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甫
苏州研究
范伯群教授的文学史“革命”
张涛甫
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范伯群教授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书写了一个当代学术传奇。他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那就是:改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经典叙述框架。这位老人以一己之力,从通俗文学始,至雅俗共生终,进行着一场静悄悄的文学史革命。他的文学史革命,没有采取“起义”的方式,对原先的文学史格局实行釜底抽薪的颠覆,而是以温和、渐进、协商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推进他的学术计划。经过二十余年的努力,逐步实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结构改造与学术话语的语法革新。今后,我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范伯群的学术研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台阶。他所铺就的这个台阶,是一个标志性的节点,正因这个节点的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版图为之一新。
提到范伯群的文学研究,我们通常的关注点可能集中在他的通俗文学研究上。的确,范伯群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杰出贡献主要体现在通俗文学上,但他的学术贡献不止于通俗文学。原因在于:一则,从范伯群的文学研究演进轨迹来看,他最先是从研究雅文学开始的,而且取得了杰出成就。二则,范伯群的学术研究并没有在通俗文学上止步。他所从事的通俗文学研究只是他文学史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文学史研究视野是一种“大文学史”视野,他的通俗文学研究只是他大文学史研究的必要一环。我们考察范伯群的文学史研究,一要考察他如何从雅文学研究中出来的,二要考察他如何回归于雅文学,并改写现代文学史结构,三是要考察这一“出”一“进”学术过程背后的意义。
范伯群用“科研三部曲”来描述他的学术经历:第一步是“起家”阶段,范伯群以研究新文学起家,研究鲁迅、郁达夫、冰心、叶圣陶、王鲁彦、蒋光慈等;第二步是“转移”阶段,这个时期他的学术重心转移到通俗文学研究;第三步是 “回归”阶段,重新回归到整体的现代文学史研究。他第一阶段的文学研究,起步早且高。在他大学时代,就在当时最有影响力的《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了研究郁达夫的论文,他初出茅庐旋即引起学界的瞩目。后来,因众所周知的“胡风事件”受到牵连,中断了他刚刚启程的文学研究。“文化大革命”后,当他重新回到学术界,已步入中年。这时期,他与曾华鹏合作,发表了大量学术著作,主要从事的是雅文学研究。范伯群研究雅文学走的是“三部曲”研究路线:作品作家论、流派思潮论、文学史。这“三部曲”是渐进式的,逐步上升的。即由基础研究开始,一步一步地积累,渐渐达到对宏观问题的把握。这一研究路线,同样被他运用于通俗文学研究。他的通俗文学研究,也是从最为基础的作家作品开始的,再扩展到作家群、流派,最后上升到对宏观历史演进轨迹的把握。范伯群研究雅、俗文学,选择的是同一种研究路径。这种方法论上的一致性,实际上为他后来“回归”大文学史叙述奠定了认识论基础。
范伯群的通俗文学研究起步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范伯群转战于通俗文学研究的时候,正值他的雅文学研究的高峰期,也是现代文学研究在解禁后最为活跃的历史时期。无论从他个人研究状态,还是从当时现代文学研究的宏观语境来说,这都是现代文学研究历史上空前的学术蜜月期。而就在这个时期,范伯群转向遭到学界歧视的通俗文学,从当时的眼光看,显然是弃明投暗,不甚明智的。
范伯群选择通俗文学,有偶然的历史机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牵头编一套 《中国现代文学运动·论争·社团资料丛书》。他参与了这个课题,分给他的任务是编一本“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理由是许多鸳鸯蝴蝶派文人是苏州人。范伯群在苏州大学,近水楼台,就接下了这个任务。没想到的是,这一机缘竟然改写了范伯群的学术研究方向。范伯群坐守苏州,可以凭地利之便近距离地获得很多通俗文学资料,甚至可以就近访谈那些通俗文学作家及其亲属,获得了大量第一手的研究资料。
