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的“假面”
——关于韩寒的一些思考

2011-04-02 22:26杨庆祥
东吴学术 2011年3期
关键词:韩寒抵抗文学

杨庆祥

现代中国文学

抵抗的“假面”
——关于韩寒的一些思考

杨庆祥

一、抵抗的“假面”

竹内好在谈及日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青年人面临的困惑时说:“青年的主要要求,如果离开直接的生存问题来说的话,就是自我完成吧。这是难以抑制的生的欲望,作为其本身来讲,是应该被尊重的。然而,当今的多数青年,通过自己的切身经历,已深感走西欧的道路是不可能到达自我完成的境界的……如果不用某种方法来调和与整体的关系的话,就很难完成自我。这一问题确实是存在的。由此,一方面产生了虚无主义和存在主义的倾向。的确,安于这种现状的人不少。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不满这种现状的人,而且在不断增加。虚无主义和存在主义是西欧个性解放过程中的产物,所以,在以表面是现代化还未成熟的个体为条件建立起来的日本社会里,想要诚实地生存下去,诚实地思考的人,是不能长期停留在虚无主义和存在主义之上的,这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们想到别的地方去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乃至发现问题。”①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陈飞、张宁主编:《新文学》,郑州:大象出版社,2007。通过我个人的经验和观察,我以为今天大多数的中国青年大概都面临着如竹内好所言的问题和困惑。在他们还没有面对严峻的生活现实的时候,他们大概还能耽溺于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之中自我安慰,但是一旦面临生活的真实的境况——正如我在三十岁时才强烈感觉到的失败感——他们立即就会明白,除非成为一个自我放逐者,否则,虚无主义和存在主义是脆弱而无效的。大多数人不会自我放逐,也不甘心被社会放逐。他们必须寻找新的偶像,寻找新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表达自我的方式。现在,郭敬明的“小时代”已经被转移到了更年轻的人的手里,而自认为长大成人的“八○后”们会问:“今天你读韩寒了吗?”

最早知道韩寒这个名字大概是在二○○二年,有一天我在图书馆的旧书处理摊点翻书,一个朋友指着《三重门》对我说:这就是那个几门成绩挂红灯的高中生写的小说。我拿起来翻看了几页就放下了,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二○○七年以后似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记得有一次张悦然在飞机上对我说:“韩寒现在是公共知识分子了。”这让我觉得很惊讶,因为在我的理解中,公共知识分子是一个非常崇高非常神圣的名词,它和一连串的经典人物联系在一起:萨特、福柯、萨义德、鲁迅,等等。一个和我年纪一样的“八○后”青年怎么就成为了公共知识分子呢?他是怎么公共?又是如何知识分子呢?但不管如何,韩寒正日益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是我无法选择的事实。在北京的地铁站里,韩寒为“凡客”代言的巨幅广告矗立在每一个过客的眼前,打开电脑,各大门户网站经常性地跳出“韩寒发表××”等内容。用一个网络流行词来说,我被“韩寒”了。这或许不是韩寒本人所追求的效果,韩寒本人也一再表示,他不代表任何人,仅仅表达自己。在二○一○年的一次微博交流后,他注销了他的微博账号,因为他认为这次交流被商业利用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无论韩寒多么特立独行,他的特立独行都成了一个被刻意放大和赋魅的“事件”。《北京青年报》文化版的一个记者曾对我说:“韩寒是文学圈内唯一有新闻效应的人,而且效应很大。”她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个事实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解释韩寒现象的一个切入口。韩寒是文学的,同时又是新闻的,韩寒是独立的,但同时又是合谋的,或许正是这种多重身份,使得他能够获得一致的认可。中国某教授就曾经夸大其词地说:全中国的教授加在一起,影响也大不过韩寒。在《上海文化》二○一○年的一篇文章中,韩寒被认为是鲁迅的接班人。徐贲在《美国人看不懂韩寒》中也认为:“在韩寒博客中,可以看到一种‘思索’比‘思想’更重要的写作方式,它没有一定的形式,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总是在绕着弯子,尽量安全地把真话说出来。他的博文零零碎碎,但思考者与思考对象始终交融在一起,整体性则是来自这种交融。那是一种因韩寒这个‘我’才有的整体性,喜欢他的博客文字,就会喜欢他那个人,反之亦然,这样或那样,都成了他的粉丝。”①徐贲:《美国人看不懂韩寒》,《南方都市报》2010年4月15日。作为一个作家的韩寒和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韩寒或许都有其值得赞誉和信任的地方。在很多人看来,韩寒的魅力来自于他的抵抗的姿态和抵抗的方式。抵抗的姿态是指,他总是能够及时地对社会公共事件作出反应,并像《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子一样,说出真话,“韩寒的话语玩的是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真实话语游戏。韩寒的许多听众从韩寒那里寻找的正是这样一种刺激感,而未必是什么振聋发聩、闻所未闻的全新见解”。另外一方面,就抵抗的方式来说,“韩寒又很‘会说’,更加增加了他说话的刺激感”。于是,韩寒的4.5亿的博客点击率就成为了一种“抵抗”的标志。

