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旭珠
(常州工学院外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综观诺贝尔文学奖百年来的授奖情况,虽然有文学大家与之擦肩而过,也有获奖者似嫌不足,但绝大部分获奖作家是世界公认的文学精英。他们为人类留下了具有时代意义和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优秀作品。
事实上,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以男性作家为主体的“象牙塔”。自1901年获奖的法国诗人普吕多姆(1839—1907),至2010年秘鲁作家略萨(1936—),一个多世纪里共有107位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意识形态的文学大师,擎着光明的火炬,共筑了这一世界文学的圣殿。而在这圣殿中与缪斯共舞的女性作家只有12位,仅占获奖人数的11%。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女作家在人数上虽显势单力薄,但是自1909年拉格洛夫获奖至2009年赫塔·米勒获奖,时间上已延续了整整一百年。尤其是近20年(1991—2010),20位获奖者中有6位是女性,占这一时段获奖人数的30%。她们虽然还没能与男性作家平分秋色,但是她们以女性精英之力对以男性作家为主体的“象牙塔”进行了强势解构。她们的作品跨世纪地记录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不同种族的精神,书写了以女性视角审视的历史、成长、生态、战争、流亡与寻根等多元主题。她们分别是:1909年获奖的瑞典女作家拉格洛夫、1926年获奖的意大利女作家黛莱达、1928年获奖的挪威女作家温塞特、1938年获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1945年获奖的智利女作家米斯特拉尔、1966年获奖的德国女作家萨克斯、1991年获奖的南非女作家戈迪默、1993年获奖的美国非裔女作家莫里森、1996年获奖的波兰女作家希姆博尔斯卡、2004年获奖的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2007年获奖的英国女作家莱辛、2009年获奖的罗马尼亚德裔女作家赫塔·米勒。
在世界文学史上,以流亡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最早始于荷马的《奥德赛》。作家自身遭流放的例子更是屡见不鲜。古罗马帝国诗人奥维德被屋大维皇帝流放到黑海边;但丁被政治对手逐出佛罗伦萨。18~19世纪,流亡文学在欧洲达到顶峰:英国流放了拜伦和雪莱,德国流放了海涅,法国流放了雨果。丹麦文学批评家、文学史家勃兰兑斯(1842—1927)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流亡文学》中指出:“流亡文学是一种表现出(对现实)深刻不安的文学……是本世纪伟大文艺戏剧的序幕。”①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1817)被勃兰兑斯赞誉为19世纪流亡文学的领袖人物,因为她的作品体现了流亡文学的最好倾向:回到过去的倾向和奔向未来的倾向。她和当时的国家专制主义、社会上的虚伪、民族的骄傲自大和宗教上的偏见进行抗争。因其浓重的“反拿破仑”色彩,斯塔尔夫人于1803年和1813年两次被拿破仑驱逐出法国。在流亡中她游历了欧洲其他国家,了解别国的特点和他们的文学。1814年拿破仑倒台之后,她才得以返回巴黎。
中国文化经典中也有强烈的流亡意识。庄子的《逍遥游》所表现出的超脱政治和世俗的自由精神, 成为后来文人士大夫山林隐逸、江湖流亡的文学传统;屈原的《离骚》可视为典型的汉语流亡文学作品。
步入20世纪, 世界范围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灾难:殖民主义灾难、两次世界大战、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迫害等等。灾难带来了空前的流亡潮,流亡文学便成为20世纪后半期直至今日的文学的突出表征之一。
在诺贝尔文学奖这一世界文学的平台上,12位获奖女作家中有7位涉足了流亡的苦涩之旅:生在美国长在中国的赛珍珠、从属于祖辈族群流亡与移民的拉美女作家米斯特拉尔、南非女作家戈迪默、美国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生于伊朗长于南非的英国女作家莱辛、不堪忍受纳粹排犹的恐怖而逃亡瑞典的德国女作家萨克斯、摆脱罗马尼亚强权暴政移民到德国的罗马尼亚德裔女作家米勒。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女作家们续写了流亡与寻根这个具有历史渊源的文学母题。其中两位德裔女作家萨克斯和米勒的流亡之旅,见证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深重灾难,记录了强权暴政对人精神的摧残,她们将意识形态领域的深刻烙印以及战争硝烟中被淡化的苦涩的历史再度文本化。
