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俄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影响

2011-04-01 09:43:53张玉能
城市学刊 2011年5期
关键词:文学艺术文学批评苏联

张玉能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或中国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是在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直接影响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系大致上经历了三个阶段。20世纪20、30年代到50年代是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主要是接受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影响;第二个阶段是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这个阶段主要是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疏离;80年代以后是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主要是对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反思。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经过了这样“接受——疏离——反思”的历程,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基本特点:反映论、政治化、人民性、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这些特点基本上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密切相关,或者直接接受,或者间接接受,或者有所修正,或者有意区分。俄苏文学理论和批评在20世纪20年代后,即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才比较系统地传入中国。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以前,中国现代文学吸纳了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内容,其中包括普列汉诺夫等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文论,也有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还有列宁、斯大林、卢那察尔斯基、沃隆斯基等苏联领导者关于文学艺术的言论,20年代苏联形形色色文学思潮与流派的理论观点,甚至连“无产阶级文化派”思潮、庸俗社会学理论和“拉普”文学理论批评,以及30年代出现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及其理论,40年代末、50年代初苏联意识形态领导人日丹诺夫主义等人的讲话、批示和联共(布)党中央的文件等。这些文学理论批评直接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指导思想、基本格局和发展走向。这种“影响”本身是复杂、全面、深广的,因此其历史结果同样是复杂的、全面、深广的。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批评在这种影响下逐步建构起来,并在现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实践中显示出了巨大作用。另一方面,俄苏文学理论批评中的庸俗社会学、“无产阶级文化派”、“拉普派”思潮等极“左”的文学理论观点和批评实践,也被当作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批评及其具体运用而全盘接受,从而强化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政治化倾向,给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文学“向左转”埋下了伏线。

一、全盘接受的历史时期

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是通过俄苏的十月革命而认识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指出:“中国人找到马克思主义,是经过俄国人介绍的。在十月革命以前,中国人不但不知道列宁、斯大林,也不知道马克思、恩格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1]1359-1360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成也应该是通过苏联十月革命以后所形成的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或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这个中介的。

随着苏联十月革命的胜利,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格局的变化,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在列宁主义的旗帜下形成了所谓“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主要是所谓列宁主义文学批评,其中包括斯大林的文学批评,也包括卢那察尔斯基、高尔基、沃隆斯基、波格丹诺夫、日丹诺夫等人的文学批评实践和理论。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内容有:能动反映论的文学本质论(生活的反映,革命的镜子,社会本质的反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世界观,创作方法,无冲突论),意识形态分析(党性,阶级性,人民性),民族形式论(两种民族文化论,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倾向性(政治倾向性,为政治服务,工具论)。这些在20世纪40年代基本上被作为中国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内容反映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中,并且与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确立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建立以后的50、60年代。

从1923年和1928年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创造社、太阳社、茅盾、鲁迅等人关于“革命文学”的争论开始,经过“左联”时期1930年、1931年、1934年关于“文艺大众化”和“普罗文学”的争论的三次高潮,再加上 1931年到1936年关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和理论就在逐步形成。而在这个形成过程中,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和理论是一个重要的基本来源。当时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拥护者们基本上都是通过译介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论著来建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因此,这一个时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基本上就是照搬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的那一套,除了列宁、斯大林、高尔基、卢那察尔斯基等人的文学批评和理论,甚至连“无产阶级文化派”、“拉普派”、波格丹诺夫等人的庸俗社会学观点也基本上全盘接受了。“综观20年代末30年代初期中国进步文艺界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与传播,主要是唯物史观(历史唯物论)和阶级斗争学说,对现代中国文学理论产生重大影响。”“在新兴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理论发展中,社会历史分析方法,尤其是阶级分析方法,成了主要的文学批评模式与思维方法。‘时代’、‘社会’、‘阶级’等术语,替代了‘艺术’、‘人生’、‘人性’等文艺理论批评语汇。”[2]295-296这样,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政治伦理特色得到了加强,从而形成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中国形态的初期特点:强调文学艺术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突出文学艺术的阶级性,提倡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艺术,要求文学艺术运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创作方法或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这些基本特点的形成伴随着一系列论争和混乱,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正统马克思主义批评及其理论逐渐传入中国本土的解放区和国统区。它表明受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直接影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首先体现为文学批评实践和理论的政治化,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可以被看成是政治向文艺的渗透。在表面的文学观念和文学主张冲突的背后,政治因素在这场论争中起着重要的支配作用。”[3]350同样,关于“文艺大众化”的论争,关于“自由人”、“第三种人”等的论争,都加强了文学批评的政治化和阶级性。“虽然,无产阶级文学理论与资产阶级文艺观点的论争对象各有不同,但是,阶级论观点、文学社会政治功用的强调,是新兴无产阶级文学理论一以贯之的文学理论思路。”[2]298这些无疑都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直接影响相关,尤其是与“无产阶级文化派”、“拉普派”、波格丹诺夫等人的庸俗社会学观点密切相关。比如,关于拉普派的“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和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当时的中国左翼作家先是全盘接受,接着当苏联1932年前后批判和取消拉普派的“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和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观点和主张时他们又在苏联文艺政策影响下对拉普派和无产阶级文化派进行清算,从而又跟着苏联提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1933年11月,周扬的文章《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的否定》,即是左翼文艺理论界对自己在苏联文艺政策影响下,创作方法混乱状态的清理和总结。[2]312

