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茜·密勒》中传统与现代冲突之新解

2011-04-02 07:06王超徐子昂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3期
关键词:温特伯恩传统

王超,徐子昂

(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戴茜·密勒》出版于1878年,是亨利·詹姆斯关于“国际主题”的一部早期代表作,出版后在美国和英国曾引起轰动。作者后来称这部中篇小说为“我所创造的最幸运的产儿”①。

作品中女主人公戴茜·密勒来自一个美国富商家庭,她是一个天真、率直、独立的女孩,被父亲送到欧洲旅行。但在旅行过程中,她与强调等级规范的传统文化发生冲突,并遭到排斥,最后病死于罗马。故事情节主要围绕一群旅欧的美国人展开,但排斥戴茜的并不是欧洲人,而是旅居欧洲的美国同胞。故事场景为什么要选择欧洲,主人公为什么会遭到美国同胞的排斥?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以往对《戴茜·密勒》中的冲突分析多停留在地域文化层面,即美国文化与欧洲文化之间的冲突,却忽略了作者在作品中想要表达的时间层面的冲突,即传统与现代的冲突。

小说中的美国尚是一个新兴国家,其主流文化主要来自希伯来宗教和希腊文化,即来自欧洲文明。作者之所以安排美国人到欧洲旅行,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现代文明诞生在新大陆,却孕育于传统社会之中。在作品中,以现代文明著称的美国理所当然地象征现代社会,而欧洲则象征传统社会。

德国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将社会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片段式分化的远古社会,社会是由性质基本相同、地位基本相同的家庭、家族或者部落组成;第二个阶段是层级式分化的前现代社会,也被称为传统社会,这个阶段社会是由性质不同、地位也不等的阶层或阶级组成;第三个阶段是以功能分化的现代社会,社会由不同的功能次系统构成。

卢曼指出:“传统社会的基本结构是层级化的。”②这种呈金字塔式层级分化的社会结构要想具有一种牢固的稳定性,必然要求这个社会能够提供一种可以跨越阶层次系统的、全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共识。而处于金字塔顶端的精英贵族统治阶层作为整个社会结构中的最高受益者,无疑成了这种价值共识的立法者和阐释者。元叙述为社会提供一种象征方式,这样,“不同的阶层才能‘经由整个全社会的阶序的基本象征方式’而维系或整合在一起。”③在卢曼看来,传统社会中的宗教及道德便是这种象征方式。“它可以起到统合社会的作用,能够向社会提供元叙述”④,所谓的元叙述,即统一的价值规范。上层阶级利用宗教所带来的道德感约束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使得社会中的不同成员分属于某一个特定的阶层,并且给予各阶层一个整体上的价值共识,从而使得它们能够在日常的全社会沟通中起作用,并为社会成员在自我认同上提供稳固的“意义”保证。

而“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是功能分化的,各分化的领域有其自主性原则,政治、经济、科学和教育不依赖于宗教”⑤。在现代化与工业化的冲击下,社会的意识形态氛围日趋淡化,呈现多元化趋势。现代社会就其实质而言,是一个“制度社会”,社会分化为功能不同的次系统。每个次系统因不同的功能而具有不同的制度和规则。传统社会中的元叙述所具有的统一的价值规范在现代社会已然失效。“现代社会丧失了对政治、经济乃至日常生活的社会法权,丧失了为社会的沟通语义系统提供元叙述的能力。”⑥

《戴茜·密勒》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那时的美国刚刚步入现代社会,人们在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面对现代社会中功能分化所带来的复杂性不知所措。没有了统一的价值规范,人们对自身存在的状况及自身存在的意义出现了疑虑。这种对身份的焦虑使得他们想要重回到传统中去,想要重新拥有统一的价值规范,重构元叙述。戴茜的父亲密勒先生便是其中的代表。正是在这种思维驱动下,密勒先生把家人送到欧洲去,希望家人能够学习传统文化并融入到传统社会中。

美国心理学家费斯克和泰勒“将个人所从属的团体称作‘内集团’,与之相对的则是‘外集团’,即个人所从属集团以外的他人集合。虽然内集团成员各有特点,具有多样性,却拥有相似的情感和相同的文化和社会价值观”⑦。在此作品中,“内集团”代表的是传统社会,而“外集团”代表的是现代社会。作品中常年旅居欧洲的考斯泰洛太太、沃克太太以及温特伯恩先生,以及未曾露面的密勒先生,都处在欧洲传统的“内集团”之中,他们有着相同的文化和社会价值观。但戴茜到了欧洲以后,却遭受了这个“内集团”的排斥。同是美国同胞,戴茜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使得这些旅欧美国人一定要和她划清界限?

