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剔骨葬友与蛮族文化关系新考

2011-03-31 02:16蒋晓光
关键词:李白巴西

蒋晓光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李白剔骨葬友与蛮族文化关系新考

蒋晓光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李白剔骨葬友的做法异于常人,后世一直未得其解,及至周勋初先生将其与蛮族文化联系在一起才做了合理的解释,在学界影响深远。后此观点遭到李小荣先生的反对,他认为当是受到了密教或道教的影响。结合李白个人性格和宗教经典的具体描述来看,李小荣先生的观点值得商榷。通过重新梳理文献发现一条新的材料,可为李白行为受到蛮族文化影响提供新的证据。

李白;剔骨葬友;宗教;蛮族文化;影响

李白曾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陈述自己与朋友“存交重义”时写道:“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1](P1245~1246)魏灏在《李翰林集序》中亦论及此事,可与相证:“(白)与友自荆徂扬,路亡权窆,回棹方暑,亡友糜溃,白收其骨。”[1](P1450)“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自与中原葬法不同,令人十分惊异。周勋初先生首先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解释。周先生在《李白剔骨葬友的文化背景之考察》一文中引证各种材料后总结说:“从上面一节的分析来看,似以接受蛮族文化的影响为大;而从他对西方之地的眷恋之情而言,则也有可能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2]由文章运用材料的分量和表述来看,周先生主要倾向于李白的异常之举是受到蛮族文化影响的,当然也不排除西方文化(指突厥文化)的影响。后李小荣先生在《李白剔骨葬友的宗教原因》(下面简称“李文”)一文中认为周先生文章缺乏内证,李白曾经写过《崇明寺佛顶尊胜陀罗尼幢颂》,又曾经加入过道教,根据敦煌文献Ф·176密教《佛顶尊胜洗骨变胜灵验别行法》和有关道教灵宝经典的记载,“剔骨葬友”是受到密教佛顶尊胜或道教救冥思想的影响。[3]

李小荣先生近年来在佛教、道教经典与文学关系研究领域创获颇丰,但笔者通读《李白剔骨葬友的宗教原因》一遍,结合宗教经典的描述以及李白本人行为和当时现实,认为李白剔骨葬友受到宗教影响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根据新发现的相关史书中的记载,可以认为李白受蛮族文化影响的可能性更大。

一、论宗教原因之不成立

(一)首论密教影响之不成立

李文在讲解受持尊胜陀罗尼的方法时引述《大正藏》相关记载说:“(1)若是为短命者所说,受者宜先洗浴着新衣,于月圆十五日,持斋诵陀罗尼千遍,即可增寿去病,永离一切苦;(2)若是有人已造恶业,命终之后坠于地狱,则仅要其亲人取亡者之骨,以土一把,诵陀罗尼二十一遍加持之,然后把土散亡者骨上,亡者即可生天,免受诸苦;(3)若是常人,则可日日诵尊胜咒二十一遍,持之以恒,终将往生西方极乐世界。”[3]显然,与“取骨”有关的仅为第二种。那么读者不禁产生疑问,难道吴指南“已造恶业,命终之后坠于地狱”,于是李白为其超度?

尊胜陀罗尼,具称净除一切恶道佛顶尊胜陀罗尼、清净诸趣佛顶最胜陀罗尼,乃是超度亡灵的咒语,为唐时密教所宗,从印度传来。之所以传入陀罗尼经,在唐代佚名所撰的《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序》中有所交代。传说高宗仪凤元年,婆罗门僧佛陀波利来到五台山,向山顶礼拜文殊菩萨,文殊菩萨化成一位老人问:“法师情存慕道,追访圣踪,不惮劬劳,远寻遗迹,然汉地众生多造恶业,出家之辈亦多犯戒律,唯有《佛顶尊胜陀罗尼经》能灭众生一切恶业,未知法师颇将此经本来不?”而波利并未将此经携来,于是返回故国,传来此经。传来时间恐有疑问(北朝时已有记载),但动机和目的当是无误的。

