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坤
银楼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斗智斗勇。一桩离奇命案的背后,是两代人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
1怪异婚事
民国初年,河南首府开封鼓楼街上有座深宅大院,宅主人是个姓章的太太,这个外地迁居来的寡妇虽说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尤其她口中一对金牙,更是显眼。章太太频频出入于各大酒楼舞厅,出手十分阔绰,没多久,便成了开封政商界的“女闻人”。
偌大的章宅,只有四口人:—个年方十六的小姐圆圆,一个经管家务和料理母女俩生活的老女佣吴妈,还有一个是新雇的门房老王头。
这天,吴妈特意来到门房,说她受太太所托,让老王头做媒,替太太招个上门女婿。老王头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心想:小姐年轻俊美,又上过女子洋学堂,美名早传遍了开封城,前来求婚的公子哥儿几乎踏破了门坎,可太太一个也没看上限,咋会让我这个连半个阔人都不认识的看门老头说媒?
吴妈见状,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太太手里有的是钱,她如果招个公子哥儿做女婿,怕那些公子哥儿花心,不服管,万一骗了钱脚底板抹油溜了,那可咋办?例不如招个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子弟做女婿稳当、放心!”
老王头觉得吴妈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仍担心道:“就算太太有这意思,可小姐是喝过洋墨水的,能愿意嫁个睁眼瞎的穷小子?”吴妈突然双眼一翻,凶巴巴地说:“这事儿由不得她一个黄毛丫头!”
听吴妈这口气,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似的,老王头不由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留心在自己认识的人里头物色起来,可一连介绍了七八个,章太太和吴妈见了,不是嫌对方家中有父母兄弟,就是嫌小伙子太过精明。老王头心说:听她们这意思,莫不是要找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又大字不识一个的傻蛋做上门女婿?
转眼到了深秋,这天一大早,老王头来到内院,找到正在捅火炉的吴妈,吞吞吐吐地说了件事儿。原来昨晚,老王头在大街上碰到一个老家邻居的儿子。那孩子如今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又因为家乡遭灾,无法过活,便来到城里当了乞丐;被老王头暂且收留在门房……
说完,老王头小心翼翼地问吴妈:“太太不是要招上門女婿吗?我看这小伙子……”吴妈一听,眨了眨眼说:“也罢,让我先看看这乞丐是否合适,然后再禀告太太!”说罢,踮起小脚随老王头来到门房,像打量牲口一样,前后左右打量起来。。
只见那小伙子二十出头,长得倒也眉清目秀,就是满脸菜色,举止畏畏缩缩,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又有几分傻气的乡下小伙儿。吴妈又盘问了他半天,最后点点头,大包大揽地说:“我看这傻小子……哦,不,这小伙子挺合适,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果然,吴妈回到内房一禀报,章太太便发下话来,把那乞丐叫到正堂,隔着帘儿一番张望后,真的同意招他当女婿!不过,她给乞丐重新起了个名儿,叫“王长生”。小伙子呆愣了半天,没明白。一旁的老王头急了,赶忙冲他挤眉弄眼,说:“长生,还不快谢过太太!”他才“扑通”一声趴倒在地,对章太太磕了头,又转过身来给老王头磕头。
章太太交际广泛,又讲究礼数,几天后便在开封最高档的“福地春饭庄”摆了十几桌酒席,为女儿举办订婚仪式。除了一省最高长官赵督军缺席外,省城里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几乎悉数出席。酒宴上,经过章太太调教的王长生一身西装,端着酒杯,挨桌向客人们敬酒,倒也中规中矩。而章小姐却面若寒霜,脸腮带泪,分明是对这桩婚事极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在众多的客人中,有一位富商叫刘德山,他是开封城最大的珠宝首饰店“金凤银楼”的老板。刘德山原本是个小货郎,仗着与前任大总统袁世凯的五姨太是表亲,一来二去便发达了。酒宴快结束时,刘德山挤到章太太面前,将一个红包递给她,笑容可掬道:“章太太,令爱大婚在即,您看敝店金银首饰,应有尽有……”
章太太当即回敬一杯酒,春风满面地说:“哟,刘老板不愧是位经商高手,贺喜都不忘做生意啊!我正打算给小女操办几样拿得出门的黄货白货呢。放心,我们哪儿都不去,就认准您的金凤银楼了!哦,对了,还有我的这个毛脚女婿王长生,他也要打两个大方戒。”刘德山听了,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连忙说:“敝店明日恭候大驾光临……”
“明日不成的。”章太太掐掐玉指说,“明天黄参议长的宝贝孙子过生日,后天欧阳厅长的老娘七十大寿,我都得亲自登门道贺。这样吧,大后天我们一定前来拜访!”
