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圣女娜塔莎
——讲述《战争与和平》
王安忆
《战争与和平》是我比较喜欢的经典著作。当时郝明义先生跟我说了这个活动以后,我马上就说讲《战争与和平》吧。后来我又有点犹豫,因为听说把我安排到了最后一场。听众们经过两天的讲座,不免要感到疲劳,所以我想是不是讲一个轻松一点的作品,但是主办方坚持《战争与和平》,于是还是《战争与和平》。《战争与和平》我曾经在课堂上讲过,面对的是中文系的学生,对于今天的场合,自己都担心有一点枯燥。我希望我可以讲得有点趣味。
《战争与和平》是一部巨作,篇幅特别长,有那么多的人物,因人名都是从俄语翻译过来的,特别冗长,有教名,有父名,有家族的名字,再加上自己的名字。要把这些人名搞清楚就很不容易了。所以当我决定讲述这部作品的时候,主要考虑的就是怎样把事情变得简明。我尽可能讲得简明。
我觉得,事实上也不是那么复杂的。这部小说在我看来——当然我不能说我的解释一定切合托尔斯泰的原意——我以为事实上只是写了两个人,一个是安德烈,一个是彼尔。我觉得只是写了这两个人的思想历程和人生道路。这两个人的人生道路和思想历程,又主要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什么呢?很简单,也很复杂,就是怎么样才是幸福。在全世界各地的民间传说中,我们的主人公经历了很多的艰难和困苦,最后一句话往往是: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么什么是幸福呢?这是困惑每个人的问题。安德烈和彼尔也是要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从不同的途径来解答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为什么托尔斯泰选择这两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先来看看他们是谁。他们两个人都是贵族,对他们来说,衣食早已不成问题了,他们不必自己动手挣衣食,全部人生都可用来清谈、冥想、玄思,过着精神的生活。资产阶级其实是很劳碌的,他们过着物质生活,而贵族是闲适的,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很奢侈地讨论精神价值。所以我想托尔斯泰之所以让他们两个人来承担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是贵族。
他们这两个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发生问题,迫切于解决这个问题?还有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阶段,最后是不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这就是我分析的主要的内容。首先说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让安德烈和彼尔在《战争与和平》所描写的这个时候面临问题和挑战。我们刚刚已经说过了,他们的身份是贵族的身份,为什么让这两个贵族青年在这个时候发生这个问题?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那就是贵族阶级的没落,这个阶层开始走下坡路。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看过这本书,我在中文系上课的时候,同学们也不是全部都看过的。我在分析的过程中将会叙述一些情节。
贵族阶层的没落在小说里有几个方面的表现,第一个最主要的表现就是拿破仑战争,这也是整部小说贯彻首尾的情节线索。拿破仑向奥地利发起战争,俄罗斯作为他的同盟国参战,还有波兰。拿破仑出身自破落贵族家庭,这个破落户揭竿而起,向皇权挑战,要征服欧洲。小说一开始的场景,就是在彼得堡一个著名沙龙的晚会,人们谈时尚,谈绯闻,也谈拿破仑。他们用非常鄙夷的话语议论拿破仑,在这些轻薄的谈论中其实潜藏着一个严肃的恐惧,用当时在座的一位法国子爵的话来说,拿破仑一旦上台——“法国社会,我当然是指上流社会,将会被阴谋、暴力、放逐和死刑完全葬送掉”。
再一个方面,道德伦理岌岌可危,也就是礼崩乐坏,小说中四处可见贵族子弟堕落的细节。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海伦,关于他们一家,社交场上都有着十分不堪的传言,私通,甚至乱伦。她后来做了彼尔的妻子,为彼尔带来痛苦和羞耻,而彼尔本人就是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子。
整个贵族社会的糜烂、腐败也证明这个阶层在丧失活力。
第三,贵族的家庭——从某一方面来说和你我他的生活其实也很相像,那就是柴米油盐等七件事。此时,贵族家庭很普遍的,财政出现赤字,经济都很紧张。比如说娜塔莎,这位女主角家的财政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当然他们的生活不是我们常人所想象的衣食住行,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家里养的门客,就可以看出开销之巨大,即便是在手头拮据的情况下,他的太太还要慷慨地施舍贫穷的朋友;儿子依然需要大笔的赌资,为了在赌场挣得荣誉;娜塔莎的姐姐到了婚嫁年龄,更要有陪嫁,她的小军官未婚夫向未来的岳父坦言,如果没有适当的嫁妆,我是不能娶你女儿的。我想,他的家庭也等着这一笔嫁妆派用处呢!最后他们只能把家族财政的转机寄托于长子的婚姻,于是,儿子就不能娶他心爱的穷姑娘。还比如,海伦的家庭,四处也都是漏洞,所以她的父亲华西里公爵把眼睛瞄准了继承到一大笔遗产的彼尔,终于得到这一位贵婿。