显然,《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传来中土,最大目的是为了“灭众生一切恶业”,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其原因则是“汉地众生多造恶业,出家之辈亦多犯戒律”。众所周知,佛家将恶业主要分为十种,称为十恶业,密教作为佛教一支,所宗戒律必然相同,即杀(杀生)、盗(盗窃)、淫(邪淫)、妄语(乱讲话)、绮语(花言巧语)、两舌(挑拨是非)、恶口(说粗话)、贪(贪婪)、瞋(生气)、痴(迷恋)。就《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的信息,吴指南的一生究竟是否已造恶业,读者无法知道。从李白的个人思想来看,他曾写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和“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白马篇》)的诗句,魏灏也说他“少任侠,手杀数人”[1](P1450)。他本人是否真的杀过人,学术界尚有争论,但将杀人视为儿戏却是不争的事实。李白本人尚且有炫耀第一恶业杀生的言论或经历,那么即使朋友有过十恶业中一种恐怕也不会放在眼里了,更何况还会想到要用密教的方法去给吴指南超度,显然与李白的个人性情不符。

李文称周勋初先生“所谈皆为外证材料”,不足取信,但笔者认为,仅凭李白一篇《崇明寺佛顶尊胜陀罗尼幢颂》即认为是所谓的“内证”也是不可靠的,从上文分析的李白个人性情来看,显然说不过去。李白在作品中更多展现的是与佛教格格不入的行为,恰恰说明他没有受到所谓密教的影响。唐时寺院所造《陀罗尼经幢》一般为众人所合建,参与者多则有近200人,是一项大型宗教活动,幢上多标明上为皇帝、下及苍生敬造,希望惠及最高统治者和黎民百姓,李白为之写《颂》恐怕只是表现爱君爱民的一腔热忱罢了,且李白在当时与众多僧侣来往,酬唱的诗句在诗集中保留很多,或仅为朋友请托而作。

(二)再论道教影响之不成立

李文论及与密教关系时尚有取骨一说,而从《道藏》中所引道教文献却并无取骨的内容,与“躬申洗削”相去甚远。作者所引第一条为咒语,希望能“开度生死,朽骨还人”而成仙;第二条材料为颂语,赞叹“日精炼魂,枯骸生津”的法术;第三条材料是说通过反复诵读仙人的言论可以达到“回尸起死,白骨成人”的目的。[3]

所谓“朽骨还人”、“枯骸生津”或者“白骨成人”,是指对已经形成的“枯骨”进行操作从而彰显和赞叹道家法术的高超。“朽骨”、“枯骸”、“白骨”的共同特点是,肉身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骨头,没有材料证明需要与腐烂的尸体联系在一起,更没有说明一定要以获得死者的骨骼为目的即人为地去“取骨”,从而来进行所谓的“救冥”。于是作者说:“李白作为一个受过道箓、精深道典的诗人和道士,对于这种救冥思想应该是了然于胸的。……他对吴指南尸骨的躬申洗削,虽然在儒家丧仪看来是违乎人性的,但若从道教救冥思想出发,让其友人早脱冥籍,甚至直成神仙,也没什么可非议的了。”[3]令人疑惑的是,既然作者认为李白受了救冥思想的影响,如果真要让朋友“早脱冥籍,甚至直成神仙”,那么为什么不在吴指南死后立即实施剔骨呢?在作者看来,李白是相信刮去肉体剩下骨头就可以让朋友成仙的,但“白骨成人”之前还有一句“回尸起死”。若李白真有救冥的法术,为什么不在吴指南一死之后就大施法术而“回尸起死”呢?无论如何,等到肉体溃烂之后才想到道教的救冥方法,显然逻辑上说不过去。

李白明文指出,“遂权殡于湖侧”,“权”就是说“暂时这样”,以后还会处理,说明作者当时毫无要进行所谓“救冥”的想法。

二、蛮族文化影响之新证

周勋初先生所使用的文献主要包括现代民俗学资料、唐人小说和宋代编成的地理书籍的记载,说明了李白受到蛮族文化影响的各种因素,论证已是十分周全。但就李小荣先生的反驳,笔者通过翻检资料,在与李白同一时代国家修订的正史中,再次发现有着关于蛮族剔骨习俗和李白家乡与蛮族关系的明确记载,可以为周先生的观点做一补充证明(周勋初先生所论蛮族之分布区域较广,本文仅就相当于今天的湖北、湖南、四川、重庆等地而论)。