刘德山听了,头点得像鸡啄米。
2十全宝壶
这金凤银楼坐落在开封城商业最繁华的马道大街。这天一大早,刘德山便早早吩咐伙计将“本店今日歇业”的牌子挂了出去,然后虚掩了店门,单等章太太一行光临。
九时整,随着“当啷啷”一阵马铃响,一辆双开门描金玻璃窗的洋马车停在了店门口,章家除了老王头,人全来了。只见章太太和章小姐都是一身时尚旗袍,王长生则身穿灰青色长衫,头戴礼帽,颇有几分富家阔少爷的儒雅相,围着月自水裙的吴妈则跟在后面。
“上香茶!”随着刘德山大嗓门一声叫,一个小伙计麻利地在茶几上摆上一溜景德镇白瓷盖杯,另一个小伙计则手执长柄铜壶,逐一冲上茶水,顿时茶香四溢。章太太闻了一下,咧嘴赞道:“好香的碧螺春!”
“太太好深的茶道功夫!”刘德山奉承道,“要说我这茶啊,真是正宗的太湖东山坞碧螺春,喝了消渴生津,延年益寿。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光临时,我才端出来招待的。”
听刘德山把茶说得如此神妙,王长生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真的口渴,竟忍不住端起茶杯“咕嘟”就是一大口,却被烫得手一抖,茶水溅出大半,把长衫前襟都泼湿了,惹得伙计们捂嘴偷笑,心说:哼,狗肉上不了席,到底还是一个乡巴佬!
章太太见毛脚女婿出了洋相,面露愠色,身后的吴妈忙上前拽拽王长生的后襟,悄声提醒道:“少爷,别忘了礼数,香茶要先敬给太太!”王长生慌忙端起另一杯香茶,捧到章太太面前。章太太左手接过茶杯,嘬起鸡血似的嘴唇,抿了一小口,然后用右手的无名指指甲优雅地在茶杯沿上一旋,重又盖上茶杯盖,往茶几上一放,说道:“茶不忙着喝,还是先挑货吧。”
刘德山赶紧一拍巴掌,银楼的二掌柜便领着两个内柜伙计从内门走了进来。只见他们抬着一个金丝绒布垫底的大托盘,托盘上码着一层层精致小巧的玻璃盒,盒子里尽是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
章太太示意章小姐先选,章小姐却虎着脸,别过头去。吴妈见了,忙掩饰道:“看来小姐是不好意思。也罢,就由我这个老婆子代劳了。”接着,她一边挑一边絮叨,“大喜的事儿,一副喜鹊登枝赤金雕花的手镯是少不了的,嗯,还要配这个石榴莲子的镶宝石钻戒才好——连生贵子嘛!对了,再来对牡丹花开富贵的金簪子……”
刘德山见了,不由暗叹:到底是
大户人家的老女仆,挑的尽是最值钱的内行货,好眼力!
吴妈挑完,小伙计又将托盘抬到章太太面前。章太太嘴里说着人老珠黄了,还摆什么俏,可眼和手却没闲着,指点着玻璃盒一口气挑了十来件,随后又对王长生一努嘴。王长生笨手笨脚将玻璃盒拨来拨去,尽拣个头大的挑。刘德山和小伙计又是一阵暗乐:这小子,把黄白货当作桃杏瓜果了!
总算挑选完毕,两个小伙计开始打包,二掌柜则拉高嗓门报单子,最后又拿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通响,报总账道:“共须大洋两千零三十块,减去零头,章太太,您付个整账得了。”这时,刘德山满脸笑意,早乐开了花,心说:今天这单生意、顶平常半年的赚头呢!