第四,我们可以从安德烈家的生活里看到,这一个颇有渊源的大贵族,虽然依然拥有着财富,可是却过着一种沉闷的生活。最明显的是人口单薄,大宅子里就住着寥寥主仆几人。退出政治舞台的老公爵心情失落,性格乖戾,以折磨女儿为乐趣,女儿眼看着要成为老姑娘。安德烈娶了妻子,可是看起来不过是将无味的生活再延续下去。生活似乎只是因循着自然的法则在颓圮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幸福,要是有,又什么才是。这些贵族子弟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养尊处优会产生纨绔,也会孕育思想精英。托尔斯泰便派遣他们去接受精神的危机,继而探索什么是幸福。关于这种怀疑的产生,我想说一个题外的故事。这个题外的故事来自印度本生,本生就是寓言故事,这一则叫做“怀疑本生”。故事说有一个菩萨,转生到了乡下,再继续苦行,住在喜马拉雅山上,有一天他忽然看见前面的莲花池里有一朵非常美丽的莲花,别的莲花都谢了,只有这一朵盛开着。他非常好奇,就跑到莲花池里摘下这朵莲花,却发现原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慢慢地,女孩长到十六岁,她的美貌已经名扬四海。这时候,就有一个国王前来求爱。苦行者说你可以娶这个女孩子,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猜出她的名字。于是,国王就开始不停地猜,不仅自己猜,还让他的王公大臣一起猜,猜了一年也没有猜出来。国王很丧气,想放弃离开了,女孩说你不要走你再猜,你知道吗,在某一个地方,有一种藤蔓,名字叫“希望”,一千年才结果子,有一群醉仙,为了喝果子的琼浆,一千年中不断地来看望藤蔓。你才过了一年怎么就绝望了呢?国王留下来,又猜了一年,还是没有猜到,他又丧气了,女孩说你不要走,然后又讲了苍鹭的故事。有一天苍鹭飞到一座高山上,景色非常漂亮,它就想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但是山上没有水也没有鱼,怎么能待一天呢?就在这时,众神之王打了胜仗,很得意,发誓愿满足世上一个愿望,恰好,看到了苍鹭,于是让山下的水涨到山顶,苍鹭又有水喝又有鱼吃,舒舒服服在山上停留了一天。这两个故事一个是讲漫长的等待之后的必然性,一个讲的是机遇促成的偶然性,两者都需要虔诚心。这个国王就又留下来猜了一年,很困难的考验,依然没有所获。这一回,国王真的决定走了,非常地沮丧,临别的时候唱了一首歌,他唱道:“我的力量在减弱,旅行用品消耗完,怀疑生命临末日,我要立刻回家转。”他以为自己生命都要结束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苦行者说,你猜到了,女孩的名字叫怀疑。从这个故事可以见出,怀疑并不是随时产生的,它需要许多必然和偶然的准备,而一旦怀疑成立,建设就要开始了。
现在,我要谈到真实和虚构的关系。我在课堂上讲《战争与和平》,就是从这里出发,因为我的分析着重在小说构成的条件。今天,是从阅读的角度,就像方才说的,我要努力将这部作品解释得简单明了。但我还是要略微提及一下这一对关系,为了便于讲述。我曾经看到在《世界电影》杂志上,美国作家安妮·普鲁克斯,就是《断臂山》的作者,谈《断臂山》的创作过程。有一段话,可能我们一般人听起来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对写作的人却很重要,她说:“我和一位羊倌谈话,以便确认我所描写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可以有一对白人牧童看护牧群,这一点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安妮·普鲁克斯为什么这么较真?为什么耗时耗力地寻求历史真实?小说不是虚构的吗?有什么是不能虚构的?可是,事实的真实就是很重要,小说是创造一种假设的生活,这种假设的生活是在真实的条件下发生,派生出故事和细节,真实是虚构的源泉。《战争与和平》所启用的就是真实的历史事件,那就是战争。我是一个不喜欢战争题材的人,我看到电视电影里面凡是有枪炮出现我立刻换台,战术和武器都太外部化,但是我非常重视战争中的人。因为战争是一个巨大的戏剧环境,在这个巨大的环境中,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和表现?这是我非常在意的。我想托尔斯泰耗费那么大的笔墨,写了这场规模巨大的战争,是为了布置一个大舞台,好让各色人等在上面表演,表演什么样的戏剧?这一出大戏也许很简单,最终还是归结到那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幸福。
