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妓词人词作解读

2011-04-02 02:06欧阳珍
昌吉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王微妓女词作

欧阳珍

(河池学院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6300)

明妓词人词作解读

欧阳珍

(河池学院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6300)

明代妓女词人在词学领域创造了妓女作词的高潮。与明之前的妓女词作相比,虽然仍没有脱离一般女子的传统题材,即以爱情和命运为咏叹的主调,但在词作内容上已是丰富了许多,而且从词作情感的反映可看出她们的写作已走向了有意识的、自觉的追求。

明代;妓女词;爱情;命运

妓女作词自唐五代开始,历经宋、元,至明代,特别是晚明时期,出现了一个词人群体。这个群体共存词 300多首,主要词人有柳如是、王微、杨宛、李因、马守真、薛素等近 80人。与前代相比,这个时期的妓女在词人及词作的数量上均达到了高潮,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是息息相关的。晚明资本主义的萌芽,带来了商品经济的繁荣,也带来了思想观念的激荡。随着理学思想约束的松动,社会重视女子“才情”的风气逐渐被广泛认同,被用来交易的妓女如能打上“才情”的烙印,自是往往可成为一件价值颇高的商品。而经济的发达,百姓的安居乐业,也使得社会上形成了昌炽浓郁的文化氛围,出现一批品味上乘的文化人群。应和这么一批文人士大夫情感与享乐的需要,妓女们越来越注重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将之视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来对待。而作为人文渊薮的江南地区,更是才女辈出。正如《秦淮画舫录》里所说:“亦见时际升平,士大夫得以优游艺事,与曲中诸姬作文字之饮,而诸姬亦藉是涵濡气质,相得益彰”。[1](P239)名妓在与文人的交往中不断受其喜好的影响,亦好做诗填词、习画作字,这些已不仅仅是求生的手段,而且内化为一种情绪的表达方式。这样的大背景下,妓女词人群体便应运而生。

言为心声,这么一个特殊的词人群体在她们的词作中想要表现的是什么呢?笔者以为,在明代妓女词人的笔下,有一个贯穿的主线,那就是对爱情的渴盼,对命运的悲叹。可以说,她们的创作基本都是围绕着这一主线展开的,不论是写景感时、临别赠言,还是咏物赋情、自我描绘。爱情、命运,就如一曲咏叹调,在她们的词句中跳跃。

然而,由于明代特殊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使得明代妓女词人在作词上表现出与前代妓女完全不同的风格。晚明妓女已大部分是私妓,不再隶属于官,这于她们而言便有了更多的自由。“在晚明江南的名妓生活中,有着经常的旅行和旅居,因为建立联系和渗入男性上流关系网的能力是这一行的成功标志。”[2](P294)经常的旅行和旅居,使得她们的交往也有了自己的选择,格高风雅的士人往往成为她们与之深交的对象。晚明正是名士和隐士大放异彩的时期。这些在野的知识分子,在政治动荡、思潮迭涌、社会风气奢靡的情况下,不愿入仕或不参加科考,而往往又自诩才学、狂放不羁、率意而行,最喜结社以吟诗作词。这样一个群体更是渴望着另一性别的赏识及带来的激情,渴望着能与他们诗词相和的另一女性群体的存在。名士与名妓,便构成了大江南北一道异样的风景线。交往中,妓女们在思想、艺术修养方面渐渐被同化,自主、独立意识渐强,有着一种表现自己品评和见解的艺术参与和批评精神。因此她们的词作中,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个性,打下了那个时代所赋予的印记。

本文便拟以三位典型词人为代表对明妓词作进行解读。

一、柳如是

作为妓女行列中的奇女子,柳如是在艺术才能——诗、词、赋、尺牍、书、画方面,都有着很高的造诣,其才学令人称奇。她存词 33首,是明妓词人中存词较多的一位。其一生,从事于文学似不及她从事于书画的努力,所以诗词的成绩,远不及她泼墨之书画。这其中,词的数量又远不及诗。然纵是如此,其词却仍是展其真性情,显其大才华之作。