我对此是持保留意见的。实际上,一个事件的发生,然后有人对此发言,有些人发言会好一些,有些人发言会平常一些,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把韩寒的一些博文提高到“意见领袖”的地步,或许也只有在当下的中国才会发生吧。韩寒或许说的都是真话,但是我相信说这样真话的人在中国很多,而这些人因为缺少表达的平台,也缺乏相应的传播条件,所以就被遮蔽了,而在遮蔽这些发言的同时也就无限夸大了韩寒言论的正当性。如果说韩寒确实在实施一种抵抗,那么在我看来,在本质上这是一种“媒体的抵抗”,“媒体的抵抗”的特点是它的指涉是单一的,它抵抗的对象是确定的,它抵抗的内容是公共话题中最讨巧的一些东西。在韩寒博文中最常见的是对于政府腐败的嘲讽和调侃,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腐败确实是需要抵抗的东西,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一话题最能吸引大众的眼球。最让我担心的是,韩寒的这种看来很“新鲜”和“幽默”的表达方式可能潜藏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很多重要的问题被表达的形式所掩盖了。如果说得刻薄一点,在韩寒的很多博文中,有一种巧言令色的成分,他既没有从根本上去廓清一个问题,也没有在表达上给现代语言提供新颖的东西,所以徐贲担心韩寒是否会永远保持其新鲜感是有道理的。

在我看来,如果说韩寒的抵抗是成立的,这种抵抗仅仅是在一个非常简单的层面上成立,那就是利用媒体的作用,借助舆论的力量,来满足一种即时性的发泄欲望。这些东西,无法对道德和人性的重构起到有效的作用,也难以推动社会和文化的进步。从这个意义上说,韩寒的这种抵抗是非常消极的,从表面上看他是在反对体制和不公,实际上他只是在和体制“调情”,他在“不能说”和“能说”之间找到了一条非常安全的道路,我以为这是韩寒最不真诚的地方。但是对于“八○后”的年轻人来说,这恰好是他们欣赏韩寒之处,他们知道,真实的抵抗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而这种抵抗的“假面”,则是共赢而无害的。我的一个朋友在她的博文里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里面的某种利益关系:“在一些人眼里,从公众人物到公共知识分子,韩寒完成了新世纪的华丽转身。也许有人会说时代变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内涵也变了,是的,时代变了,网络推进了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如今的公共知识分子用不着冒着失去生命和自由的危险发表宣言、起草联名信、上街游行了,他们只要在职业之余,上一上网,人肉些必要‘信息’,再在博文里留下几句损政府、嘲弄世道人情的绝话以充当‘檄文’,然后就会在顷刻间传遍整个网络,成为网友们泄愤的暗语。别小看这些绝话,那还真属韩寒的绝活,作家的言辞技巧,到这个时候发挥了最大魅力。于是,所有尚有不满和良知的人们就这样跟着韩寒‘公共’了一把。也许韩寒本人是拒绝这样的标签的,但他却无法拒绝他的责任,他对于这个时代的责任是什么呢?既然受益于《萌芽》的造星运动,自然有义务回馈社会,既然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就要对得起公众人物的角色,所以他要说,他只能说,但他还不能说得太露骨、太激烈、太投入,因为他是‘八○后’,他是凡客,他是韩寒。”①这是清华大学博士生赵薇在其一篇博文中对韩寒现象的评价和理解,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 486548490100o6gq.html