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有一些人是历史上真有其人,是谁呢?两个人,一个是库图佐夫,他是对抗拿破仑战争的总司令,俄国战将,打过著名的战役;还有一个就是拿破仑。真实的人物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对于写作人来说存在一个悖论,一方面觉得心里很踏实,我的虚构有一个靠得住的背景,靠得住的人和事,我的虚构就可能因循合理的逻辑,不会出大错;另一方面呢?问题也来了,我能不能自由地表达他们?这就是问题。如今我们看《战争与和平》,我们离托尔斯泰已经那么远了,离那一场战争也很远了,我们却可以相信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带着这样一个信任度阅读,犹如身临其境。我还是要提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有一个真实的背景?回答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创造者是大自然,大自然的创造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它就是这么创造了。在这创造背后一定有它的理由,只是不能为人类所知。大自然的力量体现在物质上是开天辟地,山岭川江。人文方面的是什么呢?我认为就是历史。我们这些写作者都是小人物,不敢像托尔斯泰将那么宏大的造物作为故事的背景,我们必须谨慎地对待我们的能力。而托尔斯泰就敢,这就是大手笔,是虚构中的造物。就这样,这两个人出现了,由于时空的隔离,我们无从认识库图佐夫,也无从认识拿破仑,当然关于他们的图片和记载有很多,但那都是概念的,我们要尊重他们的真实性,而在小说里我以为相对来说是有自由的。这是从写作者立场特别注意的一个关系,我在课堂上讲《战争与和平》时,特别强调的是这两个真实的人物,如何与虚构的人物发生关系。也就是说,对于安德烈和彼尔,这两个历史人物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他们的故事是怎样从这两个人物身上发生和繁衍的?在分别谈安德烈和彼尔之前,我先把这两个人做一个对比。为什么不是让其中的一个人去完成思想任务,而是要用两个人完成?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经历,然后走上不同的道路,最后相辅相成地完成答案。
安德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彼尔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曾经听一位研究基因的科学院院士向我描绘世界,他说得很好。他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知道的世界,我们可以感受、求证、传达;还有一个世界往往是被忽略掉的,就是信的世界,那里的一切是可以相信却无法证明的,但是它一定是存在着。当我想把安德烈和彼尔做对比的时候,我觉得安德烈就是一个知道的世界,安德烈什么都知道。小说一开始,他方才出场,你就会看出安德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看得清贵族阶层内部的所有弊病,因此他认识到沙皇体制需要改良的地方;但他并不是共和主义者,他认为贵族的存在可以保持荣誉的概念。荣誉其实是一种精神的价值,视荣誉甚于生命,安德烈就是一位荣誉的信奉者,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彼尔却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对现实生活严重缺乏常识的人,但是他信,他总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有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或者是暗示着什么,但是他又不很清楚,这种茫然的信念使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快乐。他出场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很快乐,胖乎乎,又高又大,对人友善,毫无成见,赤子之心,就是指他那样的人,我觉得他还像美国电影里的金刚。安德烈的世界一切都是确定的,包括他的出身,他家族的谱系都非常清楚,他是大贵族保尔康斯基的独子,继承了他父亲的爵号,所以就是年轻的公爵,他在应该结婚的时候结婚了,在应该生孩子的时候生了孩子,他知道贵族的责任是什么,为了要维护荣誉,所以他要和拿破仑作战,虽然他受到拿破仑魅力的吸引,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而将拿破仑当作朋友。彼尔是什么都不确定都很可疑的人,包括他的出身。我觉得托尔斯泰对彼尔寄予的希望更大一些。怎么说呢?我觉得似乎在宗教历史或者民间传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凡是伟大的人,天地要给他大使命的人,他的出身都是很暧昧的。比如孙悟空,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耶稣是生在马槽里,甚至他的母亲都没有受孕,释迦摩尼虽然出身清白,可他却抛弃了家庭,成为流浪者,这个彼尔也是有出生的问题的。