章太太点点头,从小皮包里夹出一张银票。刘德山喜得伸手就要去接,不料,章太太却将手缩了回去,笑道:“且慢,还有一件事儿要麻烦刘老板。昨天,我在欧阳厅长家吃寿席时,遇到了赵督军,他顺手给了我一个大红包,还责怪我那天为小女办订婚宴没请他。我呢,自然要回礼了,明天我请了赵督军来寒舍作客。如今,水酒薄菜倒是准备好了,只是还差一套酒器,要向贵店借用一下。”
刘德山一听,心中“咯噔”一下,嘴里却道:“甭客气,只要敝店有的,尽管开口!”章太太屈起手指,又道:“赵督军一省之长,大驾光临寒舍,普通酒器岂能人他老人家的法眼?我想向贵店借用一套十件的镶金嵌银二龙戏珠松石绿执壶!”
刘德山大惊失色,心说:这套执壶,乃是当年乾隆八十大寿,和坤为讨好乾隆献的一件寿礼。以天山松石绿玉为壶体,壶面壶底镶金嵌玉,缀满珍珠玛瑙,组成二龙戏珠图,并由能工巧匠花了两年工夫,才做成这套天下独一无二的十件执壶,因此得名“十全宝壶”。这套宝贝原本深藏在大内府库,堪称皇家的镇殿之宝,可近年来由于宣统退位,时局动荡,守宫的太监们疯狂盗卖内府宝物。几年前,刘德山去了一趟北京城,依仗袁世凯之势,软硬兼施从太监手中将这套十全宝壶挖了过来,秘藏店中。这事隐秘至极,没想到这个章寡妇竟如此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探得了底细。
当下,刘德山急得额上冷汗直流,结结巴巴地说:“章……章太太,实在对不住,您說的这……这套执壶,敝店没……没有。”章太太目光如炬,直视着刘德山,问道:“真的没有?”“真……真的没有!”
这下,章太太生气了,她将银票往皮包里一塞:“算了。这些首饰我们不要了,到对面的福瑞银楼看看去!”说罢,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旁的二掌柜不明就里,又舍不得这笔大生意黄了,连忙说“太太,好商量,好商量!”说着,一边向章太太打躬,一边拿眼望着刘德山。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刘德山尽管肉痛不已,但他心中更明白:今非昔比,袁世凯已死,自己没了靠山,一旦十全宝壶露了白,便会招来数不清的黑道白道人物你争我夺,甚至惹来杀身之祸!思量至此,他
一咬牙,招呼伙计“买卖不成仁义在,端茶送客!”
一个小伙计走上前,端起章太太原先喝过一口的茶递了上去。章太太接过茶杯,顺手递给王长生:“长生,你不是口渴吗?喝了这杯茶,咱们走人!”王长生听话地接过茶杯就要喝,一抬眼见吴妈正瞪着自己,顿时想起了喝茶讲究礼数文雅,便右手举杯,左手高扬,宽大的衫袖遮住了大半个脸,然后“滋儿滋儿”地喝了大半杯。
喝了茶,一行人正要走,王长生突然“嗷”的一声叫唤起来。章太太吃惊地问道:“我儿,你怎么了?”王长生捂着肚子弯下了腰:“我……我肚子好难受!”
刘德山厌恶得直皱眉,心说:哦,这小子是想拉屎呀!便对一个小伙计说:“扶王少爷去盥洗间!”不料,没等小伙计伸手,王长生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3人命关天
“我儿,我儿!”章太太一边叫,一边和吴妈去搀扶王长生,只见王长生四肢一阵抽搐之后,再也不动弹了,只是大张着嘴,出气多,进气少。
刘德山慌了,心说:这乡巴佬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若是真死在店里,就要带来晦气了!他连忙命一个伙计快去请郎中。伙计出了店门,刚上马路,就见一个长须飘飘、戴着黑框夹鼻圆眼镜的老郎中挎个药箱子迎面走来。伙计急忙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那老郎中拉进店里。
老郎中看见地上躺着个人,立即蹲下身,号了一下王长生的脉搏,又用手在他嘴上试了试,连连摇头道:“脉搏早没了,呼吸也停了,没救了!”