年轻的戴茜作为现代人的代表,隶属于现代社会这个“外集团”之中,她有着与“内集团”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作为一个外来者,戴茜无视“内集团”的道德规范和等级制度,自然会遭受到拥护传统价值观的同胞们的排斥。

戴茜遭到排斥的第一个原因是她漠视了欧洲传统社会即“内集团”的道德规范。传统的欧洲社会对女性道德规范的要求非常严格。“在日内瓦,除了在某些罕见的场合下,一个青年男子是不能随便和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年轻小姐说话的。”按照欧洲社会的规范,女性在没有年长女性的陪伴下,不能单独和男性交谈,更不能结伴出游。否则,会招来他人的议论,会被认为其举止轻浮,缺乏教养。戴茜的同胞们信奉这一原则,但戴茜的行为却没有遵循这一原则。小说中,温特伯恩在韦维遇到戴茜,被戴茜的美貌所吸引,并上前与其攀谈,戴茜并没有拒绝回应,而是与温特伯恩热情交谈,并答应他的邀请,同意第二天与他一起去锡庸古堡游玩。为此,温特伯恩的姑母考斯泰洛太太惊叹道:“这个女孩有多么可怕!”⑧在温特伯恩表达希望能够把戴茜介绍给她认识时,考斯泰洛太太的反应是:“就请你不必介绍我认识她,我不需要这种光荣。我是个老婆子了,可还没有老到不识廉耻的地步,谢天谢地!”⑨在她看来,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戴茜的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与男子单独谈话不说,与陌生男子认识才不过半小时,就同意第二天一起出去游玩,因此认定她是位举止轻浮、行为下贱的女孩。

至于温特伯恩先生,他倾向于把戴茜当作一位轻佻的姑娘——“一个美丽、轻佻的美国姑娘”⑩。两人结伴去锡庸古堡旅行,“对这位青年人自己说来,他们的小小旅行,颇像是一个越轨行动——一种冒险行为”。他为此次旅行而激动不安,他希望他的同伴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但戴茜在旅行中并没有异样的表现。这令他非常失望。在罗马,戴茜打算和乔万尼利一起去街上散步,沃克太太向戴茜提出劝告,认为这样出去不合适,会招人议论,会让别人认为她是一个举止轻浮的女子。但戴茜并没有听取她的劝告,仍然我行我素,为此,沃克太太形容她“碰到什么男人就卖弄风情”。戴茜甚至还在午夜时分和乔万尼利在竞技场散步,令偶遇他们的温特伯恩认定两人在偷情幽会。通过这些情节可以看出,戴茜因为违反了该“内集团”的道德规范,被人冠以举止轻浮、行为不检点的道德污名。

但对作为现代人的戴茜来说,与男性聊天、游玩,都是可以的。在她的意识中,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并不依附或从属于他人,她对自己的行为拥有自由的决定权。而且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所感兴趣的是得到男性的青睐,是为自己挑选一位理想的丈夫,在她看来,与这些男性交往并没有什么过错。

戴茜遭到排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漠视欧洲传统社会即“内集团”的等级制度。欧洲传统社会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所谓等级,不仅包括出身、身份和地位,还包括经济条件。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及社交娱乐。小说中温特伯恩的姑妈考斯泰洛太太是一位贵妇人,虽然也是位美国人,却长期居于国外,完全是有身份、有教养的欧洲人的做派。她与沃克太太以及温特伯恩代表传统的欧洲观念,等级制度在他们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温特伯恩向考斯泰洛太太提到戴茜时,考斯泰洛太太的评价是“他们十分粗俗”,对这样的美国人,她的态度是不予理睬。在她看来,戴茜只是一个来自暴发户家庭的孩子,虽然在经济上有一定的优势,但还是属于底层。因为在传统社会看来,“从商引人堕落,有身份、有抱负、有知识的人是不值得去从事商业活动的。”另外,戴茜家人对服务员尤吉尼欧的态度,也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待那个服务员就像个极熟的朋友,当他是上等人。”“他很可能和她们同桌吃饭,晚上和她们一起坐在花园里。”后来,考斯泰洛太太在给侄儿的信中提到戴茜在罗马交往的朋友时,只是简单地将他们归结为“一些三等意大利人”。这说明她对戴茜这种等级区分的混乱非常反感。温特伯恩看到戴茜与意大利青年乔万尼利来往密切时,“温特伯恩感到一种出于优势的义愤,为什么他那美貌的女同胞分辨不出一个真正高尚的男子和一个伪装的之间的区别。”另外,沃克太太出于自认为的善意对戴茜进行劝告,戴茜却不听从,毅然回绝,这让沃克太太恼羞成怒,认为地位比她低的戴茜竟然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逾越了等级划分,是对自己地位的一种挑衅。为此,戴茜遭到了沃克太太强烈的报复,与考斯泰洛太太的不屑一顾不同,沃克太太不仅对戴茜进行了公开的羞辱,还动员她的朋友集体孤立戴茜。