他是莫斯科一位大公爵的私生子,这个大公爵有无数的私生子,几乎遍布全世界,但是他只认彼尔这一个,其他的他都不认,人家也无从认他,只有这个彼尔另当别论,是因为对他的母亲有特殊的情感,还是对这个孩子有特殊的期望,不知道,总之他对彼尔负起了当父亲的责任。他把这个孩子送到法国去受教育,法国是一个有着自由民主思想的国度,所以当彼尔在法国长大成人,再回到俄罗斯,走进社交圈里,就成了一个怪物,他的行为举止不合规矩,不通世故人情,更要命的是他崇拜拿破仑,而且是毫无遮掩的,公然为他说话,人们只是看他父亲的面子才容忍他的。而他父亲在去世之前,专门向沙皇申请让他成为继承人,如此,他非但有了合法身份,有了爵位,还有了丰厚的财产,原本对他不屑的人们经过一时的愤愤不平,立刻转而巴结他了。因此他的人生充满着不确定因素,非婚生,在法国受教育,再回到俄国,突然之间成为富人,在非理性的遭际中改变着命运。所以,安德烈是一个理性的人,他对事物拥有理性的判断;而彼尔是感性的,他沉迷于感官,他喜欢吃好吃的,喜欢喝酒,他喜欢女人的肉体,喜欢有趣的游戏,被神秘的事物吸引。所以一方面他干下了很多的荒唐事,另一方面,他也有着对玄思的爱好——他很奇怪安德烈缺乏“哲学幻想”,这就是安德烈——他渴望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不相信世界能是怎么样的。就因为此,安德烈很有行动的能力,当他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会做得很成功。比如,他们在同一时期对自己的庄园进行改革,安德烈一一实施了他的计划,而彼尔使得事情比改革之前更糟糕。彼尔是没有实际能力的人,他生活在冥想里。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两个虚构人物和两个真实人物是怎样的关系。我将他们组成两对关系,安德烈和库图佐夫,彼尔和拿破仑。就像前面说过的,库图佐夫和拿破仑这两个历史真实人物的出现,是为开拓虚构世界的空间,库图佐夫担负起了安德烈的命运转折的重任。先谈一谈库图佐夫。贾平凹有一部长篇散文,叫做《老西安》,文中谈到杨虎城,他说杨虎城是“渭北的一名刀客”。这就是坊间对历史人物的描绘。我以为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其实都有着坊间传闻的色彩。库图佐夫在托尔斯泰笔下,也是这样。他第一次出场,是检阅步兵团。早早的,一团人就在准备他的到来,列队,操练,整顿军容军纪,刚刚收拾整齐,又觉得应该穿上大衣,更有行军作战的面貌,于是从背包里翻出大衣穿上,却发现有一个人的大衣不是同一款式,很是忙乱了一阵。可是库图佐夫到场之后,对这些良苦用心没有任何注意,看了也像没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很倦怠,很慵懒,完全是应付差事一般。士兵的方阵,整齐的军服,都不能使他兴奋,恰恰是那个没有穿统一军服的人,让他提起些劲头,因为认出这是参加过对土耳其的著名战役的战友。还有就是对一名犯错降级的军官流露出些兴趣,这个人所犯的错是在彼得堡干了件荒唐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头狗熊,把狗熊和警察局长绑在一起扔到河里。作为一个军人,他似乎缺少对战争的热情。大会战之前——这是决定胜负的多国部队的会战,战前会上,库图佐夫一直在打瞌睡,会议结束的时候才醒过来,说,好,打吧。他心里却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一定是输,可是他无法让人们改变主意,那就打吧。他有一种什么特质呢?他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人的算计和意志更加强大,就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电影《印度之行》?当那一对英国的婆媳随印度医生去旅行,在神秘的山洞里年轻的媳妇行为失常,印度医生被告上法庭,引发了政治性动乱。山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医生到底对年轻的女性做了什么?他究竟为什么要与这些英国人如此亲近?有一个重要的证人,就是英国婆婆,因为她们婆媳感情很好,有同样的正义感,和医生相处融洽,发生事故的时候,她就在山洞的附近。这位夫人很挣扎,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作证,又要作证什么。是证明医生的品行没有问题,还是证明媳妇的精神很健全?无论证明什么,最终都会伤及她所友爱的人。故事里有一个长老,他的哲学是一种不作为的哲学,就是说事情要发生总是会发生的,行动并不会起什么作用。最后在开庭之前的晚上,夫人离开了印度,放弃了证人的责任。火车离站行驶在山岩下面,她忽然看见长老贴山壁而站,举手向她致意,表示对她行为的赞同和尊敬。我觉得库图佐夫就有点像东方的哲人。他为安德烈的故事作出什么贡献呢?安德烈做了他的副官,因此有可能涉足决策阶层,继而进入战争的核心。安德烈刚到库图佐夫那里报到的时候很积极,对这场战争充满热情,他觉得这是挽回皇权荣誉的伟大事业,当然在内心深处是期待以战争来激励日常生活中的颓唐。可是战事进行得很不顺利,奥国的军队受到极大打击,败退下来,俄军倒是胜了一小仗,虽然战果平平,牺牲了一个奥地利将军,俘获则很一般,可无论如何是一个胜仗,安德烈表现很勇敢,受了轻伤。库图佐夫派安德烈去往奥国宫廷送捷报,得胜和受伤都使他激动,可是兴致勃勃的他却发现奥地利人的态度很冷淡。