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红
(常州工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蛇,对于中国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对蛇的敬畏、疑惑、恐惧及崇拜几乎贯穿了东方文明的发展史。蛇自身蕴涵的深刻的文化内涵以及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所赋予它的特殊的社会意义,使得蛇的形象深入人心。蛇作为一种有着特殊意义的异类形象,广泛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为人民群众广泛接受,这当中,最典型的要数民间文学中“白蛇”的形象。白蛇故事在千年的流传过程中的传承与变异,都折射着时代及文学的发展,表现了不同时代的文化特质、不同时代人们的追求。由此,形成了“白蛇”丰满而复杂的社会形象。
最初的白蛇故事出自唐代谷神子的《博异志》。小说写一个陇西男子李黄,在长安东市偶然遇到一个姿容绝代的白衣孀居女子,替她还了钱后与白衣女子同居了三天,回家后只觉得满身腥气,头重脚轻,卧床不起,“口虽语,但觉被底身渐消尽,揭被而视,空注水而已,唯头存。”家人吓了一跳,再去寻白衣女子,但已经人去楼空。邻居说,树中常有大白蛇盘绕,众人这才知道少妇是蛇妖所变。在这则故事中,气氛阴森,情节简单,无论对白蛇还是对李黄的描述都十分单薄,人物形象在故事里仅仅是一种教育的抽象符号:白蛇是害人的美女蛇,李黄是因贪图美色而丢了性命的好色男子。这个故事教育男性不能好色。无论故事本身还是故事中的形象都未表现出丰富的个性特征。
随着时代的发展,白蛇故事在百姓的口耳相传过程中不断丰富,也融入了不同的时代特征。至宋元时期,随着城市经济的不断繁荣,市民阶层逐渐壮大,迎合市民娱乐要求的各种艺术形式越来越丰富,其中话本就以故事生动、情节丰富广受市民的欢迎。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就是一个以民间白蛇故事为底本,话本艺人在讲述过程中不断根据听众的反应进行增减修改,极受百姓欢迎的故事。
《西湖三塔记》说的是:南宋年间,临安府官宦子弟奚宣赞于清明时节到西湖游玩,帮助一个迷路女孩卯奴回家,与卯奴的母亲——白衣娘子同居。半月后,白衣娘子喜新厌旧想杀奚宣赞,被卯奴救了。奚宣赞回家后举家迁移避祸,不想第二年清明,奚宣赞又被白衣娘子的婆婆掳到她们家里,过了半月,白衣娘子又想杀奚宣赞,又被卯奴所救,奚宣赞的叔叔——道士奚真人得知后做法收服了她们。现形后发现婆婆为一只水獭,卯奴是只乌鸦,白衣娘子是一条白蛇。
在这个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里,主人公的个性鲜明,正反形象明朗、单一。白娘子是一个冷酷无情的魔怪、吃人的蛇妖,她代表恶的势力。男主人公奚宣赞生活安逸、悠闲,没有见过世面,受到妖魔的恐吓便不知所措,是魑魅魍魉横行当道的受害者。而奚真人则是正义的化身,是维护社会安宁和平的卫士。由乌鸦幻化的女孩卯奴,她虽然身为妖魔,却是弱势群体的同情者,她曾几次搭救奚宣赞,做过一些好事,她的存在衬托了白蛇妖极恶的形象。
从一个异类白蛇反复害人的故事可以看出当时人民对社会的隐忧:南宋年间,外表看似太平盛世,其实它的内部充满了危机——外部异族入侵,内部阶级矛盾日益激化,战乱频繁,人民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出现的话本《西湖三塔记》,其主人公表现出吃人、邪恶、阴险的形象性格特征。作者正借助这种邪恶的妖魔形象,表达了期盼能出现一位神人,镇压住来自内部、外部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还老百姓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的心愿。
到了明代,中国封建社会进入发展的中晚期。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商品经济的繁荣和社会分工的不断扩大,明代社会内部资本主义开始萌芽。以程朱理学为主导的封建思想渐渐被动摇,出现了一批如李贽这样的中下层地主阶级思想家。他们在作品里集中抨击大地主当权派的腐朽、黑暗和无能,主张革新政治。随着城镇工商业的不断兴起,市民阶层不断壮大。在明代的小说中,出现了较多的市民阶层追求思想解放和封建统治者拼命维护封建礼教的主题。
