实用化改革,代表着民主和自由的精神,是美国高等教育发展的正确方向。另一个阵营则以耶鲁教师为代表,《耶鲁报告》是保守主义与精英主义贵族制的集中体现,它意在因循古典教育传统,是落后与无视社会需要的象征。

三、适时改革的尝试——修正派对《耶鲁报告》的重新解释

1971年第四期的《教育史季刊》(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刊登了题为“大学时代的博雅人文学院”(The Liberal Arts in the Age of University)专题,其中包括詹姆斯·阿克斯特尔(James Axtell)、休·霍金斯(Hugh Hawkins)、大卫·波茨(David Potts)和大卫·阿尔门丁格尔(David Allmendinger)的四篇文章。四位学者都将批评的矛头指向传统的美国高等教育史学,认为以霍夫施塔特为代表的传统高等教育史家秉持的是僵化的直线进步式的历史观,他们对历史的评价主要是“以今观古,今胜于昔”的进化论模式。这几篇文章标志着美国修正派(revisionism)高等教育史学的兴起。此后,修正派学者多在期刊、文集中撰文批评传统史学,在20世纪70、80年代的美国高等教育史学界掀起了一场重新认识历史的思潮。

《耶鲁报告》作为一份重要的高等教育史文献,在修正派对传统史学的批评过程中,也得到了重新的认识。阿克斯特尔指出,传统史学对《耶鲁报告》的片面评价来源于史料的偏颇,霍夫施塔特等历史学家主要采用的是19世纪高等教育改革者的观点,而他们往往出于论战的需要放大某些事实和矛盾。阿克斯特尔还指出,传统史学著作中充斥着冲突与斗争,以及最终的英雄和胜利者,忽视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连续性[12]。

传统的进步主义史观认为,《耶鲁报告》是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的代表,其与当时美国社会民主化、工业化的发展趋势相悖。如果按照这种思路,无视社会需要,坚持心智训练,保留古典语言教学的耶鲁学院势必出现生存的危机。但是,修正派并不赞同以上逻辑。波茨在多篇论文中指出,如果从耶鲁学院自1828年之后的招生情况来看,耶鲁学院非但没有衰退,反而可以说是美国最受欢迎的学院之一[13]。事实上,根据布鲁克斯 ·凯利(Brooks Kelley)的耶鲁校史研究,《耶鲁报告》的出台正是为了应对19世纪20年代的耶鲁学院所面临的财政与生源危机。《耶鲁报告》明确了学院教育的目标,并进一步提升了学术标准,这为耶鲁学院逐渐走出困境产生了积极的作用[14]。

此外,传统史学批评《耶鲁报告》旨在复活古典的教育和课程观念,与同时代的“杰克逊民主”精神背道而驰。针对这种看法,杰克·莱恩(Jack Lane)从博雅教育的传统出发,认为《耶鲁报告》是美国高等教育中的“新共和主义宣言”(Neorepublican Manifesto)。他指出,美国高等教育的博雅教育理念主要有两个源头,一个是英国的古典教育精神,另一个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教育传统。莱恩认为,《耶鲁报告》所倡导的博雅教育却与以上两个传统有所不同。它集中阐释了18世纪启蒙运动以及美国革命所代表的新共和主义精神。传统共和主义认为教育的最高目的在于“道德培训”(virtue training),而新共和主义则更多地强调“心智训练”(mental discipline)。莱恩认为,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耶鲁报告》就不能再被看成是因循守旧的文献,而应该对其顺应社会与经济发展而做出的新共和主义变革尝试予以肯定[15]。

修正派有关《耶鲁报告》的讨论还有很多。不过,从以上几项主要研究可以看出,修正派较之进步主义史学家更加强调《耶鲁报告》的积极性与建设性作用。诚如罗杰·盖格(Roger Geiger)所言,“长久以来,《耶鲁报告》一直被普遍地曲解为一份保守的文献,史学家认为这份报告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是在复活殖民地时期的旧课程。但是,事实上,古典课程在19世纪被重新注入了新的活力,而《耶鲁报告》则有幸站在这项改革的前列”[16]。