他沮丧地来到俄国大使馆,他的朋友在那里做外交官,这一位俄国外交官开导他说,你想奥地利怎么会高兴?我们失败,而你们胜了;你们胜了又怎么样呢?我们失去了一个军官。安德烈这就发现这场战争并不关乎荣誉,只是关乎各国之间权力和利益的平衡。安德烈心情郁闷下来,战争的高尚性退让给邦交关系,这关系是一个名利场。更使他感到很奇怪的是,他的外交官朋友几乎把彼得堡的沙龙整个儿地搬到了战争的前方,同样的喝酒、纵欲、谈女人,糜烂和腐化在这里照样上演,他寄予战争的拯救的希望开始崩塌。紧接着,他在又一场战役中又一次负伤,这一次伤势很重,重到军队给家属发出了阵亡通知。肉体的痛苦对安德烈产生一个提醒——我刚刚说了安德烈不重视感官,他不像彼尔那样单纯,服从于本能。但是受伤向他提醒了感官的存在,这种存在是以疼痛体现的,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觉是疼痛,这比什么样的占领和光荣都更强大,更有覆盖性。当他九死一生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正难产,见了一面就死了。在安德烈的世界里,一切都井然有序,逻辑严密,都是可以推论的,此时,他突然发现了不对头,事情变得不讲道理,莫名其妙。他的太太临终的时候,脸上好像在责怪着谁:我没有对任何人做错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这个“你们”是指她的丈夫?还是指老天、命运?由此,安德烈体验到了无可控制的力量,他的唯物主义思想得到了一个嬗变的机会,开始向着彼尔所说的“哲学想象”进发,这个嬗变是以抑郁症为表现的。他对战争不关心了,对政治也不关心了,保皇党、革命党都不干他的事了,他一心就在养育他的儿子。当他在庄园里平凡度日的时候,和彼尔相遇过一次,这也正是彼尔经历着思想上的蜕变的时刻,但与安德烈相反,是处在激动兴奋的状态,他的昂扬情绪也感染了安德烈。这个时期里,安德烈还有一次邂逅,就是遇见娜塔莎。这个娜塔莎是托尔斯泰寄予重托的女性,她和彼尔在此时出场都是不让安德烈消沉,他还没有走到终点,还要再受历练。他迅速地爱上娜塔莎,然后和娜塔莎订了婚,他对生活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怎么说呢?爱情,确实有着幸福的表象,他觉得他知道什么是幸福了。就这样,安德烈的抑郁症不治而愈,重新对战争、对政治有了兴趣,他重新出山了。这时候,政治也呈现出新面貌。因为拿破仑战争的影响,俄国开始自省体制和制度,正兴起改革,安德烈作了关于军队和军事的改革意见,递交军事条令委员会。可结果依然是失望,彼得堡照旧充满着庸俗的琐事,改革派和保守派互相争夺他,双方都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考虑,他所寄予热望的改革派发起者,其实是在玩弄权术。更要命的是,娜塔莎背叛了他。在此重创之下,他又一次参战。前一次参战,他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想在战争中获得荣耀,来疗治私人生活的平庸。这一次实际上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他的私人生活失败了,而对战争的热情早已消退,真不知道是拿什么救什么。这一次战争中他又受了重伤,这一回是真的没救了,医护队护送他回后方,正遇上莫斯科大撤退,于是汇入大撤退的车队,这支车队恰就是娜塔莎家的车队。在战地医院,他曾遇见他的情敌,就是这个人诱惑了娜塔莎,使他蒙受羞辱,他本是要和他决斗的,但是他在伤病所里面看到的人是什么样的状况呢?这人已经锯掉了一条腿,然后慢慢地死去。在伤痛和死亡跟前,他的名誉和受辱忽然变得渺小,爱情和仇恨也变得不重要。他和娜塔莎的不期而遇自然令他欣喜,但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力,因为他面临了更大的问题,就是死亡。死亡是一个需要“哲学想象”才能够处理的问题,这对注重实际的安德烈是极大的挑战。
当安德烈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方才说过,他进入到决策的上层,看见的是厌倦和疲惫,而在前线,他遇见一个炮兵连连长,他军阶很低,对这场战争也没有全局性的了解,简而言之,他就是炮灰。但是很奇怪,他却在战争中体验到快乐。这快乐不是从战争本身生出来的,而是从具体的劳动中得来,怎么样瞄准目标,如何发挥大炮的威力,让炮弹在对方的阵地中开花,这个人的声音总是很快乐的。有一回,这个快乐的声音在说死亡,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听到关于死亡的议论,在一个平民小军官的嘴里。他的意思是,人们所以畏惧死亡,是因为谁也没有经历过,要是能知道死了以后的情景,就没有人害怕了。我觉得这是一个伏笔,炮兵连长随口说出来的话,将要由安德烈来亲身经验。安德烈现在要去经历死亡了,这是托尔斯泰给他的大任务。在他将蹈入死亡的神秘国度时,他有什么样的体验呢?所有的人和事,爱也罢,恨也罢,亲也罢,疏也罢,所有的存在都融为总和。就像彼尔的世界,一个抽象的世界,所有的具体性,都在这个总和当中模糊了差异。所谓具体性,只不过是这个总和,随机分配到每一个人的世界里去。而在最终的时刻,又都汇总来了。其实,我想,这个境界连作者都不了解,他用思索,也就是“哲学想象”进行描摹,他将描摹的图景,送给笔下的人物安德烈。死亡这一个最大的虚无,终于由安德烈走了进去。
