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方维
(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台湾“外省第二代女作家”朱天心(1958—)的小说对女性命运有着独特的书写。
一直以来,女性都被压制在社会的最底层。纵然外省女性已经因为迁徙而从父权体制中取得了更大的空间,妇女解放运动也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但男女平等并未真正实现。女性仍陷于第二性的泥沼,或者迫于客观重压,或者茫然不自觉,女性仍在以各种身份承受着各种疼痛,艰难于主体的建立。女性题材虽然不是朱天心的创作重心,但相关小说都出手不凡,有其独特价值。她的书写集中于女性身份中更为弱势的部分。
家庭主妇,是一个很“传统”的词语,指涉的对象是很传统的女性形象。当女性解放运动已经把多数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仍然有部分人自愿或被迫留在家庭里,这是非常不进步的一个群体。在现代社会,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族群,其实她们精神深处隐藏着不为人注意,甚至不自知的疼痛。
或许是因为过去对女性的野蛮压制太甚,“第三者”、“妖女”、“荡女”此类迥异于传统妇女的反叛型的女性形象,对传统父权体系的冲击力更大。家庭妇女则往往被定型,形象单一内涵单薄,朱天文《带我去吧,月光》中提及程佳玮“看到落单的游行者,明明是家庭主妇,头顶绑着白布条,在红砖道慌张奔跑寻找失散的伙伴”。程佳玮是年轻的职场女子,从她眼中看过去的家庭主妇绑着白布条游行也是不合时宜的行为,用了“明明”二字,可见社会大众对家庭妇女的成见之深。
家庭妇女,没有经济压力之忧亦无独立的经济基础,被圈定在家庭范围内,被要求为家庭无私奉献。然而,繁琐细碎的家务,不被重视的家庭地位,慢慢消耗了女性的自我,让她们丧失了自己独立的人格。程佳玮眼中那个落单的游行者,其实不是她自己,而是“家庭主妇”这个身份的载体。这个载体,在朱天心的《新党十九日》中成为小说主角。《新党十九日》从题目看即知是一篇政治批判小说,但作为小说视角的家庭主妇,其形象更引人入胜。“朱天心敏锐的嗅觉所导引她塑造出来的女人却是异常生动而难以用道德的批判而加以一言骂尽的。”①不像丈夫、儿子、女儿都有名字,这个家庭主妇没有自己的名字,小说自始至终都是第三人称“她”。用一个第三人称来指代小说主角,一方面可以造成作家所写的这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的效果,同时暗示了家庭主妇主体性的缺失,连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正如过去女性被称为某某氏。而她的存在,在她的家庭成员眼中也只具有“家庭主妇”的功能,而且被忽略,不被尊重。
小说从“她开始喜欢并习惯每天下午在速食店里的时光”开始,接下来是“她”在四五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何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小说开头就是一个现在和过去的对比,与现在的悠然自得不同,“起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也从未一人独自进过速食店,觉得那里洋化得像一个外国在台的租界似的,其实她也出过国,咪咪考上高中那年暑假母女两人参加旅行团去东南亚玩过一趟……”而现在,她有时一人,有时和贾太太一起,“中学女生一样的一面吃炸薯条、洋葱圈一面抢着诉说上午听来的种种”,而这种种不是家长里短,而是国家大事。对于她们也能讨论“国家大事”,两个人皆“好兴奋”。
这都是因为炒股所致。起初只是经不起表姐的游说而把一笔会钱买了股票,结果赚了钱,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是不被金钱迷惑,不是不喜欢股票的赌博快感,但她的“高烧”,主要是因为那些由炒股而来的美丽而充实饱满的日子。这和金钱有关,她也喜欢“捡钱梦”,而且炒股多出来的钱让她用化妆品和名牌鞋把跋扈的女儿变羞涩;也和金钱无关,因股票而开阔的眼界让她自信,她的灵魂成长,人格独立。相对于多数人的发财梦,炒股之于她的意义,更在于发现了家庭之外世界的广大和丰富,并在其中取得了一个位置,研究那些她根本不懂的图表文字,都给她莫大的愉悦。