与身份地位及经历相应,柳如是词作主题都是为爱情与命运所吟唱。如《金明池·咏寒柳》: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身世凄惨,童年即被掠卖,稍长被鬻于平康,沦落风尘,与陈子龙倾心相爱又因时代的礼法限制而被迫分离,因此其词作中较多借物喻人,感伤爱情、感怀身世之作,而此词便为最佳。词人把自己对不幸生活的感受以及因之而对自己命运作出的诠释积淀成一个特定的意象——寒柳,将自己的伤叹与寻觅打入其中。其所塑造之寒柳陈子龙形象其实就是自己感怀身世、感伤爱情的动人形象。整首词显示出时过境迁后那种难以回首的空寂与冷落,而又于“失落”的存在状态中昂起自己那不愿意甘受屈从的骄傲头颅,亦柳亦人,写得凄怨低回,情感深挚,悽恻动人。

与其他妓女,甚至是同时代女子相较,柳如是是一位个性突出、不甘于命运摆弄的女子,她常扁舟一叶放浪湖山间,与高才名辈相游。她不受拘于礼法,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与复社创始人张溥、几社首领陈子龙等风云人物频繁交往,因此她在思想上深受这些名士的影响,也常胸怀天下,纵谈天下兴亡,议论风发,自由的个性更为突出。而艺术才能上亦有着精进,这便使得她的词往往体现出其开阔的世界观和与成长于闺阁的女性相异的自我认识,体现出一种为爱而与命运相抗争的精神: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声声令·咏风筝》)

在她笔下,命运如风筝一样飘摇无定,即使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期待又如何,终将飘向何方?且趁着“晴空”,由着自己的性子逍遥一番。这正是词人狂放不羁、敢于抗争的倔强性格的绝好写照。“天涯亦有影双双”寄托了词人对爱情的渴慕与追求,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同样要爱侣成双,不离不弃。

如是渴望着平等、自由,为争取人的尊严而抗争,她热切地憧憬着纯洁的爱情,盼望着有人能够平等相待。与陈子龙知己般的深厚爱情,但囿于礼法屏障不能堂堂正正在一起,再者陈子龙在对待女性方面拘于礼法,以传统道德要求女性的观念也与其追求自由意志的观念相冲突,她便毅然离去,虽然这会让她痛彻心扉,会让她在以后的岁月中仍然追怀思念。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诉衷情近·添病》)

一段美好的恋情让柳如是真情感怀,相思成病,发而为词,在思忆中感怀那共度的美好生活。然而终究“好梦难凭”,春天缤纷的花朵纷纷凋零。爱是如此的深重,为爱而病心甘情愿,情愿再添一些“病”,可是别让吹来的花瓣把我叫醒。当在雨丝飘零的早晨醒来,昨夜却已是“曾经”,只能在心底轻轻地告诉自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就好象没有发生过什么。爱情被摧残,“一宵恩幸”留下的多少离愁与相思却是那么真真切切,绵延不绝。词人在词中真情诉说,甘愿为爱而苦,纵使不能与相恋之人在一起,这份爱恋却会到永远。

从柳如是的词作中,我们看到了明代妓女豁达而又兼有内心深致的自生自尊的品格。

二、王微

王微,字修微,广陵人,工诗词,擅绘画,尤擅长山水花卉。钱谦益赞其与柳如是、杨宛“鼎足而三”。她生性爱好游历,明代对女子较为开放的风气,对女子“才情”的认同,使得其在游历中能充分选择自己结交的对象。与王微的才性相应,她所交游的皆为胜流名士,名士的做派和洒落便也在其性格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因之使得其词在抒写爱情与命运时表现出其他妓女难以展现的大气:

有约故人何处,无情湖水偏流。青山也弗管人愁。一点白云斜透。

寒雨已来枕畔,孤鸿又过楼头。欲拼沉醉不知休。病又不堪中酒。(《西江月·湖上》)

此词造景大气,语慧而笔致甚曲,颇有阳刚气,虽言病酒,然给人之感恰是洒脱。“欲拼沉醉不知休。病又不堪中酒”一句,当是尘埃落尽,欲开又阖。李葵生谓“醒不可,醉又不堪。此人当以情死。”[3]

修微存词 51首,而其中多以表现愁情为主。愁,向为文学中所常表现的情绪,包融有香闺之愁、不遇之愁、离别之愁,居无定所、浪迹天涯之愁等等。究王微词作之愁,更多表现的则是漂泊之苦和别离之叹。而其写愁往往境界阔大,有不让须眉之感。陈继儒对其有高度评价:“修微诗类薛涛,词类李易安,无类粉黛儿,即须眉男子,皆当愧煞。”[4](P88)。

如《生查子·春夜》:

久病怯凭栏,况忆人同倚。月寒花影筛,愁至欢难替。离魂未得飞,担带愁同去。芳草在天涯,绿到无回避。

全词表现了病中漂泊的感慨,一种漂泊的愁绪。“久病怯凭栏”,有身之不可承受,更是心之不可承受。疏疏点点的月光泄漏而下,恍如愁情无处不钻。而愁情已是依附于魂魄,如芳草之天涯,铺天盖地。此词思路深刻,表达也深刻,一片愁情延展,境界极为开阔。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世间最痛之事莫过于生离死别。既为妓女,过的便是迎来送往的生活,所以妓女笔下,表现离别的词作便是纷呈而出。而王微一生交游广泛,更是不断承受着生离之苦,她的寄赠词作在妓女行中堪为翘楚。如她的两首赠与谭友夏之作:

只合唤他如梦,前后空拈新咏。风便欲悬帆,一片离云生栋。休送。休送。今夜月寒珍重。(《如梦令·临别似谭友夏》)

闲思遍,留君不住惟君便。惟君便,石尤风急,去心或倦。未见烟空帆一片,已挂离魂随梦断。随梦断,翻怨天涯,这番重见。(《忆秦娥·戏留谭友夏》)

前词当为将别时所写。月冷挂清空,该是相聚畅谈之时,却将别离,一切恍如梦中。离帆已升起,却是如此之不忍。“休送,休送”,只因别离之伤感难以承受,只能道一声珍重,远去矣,愿此生梦萦魂牵!后词题为戏作,实则掩其真意。分别之时,无限愁情,欲留君而君不住,无奈唯有“惟君便”。而虽“惟君便”,却仍含丝丝期待,又禁不住与他商量:“石尤风急,去心或倦,”一“或”字,将留情婉至托出。即是挂帆而去,魂魄也相依,却道“翻怨天涯,这番重见”。此词构思新奇,造语婉至,含无限哀怨,又颇似小女子之娇嗔,风情无限。胡应宸评:“留他反作不留语,见他反作怨见语,非情至人说不出。”确是恰切。

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里赞修微“亭亭青莲,自拔污泥”,“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即赞其品行高洁,如青泥中的莲花,懂得并坚持自我。观晚明青楼中才女,如此者甚多,今可窥一斑而见全豹。

三、杨宛

作为妓女行中唯一得以留下词集的人,杨宛可谓是幸运的;然而从最终以丐妇装身遭贼杀来说,杨宛又可谓是大不幸的。就在这幸与不幸中,其闪亮才情却在暗夜里发出光泽,照亮了世人的眼睛,成就了她在妓女词史上的独特地位。