二、文学的抵抗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即使韩寒有这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他依然代表了某种勇气。我想每一个对这个世界的不公保持必要的正义之心的人,可能都希望自己能够像他那样去发言。而这种勇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我还记得二○○六年我刚刚博士入学的时候,学校的宿舍管理科突然颁布了一个非常荒谬的规定:禁止异性进入每一个学生公寓楼。这条规定立即在学生中引起轩然大波。很明显,这是一个管理者为了推脱管理的责任而无视学生人权的做法。因为找不到实际解决问题的渠道,大家就在学校BBS上发表抗议的言论。当时我一连发表了两个帖子,表达对学校这种管理制度的不满,因为语言“过激”,很快学校的管理部门就找我谈话,我记得当时一个管理人员对我说:“你说的革命是什么意思?”然后很严肃地警告我不许再发表相关言论。这一个小小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任何一种真实的表达可能都是要冒风险的,不管这风险是大还是小。所以我对韩寒的质疑实际上已经把他置于一个更高的高度,这个高度对于我个人来说,是难以企及和做到的。我对他的求全责备与其说是出自一个批评家吹毛求疵的职业习惯,不如说我是在他身上看到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对韩寒抱有更多的希望,我希望他的抵抗更有深度,更有力量,更能代表一个时代的思考品质——而在我看来,文学比短小的博文更能达到这个目标。也就是说,我希望韩寒能从一个真正的作家的角度来完成抵抗——我将之命名为“文学的抵抗”——也就是他通过文学化的方式(对韩寒来说当然是小说)来表达一代人对于这个时代的思考和体验。韩寒似乎也有这种自我期许,他一再强调他的职业是作家,不是赛车手,也不是书商。但关键问题是,韩寒因为过于受制于他的“媒体抵抗式”的写作和思考方式,严重损害了他文学式抵抗的品质。

在二○一○年推出的重要小说《一九八八: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以下简称 《一九八八》)中,韩寒似乎企图通过小说这种形式来更全面地表达他的思考。我是满怀希望地在第一时间内读完这部小说的,但结果非常失望。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部很蹩脚的小说,即使连韩寒的“粉丝”们也不得不对这部小说持保留的态度。我在豆瓣网上看到了下面的这些评论:

或许韩寒写了太多的博客和杂文,这些博客和杂文对他的影响太大了,渗透到了小说里。《光荣日》和《他的国》里我已经看到了用力过猛的迹象,《一九八八》里依旧。小说里有非常多的反映现实的片段和情节,这里面自然有非常机巧非常合适的,也有让人感到明显的人为痕迹的。我非常喜欢关于“钓鱼执法”的影射,把黑车换成了卖淫,同时我也很不喜欢关于朝鲜的那部分。我把那段贴在这里:

娜娜明显很高兴,道,那我当然不会让她看见我做的生意。我就把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好的学校念书,从小学习弹钢琴,嫁的一定要好,我见的人多了,我可会看人了,我一定要帮她好好把关。如果是个男的,我就送他出国,远了美国法国什么的送不起,送去邻国还是可以的,比如朝鲜什么的。

我不禁异样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在构想未来的时候总是特别欢畅,娜娜始终不肯停下,说道,到时候,他从朝鲜深造回来,学习到了很多国外先进的知识,到国内应该也能找个好工作,估计还能做个公务员,如果当个什么官什么的就太好了,不知道朝鲜的大学好不好,朝鲜留学回来当公务员的话对口不对口……

我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对口。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还有相关的呼应,在这里我就不打了。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这一段,也许会觉得有趣,觉得很讽刺,可我看到的只有两个字,刻意。并不是因为朝鲜敏感或者朝鲜让我敏感,只是我觉得这段很像是生拉硬拽到朝鲜来的。我们可以明显看到韩寒的意图,也可以看到韩寒的手法,在这一点上,是不好的。