由于长期的意识形态污名化,通俗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乎是集体缺席的。过去意识形态化的现代文学史对通俗文学的描述,不是基于历史事实逻辑上的叙述,而是基于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审判。政治正确高于事实认定。通俗文学的存在通常是作为新文学(雅文学)靶子而存在的。在现代文学话语体系中,通俗文学毫无话语权。八十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虽然颠覆了此前极端意识形态化的文学史叙述模式,雅文学借助新的启蒙运动获得重生,但通俗文学并没有得到历史性的尊重,通俗文学仍然处于边缘状态。在启蒙主义话语体系中,现代文学被人为地理解为精英式的话语。雅文学剥夺了通俗文学的话语权。其结果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仅历史事实是缺失的,其意义也是扭曲的。通俗文学作家们的创作活动作为真实的历史事实,不能任意被抹去。但是,为了雅文学自身逻辑的自洽合理,通俗文学即被想当然地删除。这种没有通俗文学出场的现代文学史,是与求真的学术精神相悖离的。
面对通俗文学的汪洋大海,范伯群第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从一砖一瓦开始,一点点地把有价值的文献遴选出来,把通俗文学的家底摸清楚,这就需要通过地毯式的排查,把那些被历史集体遗忘的文学史事实打捞出来。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基础性工程。范伯群花了十多年时间,在故纸堆中寻找宝藏,一点点地从事这方面的积累。他先后选了三套通俗文学的作品选:一套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 《鸳鸯蝴蝶——“礼拜六”派作品选》(上、下),一共收录了五十多位作家的各种类型的中短篇作品;另一套是台湾业强出版社出版的 《民初都市通俗小说丛书》(十册),介绍了有代表性的十位通俗作家的代表作;还有一套《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有十二册,共写了四十六位作家的评传,也附有他们的代表作。在这期间,他先后发表了《试论鸳鸯蝴蝶派》、《再论鸳鸯蝴蝶派》、《鲁迅论鸳鸯蝴蝶派》等论文。这些文章后来结集出版,就是一九八九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礼拜六的蝴蝶梦》。这些成果的问世,奠定了他的通俗文学研究的前期基础。
在研究过程中,范伯群也深切感受到研究的巨大难度。这难度倒不仅仅体现在孤身陷入海量原始文献时的力不从心,更体现在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匮乏。他自谦说,他早期的研究成果,只是一种“放脚体”的文章。而造成“放脚体”的主要原因是通俗文学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先天不足。在历史上,通俗文学与雅文学交火,通俗文学之所以输于雅文学,正在于通俗文学经验有余而理论不足。雅文学作家、评论家凭借其精良的理论武器,对那些只会“埋头拉车”的通俗文学作家进行居高临下的审判。通俗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史上的反面教材,除了由于政治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理论装备的先天不足。范伯群后来在研究通俗文学时,深切感受到通俗文学研究理论和方法的严重匮乏。这种理论和方法上的先天不足,造成在研究通俗文学时,在海量作家作品中选择、评价的困难。当然,这种理论和方法上的补课,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只能在研究过程中逐步解决。
正因为通俗文学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先天不足,范伯群选择了“实学”的治学风格。他的研究多以“干货”见长,即是靠材料说话。他的这一本色甚至看上去有点老土的治学策略,恰恰体现了他治学的智者风范。这种以真材实料说话的策略,富有智慧地回避了跟主流文学史理念正面交火的窘境。更何况,如果要正面“交火”,在没有赢得主流话语认可的情况下,盲目地直接在理论上发难,其后果是不难料想的。即便要与主流文学史观正面碰撞,时机也不成熟。因为,主流文学史的学术话语对通俗文学的接纳,首先应该从事实和常识开始,这是打动主流文学史学术理性的利器。范伯群早期的老实本分的实学策略,不仅成就了他通俗文学研究扎实的叙事基础,也为他赢得主流文学史认可打开了方便之门。在这扎实基础上拾阶而上的通俗文学史研究,就不会显得蹈空了。
范伯群这个时期的通俗文学研究,正好与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旨趣相接近。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虽然也把启蒙叙事作为一个核心话题。但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学者的启蒙视野显然要比国内的宽泛得多。同样是运用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概念,他们的理解比较宽泛,这种现代性除了体现在精英文学当中,也体现于通俗文学当中。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没有那么多的意识形态限制以及学科框限,他们不需要硬性地在雅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划出一个意识形态鸿沟,相反,他们倒更能够以一种平常心,客观地研究通俗文学。范伯群的通俗文学研究在国内学术圈子内可能是边缘化的,但是却与当时的国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接轨。夏济安、李欧梵、王德威等海外著名学者对范伯群的研究礼赞有加。海外同行的认可为范伯群的通俗文学研究获得学术话语权提供了必要的外部条件。当然,重要的是范伯群学术研究本身的质量,其扎实的研究是赢得国内外同行信服的内在因由。