尽管新生活深深吸引了她,她仍然需好不容易等到其他三人出门后再赶到号子里,还要赶在他们回家前半小时回家做晚饭,在丈夫儿女睡了后研究财经杂志……也就是说,她的新生活,是“偷”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家人都没察觉她的大不相同的生活,“其实已经好些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不在家的时间她都在做些什么。”当家里的人多少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三人同声合力把她赶回厨房。”
“赶回厨房”,这是家庭妇女的悲剧宿命。她因为有一点点的南亚股而忍不住站近电视看国际新闻,丈夫仰头看她,女儿咪咪也不习惯她的举动,儿子也附议女儿喊饿,三个人都不习惯也不允许妻子/母亲出现在厨房之外的空间进行与家务无关的行为,同声合力把她赶回了厨房。她被困在厨房这个空间,甚至母亲节那天都没办法让儿女做任何家事,照顾丈夫也像照顾一个大婴儿。她和她们被忽视在数不尽的家务中,也停止在这个时空中,缺乏与外界的交流,也没有进步。正如波伏娃所言:“几乎没有什么工作能比永远重复的家务劳动更像西绪福斯(Sisyphus)所受的折磨了:干净的东西变脏,脏的东西又被搞干净,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家庭主妇在原地踏步中消耗自己:她没有任何进展,永远只是在维持现状。她永远不会感到在夺取积极的善,宁可说是在与消极的恶作无休止的斗争。”②而且,“她”即便想要求新知,也仍然只能在做完家务伺候丈夫儿女睡下后,趴在餐桌上看财经杂志。在伍尔芙提出“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的话,她就必须有钱和自己的一间屋”③之后的世纪末,女性仍然没有自己的一个房间,仍然窝在厨房这个家庭公共空间中偷得一点自己的隐秘空间。
“家庭主妇”这个角色淹没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其他可能性,是股票让“她”琐碎无聊的家庭主妇生活变得美丽和充实。股票,让“她”找到了家庭之外的另一片天空,获得自信和自尊,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代,有了成长的感觉。这是在家庭生活中被磨损的部分,“她”通过股票把那个被抛在家庭最幽微角落的自己救赎而出。
然而,一场独立自我的重生,随股市兴旺而起,也随着股市的崩盘而崩解了。小说最后以家人看到她被登在杂志上的游行照片而结束。一个中年家庭妇女翻越马路分隔岛上的栏杆,庞大滞重的背影,狼狈的行动,家人陌生复杂的眼神,击溃了“她”。如果说以前的“她”是没有路,那么经过这么一场,就是迷路了。
家庭主妇,担负照顾家庭成员日常生活的功能,一般都兼具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母亲,是女性的一个重要的身份。在长久以来的文化体系中,母亲其实并不是一个性别意识特别强的词,更多的已经成为一个符号,所包蕴的情感基本上被定型,无外乎是深厚、无私,富有牺牲精神等等。整个社会包括女性自身,一直以来都以神圣要求母亲,赞颂母亲,却忽略了母亲作为女性,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在朱天心的女性题材中,即有一部分落笔母亲形象,解构加诸在女性身上的母职神话。
女性需要通过母亲的身份获得在家庭中的地位,另一方面,母亲的职责也在磨损着母亲个人的生命色彩。母亲对孩子的爱都是无私的,“她们常以一瓶养乐多、一卷x姊姊说故事或儿童英语ASC或古典音乐入门的录音带、一箱Pampers尿布、一桶乐高玩具、一套丽婴房打六五折后的上一季儿童外出服、一打婴儿配方奶粉”(朱天心《袋鼠族物语》)作为计价的货币单位,她们的词汇退化到婴幼儿阶段的“汪汪”、“果果”、“天空蓝蓝”之类,她们为孩子订学前教育幼儿杂志,她们不读报纸,而是阅读数不完的忠告她们如何成为好妻子、好母亲的书,她们带孩子去亲子图书馆和书店,她们去百货公司只去儿童用品和家居用品那两层,她们只有兴趣打扮孩子和丈夫,她们的朋友都是建立在孩子们的友谊上,她们难得独自休息一天仍然在重复以上的生活……这种种爱孩子的表现,无一不是无私的,不是伟大的,也无一不是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的。母亲这个角色的牺牲奉献品格,吞噬了她作为女人、作为人的多种可能性,她远离漂亮服装,远离单身或丁克朋友,基于丈夫养家的理由远离女权运动,孩子和家庭成了母亲生活的中心和全部,最终她没有朋友,没有生活,没有了自我。而她们,原本都是那倾城倾国的佳人。朱天心在小说中称呼这些母亲为袋鼠族,这是一种非常贴切的比喻,点明了这些母亲失了人性的柔软多样而堕入“动物”界的一面。她们“被封闭在家庭之中,跟外在世界完全割离,并把生命完全寄托在小孩身上,为小孩而活的袋鼠妈妈,甚至在最‘孤独’之中,都无法意识到她的生命是‘孤独’的”④。