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成离不开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直接影响,但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形成发展之中所带有的某些极“左”路线的负面因素也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传播的负面影响密不可分。20世纪20年代末中国现代文学进步作家中产生了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其中有人全盘否定“五四”文学传统,无理攻击鲁迅、茅盾、冰心、叶圣陶等进步作家,这种错误倾向实际上是承袭了“无产阶级文化派”和“拉普派”否定俄罗斯传统文学和排斥所谓“非无产阶级”或“同路人”作家的思想路线;30年代初“左联”某些领导和理论家几乎照搬和运用了“拉普派”的“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及其他一些文学口号和主张;40年代延安和解放区曾经大规模批判王实味、丁玲等人的文学创作和理论,实质上也是苏联独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而排除异己的宗派主义表现;50年代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和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批判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的历史唯心主义,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及其文学思想,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及其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等等,都可以看到日丹诺夫主义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投下的阴影;50年代初期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界学习苏联老大哥套用和照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舆论一律”的思想指导下形成了文学艺术界公式化、概念化的流行。这一些极左路线的现象无疑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全盘接受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边倒”倾向是密切相关的。

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就是针对着当时解放区和国统区左翼作家之间的论争和某些混乱思想而举行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是拨乱反正的理论表述,也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的中国形态的雏形基本定型,大致上规定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主要特点:文学艺术的反映论本质论,文学艺术的人民性,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文学艺术的政治化(文艺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这就是受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直接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学思想的土壤之中培育起来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毛泽东思想的文学批评。毛泽东思想文学批评的政治化倾向,在当时解放区文艺工作的主要领导者周扬那里同样表现得十分明显和积极。周扬“极力主张‘艺术服从政治’,‘把艺术和政治结合得更直接、更紧密’。所谓‘艺术服从政治’,‘就是要求艺术表现无产阶级的政治方向和利害,要求艺术表现党性。在组织关系上说,就是要求革命艺术家服从革命的组织’;所谓‘艺术结合政治’,就是‘要求艺术家参加实际工作,参加斗争,一方面用艺术创造服务于当前的斗争,一方面更深入更细心地研究实际’。艺术与政治的结合,也是周扬根据《讲话》精神对文艺向生活突进作出的进一步说明,在此基础上,他进而提出了艺术与政策的结合。”[2]491这种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建立以后,它的政治化倾向在一系列批判运动之中得到强化和传播。例如,批判电影《武训传》《清宫秘史》,使得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渗透到文学批评理论之中;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和胡适唯心主义思想使得文学批评的政治化倾向更加浓烈;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使得唯物主义反映论和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在文艺政治化过程中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批判人性、人道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广阔论”、“中间人物论”、“黑八论”等等,把文艺的人民性、阶级性、党性和政治化逐步推向极端,直到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前所谓“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专政”、“裴多菲俱乐部”之类罪名,把毛泽东思想文学批评的政治化倾向推向了最高点。它说明毛泽东思想文学批评及其理论,虽然曾经起到了极大地拨乱反正的历史作用,对一定历史时期的解放区乃至整个中国左翼文艺事业的方向、发展和作用发挥都起到了巨大的历史作用,却没有从根本上摆脱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的某些负面影响,没有做到正本清源,回归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正确道路。