接着来看彼尔这个人,如同库图佐夫和安德烈,拿破仑和彼尔也是一对。前面说过,拿破仑最早出场在大家的口传中,上层社会的沙龙里,贵族,尤其是贵夫人,谈到他的时候,心情很奇怪,夸张的厌恶和恐惧,从中享受着某种刺激的快感。他的力量和野心,迷惑着人们。彼尔这样的自由思想分子,又是来自巴黎,自然是崇拜拿破仑。而即便是保守党立场的安德烈,对他也是心存敬意,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人,并且暗地里渴望可以成为拿破仑这样的人,比如高举着军旗冲进敌阵,到鼠疫医院和病人握手。有一幅图画几乎骇世惊俗,库图佐夫下令撤退,放弃莫斯科,居民纷纷离开,只留下五分之一的人口,拿破仑独自一人骑马走在一个空城,你想一下都可以想到是如何地壮丽。这一个拿破仑称之为亚洲的城市,他心想终于见到了这个名城,就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可这是一个大玩具,而且没有人和他玩,得意之余未免感到失落。这就是拿破仑,破落户出身的新皇帝,骄傲、粗野,却活力充沛、充满希望。
彼尔是拿破仑公然的崇拜者,他在彼得堡的沙龙里大肆宣扬拿破仑的观点,使别人对他侧目而视,他完全是一个异类。可是上层社会很快接受了这个异类,因为他得到了那么巨大的一笔遗产,立刻成为社交界的宠儿,而彼尔艰辛的思想历程也就从这里开始了。当比尔摇身一变为有钱的爵爷,很多人,尤其是家中有待嫁女儿的,都想抓住他,但是最后还是被美人海伦捕获了。说起来,这就像是一个阴谋,一切都由海伦的父亲华西里公爵策划。他首先制造一种氛围,让社交界以为彼尔准备向海伦求婚,同时呢,也让彼尔沉醉在海伦的诱惑中,前面说过,彼尔是一个肉欲很强的人,又在巴黎的香艳风气里熏陶过。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发展到紧要关头,出现了瓶颈,彼尔一直不开口向海伦求婚,原因是他这个不谙世俗的人,完全不知道这一步应该做什么,还因为,这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彼尔心里从来没有和海伦结婚的念头。这可把海伦一家都急坏了,所有的求婚的环境都制造好了,彼尔却什么也不说。最后还是由华西里公爵开口,他是这样开口的:感谢上帝,我非常非常高兴,上帝保佑你们!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让这个暧昧的局面成为事实。彼尔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他也激动,和那么美丽的人在一起,应当是幸福,但是他又觉得不安,因为其实他并不了解海伦,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危险。事情很快就证明了他的担忧,笨拙的彼尔从来没有让海伦放在眼里过,她的肤浅远不能认识彼尔的价值,她依然过着交际花的生活,让彼尔蒙羞。彼尔提出跟海伦的情人决斗,彼尔一生都没有碰过枪,可又巧又不巧,偏偏是他一枪中的。他也不懂如何躲避子弹,结果子弹就没射中他。这场胜出的决斗并没有让他洗刷羞辱,反让他非常地懊丧,一个人,尽管是他的敌人,伤在了他的枪下。他不明白生活怎么变得那么糟糕,莫名其妙地有了妻子,莫名其妙地妻子背叛他,再又莫名其妙地和妻子的情人决斗,一切都很低下,使他讨厌。他离开他的华宅,离开莫斯科,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就想离这些远远的。马车在夜间停在一个驿站——我觉得驿站这个地方是特别会发生故事的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换马、歇息,于是,素昧平生的人不期而遇,脱离生活常规的离奇的邂逅就发生了。在驿站休息的时候,彼尔遇到了一个人,一位共济会的长老,共济会是一个秘密宗教组织,教义很复杂,且不论共济会是怎么回事,总之彼尔遇见了这个共济会的长老。长老的形象有一种苦行的色彩,衣着极其朴素,清瘦而且衰弱,可是眼睛明亮,态度温和,我觉得很像甘地。托尔斯泰似乎内心趋向着东方哲学,西方哲学的推论方法推不下去了,就会把希望寄托于东方神秘主义,比如库图佐夫的思想方式,还比如安德烈临终前的状态,都有着东方哲学想象。长老认识彼尔,因为彼尔是著名的大贵族,又在莫斯科掀起这么场大绯闻,长老显见得和彼尔不是一个阶层,却有着非常睿智的气质,也吸引了彼尔,两个人就开始聊天,自然就谈起共济会的理想。这理想是什么呢?关于智慧。长老说最高的智慧是解释世界的创造和人在其中地位的科学。这一切是怎么样显示的?又是如何才可能解释清楚呢?那就必须进化自己,也就是完善自己。这又像东方哲学了,所以我说长老像甘地。长老说你的生活很杂乱,那么多的过剩的物质,那么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那么荒唐的行径,你必须清理自己的生活。而共济会是可帮助你做到这些,这样彼尔参加了共济会,一时间,他觉得好像在一片茫然中找到了方向。共济会繁多的仪式约束了彼尔放纵的行为,捐款的制度也满足了他的奉献精神,那个他冥冥中感觉到的无形力量此时有了形状,就是共济会。这一阶段中,彼尔精神振奋,在安德烈消沉的日子里,有一次遇见彼尔,就是这个时候,彼尔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安德烈的生活热情。彼尔进入共济会好比安德烈进入战争,很快,失望就来临了。