《隋书·地理志下》(卷三十一):

《尚书》:“荆及衡阳惟荆州。”……南郡、夷陵、竟陵、沔阳、沅陵、清江、襄阳、舂陵、汉东、安陆、永安、义阳、九江、江夏诸郡,多杂蛮左,其与夏人杂居者,则与诸华不别。其僻处山谷者,则言语不通,嗜好居处全异,颇与巴、渝同俗。诸蛮本其所出,承盘瓠之后,故服章多以班布为饰。其相呼以蛮,则为深忌。……其死丧之纪,虽无被发袒踊,亦知号叫哭泣。始死,即出尸于中庭,不留室内。敛毕,送至山中,以十三年为限。先择吉日,改入小棺,谓之拾骨。拾骨必须女婿,蛮重女婿,故以委之。拾骨者,除肉取骨,弃小取大。当葬之夕,女婿或三数十人,集会于宗长之宅,著芒心接篱,名曰茅绥。各执竹竿,长一丈许,上三四尺许,犹带枝叶。其行伍前却,皆有节奏,歌吟叫呼,亦有章典。传云盘瓠初死,置之于树,乃以竹木刺而下之,故相承至今,以为风俗。隐讳其事,谓之刺北斗。既葬设祭,则亲疏咸哭,哭毕,家人既至,但欢饮而归,无复祭哭也。[4](P897~898)

荆州蛮族“除肉取骨,弃小取大”的做法正与李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十分接近(“十三年”之期与“女婿”的身份是李白所不具备的,下文将申述之),当时称为“拾骨”葬。李文中称“取骨”,但所据敦煌文献Ф·176密教《佛顶尊胜洗骨变胜灵验别行法》,并没有说明具体的做法。《毗奈耶杂事》记载佛祖身死时交代为其供养,众弟子不知何意,佛言“应为焚烧”,于是佛教葬法,火葬居首。所谓密宗“取骨”,或仅是焚烧时取出部分遗骨而已,而道教根本无“取骨”一说,所以比较而言,本段材料与李白的做法更为符合。

《隋书》称“颇与巴、渝同俗”,即荆州蛮族的习俗与巴、渝地区相关民族习俗相同,但究竟是哪一民族则未明说。考之史实,与汉族自当不同。通过研究我们发现:李白成长之地就是《隋书》中“颇与巴、渝同俗”的巴、渝之地,而这里的“巴、渝”特指巴、渝之地的蛮族。荆州蛮族与巴、渝蛮族实是源于同一祖先,由东汉时巴郡、南郡、武陵郡蛮族发展演化而来。荆州蛮族有“拾骨”葬,则“巴、渝”蛮族亦当有“拾骨”葬。既然李白长于蛮族聚居的巴渝之地,那就为他的行为受到蛮族文化影响找到了依据。

《隋书》中的志本称为《五代史志》,当时史馆所修的梁、陈、齐、周、隋五代史都没有志,唐太宗遂于贞观十五年(641年)下诏续撰《五代史志》,高宗显庆元年(656年)书成上奏,后来被编入《隋书》。李白生于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年),与《地理志》的成书相距仅45年。唐承隋制,唐朝的地理格局与隋朝是基本相同的,变化不大,所以用这段材料来证明李白剔骨葬友与蛮族文化的关系是可靠的。

下面就以上观点做详细论述。

(一)李白成长之地即隋时“巴、渝”考

关于李白的出生地、时间及籍贯,学术界争论较为激烈,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李白是在蜀中长大的。

《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写道:“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梦有七泽,遂来观焉。”[1](P1245)在唐代将巴蜀之地称为“江汉”是常例,卢藏用在《陈氏集序》中称陈子昂“君名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非夫岷峨之精、巫庐之灵,则何以此生!”[1](P3611)陈子昂为蜀人,《上安州裴长史书》后文又称“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司马相如亦为蜀人。魏灏在《李翰林集序》中称“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1](P1448)。《新唐书》本传称“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5](P5762),那么根据李白本人的文章和史书记载,至少说明一个事实,李白在蜀中成年,其家客居地为巴西。