1944年延安解放社出版了周扬选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它无疑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接受、译介、传播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重要成果。它选编、辑录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和普列汉诺夫、高尔基、鲁迅、瞿秋白等倾向马克思主义的作家理论家关于文学艺术、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论述,然而该书的后面却有一个“附录”,专门收录了联共(布)中央1925年的决议《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和1934年的《苏联作家协会章程》。这样的选编和和编辑实质上显示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是通过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和苏联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来接受和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这样就使得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既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些基本原理,又把苏联共产党关于文学艺术、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某些具有特殊性的文艺政策当作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的基本原理。在1947年以后《马克思主义与文艺》的几个版本中继续延伸着这样的误解和偏离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倾向,具体表现就在于,把日丹诺夫《关于〈星〉与〈列宁格勒〉两杂志的报告》添加在“附录”中了。这就说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形成和建设的历史阶段几乎是全盘接受了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包括它的正确的东西和极左的东西,因此,在某些方面并没有真正回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立场观点方法之上,倒是接受了某些被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所误释的东西。这些被苏联的特殊历史环境和个人崇拜所误释的东西是到了一定的历史时期以后,才被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特别是毛泽东所纠正的。

二、有意疏离的历史时期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许多地方是直接引用、解释、发挥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本原理和基本特征,但是,也有许多地方是有意区别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讲话》中毛泽东指出: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这个问题,本来是马克思主义者特别是列宁所早已解决了的。列宁还在一九 0五年就已经着重指出过,我们的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1]811在为什么人这个根本问题上毛泽东是坚持列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基本原理的。在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上毛泽东也是基本上引用、解释、发挥列宁观点的。他说:“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1]822他还直接批评过托洛茨基的文艺与政治平行论。在文学艺术的本质问题上,毛泽东也基本上是坚持列宁的能动反映论的。在这些文艺的根本性问题上,毛泽东基本上都是忠实地引用、解释和发挥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基本原理的,主要是遵从列宁的论述。实际上,后来在文学艺术问题上出现问题,即走到极左路线上去的也就是这几个根本性问题。本来列宁的相关说法,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正确的和必要的,但是,到了30年代以后的苏联斯大林时代就由于教条主义和个人崇拜的贻误而滑向了极左路线上去了。历史地看,《讲话》在为什么人的问题和如何为的问题上所坚持的列宁主义路线,在 40-50年代的战争时期应该是正确的和必要的,不过,似乎也在重复着苏联30-50年代的发展态势,到了新中国建国以后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就产生了一系列极左路线的错误及其扩大化的恶果。

其实,就在《讲话》之中,毛泽东就已经非常强调他的一贯主张: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践相结合。在文艺的根本问题上他的确是遵从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但是,他仍然是注意到了中国的具体国情和革命实际。在为什么人的问题上,毛泽东引用和解释了列宁的基本观点,然而他不同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就在于,在中国的现实社会之中,这个“劳动人民”主要是工人、农民、士兵,还包括城市小资产阶级。这就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无产阶级化”而对农民特别是富农、富裕中农以及城市小资产阶级采取严厉政策的观点是不同的,因此,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人民性”具有更加广泛的农民和城市小资产阶级成分,文学批评的阶级性和党性具有更加符合中国国情的灵活性。对于资产阶级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毛泽东后来在《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1956年8月24日)中就明确地指出过这种区别:“中国革命有中国的特点。苏联革命采取苏联当时的那种形式,有其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列宁也曾经想到过对资产阶级采取别的办法。但是那个时候资产阶级不相信布尔什维克会胜利,他们要反抗。无产阶级开始又没有军队,只有八万党员。我们的情况和苏联不同。中国不是帝国主义国家。我们打了二十多年仗,有军队,有二百万党员。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也受帝国主义压迫。因此,革命的表现形式不同。”[4]151在文学艺术的本质论方面,毛泽东的“生活源泉论”比列宁主义的能动反映论(镜子说,反映本质说)更加强调“人类的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同时又突出了文学艺术与社会生活的辩证关系,强调了文艺反映社会生活的主观能动性。不过,在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上,毛泽东的观点似乎更加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具体表现在,他明确地提出: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他还大力提倡“我们应该进行文艺问题上的两条战线斗争”。[1]826这就埋下了新中国建国以后十七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扩大化的伏笔和隐线。同时,毛泽东在《讲话》之中特别提出了一个中国特色的问题:普及与提高的问题。这也是不同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方面,因为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所造成的“一穷二白”是中国的一个现实国情,所以毛泽东把文学艺术和文学批评的人民性问题具体化为改变中国“一穷二白”面貌的普及和提高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虽然与列宁的“两种民族文化论”有着密切关系,然而,列宁和斯大林似乎都没有直接论述这个如何“为工农兵普及和提高”,“向工农兵普及和提高”的具体问题。至于当时延安乃至全国所出现的一些错误言论和糊涂观念更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毛泽东的回答和批判当然也是不同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的。