他发现共济会组织的阴暗面,他并不怀疑长老,甚至更加怀念长老,只是发现长老的理想被世俗化以后堕落腐败了。当他发表宣扬他对共济会的理解的时候,被共济会成员视为异端,最终驱逐出教会。他再次消沉下来,回到了和海伦的婚姻生活当中。和安德烈一样,这是一次抑郁症的发作。在思想历练的途中,他们总是要患抑郁症,抑郁症其实是嬗变的前兆。精神跋涉的旅程是相当漫长的,什么是幸福的答案,还很遥远,可他正在接近它。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和彼尔并不直接有关,而是关系到安德烈,但是却对彼尔的生活起到推动作用,就是娜塔莎背叛了安德烈。安德烈和娜塔莎订婚,娜塔莎的家庭很高兴,没有陪嫁的女儿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更重要的是娜塔莎和安德烈互相爱慕,这真是一个幸福的婚姻。然而,安德烈的父亲,老公爵坚决不同意,出于什么理由呢?也许只是老年人的怪癖。一个曾经辉煌过的人走在人生的末梢上,难免是失意的心情,对什么都不满意。当安德烈跟父亲说要娶娜塔莎的时候,老人提出一个不合情理的条件,就是一年以后才能结婚,而且要儿子去外国养病,将这一对热烈的未婚夫妇隔离开来。其间娜塔莎曾经由父亲领着上门拜见,但是受到了冷遇。很不幸的,海伦的哥哥,就是那个传说和自己妹妹不干不净的纨绔,在此时出现,他诱拐了娜塔莎。娜塔莎所以受诱惑,实在与爱情无关,有负气的成分,也有补偿的成分,更因为娜塔莎是那种反叛的女孩,就像安娜·卡列尼娜,是可以不顾社会戒律弃下家庭跟渥伦斯基同居,又毅然跳下火车铁轨赴死。这次荒唐的行为及时被发现和制止,可她和安德烈的婚事也玩完了,同时,严重地伤了安德烈的心。彼尔极其愤怒,不仅是为了朋友,还是——怎么说,他甚至比安德烈更爱娜塔莎,他们的订婚,他是又高兴又难过,但他自认为安德烈比他强许多,他既配不上娜塔莎,也配不上安德烈这个朋友,他非常谦卑地爱着他们,所以他还非常地心疼,心疼娜塔莎。在他眼里,海伦一家都是污浊的人,不可救药,他不幸蹈入泥潭,是自作自受,为什么还要污染那么纯洁而无辜的娜塔莎?他的生活又一次揭开肮脏的面目,比上一次,海伦的背叛更加不堪。于是,他痛下决心,和海伦决裂了,他把很多的财产留给海伦,脱离了这个家庭。就是这时候,法军和俄军在莫斯科近郊激战,库图佐夫大胆作出大撤退的战略,拿破仑即将占领莫斯科。
拿破仑这个历史人物就要进入虚构人物彼尔的情节了,这两个人物的关系开始呈现,人性的戏剧,即将在历史的时空场景中上演。这是《战争与和平》中最令我感动的情节,如同《复活》中,聂赫留多夫走在西伯利亚流放队伍中,是一个华彩章节,我觉得它们都有点像东方王子释迦摩尼修行。彼尔一个人走在莫斯科,撤退的车队人流从他身边过去,其中也有娜塔莎家的车队,从车窗里看见他,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打仗归来,他怎么打仗呢?他连枪都不会开,决斗的那一枪是他生平打过的唯一一枪,还闯了祸,他在那里只有碍事。虽然碍了事,可人们也不讨厌他,因为看出他没有恶意,而且很和善,我说过,他就像“金刚”。他只是在旁观战,目睹了炮击、枪杀、受伤和死亡,也亲身经历了恐惧和绝望。就在此时,他所感觉到的那一股无形的力量又一次实现为具体的目标,就是刺杀拿破仑,他对拿破仑的崇拜转变成仇恨,因为是这个人一手造成了残酷的战争。他不认识拿破仑,拿破仑更不认识他,而他决心刺杀拿破仑。他走回莫斯科,来到长老的寓所,长老已经去世,留下一所空房子,他在长老的书房里度过整整两天足不出户的日子,我将它称为静修的两天,这静修又有一个现实的名称,那就是酝酿刺杀拿破仑。他梳理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回顾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刺杀拿破仑的事件以及后果,还反复构思刺杀时要对拿破仑说的话,最后决定说的是:“好吧,把我抓去处决吧!”令人感到有意思的是,这时候彼尔变成了一个英雄主义者,就好像安德烈后来变成一个玄思者,这两个思想者就这样交汇着跋涉,走着现实和虚无的之字形路途。可是,在遇见拿破仑之前,一个法国军官预先撞上他的枪口。这个法国军官,英俊高大,生性风流,听见彼尔说一口法语,认定他是法国人,无论彼尔如何强调他是一个真正的俄国人,都不能说服他,他将彼尔当作朋友。彼尔呢,所有对法国军队的仇恨,对抗的决心,都在这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面前瓦解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一起喝着酒,谈起了爱情的话题。彼尔很好奇地听法国人谈他的风流韵事,他所得意的爱情,很奇怪地有一种极不自然的性质,充满着享乐主义。比如他同时爱上一对母女,结果是母亲牺牲自己,将爱情让给女儿。这样近乎乱伦的关系因为法国人的浅薄而变得有些天真,多少抵消了不道德感。法国人说过了他的故事,就也想听听彼尔的,彼尔便开口说起了他的爱情,对谁的爱情?对娜塔莎。似乎就在这一时刻,他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原来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人,之所以他没有发现自己爱她,实在是因为太爱了,爱到敬畏的地步。在这场奇怪的夜谈之后,莫斯科大火燃起来了,四处都在燃烧,彼尔从火场中救出了一个小女孩,他就抱着这个小女孩在火光冲天的莫斯科里走着。