这种新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冲突着纠结着融合着,白蛇形象及其故事就折射了这样一个充满思想碰撞的时代。
冯梦龙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塑造了一个与前代不同的白蛇形象。他吸取民间白蛇传说,并加以改编,将前人描述白蛇妖的鬼怪故事改写成了情感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许宣是一个药铺的主管,清明节进香时遇上了白娘子和丫鬟青青。许宣与白娘子偶遇,渐渐熟识,成亲,都很顺利。后来,白娘子偷盗官府和富商的钱财被官府截获,白娘子跟青青逃脱,许宣却两次受连累,分别被发配到苏州和镇江。后来,白娘子在镇江找到许宣,又重新开起了药铺。但到最后,专收妖的法海和尚出现,许宣最终背叛了白娘子,他协助法海迫使白娘子现出了白蟒蛇的原形,白娘子被永远地压在了雷峰塔下面。
冯梦龙是一位明代作家,当时民众的感情与心理总会不自觉地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来。明代社会思想的冲突与矛盾都会不自觉地影响着作者对白蛇形象的塑造。因此在冯梦龙的笔下,白蛇形象呈现出与前代完全不同的特质。他所描绘的白娘子是一个很能引起男子关注的“如花似玉的美妇人”,虽为妖,身上却处处体现出人性的需求——渴望爱情。但追求爱情的过程与手段却充满了有悖于当时时代对女性要求的妖性。她追求爱情极大胆率直,主动接近许宣,当面提出“愿成百年之好”;面对许宣的怀疑,她“圆睁怪眼”地责怪自己的丈夫;为了让自己的爱人高兴,她无视世俗礼教的要求,偷盗官府库银,偷富商,戏道士,惩淫色,藐视一切权威。她关注自己的幸福,一门心思地想把许宣留在自己身边,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冯梦龙对“白蛇”这个形象的情感是十分矛盾的。他既看到了白蛇体现出的人性中可爱的吸引人的一面;但是作为封建文人,他对这种不合礼教的行为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和反对。他力图用这个故事警戒世人——不要为女子美丽的外表迷惑,男子应该抗拒“色诱”。
这种矛盾体现在故事的许多方面,如许宣对白蛇的感情变化。许宣对白娘子的感情由最初被深深吸引到爱慕,再到又爱又怕。许宣作为凡人,美色当前,感受到强烈的爱情,怎么不被吸引,进而心生爱慕?但白蛇毕竟是妖,所以她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许多行径都是不合社会要求的。于是白娘子每一次与许宣团聚,她因多情而使出的不合礼法的手段都为许宣带来祸害。这似乎就使故事带上了一些道德宣教的意味:“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作者想要告诉像许宣那样的俗人,在美色面前要冷静。许宣一次又一次地上当,又似乎在说明“美色”具有人们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人们也容易被美丽的表象所迷惑。而白娘子最终被镇压也体现出道学家对“色”或“美色”所持的排斥的道德态度取得了最后胜利,强化了一种具有社会意义的道德取向。但在故事中,白蛇的美丽率真、对爱情的勇敢追求,反而衬出俗人许宣的不坚决,更让人感动,因此作者试图表达的主题显得苍白无力。
法海对白娘子坚决镇压的态度也反映了冯梦龙思想上的矛盾。白娘子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与追求而不顾一切的资本主义思想萌芽时期的市民代表。而法海则是用一切手段扼制、镇压与社会规则不相容的异类的社会秩序的维护者。许宣则是在这两种矛盾对立思想的斗争中找不到出路、苦苦挣扎的老百姓的代表。斗争的结局是代表封建礼教的法海,终于将许宣这个摇摆不定的市民代表拉到自己的身边;而具有反抗精神的市民代表白娘子最终被制服,并落得个悲惨的结局——被永远地镇压在雷峰塔下面。白娘子的遭遇符合那个时代的政治及文化特征。但是有一点值得赞许,就是已经有人敢于站起来进行斗争了,并且这种反抗得到了许多市民的同情。
明代之后,无论是文学作品中还是民间故事中的白蛇故事,其情节与冯梦龙所记载的大致相近,但结尾常有变异。在弹词《义妖传》里,白娘子由法海镇住关在雷峰塔里,许仙也因此而出家;二十年后,白素贞(白娘子的真名)的儿子高中状元,衣锦还乡祭母,于是白素贞难满出塔,全家团圆。《西湖民间故事——白娘子》中反抗性更强,最后小青勤奋修炼,终于破塔救出白素贞,二人合力将法海这个多管闲事的臭和尚打得逃入了蟹壳里,成为了蟹壳和尚。