范伯群的通俗文学研究目标并没有局限于通俗文学。他从雅文学中来,还要到雅文学中去。不过,他并不是把通俗文学作为战利品带回到雅文学的:通俗文学为他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文学史视野、方法论。范伯群带着通俗文学再次进入雅文学时,带来的是一场文学史革命。过去经典化的现代文学史,因通俗文学的介入,整个版图结构为之一变。
把通俗文学纳入现代文学史框架,颠覆了原先精英文学史的单线逻辑,赋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一种复合的叙述模式。范伯群用“两个翅膀”来比喻中国现代文学史结构。他的通俗文学研究不仅要为现代文学史找回 “另一只翅膀”,而且要用“两个翅膀”来重新架构中国现代文学史。在原先的精英文学叙事中,存在着一种相对自足的话语结构。但是,这种话语体系是建构主义的,不是历史主义的。这套文学史话语体系虽以历史事实为建筑材料,但却是以牺牲通俗文学这块巨大的历史真实来确保其血统的纯洁性以及逻辑的自洽性的。通俗文学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原先精英主义文学话语的单线结构。范伯群重新进入雅文学,是想重新思考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结构,进而勾勒出一个兼容雅俗的大文学史框架。范伯群近年来所做的工作,其价值恰恰就体现在这里。下面笔者就从以下几个层面来谈范伯群的学术贡献。
首先,是把被历史遗忘的部分补回去。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这是一次迟到的历史补课。对于历史的最朴素的理解,就是要明确:在某一确定的时间、空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现代文学史这段具体的时间、空间范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过去,我们建构精英主义的文学史框架,带有典型的目的论色彩,这从对事实的选择即可看出来。为了某种观念的自洽,我们习惯于为我所用地建构历史,现代文学史也不例外。范伯群找回“另外一只翅膀”的意义就是要颠覆这种主题先行的精英主义文学史框架。他采取的策略是,重新回到历史的原点,从最基本的史实即从历史学叙述的基点出发,展开文学史的叙述。虽然目前无法重返历史现场,但当年的记忆仍然存留在大量的期刊、文献以及历史亲历者日渐衰竭的口述中。借助这些,勾勒出渐行渐远的历史轮廓。范伯群把大量的时间投注在对历史文献的打捞、整理上,也只有借助这些历史的证据,才能证实通俗文学存在的历史刚性,同时才能证明此前雅文学史的不完整性。在不少雅文学研究者的眼里,通俗文学作家们多是一群因循守旧的世俗文人。但是,范伯群拿出证据说,这些作家一直是“咸与维新”的。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曾经认真地从事过文学翻译工作,如包天笑、陈冷血、周瘦鹃、徐卓呆、程小青、恽铁樵、严独鹤、张碧梧、张毅汉、张舍我等。周瘦鹃于一九一七年在中华书局出版的 《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受到鲁迅、周作人的大加褒扬,称之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①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第18-21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范伯群认为,早年的通俗文学作家是为五四做过“隐性准备”的。因此,通俗文学是新文学的乳母。新文学后来为了操控现代文学场域的话语权,把通俗文学“污名化”,这是一种斗争策略,但不符合历史真实。文学的现代化是一个系统工程,通俗文学也作过或多或少的贡献。②范伯群:《多元共生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第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只不过,新文学的激进主义姿态,拒绝了通俗文学的渐进式改良。范伯群发现,在五四时期,通俗作家群体中的部分成员有“趋新”的倾向。一九二一-一九二三年间,这种“趋新”的表现屡遭严拒,被新文学视为一股敌对势力而要将他们 “扫出文坛去”,于是分道扬镳成为定局。自此,新文学的主流作家以“为人生”与“中国向何处去”等探求为己任;而通俗作家则侧重于为“乡民市民化”等现代化工程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们各有侧重的读者群体,形成了各得其所的互补局面。