奈丽·萨克斯,1891年12月10日出生在德国柏林,并在那里度过了平静的前半生。身为犹太人的女儿,命中注定要承受民族的苦难。1940年,萨克斯在纳粹排犹的恐怖中煎熬了7年后,终于在瑞典女作家拉格洛夫的帮助下,带母亲逃离德国,到了瑞典的斯德哥尔摩。1966年,她与以色列作家阿格农一同获诺贝尔文学奖。在阿格农的长篇授奖感言后,奈丽·萨克斯,一位瘦小的年近八旬的老太太,一个时代的见证人,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台,简短而微弱地讲述了她一生永离故土的逃亡——逃亡中令人心碎的以色列民族的命运。她的结语是一首诗:“我掌握着全世界的/而非一国度的蜕变。”②阿格农所表现的是以色列这个国家,萨克斯所表现的则是犹太民族的命运。
萨克斯的全部诗作可以分为两大类:抒情诗和诗剧。迫害、集中营、逃亡、无家可归是她诗歌的主题,诗中充满殉道精神和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萨克斯的最成功之处在于通过对苦难的描绘进而表现犹太民族的大悲剧,将犹太民族几千年的血泪史浓缩在简短的诗句中。而她的最伟大之处在于她不主张复仇,主张让宽容和爱来疗救创伤。她提倡“把复仇的武器置于田野/让它们变得温柔……/因为在大地的子宫里/即使银器和谷物也属同类”③。她不希望受害者成为迫害者,而愿仇恨消融在下一代的和睦相爱之中。
然而,人性残酷的一面使得历史发展并未遂萨克斯的善良所愿。希特勒退场,斯大林操刀,冤冤相报,历史悲剧重演。
200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女作家赫塔·米勒(1953— )是继奈丽·萨克斯之后获奖的第二位德国女作家。萨克斯背井离乡,踏上不归之路,无根的漂泊感伴随她到人生的尽头。比较而言,身为罗马尼亚德裔,党卫军后代,二战后在罗马尼亚强权暴政压迫下成长起来的赫塔·米勒,从罗马尼亚移居德国,地域上可谓是回归与寻根。然而,在德国占据米勒心灵的仍然是挥之不去的漂泊感,而不是预期的归属感。当德国总理默克尔祝贺赫塔·米勒在德国找到了新家时,米勒反应平淡甚至冷漠。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政治家的一厢情愿。德国无法成为她的精神家园,无家可归是赫塔·米勒不可摆脱的宿命。
赫塔·米勒于1953年8月17日出生在罗马尼亚西部边境班纳特地区的蒂米什县一个日耳曼民族集聚的讲德语的小镇。约12世纪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定居下来,至今延续了十几代。二战期间,这里的德裔支持纳粹德国,米勒的父亲和叔叔参加了希特勒的党卫军,并参加过著名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母亲则与二战后许多德裔罗马尼亚人一样,被罗马尼亚政府流放到前苏联乌克兰的一个劳改营长达五年之久。20世纪欧洲血腥残酷的历史就这样融入到米勒的心中,复杂的家庭背景在米勒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耻辱与恐惧的阴影,动荡时代小人物飘忽不定的命运伴随着她的全部成长过程,成为她日后文学创作的渊源。流亡与放逐成为她文学创作的主命题,她的作品用文字记录“无家可归者的景观”,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
米勒的第一部小说集《低地》(1982)以罗马尼亚境内德国后裔巴纳特人的乡村为背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描述了落后乡村肮脏、丑恶的生活。显而易见,米勒对这块“低地”既厌恶又嫌弃,尽管她生于斯长于斯。在《风中绿李》(1994)中,米勒继续描摹了罗马尼亚德裔的不安与逃亡:几个青涩如绿李的年轻人,纳粹党卫队员的后代,带着母亲的叮嘱与恐惧,踏上了流亡与寻根之路。然而,他们在狂风暴雨中过早地夭折了,专制社会和国家机器吞噬了他们。在米勒的作品里,可以看到大量有关移民和逃亡的内容。小说《护照》、《人是一只大野鸡》都是申请移民的德裔罗马尼亚人的故事。可是那些历尽挫折与磨难逃到德国的德裔们结局又怎样呢?强烈的游离感使他们依然觉得自己是外来者。米勒在《单腿旅行》中塑造的女主人公罗马尼亚德裔移民伊蕾妮,便是这一族群的典型代表。
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他乡当故乡。故乡何在?一旦流亡便无从归属。流亡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下半叶的东西方冷战,以及冷战后的经济全球化进程加速,使流亡与移民现象空前凸显。具有双重或多重身份的流亡作家逐渐登上世界文学舞台的中心,用他们的作品言说着后现代文学的多元性。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将“流亡文学”作为开卷之首。20世纪乃至21世纪,流亡文学续写篇章,并不断渲染着她的悲剧气质。
纵观历史,无论多么有影响力的作家及作品,他们都只是从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从萨克斯到米勒这一块,流亡是她们个人的宿命,也是20世纪下半叶至今流亡文学的一个缩影。萨克斯表现的是流亡磨难后的宽容与大爱,米勒在流亡与寻根的迷茫中播下了怨恨的种子。她们通过亲历的流亡之旅,再现流亡文学的苦涩景观。
注释:
①(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91-93页。
②③陈春生:《捧得诺贝尔桂冠的10位女性》,哈尔滨出版社,2006年,第119-120页,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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