毛泽东思想文学批评在新中国建立以后逐步加大走中国特色、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道路的步伐。特别是1956年以后苏联共产党20大开始改变列宁、斯大林的路线方针政策,中国共产党与苏联共产党之间的分歧日益严重并且公开化。这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作为意识形态领域的主要武器逐步脱离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反对苏联修正主义,力图建设具有中国民族特点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这就是在认识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特点以后,有意识地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十大关系”,明确以“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以繁荣社会主义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在疏离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某些极左思潮方面做出了一些调整,主要表现在对“无冲突论”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某些批评和澄清,提出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两结合的创作方法,指明了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民的具体内涵和辨别香花与毒草的具体标准,突出了文学批评的人民性。但是,由于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特别是匈牙利事件的发生,整个国家的政治气候骤然改变,反右斗争开始进行而且不断扩大化,文学艺术战线首当其冲,出现了类似于苏联斯大林时代的“大清理”,直至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

对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或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有意疏离最明显地表现在毛泽东1956年8月24日同中国音乐家协会负责人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有意识地强调中国革命与苏联十月革命的不同道路:苏联是由城市到乡村,中国是从乡村到城市。进而说到文学艺术问题:“艺术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但表现形式要多样化,要有民族形式和民族风格。”[4]146毛泽东多次谈到中国革命与苏联革命的不同特点。他指出:“表现形式应该有所不同,政治上如此,艺术上也如此。特别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应该‘标新立异’,但是,应该是为群众所欢迎的标新立异。为群众所欢迎的标新立异,越多越好,不要雷同,雷同就成为八股。”[4]151这次谈话好像并不是专门为音乐或艺术而谈,更像是在以音乐或艺术问题来谈反对国内的教条主义、保守主义和国际上的修正主义。这好像也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显著特点,即以文艺问题或者诗词形式来借题发挥,进行政治化的批评活动。

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问题,毛泽东开始也是同意斯大林和苏联共产党的意见,主张提倡作家艺术家运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进行创作。在1957年3月 8日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期间同文艺界部分代表谈话时指出:“有一种看法,实际上是认为思想不能指导创作,这种看法跟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不正确看法有关系。要求所有的作家接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是不可能的。大多数作家接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大概需要几十年才有可能。在还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时间内,只要不搞秘密小团体,可以你写你的,各有各的真实。”不过,毛泽东并不认同苏联以行政命令强制推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做法,并且主张让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发行。[4]167这里已经表露出对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一定程度上的疏离,甚至明确地提出了某些批评:“苏联十月革命后,教条主义也厉害得很,那时的文学团体‘拉普’曾经对作家采取命令主义,强迫别人必须怎样写作。……斯大林常常把两种矛盾混淆起来了。我们的文化教育政策不采取他们的办法,我们采取有领导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4]171后来就逐步通过郭沫若、周扬等人把毛泽东提倡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简称为“两结合创作方法”。1959年5月3日周恩来在与文艺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在京部分文艺界人士在中南海紫光阁举行的座谈会上所作的《关于文化艺术工作两条腿走路的问题》讲话中也指出:“既要是浪漫主义,又要现实主义。即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结合。”[5]27“1960年7月,‘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在第三次文代会上得到正式确认。”[6]657虽然“两结合创作方法”是一个比较老的话题,20世纪30年代前后高尔基谈过,茅盾、郭沫若也谈过,更早在18世纪末德国诗人美学家席勒在《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中就谈到过,而且它的旧话重提也有其“大跃进”、“新民歌”的经济政治文化背景,但是,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强制推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一种疏离和批评,同时也是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一种方式。