③范伯群:《1921-1923:中国雅俗文坛的“分道扬镳”与“各得其所”》,《文学评论》2009年第5期。但这些事实,在后来的文学史叙述中,就被遮蔽乃至遗忘了。为什么会造成这种遮蔽和遗忘呢?陈思和认为,权力叙事长期遮蔽了通俗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权力叙事在操控文学史写作,阻碍了对文学史丰富性和真实性的认可。④陈思和:《范伯群教授的新追求和新贡献》,《多元共生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序言》,第4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这一观点是很有说服力的。污名过去的文学史叙述是被权力叙事绑架,不是被政治意识形态权力绑架了,就是被一种精英主义文学权力绑架了。被权力绑架的文学史,失去了历史的本真性。文学史被政治意识形态绑架容易被觉察,而被精英主义文学权力绑架,不容易觉察。后来,精英主义文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但是文学史的精英主义框架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范伯群的研究,即是一个巨大的突破。通过他的努力,把被主流文学史遗忘的历史找回来。让缺席的历史角色回归到历史现场,把扭曲的文学史复原过来。这是范伯群作出的首要学术贡献。
其次,赋予了现代文学史以新的叙述结构。通俗文学进入现代文学史,打破了雅文学的单一框架,赋予现代文学史以新的叙述结构。这种结构性的突破首先表现在对现代文学史的上限的重新认定上。范伯群认为,《海上花列传》是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开山之作。中国文学从古典型转向现代型,以《海上花列传》为标志。这部小说率先将焦点锁定为“现代大都会”,不仅都市的外观在向着现代化模式建构,而且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发生深刻的变异。⑤范伯群:《〈海上花列传〉: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开山之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3期。这一观点,打破了现代文学历史起源的经典说法,他的发现等于把现代文学史的上限向前延伸了四分之一世纪。同时,新的现代文学史结构,打破了原先的一元化文学史框架。在新、旧文学冲突的文学史叙事中,新文学与通俗文学拥有的话语权是严重不对称的。新文学充当的是审判者的角色,通俗文学只有做被告的份了。这种权力叙事是无法客观再现历史真实的。范伯群的研究,就是要恢复通俗文学的历史主体性地位,让被硬性扭曲的历史浮出历史地表。范伯群的“两个翅膀”的文学史框架,就是想改变此前一元化的文学史叙述逻辑,变对立模式为平行模式。两种平行的不同价值取向的作家群:借鉴革新派——知识精英文学、继承改良派——市民通俗文学共同演绎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两派作家、两种文学的分分合合,就形成了一部新型文学史的雏形。①陈思和:《范伯群教授的新追求和新贡献》,《多元共生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序言》,第10、8-9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到五四前,是现代通俗文学的“开拓启蒙阶段”;从五四前后,既是知识精英文学的“文学革命”阶段,也是现代通俗文学的“改良生存”阶段;抗战以后,呈现了雅俗文学的“融合、交汇”阶段。②范伯群:《分论易整合难》,《多元共生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序言》,第63-7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这两派作家、两种文学之间的传承关系的描述是他的文学史框架中最有创新价值的部分。③陈思和:《范伯群教授的新追求和新贡献》,《多元共生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序言》,第10、8-9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这一新的文学史框架是一种双线交错的演进结构,这种文学史框架比较契合历史的本来面目,具有较强的解释力。
再次,揭示了新的文学史意义。历史并不是意味着寻求赤裸裸、原初、孤立的事实,而是要在这些事实之间寻找某种意义。通俗文学的进入,改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事实版图,同样也改变了文学史意义的生成机制。五四新文学高蹈的精英主义姿态,决定了其启蒙思想是一种相对狭隘、封闭的话语理路。在对待传统态度上,新文学作家们喜欢采取激进的批判态度。强烈的改造社会的愿望以及与社会习俗的对抗性,使五四新文学发起者对传统抱有虚无的态度。④陈思和:《试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锋性》,《复旦学报》2005年第6期。这就使得新文学习惯以决绝姿态,割断与传统的联系,拒绝与世俗的亲和性,以此标榜其血统的纯洁性。