四、超越进步主义与修正派——后修正时代的再审查

虽然本文划分了美国高等教育史学发展的两个主要流派——进步主义史学和修正派。但是,两种史学观并非交替取代的关系,实际上二者之间有很多重合和交叠之处。时至今日,进步主义的史学观仍然具有深广的影响力,诸如霍夫施塔特、鲁道夫、布鲁巴克和鲁迪的历史著作依然是美国大学中高等教育史课程的主要教材。而修正派对传统史学的一些批评虽然已经为现在的历史学家所接收,但是,总体而言,修正派仍然处于一个相对边缘的地位。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修正派在美国高等教育史学界掀起的批评思潮逐渐消退,史学家对美国高等教育历史的认识也日趋多元化。很多历史学家借鉴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开始着手对一些更加深入的主题开展研究。在这种背景下,《耶鲁报告》也获得了一些新的认识和理解。

1998年,阿利索·拉比尔(Alison Rabil)在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完成博士论文:《内容、语境与连续性:1828年<耶鲁报告>及其对内战前美国高等教育的影响以及对当下博雅人文教育的意义》。这篇论文系统回顾了20世纪美国高等教育史研究中有关《耶鲁报告》的争论,对主要史学观点做了详细的回顾和审慎的评价。这篇论文虽然也指出了传统美国高等教育史观的一些不足,但是作者认为,“在批评早期史家著作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把颂词赠与他们。正是这些著作为以后的研究铺平了道路,为后来史家们的争论、重写与建设提供了基础”[17]。

拉比尔对《耶鲁报告》的文本进行了语言和逻辑分析,得出结论认为,《耶鲁报告》充分体现了美国联邦主义者(Federalist)①联邦主义者的主要代表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而与此相对的则是共和主义者(Republican),其主要代表是托马斯·杰斐逊。的政治思想。很明显,这一新观点与传统的进步主义史学以及修正派史观都存在差异。此外,拉比尔还将《耶鲁报告》置于19世纪20、30年代的时代语境中。通过对比当时的期刊、报纸在课程争论中的用语,拉比尔认为,《耶鲁报告》并不是脱离时代语境的闭门造车,其思想着实受到了当时历史语境的影响,既是对争论的一种总结,也是对往后辩论的启发。

此外,拉比尔还结合西方博雅教育传统,考察了《耶鲁报告》与柏拉图、杜威、阿兰·布鲁姆等思想家不同博雅教育精神之间的联系。在他看来,《耶鲁报告》所关注的问题,其实也是现代博雅教育所始终面对的问题,对《耶鲁报告》进行研究可以对现代争论提供一种批判的历史视角。

或许正如拉比尔所指出的一样,《耶鲁报告》的历史价值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走而消退,美国高等教育学界对于《耶鲁报告》的研究和争论也依旧在进行。在2008年第一期的《教育史季刊》上,迈克尔·帕克(Michael S.Pak)发表研究论文:《1828年<耶鲁报告>:新的解读与含义》。帕克对传统史观和修正派史观都进行了回顾,并且认为两种史学流派在认识《耶鲁报告》上都存在一定的局限。“修正派学者和传统史学者在对某些问题的认识上,都是半对半错的(half-right and half-wrong)”[18]。帕克吸纳了两派的一些基本认识,并试图通过研究19世纪美国高等教育中逐渐兴起的竞争性体系(competitive system)来解读《耶鲁报告》。

帕克认为,不论是传统史学家还是修正派史家都忽视了《耶鲁报告》保留古典课程的现实原因,那就是耶鲁学院当时所面对的不断增加的学院之间的竞争压力,这种压力根本上来自于社会对学院教育的需求。对于耶鲁而言,一方面必须应对社会的要求而改变课程,但另一方面,也不能像哈佛那样采取过于激进的改革措施。实际上,耶鲁最终选择的是一种稳妥的渐进式改革方案,即实行一种双重的课程策略。在这种模式中,古典的课程得以部分保存和更新,而新的一些课程也有可能纳入进来。