人死了!顿时,店堂里一片鸦雀无声。吴妈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催促章小姐快哭丈夫。章小姐脸孔憋得通红,也没哭出声来。“我的好孩儿啊!”倒是章太太像乡下妇人那样呼天抢地般嚎啕起来,完全没了贵妇人的风度。
章太太哭了一阵,就柳眉倒竖地冲刘德山嚷道:“好你个刘德山,我儿来时还活蹦乱跳的,才喝了你一杯茶便死了,分明是你们茶中有毒!走,咱们到督军府说理去!”
刘德山急了,连忙辩白道:“章太太,咱们远无怨,近无仇,好端端的我害你女婿干吗?你女婿分明是得了急症!”
一旁的吴妈帮腔道“哼,分明是因为我家太太退了你们的货,你便恼羞成怒,让小伙计在茶里下了毒!那杯茶不是你让人端上来的吗?本来你们想要毒死我家太太的,不料却毒死了我家少爷!”刘德山不由语塞了,他觉得:这事儿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吴妈又提醒道“太太,哪来那么多废话,柜台上有电话机,快报警,直接报给赵督军,请他派法医来验尸,验茶水!”章太太听了,抹抹眼泪,踮起小脚就去抓那台手摇式电话机。
刘德山吓得丧魂落魄,心说:做生意的最怕缠上官司,而这个赵督军原本是个拉杆子的土匪,一惯敲诈勒索,吃人不吐骨头。况且,他与章太太关系非同一般,一旦惊动了这个恶魔,他会像抽水机似的把金凤银楼抽干,说不定,还要把自己绑上刑场吃枪子!这么一想,刘德山连忙奔到柜台前,奋力护住电话机,然后对章太太连连拱手,语无伦次地说:“章太太,好商量,我赔,我赔……”
章太太却不依不饶:“赔什么?一条人命你赔得起吗?”刘德山一手紧紧攥住电话机摇把,一手指着刚包装好的那一大包金银首饰,说:“这些首饰,你……你们全拿走,本店白送!”
不料,章太太大嚷道:“什么,我女婿一条命就值两千大洋?我女儿已经和他订了婚,如今他死了,我女儿就要守望门寡啊!告诉你,我女婿就是我章家的顶天宝,是宝!你明白吗?”
锣鼓听声,话里听音,刘德山冷汗直冒,心说这娘们莫……莫不是要十全宝壶?一旁的吴妈见状,索性直接挑明道:“刘老板,再加上你那套什么执壶还差不多!”“老娘不稀罕你的什么壶,老娘只要你一命还一命!报警,我要报警!”章太太声嘶力竭地叫着,扑上来死抠刘德山的手。
“别,别,别!”刘德山想清楚了,活该自己倒霉,今天不破财是难免灾
了!他带着哭腔道:“我……我全赔,全赔!”说罢,跌跌撞撞来到密室,抱、出一个包得严严实4实的铜箱子,打开锁,里面果然是那套金灿灿、亮闪闪的十全宝壶。顿时,宝壶宝光四射,令全店的黄白之物黯然失色。
吴妈解下月白水裙,变戏法似的一抖,竟是一条宽大的口袋!她不慌不忙地将十全宝壶连同那包金银首饰一件一件地收进了口袋里。刘德山和伙计们哭丧着脸,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这时,没人注意到,那个老郎中的嘴角却一直挂着冷笑。
4警察记者
就在章太太一行准备离开时,店堂门突然“哐”的一声被推开,只见一个小乞丐领着三个警察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负责鼓楼街治安的牛巡长!见来了警察,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牛巡长看了一眼地上的王长生,随即“啪”地向章太太敬了个礼,说道:“章太太,你好!本巡长刚刚接到小乞丐报告,说你女婿在这儿买首饰时突然暴亡。请章太太放心,本巡长一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刘德山蒙了,心说:真是越怕鬼越来鬼!到底是谁报的警啊,那小乞丐怎么知晓王长生死在这里?他不由瞅了一眼章太太,却见本已揩干泪痕、气定神闲的章太太此时也是脸色大变,那对金牙在上下对咬,眼睛还直瞅着同样发愣的吴妈。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刘德山摸不着头脑了。回过神来的章太太竟支支吾吾对牛巡长说:“我……我女婿他没有死,他是……是犯羊角风,过一会儿就……就会好的。”说着,推着那个老郎中,让他为自己的话作证。吴妈则侧过身,悄悄从水裙兜里掏出一个羊脂玉扳指,塞到老郎中手里。
不成想,老郎中却把玉扳指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气呼呼地说:“你女婿都挺尸了,小老儿行医几十年,难道还分不清死人活人吗?你们想用玉扳指堵小老儿的嘴,没门!”章太太和吴妈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牛巡长一番察言观色,顿时明白了:一定是章太太的女婿壬长生犯了急症死在了银楼里,而章太太仗着与赵督军的关系,趁机想要讹诈刘德山!