而戴茜作为美国现代人的代表,她对自己的行为会违反传统社会“内集团”的道德规范和等级制度,本身并没有意识。卢曼指出:“当代社会不同于以往社会的地方,主要是它在功能方面的高度分化,如果说传统社会的区分化是具体体现在社会阶层的分化的话,那么,当代社会的区分化主要是表现在功能方面的高度分化和自律化。”“社会系统中各个行业各个领域按照其功能形成一个专业化而又高度自律的系统。每个功能系统具有高度自律性,独立性及其不可化约性。”也就是说,不同于传统社会,现代社会已不再按照等级制度对社会进行横向分层,而是一种功能上不断分化的纵向分层系统。诸如政治、经济、科学、法律、教育、宗教、家庭等各个功能系统,这些功能系统是互相独立且自律存在着的。现代社会的语义系统是以社会系统的功能分化作为前提,因此相同的语言在各个功能子系统之间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在戴茜的意识中,从事不同行业的人,所处的功能领域不同,在各自的功能领域中虽然存在职位的高低之分,但在功能领域之外,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平等的。因此戴茜在人际交往中不以等级作为划分标尺,而持平等的态度也就不足为怪了。她们全家平等地对待服务员尤吉尼欧,因为他是一名出色的旅游服务员。戴茜毫无顾忌地与意大利三等公民乔万尼利交往并一同出游,因为他漂亮聪明、温文尔雅、殷勤风趣,是个理想的男伴。

以上原因导致了戴茜遭受到排斥和隔离。小说最后,戴茜因病死在罗马。在读者看来,这个结局也许是非常残忍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也未必那么不可接受。同属“内集团”的考斯泰洛太太、沃克太太及温特伯恩拥有相同的文化和社会价值观,他们处在等级分层中的上层地位,拥有一定的权力资源,但拥有权力资源的同时,也被赋予了神圣的义务来维护这个集团所持有的文化和社会价值观,维护这个集团的正常运转。作为“外集团”成员的戴茜侵入“内集团”,身处“内集团”的人为了维护其集团利益,自然会对她进行排斥,实施暴力打压。在人们的意识中,暴力总是很残忍、消极的,但“暴力具有双刃性”,“我们需要为暴力建筑一个特定社会历史时段的‘契约性’边界,即社会公认的规范。任何破坏这一‘契约性’规范者都将受到惩罚,这种惩罚包括暴力行为。”所以暴力不仅有消极的一面,也有积极的一面,它可以成为“侵略”和“恐怖”的工具,也可以成为维护共同体纯洁性的手段。戴茜作为外来者,违反了所谓的“契约性”边界,“内集团”的人作为集团利益的维护者对戴茜进行排斥和打压,除了表现出血腥的一面外,也体现出了具有神圣性的一面。

从辩证的角度进行分析,戴茜在这两个集团的冲突中成为了牺牲者,她的死亡对“外集团”一方来说,是排除异己,维护其利益的正当表现。而从“内集团”一方来说,戴茜的死亡则是为了维护“外集团”纯洁性的表现,她的死亡是一种无畏的牺牲。在两个集团的冲突之中,势必会有失败的一方。“外集团”所代表的现代社会,因其刚刚起步,相对于有着悠久历史的传统社会“内集团”,显得过于势单力薄,在冲突中无疑处于弱势的一方。戴茜在故事的最后,因在古罗马竞技场感染风寒而死亡,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古罗马竞技场是古罗马文明的象征,是人们祭祀的地方,对于传统社会有很强的代表性。作者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地点,是想表明现代人的代表戴茜维护现代社会的坚定决心:宁愿死亡也不愿向传统社会妥协。

詹姆斯因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国际主题”而备受关注。其中所表现的主要冲突被人们普遍解读为欧洲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的差异所引起,即美国的单纯遭遇欧洲的世故。这样看来,“国际主题”体现的只是两个不同地域之间不同的文化冲突。然而,詹姆斯的“国际主题”经过将近一个半世纪仍然被当今学者所关注,它所表现的深刻内涵及对当下的影响应不仅于此。通过上文对《戴茜·密勒》这部作品的分析,可以发现它所隐含的不只是地域之争,还有古今之争,即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斗争。同时也表现出了詹姆斯对其所处年代,以及对处于传统与现代纠葛之中的人的深刻关怀。由此看来,“国际题材”不仅仅是要表达地域之间的争斗,同时也要表达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人们应该如何正确认识现代社会所带来的复杂性,如何正确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面对个人在现代社会中存在的意义,从而真正理解个人在这个社会中的定位。

注释:

②④⑤⑥(德)尼克拉斯·卢曼:《宗教教义与社会演化》,刘峰、李秋蕶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页,第6页,第10页,第22页。

③ Kneer Geory,Nassehi Armin :《卢曼社会系统理论导引》,鲁贵显译, 台北:巨流图书公司, 1999年,第127页。

⑦ 姚媛:《玛丽·罗兰森的〈遇劫记〉和美国身份的建构》,《外语研究》,2008年第4期,第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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