《袋鼠族物语》还有一类母亲形象,袋鼠母兽的老母亲。如果说袋鼠母兽们是流失人性,她们的老母亲则是重新找回人性。母兽的老母亲无聊但不打算帮她们带孩子,比年轻的母兽更爱打扮,穿着年轻,叽叽喳喳仿佛回到青春期。看在疲累的母兽眼里,甚感陌生,觉得“养儿,方知父母当初多么的任她们自生自长(自灭)”。其实,虽然她们想不起来,她们的老母亲当初也是像她们这样的苍白,现在的“返老还童”,多少是种弥补,在儿女成人后才重新过活。母亲为子女的牺牲奉献是因为爱,但她们也有自己的人生,需要分出时间、心力细心呵护。如果她们年老后还要帮儿女带孙子、孙女,岂不是一生都困在母职中不得解脱。用老母亲的两次牺牲来减轻母职神话对女儿的伤害,这本身就是母职神话的悲哀。
正如波伏娃所言,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母亲的态度,取决于她的整体处境以及她对此的反应”⑤。没有强大自我的支撑,失了外界的扶持(丈夫的视而不见、老母亲的返老还童),最后,众多母袋鼠带着小袋鼠走向死亡一途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袋鼠族物语》中,袋鼠母兽失去的外援,其中之一是丈夫们。热烈地爱过,走至相互沉默没有沟通的田地,绝大部分的丈夫都不曾察觉他们的妻子曾经或者已经实践了死亡之念。《新党十九日》中,“她”的家庭成员之间也是冷漠隔绝的,丈夫虽然察觉了她的异样,警告她不要参与,但他并未试图去了解妻子视股票为最后据点的心情。这种冷漠、可怕的婚姻生活,成了《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的主角。
初夏荷花,非常漂亮优美的意象,虽不像桃花那样灼灼,却清雅高洁,韵味悠远。胡兰成用初夏荷花来形容中年,朱天心借用了这个意象为小说开头,为小说命名,最后却成就了一部“暮冬旷野”之作。小说第一部分,是“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瘾、恶习之类),感情淡薄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复原状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因为一本日记而生发的故事。因为卖掉老家而整理出来的日记,仿佛是打开时空任意门的钥匙,把四十年前的丈夫和四十年后的丈夫拉到了同一个平台上,自此处处满溢着对比。当年的少年对爱情如此信誓旦旦:“我相信,××将是我最后一次的用情。得不到××,我不管自己是否是一个没有感情活不下去的人,我也将把自己感情的生命结束。”“××,我会等你,即便是白发苍苍的晚年,这句话仍然是有效的……”——现在的丈夫连“爱”这个字都不肯说出口,用一句“难道认真工作赚钱,对你和孩子们负责任不算‘爱’吗?”来代过。“你”疯狂爱上日记里的少年,却不能把他和丈夫相对应,丈夫一次也没有通过“你”的考验。作家反复提及“替换”,以表达丈夫前后判若两人的差异。
借着文字的优势,作家让故事再次重来。接下来是偷情的故事,女主角着魔于“抛家弃子”四个字,但是对孩子、宠物忍不住地担忧,赫然揭开了偷情的真象,这只是一对中年夫妇的另类寻爱之旅。这趟旅行比日记里的那趟旅行激情很多,两人有了和“四十年”、“大二那年”、“刚结婚时”一样的心情,做了一样的事情。然而,假扮偷情时不顾一切的爱情,狂烈的性爱,其实都反证了当下夫妻两人关系的乏味无趣。
朱天心自己把《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归纳为一个“虽然爱还在,可是不喜欢了”⑥的故事。“爱”和“喜欢”,在这里不是用来区别一个人对另一人的感情程度,“爱”指向感情,“喜欢”落在相处。时至中年,爱情或许还在,或许不再,却因为激情消褪、工作生活压力等原因,渐行渐远。朱天心写中年婚恋,下笔狠厉。在小说中,故事可以无数次地重新开始,然而重复又重复,情节不同,真相一样,一样的冷漠和沉默。爱情时至中年,变了调,走了味。婚姻经过时间的洗涤,益加苍白,家庭成员日日生活在一起却宛若陌生人,没有沟通,互不了解,孤独寂寞。