这一幅场景多么动人!然后他被法国人当作纵火犯,最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一把刀,他准备刺杀拿破仑的刀,事实上他已经将拿破仑忘了。就这样,法国军队逮捕了彼尔,他成为战俘。这时候彼尔穿着破衬衫,一条士兵的裤子,农民的外衣和帽子,没有鞋子。可他却很宁静,长老所说的过剩的物质全弃下了,生活变得极其单纯。在俘虏营里,彼尔认识了一个人,叫普拉东。就和安德烈所认识的那个炮兵连长一样,他也有一种快乐的特质。被溃败的法军押送着撤离莫斯科的途中,他经常讲一个故事,故事说两个商人投宿在同一家客栈,第二天早上发现那一个有钱的商人死了,而在没有钱的商人枕头下搜到一把带血的刀,那人顺理成章就成了凶手,被判苦役,这个贫穷的商人没有怨言,接受命运,驯顺地服刑,人们问他为什么不抗辩?他说我为自己赎罪,也为别人赎罪,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有罪的。在此,我们又发现一个总量,罪与罚的总量,就好比安德烈临终前觉悟到的爱和恨的总量。这一个总量是天意,又由上天来分配在具体的人身上,这便是命运。我以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在个别的局部的命运后面的永恒。
托尔斯泰让这两个人分别履行思想的职责,什么是幸福?安德烈在死亡中找寻,而给彼尔安排的是在活着当中寻找。我们知道,安德烈安详满足地死去了,那么,彼尔是如何活着的呢?他的妻子海伦死了,因为荒淫过度,海伦死了,彼尔可以再结婚——由于宗教的戒律,他们不可以离婚,于是,彼尔和娜塔莎结婚了,如同民间故事里说的,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的幸福生活其实是非常日常的,经营农庄,养育孩子,和谐的夫妻之道,不受穷,但也绝不过奢。在这里我看到了托尔斯泰对幸福的一种理解,在《复活》里面也出现过,当聂赫留多夫跟随苦役犯走过西伯利亚的流放路途,最后去拜见西伯利亚要塞司令,在司令家中,他看到了一种和谐的生活,司令一家都是性情和善的人,他的女儿请他上楼去看看刚生下的一对小儿女,看着婴儿酣甜的睡态,他非常感动。经过受苦,他发现人道的生活就是这样简朴却不受罪,问心无愧,生活最好的境界就是这样的。所以他让彼尔和娜塔莎结婚,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但显然托尔斯泰还不满足,他还有更宏大的理想,关乎全人类的,所以他还给了彼尔一个任务,什么任务呢?时常地,彼尔会出远门,去彼得堡,娜塔莎以为是处理一些田庄上契约方面的事务,可彼尔的神情却显得很神秘,似乎和政治有关系,隐约地,好像是在和十二月党人接触。
现在,我要说到娜塔莎了。当我想到我是到图书馆面向市民讲述《战争与和平》的时候,我就在考虑怎样能使我的讲述不要过于乏味,所以我定的题目是“圣女娜塔莎”,我让娜塔莎成为我讲述中的女主角。这么说也不过分,因为娜塔莎确实在安德烈和彼尔的思想变革中起到关键性作用。我不知道出于怎样的理由,托尔斯泰总是在女性身上赋予神圣的使命。在托尔斯泰笔下,女性通常不是理性,而是非常感性,我们在安娜·卡列尼娜身上可以看到一种热情的、生机勃勃的形象。当她和渥伦斯基在车站邂逅,他们擦肩而过,并没有写安娜如何貌美,而是强调渥伦斯基情不自禁地回头再看她一眼。不止是渥伦斯基携带着情欲的眼睛里,即便是像列文,具有着思想者的严肃面貌,都被安娜所吸引,他觉得安娜有着一种特殊的生气。最后,安娜卧轨自杀,使渥伦斯基的名誉受损,他的母亲说什么?她说,她有那么多的热情,对谁有好处?这句话实在太对了,《安娜·卡列尼娜》写的就是热情,当然在这里,热情的结果是毁灭,而娜塔莎就不同了,她的热情具有建设的力量。已经说过,娜塔莎是一个特别快乐的人,她可以在任何事物中汲取快乐,无论是自然还是人,都是她快乐的源泉,抑郁症时期的安德烈,就是被她的快乐唤起了对生活的兴趣。她又在彼尔混乱纷沓的思想中,呈现出单纯朴素的情感,由此引导他走向生活的本义。有一件事情我经常在问自己,企图寻找答案,什么问题呢?就是为什么要让她犯错误。和安娜·卡列尼娜不同,安娜和渥伦斯基的爱情是有严肃的社会意义的,而娜塔莎则是一次真正的错误,好在托尔斯泰把她推到悬崖边上,又及时拉住了。可是,为什么要让她有这个污点呢?我想,大约是因为托尔斯泰让她也成为一名罪人,再得到救赎,这才有资格拯救两个思想家。可能这解释太肤浅了,但也无妨用它稍稍回答一下。流行歌手苏芮的《牵手》中,有两句歌词: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让娜塔莎在我们共同的罪愆里面也承担一点罪,然后再拯救她,就好像一次冶炼。当安德烈遇见她的时候,她一派天然,纯真无邪,而在彼尔的爱情里,她已经是个小罪人了,但这并没有贬抑她的价值,反而使彼尔更加尊敬她。我想这不是指彼尔的宽容,有更多的爱,而是要说,娜塔莎的纯洁里已经有了理性。她不单纯是个小女孩了,无来由地快乐,而是一个经历过生活的女性,就好像在马槽里生下基督的圣母玛利亚,是受过孕的处女。
还有《复活》,对聂赫留多夫的救赎,是由玛丝洛娃这个堕落女子来实现的。这些戴罪的女性,就像折断翅膀的天使误入了人间。
讲演于二○○九年八月十六日
整理于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王安忆,中国当代作家,复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