此外,帕克还对《耶鲁报告》的心理学基础——官能心理学(faculty psychology)进行了重新考察。他指出,美国的官能心理学源自18世纪苏格兰的常识学派(Common Sense School)①常识学派的代表人物是托马斯·雷德(Thomas Reid)、威廉·汉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等。他们反对巴克莱的唯心主义和休谟的怀疑论,同时也反对洛克的“白板说”,认为人与生俱来一些不同的心灵官能,比如记忆、推理、判断等。。在19世纪前期的美国,官能心理学传播的是最广泛的心理学理论。不论是《耶鲁报告》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几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说是官能心理学的支持者。以韦兰为例,帕克指出,他虽是《耶鲁报告》的反对者,但是他同时也是官能心理学在美国的主要传播者之一,而且韦兰在论证实用课程的价值的过程中,所依据的也是官能心理学的理论。其实,就在《耶鲁报告》发布之际,苏格兰的哲学家已经开始反对古典课程,而且他们的观点也已经在美国流传。所以,帕克认为,《耶鲁报告》的作者实际上是针对美国学院所面对的现实问题,从自我立场出发对官能心理学进行了解读。

帕克总结说,《耶鲁报告》是耶鲁学院在现实压力之下所采取的双重措施,它既包含了一些传统和牵强的观点,但是,同时也吸纳了当时美国社会的一些合理理念。从史学上来讲,传统的进步主义史学在方法和观点上固然存在一些问题,但是修正派却有矫枉过正的倾向。

五、余论:历史常新——兼评我国学界对《耶鲁报告》的认识

纵观美国高等教育史学发展过程,历经百余年,逐渐从简单、直线式的进步主义史观演化为强调连续性、复杂性的多元化史学。通过检视有关《耶鲁报告》的史学认识历程,我们得到一个管窥美国高等教育史学全貌的视角——历史常新。

在不同史学观的考察下,对《耶鲁报告》的历史评价也不尽相同。不论是传统观念中的保守主义与精英主义的标签,还是修正派的矫枉与称颂,抑或是对文本的语义和语境分析,都折射出历史意蕴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从这个角度而言,各个史学流派对于《耶鲁报告》的认识都难免并存合理性与局限性。《耶鲁报告》之为保守,实际上是指一种反对颠覆式激变,采取渐进式变革的策略,而并非一味因循不化、顽固落后。因此,若想恰当地评价历史事件,则首先需要贴近于历史的语境,同情地观看与“亲历”该事件,是为入得其内;然后再是联系地审思事件前后的蛛丝马迹,将其置于动态的时间与空间背景中,是为出得其外。

反观我国学界对《耶鲁报告》的认识,可以发现,多数研究的观点还停留在近半个多世纪以前的美国进步主义史学观层面上,基本没有接触到新近几十年美国史学界产生的新趋势和变化②综合我国学界有关《耶鲁报告》研究的参考文献,可以发现,大多数研究主要参考的是布鲁巴克与鲁迪的《转变中的高等教育》(1958年),以及鲁道夫的《美国的学院与大学史》(1962年)。。以当前我国的主要几部美国高等教育史和课程史专著为例,其中普遍认为,19世纪初期的耶鲁学院是“传统文科学院的一个彻头彻尾的辩护士,是这个时期教育上保守主义的中心”[19];《耶鲁报告》“成为保守派为反驳对古典课程批评的一面旗帜,其精神支配着美国19世纪上半叶传统大学的办学思想和方向,即坚持大学应该仍然为少数有权势的人所享有的特权”[20],“《耶鲁报告》发表后,加强了高等教育界中传统的古典课程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使一些高校的课程改革放慢了脚步”[21]。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几年,我国一些学者在借鉴美国高等教育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也对《耶鲁报告》的历史价值进行了新的探索。基于莱恩的论文《1828年<耶鲁报告>与博雅教育:一项新共和主义的宣言》,一些学者对《耶鲁报告》与美国新共和主义思想之间的关系展开了初步探讨①参看王定华《.耶鲁报告》及其在美国博雅教育中的影响[J].辽宁高等教育研究,1995(5):100-102;王保星.《耶鲁报告》与美国共和主义高等教育观的确立[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3(2):56-62;以及王保星.美国现代高等教育制度的确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69-85.。此外,国内亦有学者将《耶鲁报告》置于西方博雅教育的历史进程中进行考察,认为《耶鲁报告》是美国博雅教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在19世纪早期的课程论争中,《耶鲁报告》充当了博雅教育的捍卫者角色②参看王定华《.耶鲁报告》及其在美国博雅教育中的影响[J].辽宁高等教育研究,1995(5):100-102;张旺.自由教育理念成就世界一流大学——浅析耶鲁大学的自由教育理念[J].比较教育研究,2006(5):47-50.王璞.捍卫自由教育,造就社会精英——《1828年耶鲁报告》研读[J].高校教育管理,2009(2):70-74.。