好的小说在风格上应该有统一性的,在节奏上也应该是有序的。遗憾的是在《一九八八》里出现了一些让我感觉突兀的地方。或许他真的写了太多的博客和杂文,这真的很遗憾。

……

回到小说。社会现实给了韩寒太多的素材,可韩寒并没有完美地使用它们。写小说和写博客不一样,急迫地随意地去写就会留下遗憾。

我打四颗星,剩下的那一颗,是对韩寒的希望,也是对我们自己的希望。①莫陶客2010-09-24发表于“豆瓣网”,下面的跟帖较多,比如曾小小认为:“韩寒的东西看多了也就那样了,没什么意思,也启迪不了我,也帮助不到我……只能解气”;coldyuye认为:“他的小说是他的杂文的延伸,小说并非他最擅长的,他有些随意了。其实他也许该多花些时间和功夫在小说上,正如你说的‘社会现实给了韩寒太多的素材,可韩寒并没有完美地使用它们’”;echocheng说:“我只看过《三重门》,还是读高中那会儿。高一那会儿,twocold同学很火啊,于是我就颠颠地看了他参加萌芽的复赛作文,以后就没看过。博客里充斥着自己什么都看透什么都嘲讽什么都无谓的调调,不太喜欢”;Wense说:“平时韩寒的博客我也是不看的,就像你朋友说的那样,没什么意思,何必浪费时间在对自己没用的东西上呢?这是一个时势造英雄的产物,有多少人是‘被韩寒’了,这显然很符合人们从众的心理。博客来造势,杂志来煽情,再搞本小说来圈钱——看完这本书,没留下什么印象”。

这个豆瓣网友的评论大概代表了某种很真实的声音,分析也非常到位。②实际上这也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所谓的“读者”或者“点击率”是需要进行分层讨论的,仅仅凭借数字并不能说明韩寒的“重要性”。在《一九八八》这本小说中,媒体式的写作代替了文学的写作,媒体式的嘲讽取代了文学式的戏谑。韩寒甚至都不会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为此他不得不一次次中断,通过回忆来把故事推动下去。一方面是简单的“八○后”式的怀旧,一方面是简单的对于政府和体制的解构,这就是《一九八八》的全部内容。与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相比,韩寒的写作显得矫情而缺乏格局。在《途中的镜子》中,莫里斯·迪克斯坦认为《一九八四》不仅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说,更是一个带有实验色彩的典型文学作品,正是因为通过这一有效的文学形式,《一九八四》作为政治寓言的抵抗力量才凸显出来并成为一个历史的坐标。③见莫里斯·迪克斯坦《途中的镜子》之《抵制希望的希望:奥威尔与未来》,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但是在 《一九八八》里面,粗糙的形式和芜杂的材料被强硬地拼贴在一起,韩寒在此甚至很难说是一个有意识的作者,而完全像一个中学生在写一份命题作文。他缺乏现代作者最基本的一个向度,那就是他缺乏真正的自我意识——在我看来,韩寒的“自我”是一个表面化的自我,因为他高度地执著于这种表面化的自我,他就从来没有深入到自己内心的深处,他怀疑和嘲讽一切,但是却从来不怀疑和嘲讽自己——因为这种真正现代自我意识的缺乏,韩寒的抵抗,无论是媒体式的抵抗还是文学式的抵抗,都缺乏真正洞察的眼光和震撼灵魂的力量,这种抵抗的“假面”背后,是历史虚无主义的阴影如影随形,阴魂不散,韩寒和郭敬明不过是“八○后”写作的一体两面而已。