这种乌托邦的激进主义做法,只会把新文学逼上意识形态的“过山车”。因此,新文学后来被裹挟到激进政治的漩流中,一点也不奇怪。它与通俗文学的分道扬镳也带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相对于精英文学的激进而言,通俗文学的选择则低调、务实,在他们求“新”不得(指部分通俗文学作家“趋新”受挫)之后,他们则以更加常态的表现去从事文学生产。他们的写作姿态是世俗主义的,他们在作品世界中所提供的信息可能更趋近于世俗本色。而精英作家按照现实主义理路图纸绘制出来的生活反而可能远离生活本真。只不过,精英文学作家因有强势的现代理论的保驾护航,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而已。这两个不同路数的文学部落,虽然历史地共存在现代历史时空下,但如何把这两个不同轨道上的文学现象,用一个统一的意义框架统合起来,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课题。从历史事实层面看,把它们放在一起,符合历史真实。但是作为文学史叙述,需要对事实之间的意义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对此,范伯群仍然用现代性的框架进行解释。只不过,他所运用的现代性概念具有一定的理论、历史弹性。在他看来,新文学作家的现代性理念是俯视的。精英文学作家的启蒙往往是居高临下的,对社会和生活的把握也多是批判性的。通俗文学的现代性则是平视的。通俗文学的现代性表现在:反映现代都市生活,更注重日常性,这种都市小说以它题材的广阔性,对现代社会、特别是都市生活做了有趣而细腻的临摹,为后代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多侧面的社会画卷。与新文学相比,通俗文学所反映的社会面可谓“五光十色”、“三教九流”,如果我们真正要具体地而不是抽象地、细致地而不是轮廓地、过程地而不是先验地去了解丰富多彩的现代复杂社会的微妙轨迹和进化流向,不可不读这些小说。通俗文学作家善于反映社会的世相人情,而这种世相人情又反映出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心态。在通俗文学中对于中国市民阶层的心态作淋漓尽致的“平视”,因此,范伯群把通俗作家也列入启蒙者的行列,并认为,通俗文学也是反映中国现代化进程不可或缺的历史文本。
这种权力叙事一旦形成为一种集体意识与无意识,就不容易改变。除非适逢大的历史机缘,才有机会改写原先的权力叙事的结构。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现代文学史革命,是与一场空前的思想启蒙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场新的文学史叙述,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就是“反权力”的文学史运动,即要颠覆此前僵硬的权力文学史结构,以重建文学史的“文学主体性”为学术目标。但是,这种以追求文学的历史的文学史叙述,还是一种换了面孔的权力叙事。只不过是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权力叙事替代原先那种赤裸裸的权力叙事而已。这种以“纯文学”为知识权力主体的文学史叙述以拒绝通俗文学进入历史叙事来捍卫它的历史垄断性。通俗文学由于得不到合法性支持,一直被作为被告,成为现代文学史的另类角色。这种权力化的历史叙事实际上是以一种建构的方式来重写历史,把文学的历史主观化,造成“逻辑”大于“历史”。我们把范伯群的通俗文学研究置于这样的背景下,即可发现他的学术研究的突破性意义了。
范伯群的学术研究意义还表现在他研究的未完成性上。范伯群的学术研究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研究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恰恰相反,范伯群的学术研究只是启动了一场文学史重建的序幕。还有多少文学史史实仍待打捞?平行的文学史叙事模式如何在实践中操作?雅、俗文学的评价标准如何界定?特别是如何确立通俗文学的评价标准?两种不同套路的文学分合是如何表现的?在文学场域之外,还有哪些因素影响、约束它们的演进走向?如何重新对文学史事件进行选择、阐释?新的文学史历史逻辑如何生成?新的文学史意义如何解读?一系列的问题还留待我们进一步探索。要解决这些问题,不仅需要理论上的精进,还需要有一种历史想象力。历史想象有两大功能:一是连接历史割断之处,另一就是让历史记忆中隐去的“过去”重新鲜活起来,进入我们的记忆,更积极更明晰地影响我们的当下生活。既然史料不足和史事失忆都是常态,史学便始终需要想象力。历史想象是一种有凭借的再创造(representation),建立在“实构”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可以“虚构”的创作(fiction);它必须从已获得的历史知识那下手,也只能在已知历史事实所提示的范围里驰骋。①罗志田:《复活往昔的历史想象》,《南方周末》2009年12月17日。好在,范伯群已经给我们开了一个好头,下一步就要看学术共同体的表现了。
张涛甫,文学博士,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