这种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斗争在主管意识形态和文学艺术工作的主要领导人周扬20世纪50~60年代以后的具体活动中表现得更加明显。一方面,周扬初步提出了“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艺”。1956年,周扬明确提出:“我们在文艺工作中的总方针是建设社会主义的民族的新文化”,它的性质是社会主义的,“只能在自己民族传统上面才能建成”。周扬认为,这样的文艺应当具有思想性、真实性、艺术性和民族性。按照他对文学创作的理解,他特别要求增加以艺术家的勇气去发现、描写、解释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严厉地批判“无冲突论”。这就是一种明显的对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疏离和批评。周恩来在1962年2月17日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中也用了不少的时间专门批判那种来自于苏联的“无冲突论”。他指出:“剧本要写对立面,任何人都有局限性,都不那么完全。没有绝对正确的人。只有一个人的话正确,只好变成楚霸王。不要不敢去揭露矛盾,否则就没有戏可演。矛盾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没有矛盾,就没有戏。小孩看戏总是问:这是好人还是好人?没有好坏是不行的。……事物没有矛盾,就不能前进。人类没有矛盾,人类就消灭了。世界没有矛盾,世界就毁灭了。要把最本质的东西用最生动的形式、艺术形象通过日常生活把思想主题表现出来。”[5]72另一方面,周扬还亲自主持了“一批文艺理论教科书和学术著作,开创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系统化建设的新局面”。[3]95其中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以群主编的《文学基本原理》、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就是当时的代表作品。它们也就是要摆脱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美学基本原理、文学基本原理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左右和支配,将季摩菲也夫、毕达可夫、涅陀希文等人的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某些教条主义、修正主义影响尽可能消除,以建设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新形态。此外,像陈毅1961年3月22日在戏曲编导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明确地指出了反对迷信苏联,要搞民族化。他说:“迷信外国,迷信苏联,对中国的东西完全不加重视,把中国的历史给它切掉,是不好的。这就是我们的马列主义水平不高,对毛主席的思想没有很好地加以体会。当然,这并不是不要学习外国的东西。外国的东西还是要学。但是要使它们和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溶合起来,要把它们摆在一个适当的位置。”[5]104这些恰好反映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有意疏离。

三、全面反思的历史时期

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文学艺术花园已经是百花凋零,文学批评已经沦为“四人帮”篡党夺权的工具和武器。70年代以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对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做出了全盘否定的决议,以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文代会为标志,逐步进入对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批评”和新中国建国以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的反思。以邓小平理论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精神,进入探索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新阶段。这一阶段主要是反对文学艺术的政治化倾向,不再提“文艺从属于政治”,“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改为“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文艺为人民服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正确方针,从此正式脱离了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影响。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进行着正本清源的伟大事业,进一步反思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经验和教训,真正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正轨,开始了真正建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康庄大道。