杨宛,字子叔,明末金陵名妓,存有词集《钟山献诗余》,收词58首,是明代妓女词人中存词最多的一位。她十六岁便嫁与茅元仪。一名妓女,嫁与名士,应该算是生活幸福。而通观她的词作,却是愁怀满绪,处于一种悲欢离合中。可以说,愁成为她重要创作的素材,也是激发词人灵感的主要泉源。她虽嫁与名士,但特殊的时代背景赋予了她对“自我”的认识,因此不满足于封建礼教的限制和婚姻生活,不满足于自己的才能和感情生活不能像男子一样得到社会的承认,而是用女性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世界,用诗词创作表现自己悲凉的生活体验和人生交游。然相较于王微写愁所显露出来的大气,其词作更多表现出的是柔婉的风格。如《忆王孙·初秋》:

月教树树变成秋。情重荷花不自由。抛胜清香满叶舟。只添愁。一任西风吹散休。

初秋时节,月光清冷,而此时的树木也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划一叶小舟在荷花池中穿行,心中的相思之情仿佛感染了满池的荷花,并不是那样的洒脱与自然,满船的荷花香气未能解脱思念的愁绪,心中的爱正如萦绕的香气,不能封存,一阵风过而散,只留下惆怅。作者用初秋来透示自己的心情,孤寂无奈。这种“真挚的人情”体现作者对纯真爱情的执著追求,而封建礼教的束缚,让她的感情追求受到限制,正如“情重荷花不自由”,自己承受着这份痛苦的感情。

再如《一剪梅》:

静色清分一束秋。有意相求。著意相求。露容粉态恁温柔。花自西流。水自东流。

夜雨凄风罨画楼。欲语低头。不语低头。无情折却有情留。犹在含愁。莫在含愁。

词题下作注:见人手中芙蓉,求为瓶供,遂赋此词。词人笔下的芙蓉,就仿如自己的化身,“花自西流。水自东流”,命运与追求的不相融合,让词人感受到的是“夜雨凄风”。可如此心境,亦只能自己给予安慰与解嘲:“犹在含愁,莫在含愁。”杨宛品貌非凡,词才横溢,但终也无法逃避命运的伤感,无人理解的人生伤感,给她造成忧伤的心境。

翠炉烟里香袅。红烛雨中静悄。帷幕偷开射光巧。正春山将晓。轻红重绿相搅。欢际余情缥缈。燕过东家,絮飞墙外,人心休老。(《洞天春·买妾》)

下得轻抛手,为未经离别。何来一叶,飞空际,堆堆冷,澹星星随著,付与天边月。月悄然、谁著得世上凄切。你在高高照,犹苦缺。况空闺里,深深闭,人难接。莫不侬孤另,累得西风咽。落叶纷飞散,还有聚时节。(《阳关引·秋思》)

这两首词体现杨宛词作的清丽格调,及词人精神世界的空灵、雅洁,仿佛生命远离俗尘,用她独特的体悟凝结出优美绝伦的词章,“红烛雨中静悄”、“落叶分飞散,还有聚时节。”杨宛以“闺中淑女”的情怀,形成她“纤婉”的风格特色、苦闷渊薮和伤怨的情感特色、师心自铸与清慧文学的美感特色。

从以上分析可见,柳如是、王微、杨宛这三位有代表性的明代妓女词人可以说在词的表现上又各有着差异,但这差异性恰恰代表了明代词坛上活跃的这一群特殊创作群体的个体风格,说明了这个时期的妓女创作与明之前的妓女词作相比,不但表现的内容丰富了许多,而且从词作情感的反映可看出她们的写作已走向了有意识的、自觉的追求。更为可贵的是,在这追求之中,她们已呈现出多样化的风格,从而使词这片园地里盛开了她们这一群特殊而又灿烂的花朵。

[1]周光培.清代笔记小说[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李志生译.[美 ]高彦颐著.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3]胡应宸编选.(清)顾璟芳,李葵生.兰皋明词汇选[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4]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I207.23

A

1671-6469(2011)02-0005-04

2011-02-21

欧阳珍(1975-),女,广西南丹人,河池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陆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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