三、“主体”和历史坐标

如果从严肃的意义上来讨论韩寒、郭敬明等“八○后”的写作,有一个问题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那就是主体的问题。真正的文学创作,都必须借助语言、故事和结构来呈现生活、解释生活并想象生活。而这其中,想象一种什么意义上的主体至关重要。最近我和金理、黄平专门就“八○后写作”做了一次“三人谈”。其中金理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相比较之下,今天的‘八○后’创作者以及他们所创作的青年人形象,都显得很单薄。当然,这一‘单薄’是历史性的‘单薄’,由多种原因造成。简单一点讲,在当下的世俗社会,人不仅在精神世界中与过往的有生机、有意义的价值世界割裂,而且在现实世界中也与各种公共生活和文化社群割裂,在外部一个以利益为核心的市场世界面前被暴露为孤零零的个人。这种个人的形象必然是单薄、狭隘、没有回旋空间的。”由此他区分了“八○后写作”中比较常见的三种主体形象。“第一种,玄幻的、穿越的,或者郭敬明《爵迹》式的小说,为孤单、原子式的个体提供了假想的温情与美学的抚慰,尽管这一温情与抚慰依然是通过精密而冰冷的市场逻辑生产出来的。第二种,似乎是与现实对接了,刻意呈现出一种‘中性’(去意识形态化、去精英化)化的生活状态,这种姿态很容易俘获大批读者,但很明显恰恰受制于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比如郭敬明一些写当下生活的小说,衣食住行背后对市场社会主流价值全面认同。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看到那些描绘在‘中性’状态中自鸣得意、游刃有余的主人公,我总是心存疑虑。第三种是与现实短兵相接的,比如韩寒的《一九八八》,虽然我依然觉得艺术天分在韩寒那里更多地体现在他的博文上,而不是小说创作里。”①杨庆祥、金理、黄平:《“80后写作”与“中国梦”》,未刊。金理的这个分析很有意思,显然他对这些“青年主体”有种种疑虑或不满,但可以看出,他对于韩寒的这种“短兵相接”的“主体”依然抱有期待。我想这是我们这一批“八○后”共有的矛盾心态,在我们自我的经验中,我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给予我们的压力和机遇,但是,正如我在文章开篇引用竹内好所言,我们困惑于寻找什么样的方式来与我们身处的时代进行“短兵相接”的搏斗,更困惑于构建一种什么样的主体来表达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和规划。

自五四以来,关于青年主体的想象和建构就一直被规划进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中,这一想象和书写因此也一直带有强烈的历史主义倾向。在我看来,在一九八五年以前,中国的文学书写都是一种“强历史书写”,与此伴随的是带有男性气质的青年主体形象的建构,从郭沫若的《天狗》“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x光线的光,我是全宇宙的energy底总量”,到北岛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这些青年主体在与社会和历史的短兵相接中获得了其身份和意识,与此同时,也获得了其“文学形式”。“文学”与“社会”就是这样在相互的较量中获得存在和进步的可能。如果说存在所谓文学的“实感”,我想这才是文学的“实感”。但是对于我们这批“八○后”来说,“强历史主义”是一开始就遭到排斥和拒绝的,我们接受到的文学教育和文学想象更多源自于八十年代末以来的“历史虚无主义”,它的指向是以解放个人的名义去拒绝社会、历史和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九八五年后的写作,尤其是“先锋派”的写作,是一种背叛历史的写作,它造成的影响深远的后果就是,当个人从社会和集团中剥离出来以后,却发现已经无法找到安身立命的参照系,在这个历史谱系中,无论是“七○后”还是“八○后”、“九○后”,都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必须为自己的写作和思考重新确定历史的“坐标轴”,没有这个坐标轴的写作将会是不稳定的,无意义的,没有效果的。我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而不是简单地批评)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颜歌、笛安等一批青年作家的写作。对于他们来说,写作是一个更艰难的寻找和调整的过程,“主体”的生与死,历史的实感和虚无,最终将一一呈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中。“文学”最终必须回到“社会”中来,而不仅仅是表面的抵抗或者自恋的假想,正如我们一个个孤独的个体必须回到社会和集团中来一样。挣脱抵抗的“假面”,回到真实的社会和历史现场,感受此时此刻此地的震感,更有尊严和更有意义的文学才有可能被创制。

二○一一年四月五日于北京

杨庆祥,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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