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1979年10月30日,以下简称《祝词》)集中表现了邓小平理论的文论思想。它堪称是一个划时代的、纲领性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文献,它坚持、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文论思想,指明了新时期的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正确方向和有效途径。不仅全面、科学、系统地理解、坚持、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文论思想的基本原理,而且克服了长期存在的某些极“左”路线的不良影响,成为在新时期、新形势、新条件下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建构邓小平理论文论体系的经典文献,它制定的文艺政策合乎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现实状况和发展趋势,给新时期的中国文学艺术吹来了春风。虽然从字面上来看这个祝词并没有直接涉及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但是,在具体论述过程中实质上就是反思批判了来自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某些已经不合时代发展的东西,特别是某些极左思潮的东西。《祝词》正确地评价了新中国建国以后文学艺术的基本状况。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祝词》阐述了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邓小平说:“我们的文艺属于人民……文艺创作必须充分表现我们人民的优秀品质,赞美人民在革命和建设中、在同各种敌人和各种困难的斗争中所取得的伟大胜利。”[5]184这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文论思想的坚持和发展,纠正了以往那种极“左”的单纯强调“文艺从属于政治或无产阶级政治”的偏向。《祝词》指明了文艺工作的党的领导的原则,正确阐明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邓小平说:“各级党委都要领导好文艺工作。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他不仅指明了当前的党的领导的任务,即“着重帮助文艺工作者继续解放思想”,打破精神枷锁,而且规定了领导的工作原则——“领导者同文艺工作者平等地交换意见;党员作家应当以自己的创作成就起模范作用,团结和吸引广大文艺工作者一道前进。衙门作风必须抛弃。在文艺创作、文艺批评领域的行政命令必须废止”。[5]188这应该说是总结了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我们党的领导文艺工作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而得出的最为明确而又最合乎文艺规律的领导原则和领导方法。《祝词》还重申了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个马克思主义方针,并且满怀信心地展望了美好未来。总之,这篇《祝词》是邓小平文论思想的集中体现,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文论的丰富和发展,是对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反思批判的重大成果,也是新时期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发展的指南针。在《目前的形势和任务》(1980年1月16日)中邓小平也谈到了文学艺术问题。他重申了《祝词》中的一些观点,进一步提出:“我们坚持‘双百’方针和‘三不主义’,不继续提文艺从属于政治这样的口号,因为这个口号容易成为对文艺横加干涉的理论根据,长期的实践证明它对文艺的发展利少害多。但是,这当然不是说文艺可以脱离政治。文艺是不可能脱离政治的……”[7]255-256这是更加明确地表明了党的文艺方针和文艺政策,也是在新形势下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有关文艺与政治关系问题的进一步阐述,同时也是对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某些错误思想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1980年2月12、13日胡耀邦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明确地指出:“小平同志在一次报告中说我们今后不再用文艺服从政治、从属政治这个提法,但并不是说文艺可以脱离政治,作家可以没有政治责任感。”[5]2531981年8月8日胡乔木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的讲话中结合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认识和评价问题,专门谈到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的提法变化,并且作了一些学理上的阐述。他说:“在今天的社会主义社会时代,党中央提出文艺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是毛泽东同志的文艺思想在社会主义条件下的运用和发展。……为社会主义服务,跟为政治服务的提法比较起来,前一个提法更加准确,更加清楚。”[5]322-323这样的解释实质上也就是在肃清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以及文艺的社会作用方面的狭隘理解,而这种狭隘的理解正是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影响的结果。同时,胡乔木对毛泽东文艺思想中的一些提法进行了分析。他说:“长期的实践证明,《讲话》中关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提法,关于把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简单地归结为作品的政治观点、政治倾向性,并把政治标准作为衡量文艺作品的第一标准的提法等,这些互相关联的提法,虽然有它们产生的一定的历史原因,但究竟是不确切的,并且对于建国以来的文艺的发展产生了不利的影响。”[5]324这样的分析同样是可以追根溯源到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特定历史影响方面去的。

与此同时,1979年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出版,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许多光辉思想在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著作中完整出现,它们引起了中国文学批评理论界的广泛注意。1983年,朱光潜的《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美学问题》,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论述的“异化劳动”、“美的规律”、美和审美及其艺术与劳动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他自己独特的翻译和阐释。同年,周扬以《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的文章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其中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道主义、人性、异化等问题,发表了一些不同于他过去的、振聋发聩的意见。1982年,陆梅林选编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杨炳选编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和美学》出版了,它们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理论家自己选编辑录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文学艺术的言论、论述,不完全同于苏联人里夫希茨所选编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这些都已经明确地表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开始打破通过苏联人的中间环节来接受、理解、解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旧模式和旧套路,直接回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经典原著来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及其理论。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和理论走向成熟和自觉的根本标志。

到了21世纪,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还在与时俱进,我们对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影响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因此,如何建设起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就是一个十分迫切的任务。我们正在行进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而且已经初步构建了毛泽东思想文学批评、邓小平理论文学批评这样的中国形态,那么我们的进一步的伟大历史任务就应该是,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体系建构得更加科学、全面、系统,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和理论提高到新水平,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建设得更加完善,更加开放,更加具有生命力。

[1] 毛泽东选集:一卷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64.

[2] 黄曼君.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册[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2.

[3] 王铁仙, 王文英.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科学·文学卷[M].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4]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艺论集[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2002.

[5] 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文化组.党和国家领导人论文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1982.

[6] 黄曼君.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下册[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2.

[7] 邓小平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4.

猜你喜欢
文学艺术文学批评苏联
文学批评新生代
倡导一种生命理想——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及其文学批评观
东海人龙舞喜获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
湛江文学(2019年2期)2019-03-01 10:22:46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
华中学术(2017年1期)2018-01-03 07:24:05
回族文学批评的审视与反思——以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文学批评为例
谈文学艺术在政治教学中的运用
宁夏文学艺术上的本土性特征
学习月刊(2015年10期)2015-07-09 03:35:12
苏联出版节的由来及其变迁
新闻前哨(2015年2期)2015-03-11 19:29:29
文学艺术
江苏年鉴(2014年0期)2014-03-11 17:09:51
苏联克格勃第五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