隋唐时期,“巴西”这一名称命名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新唐书·地理四》(卷四十)载:“阆州阆中郡,上。本隆州巴西郡,先天二年避玄宗名更州名,天宝元年更郡名。”[5](P1083)《新唐书·地理六》(卷四十二)载:“绵州巴西郡,上。本金山郡,天宝元年更名。”[5](P1083)《新唐书》成书于北宋,所记当为最后更定的地名,所以李白客居地当为更改后的绵州巴西郡,清代王琦注释《李太白全集》时已说明。绵州巴西郡“本金山郡”,此名从隋朝而来,《隋书·地理志》称金山郡属县巴西时说:“巴西,旧曰涪,置巴西郡。西魏改县曰巴西。开皇初郡废。大业初置金山郡。”[4](P824)

李白客居地绵州巴西郡在隋朝时为金山郡,金山郡旧名亦用过巴西郡,且当时郡下即有巴西县,至唐天宝元年更金山郡为巴西郡,下面仍辖原巴西县。考之《隋书》,隋朝时与“巴”有关的地域,郡则有巴西、巴、巴东,县亦有巴西(金山郡)、巴(巴郡)、巴东(巴东郡);“渝”,开皇初有渝州,后改为巴郡。巴、渝可统称为“巴”,巴、巴西、巴东总称“三巴”。

就李白而言,他是将此三地视为一体的。《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王琦注曰:“三巴,巴郡、巴西、巴东也。太白本蜀地绵州人,绵州在唐时亦谓之巴西郡,因在异乡,见杜鹃花开,想蜀地此时杜鹃应已鸣矣,不觉有感而动故国之思。”[1](P1165)故李白长于唐时巴西,实为隋时“巴、渝”之地。

(二)隋时“巴、渝”亦当有“拾骨”习俗考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卷八十六)中有关于巴地名称来源的记载: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6](P2840)

廪君作为巴郡、南郡蛮族的祖先,巴地之得名亦当源自廪君姓氏,说明巴地为蛮族发源地之一。

前文已曾言及李白将三巴之地是视为一体的,这其中有着历史的原因。《后汉书》所载的巴郡于汉献帝初平元年为益州牧刘璋一分为三,即上文提到的巴郡、巴东、巴西三郡,合称三巴,但《后汉书》所称巴郡的地理范围乃是未被分割之前的,包括了传统原有的范围。后来三巴之名虽有分合与重叠,但三郡的地理范围却一直是比较固定的,至隋唐时期仍在沿用,又总称为“巴、渝”(前文已述),说明隋时巴、渝之地本是蛮族的祖居之地。南方少数民族多生活在高山、丘陵、河谷地带,迁徙的程度不如北方草原民族频繁,一旦定居,若无影响民族发展的重大变故,一般会数百年无变化。从历史上看,巴、渝之地的蛮族亦是如此。

《隋书》称荆州蛮族祖先为盘瓠,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亦有近似记载。《后汉书》称远古高辛氏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槃瓠(“槃”与“盘”通)”,因立下赫赫战功,帝“妻以少女”,其后代即为当时武陵蛮[6](P2829~2830)(武陵郡至隋朝时在荆州境内)。笔者认为,东汉巴郡、南郡、武陵郡山水相连,盘瓠与廪君实为一人,同为蛮族祖先,只是远古传说在记录为文字时的差异而已。

盘瓠一名,“盘”当为这一民族祖先名的最初形式,“瓠”做“葫芦”解。从现代民俗学研究来看,实为南方民族认为的“人是从葫芦中孕育出来的”传说,且南方少数民族崇拜祭祀盘瓠,一般称为盘王,如瑶族有《盘王大歌》等作品。“瓠”是人类起源之地,当为后人所加,与人名无涉。廪君一名,“君”为对统治者的尊称,“廪”为名。盘瓠、廪君之史实荒诞不经,其传说自当从上古而来,先有口头传说然后形诸文字,那么“盘”与“廪”所记为上古音。从文字构成看,盘(盤),从皿,般声;廪(廩),从广、禀(稟),禀(稟)亦声。在上古音中,般,元韵帮母,禀(稟),侵韵帮母(据唐作藩《上古音手册》),从而说明,“盘”与“廪”,声母相同,韵母相近(可通),两字读音几无差别,所以盘瓠、廪君当为一人,在后代传说的过程中读音稍微发生改变,而形诸文字时就有了差异,“盘”、“廪”当为同一祖先名的不同写法。