婚姻失色,与之对照的是爱情之绚烂。女性容易对爱情有憧憬,在爱情中绽放最大的美丽。袋鼠妈妈们怀念着结婚前的种种好处,而恋爱中的女人仍在受伤。对爱情的痴念很容易演变成对男人的依附,自我的迷茫。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要求,已然内化成女性的自我要求,其危害比遭受外部压迫更加难以清除。
妇女解放运动很重要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把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让女性获得工作的权力和权利,以及男女同工同酬。然而,拥有了工作的机会,展现了不弱于男子的能力,却不能保证获得社会的尊重和女性主体的完整。
现代女性的最大悲哀,正在以新潮之姿停留在父权社会的游戏规则中。朱天心《第凡内早餐》的主角是一个职业女性,兼有新人类的身份。和通常对新人类的认识一样,她或许没有历史包袱,没有理想价值,政治立场虚无,被资讯控制,在性上主动或无性……但是这个与传统女性截然不同的新人类女性,入职场九年,仍然不能摆脱桎梏。这里面有女性在职场上以及在商业社会资本运作链中获取足够金钱以支撑个体独立的艰难。
帷幕遮蔽很久的百货公司一楼精品专柜开幕,原来竟是第凡内珠宝公司,日复一日地看着它,“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严酷的雪夜里踮着赤足看窗内的人家在欢度丰盛温暖的圣诞节。”这类似电影《第凡内早餐》中女主角对第凡内的感情,这是电影与小说最大的相同处,不知是不是作家取电影名为小说命名的原因。虚荣吗?或许,也是因为那里不会有坏的事情发生,没有饥饿,没有流离失所,没有一切贫穷引发的问题。电影中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男主角最后用真情感动了女主角,但前提是男主角已经发奋写作赚到了稿费。如果他仍然周旋在富有女人之间,她就算结束在富有男人中寻找丈夫的行动,两个人也没有未来可谈。电影是骑士屠龙救公主模式的变种,小说《第凡内早餐》不言情,那个投身反对运动的前男友不会是屠龙英雄,不是社会的,更不是她的。
小说中她从萌生买一颗钻石的念头,不为保值,不因为抽中会钱,不为爱情,也不是为了犒劳抚慰自己混迹职场的疲惫辛劳,而是“我需要一颗钻石,使我重获自由”。这个念头从巴西女奴的事例中得来,钻石的巨大价值能赎回奴隶身体的自由,能让她得到心灵的自由吗?恐怕不能。别说她不是找到了一颗无主的钻石,她买一颗钻戒的行为从念头萌生到实践整个过程,都见证了她的不自由。她以穷人的身份谨慎地计划着如何进入富人的世界不致出丑,办了信用卡,计算路线,保养双手,备妥上好质料但透着随意的衣着、高跟亮漆皮的玛莉珍绊带鞋、Armani香水、麂皮背包,从开始到结束她没有露出一丝女奴的窘状,也无电影中男女主角在第凡内店里的“厚颜无耻”,钻石照亮了她的小屋,也照出她的“自由”不是打破规则,而是期望成为游戏的玩者。
家庭妇女厨房外的幻梦,母亲神圣光环下的自我消磨,有房有车有事业有家庭的中年夫妇冷漠的婚姻,新人类职业女性的钻石自由行,都是女性这个弱势群体中更不为人关注的部分。而朱天心一贯注目弱势,尤其是弱势中更为弱势的群体,关注她们“什么也不缺”的外表下贫乏或痛苦的内心世界。
注释:
①吕正惠:《不由自主的小说家——论朱天心的四篇“政治小说”》,《战后台湾文学经验》,台北:新地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75页。
②⑤(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515页,第579页。
③(英)伍尔芙:《自己的一间屋》,乔继堂、崔铁醴主编:《世界散文随笔大系·伍尔芙随笔全集》,石云龙、刘炳善、李寄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486页。
④吕正惠:《怎么样的“后现代”?——评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战后台湾文学经验》,台北:新地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84页。
⑥陈竞、傅小平、张滢莹、金莹:《唐诺、朱天心:简单生活 纯粹写作》,《文学报》,2010年4月22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