基于上述分析,我国应该加强外国教育史学的研究。教育史学研究作为一项学术史的探查,有助于理清国外教育史学科的发展谱系和脉络,认识不同的史学流派和史学观点。只有这样,才能让历史研究生动鲜活起来,才能让教育史研究真正成为“战场”,而非“亡灵的画廊”③借用“思想史是思想的战场,不是亡灵的画廊”,参看罗兰·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M].刘北成,赵国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同时,应当密切保持对国际教育史研究前沿的关注与参与,积极互动与交流。这种交流互动可以是个体性的,也可以通过组织来开展。我国大学的教育史专业、研究机构以及教育史学会应积极协作,开展国际间学者、院校与学会的合作交流。

[1]Brooks Kelley.Yale:A History.Yale University Press,New Haven,1974:156-162.以及Melvin Urofsky.Reforms and Response:The Yale Report of 1828,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Vol.5,No.1,1965:53-67.

[2]Reports on the Courses of Instruction in Yale College:6-7.

[3]Frederick Rudolph.The American College and University:A History.New York:Knopf,1962,reprinted in 1990:497.

[4]李剑鸣.关于二十世纪美国史学的思考[J].美国研究,1999(1):18-19.

[5]Lester Goodchild,and Harold Wechsler edit.The History of Higher Education.Boston:Simon&Schuster Custom Publishing,1997:xix.

[6]Louis Snow.The Curriculum in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1907:17.

[7]R.Freeman Butts.The College Charts Its Course.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39:116-125.

[8]Richard Hofstadter,and Wilson Smith edit.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A Documentary Histor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275.

[9]Richard Hofstadter,and C.De Witt Hardy.The Development and Scope of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52:22.

[10]John Brubacher,and Willis Rudy.Higher Education in Transition;an American History,1636-1956.New York:Harper,1958:101.

[11]Frederick Rudolph.The American College and University:A History.New York:Knopf,1962,reprinted in 1990:131-135.以及 Frederick Rudolph.Curriculum:A History of A-merican Undergraduate Course of Study since 1636.San Francisco,Jossey-Bass Publishers:65-75.

[12]James Axtell.The Death of Liberal Arts College.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Vol.11,No.4,1971:339-352.

[13]David Potts.Curriculum and Enrollment:Assessing the Popularity of Antebellum College,in Roger Geiger edit.The American Colleg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Nashville: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2000:37-45.

[14]Brooks Kelley.Yale:A History.Yale University Press,New Haven,1974:150,165.

[15]Jack Lane.The Yale Report of 1828 and Liberal Education:A Neorepublican Manifesto.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Vol.27,No.3,1987:325-338.

[16]Roger Geiger.New Themes in the History of Nineteenth-Century College,in Roger Geiger edit.The American Colleg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Nashville: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2000:4.

[17]Alison Rabil.Content,Context,and Continuity:The Yale Report of 1828,Its Influence on Antebellum Higher Education with Implication for Contemporary Liberal Arts Programs,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1998:35.

[18]Michael Pak.The Yale Report of 1828:A New Reading and New Implications.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Vol.48,No.1,2008:34.

[19]陈学飞.美国高等教育发展史[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9:38-39.

[20]郭德红.美国大学课程思想的历史演进[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48.

[21]王廷芳.美国高等教育史[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122.

The Yale Report in the Context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Historiogra phy

LIN Wei
(Faculty of Education,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The Yale Report of 1828 is an important document in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The Progressive Historiography believed that the Yale Report reflected the Conservatism and Elitism.It represented the opposite trend towards zeitgeist,and counteracted the curriculum reform in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Revisionists criticized the viewpoints of Progressives.They argued that the Yale Report is not a conservative document,but another way of curriculum reform.However,the contemporary studies suggested that both of the Progressive and Revisionism have some disadvantages.This essay suggests enhancing the research on foreign educational historiography,and keeping in touch with the frontier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al historiography.

the Yale Report;progressive historiography;revisionism;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 historiography

G649.712

A

1672-0717(2011)01-0072-07

(责任编辑 李震声)

2010-11-08

该文获2008年度“教育社科医学研究联校论文奖计划”资助。

林 伟(1982-),男,四川成都人,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大学史、教育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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