更为有力的证据是,成书早于《后汉书》的东晋时期著名史学家干宝所著的《搜神记》也认为两地蛮族祖先相同。《搜神记》(卷十四)记载盘瓠的后代时说:“今即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是也。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其俗至今。故世称‘赤髀横裙,盘瓠子孙’。”[7](P169)东晋时期的蛮族活动范围基本涵括了东汉时期的巴郡、武陵郡,认为他们都是盘瓠的后代。以此类推,东汉时南郡蛮祖先亦当为盘瓠。

按照以上材料,我们发现这样一条线索,《后汉书》记载东汉时期两地蛮族活动区域为“巴郡、南郡、武陵”,《搜神记》载东晋时为“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隋书》则为“南郡、夷陵、竟陵、沔阳、沅陵、清江、襄阳、舂陵、汉东、安陆、永安、义阳、九江、江夏诸郡”以及“巴、渝”,这就表明,汉代巴郡、南郡、武陵蛮活动的核心地域基本没有发生改变,直至隋朝。唐承隋制,距时不远,风俗未变。

综上所述,《隋书》称荆州之地的蛮族“颇与巴、渝同俗”,是指与巴、渝蛮族同俗,两处蛮族同一祖先,同根同源,源于东汉时候的巴郡、南郡、武陵蛮,这就为巴、渝蛮族拥有与荆州蛮族同样的“拾骨”习俗找到了直接的依据,而李白的成长之地巴西作为蛮族区域就必有“拾骨”风俗了。

笔者认为,李白长于巴蜀,其地自古以来就是蛮族繁衍的区域,与荆州属地的蛮族文化相同,蛮风甚行,所以他对“拾骨”葬应当是比较熟悉的。吴指南死后,“权殡于湖侧”,其时当无进行“拾骨葬”的想法,“权”是权益之计,“殡”为“入殓而未葬”,说明李白还要对吴指南的遗体进行处理,并找到相应的地方下葬,或者就是他的家乡蜀中。李白作《上安州裴长史书》时已经在安陆与唐高宗时宰相许圉师孙女结婚三年了,“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1](P1245)(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开始了“酒隐安陆,蹉跎十年”(李白《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的生活。李白游历荆州、居住安陆的这一时期正从各个方面邀名求仕,且出蜀后至去世都未再还家,所以他无法将吴指南运回蜀地,但自己又是重情重义之人,于是在“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的情况下,“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找一个地方正式为吴指南下葬。此时吴指南“筋肉尚在”,但“回棹方暑,亡友糜溃”,携带恐已不便,而吴、李俱为巴蜀之人,“洞庭之上”又为蛮族之区(洞庭处于荆州腹地,与南郡、武陵相接),两地甚有蛮风,都盛行“拾骨”葬,于是在此背景之下李白就采取了不同于中原民族而“躬申洗削”的办法。至于“十三年”之期与“女婿”的身份则是一时之需而不去计较了。

唐时安州即隋时安陆,属于蛮族活动区域,李白不避讳自己的异常举动,说明安州裴长史作为地方长官当能理解当地民俗“拾骨”葬,否则李白也不会在炫耀自己时引用这样一段材料了。综上而言,李白剔骨葬友是受到蛮族文化影响的。

[1]李白.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周勋初.李白剔骨葬友的文化背景之考察[J].中国文化,1993(1).

[3]李小荣.李白剔骨葬友的宗教原因[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4(5).

[4]魏徵,令狐德棻.隋书·地理志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3.

[5]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文苑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5.

[7]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I206.2

A

1673-1395(2011)01-0021-05

2010 10 -11

蒋晓光(1984—),男,湖北钟祥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献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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