最具突破性与颠覆性的白蛇故事和白蛇形象出现在当代,特别是香港作家李碧华的《青蛇》。虽故事仍以传统的白蛇故事为底本,但它完全颠覆了传统故事中的人物形象,白蛇完全退居到次位,青蛇成为主角,周旋在许仙与法海之间。
青蛇与白蛇是相依相伴的姐妹、争风吃醋的情敌,还有些暧昧情愫。她觊觎许仙的爱却又鄙视其人格,爱慕法海却又视其为敌对面,处在多角情感的纠结点。许仙的懦弱自私、左右摇摆,青蛇看得最真切;青蛇色诱法海,佛法与色相的抗衡,青蛇最明白。她以亦妖亦人的冷眼打量着人世的情爱,用睥睨不屑的眼神,在嘲弄后面感叹苍凉的爱情。
李碧华的《青蛇》与传统的白蛇故事有着本质的区别,传统的白蛇故事往往或是民间流传的故事,或是文人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进行了些许的改编,它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民间文学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而李碧华则借用传统民间故事的壳对人性、爱情进行深度思考,是一种由“我们”至“我”的思考。
在《青蛇》故事里,作者用传统意义上蛇的象征来描写人的情爱心理。在中国传统文学的异物婚恋中,蛇郎或蛇女都是欲望、性、寂寞的象征。青蛇作为一个独立的、鲜活的女人得到复苏,一个女人复杂细腻的爱恨情仇被一一刻画, 传统定义中的两个男人的面具被粉碎——瓦解了许仙老实人的形象,让法海被佛法幽禁的情欲复苏。而青蛇则实实在在体会着女人的情感生活,两段情之中交织着真心假意,在故事主角的情迷意乱中显露出人物的真性情。李碧华用一个全新的视角,犀利、严肃地审视着人性,从而得出主题——“神、人、妖均逃不过情网”。这种“人性的复归”,正是当代文学的主体思潮流向。当今社会,作家多遵循社会主体文艺思潮,着眼于人物的精神生态,更注重人的内心及其情感的真实性,并积极地体现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李碧华以一种异端的潇洒,不动声色地述说一个关于爱情、关于人性的故事。这当中,包含了当代人在追求爱情时的迷惘、踌躇及困惑。至此,白蛇故事完全摒弃了最初劝诫、说教的意义,通过作家的再创造,专心致志地反思迷惘的爱情,反思人性。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因为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及大众心理的不同,白蛇形象在表现出民间文学延续性的同时,也表现出其具有时代特色的不同风格特征。历史的发展、时代的变迁、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差异都对白蛇故事以及“白蛇”
形象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增补删减。个人记忆的偏差、个体心理机制的差异,更对白蛇故事的创造产生了影响。在白蛇故事的沿革中,可以看到,白蛇最初是一个害人的蛇妖,属于典型的美女蛇,男主角也是一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次等角色,是没有重要意义的。随着时代的发展,民众对自己的需求越来越关注,他们对美好而执着的爱情同情并且认可,白蛇故事中的妖性也在逐渐消退。老百姓心中、口里的白蛇形象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多情,人性越来越丰富,她不再是一个反面人物,而被定位为一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令人同情的、坚强的好姑娘。法海也不再像前代那样令人尊敬了,鲁迅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对这个多管闲事的和尚只讲了两个很痛快的字:“活该!”后世的白蛇故事已经慢慢摒弃了说教、警诫的社会功用,更体现了民众爱憎分明、善良质朴的美丑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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