牛巡长转了转眼珠,皮笑肉不笑地说“章太太,本巡长知道你和赵督军挺熟,可县官不如现管,你女婿死在本巡长管辖的路段,还得先由本巡长处理!”说罢,他扭头命令两个手下,“把王长生的尸体抬到巡警局验尸去!”随即又一抡胳膊,冲众人说道,“人命关天,也请在场的诸位到局子里走一趟!”
章太太和吴妈急了,见两个警察挽起袖子正要抬尸,她们连忙上前阻拦道:“慢、慢、慢!”一边说着,一边把刚才揣在腰间的金戒指、银耳环什么的大把大把往外掏,塞进牛巡长他们的口袋里。
牛巡长这么做,原本就是装腔作势,他知道,这事儿别说到了督军府,就是到了巡警局,有什么好处也轮不到自己!他见兜袋已塞得满满的,便打起了哈哈道:“民不举,官不究。既然你们愿意私了,本巡长也就不过问了。章太太,快买口棺材葬了你女婿,别影响人家刘老板做生意!”说着,领着两个警员就要走。
不料,他们刚抬脚,店门又突然被推开,只见一大群胸挂相机的记者蜂拥而至,照相机的闪光灯对准王长生的尸体“啪啪啪”地响成一片!
众人都有点傻眼了。这时,一个最新式的麦克风举到了牛巡长面前,一个记者连珠炮似的对他刨根问底道:“巡长你好!我们是《民国日报》驻本地的记者,刚才接到消息,说金凤银楼有顾客被毒死。请问巡长,您能介绍一下案情吗?凶手到底是谁?我们已在明日的报上预留了头条版面……”
一听是《民国日报》的记者,牛巡长紧张了,他知道《民国日报》是中央大报,就连赵督军都礼让三分。看来这事儿遮掩不住了,更何况那记者说王长生是被毒死的!
牛巡长急忙“变脸”,手忙脚乱地掏出兜里的黄白首饰,接着一拍柜台,手指着刘德山和章太太:“好大的胆子,你们竟然私了人命,又公开贿赂警察!”说着,他命令两个警员,“将银楼中的一干人等,无论死的活的,男的女的,统统带回巡警局!”
两个警员也学牛巡长的样子,掏光了口袋里的东西,然后哭丧着脸去抬尸体。不料,他们的手刚碰到尸体,那尸体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两个警员当即吓得大叫一声:“诈尸了!”就直往柜台下钻。
5可疑郎中
只见王长生站起来,拍拍长衫,揉揉眼睛,傻里傻气地说:“我怎么睡着啦?咦,咋围了这么多人?你们拍我又没死。”
章太太最先反应过来,但她却不敢正视王长生,而是堆起笑容,吞吞吐吐地对牛巡长说:“牛巡长,我……早说过,我女婿得……得了羊角风。”随即又对记者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這儿没有人被毒死,快走吧,我……我们还要谈生意呢。”
“死人”竟然突然活过来了!这样的稀罕事记者们哪肯放过,手里的闪光灯依旧闪个不停。牛巡长闹了个空欢喜,一肚皮火气正没处撒,便一把揪过那个小乞丐,“啪”地扇了他一耳光,吼道:“你个小叫花子,谁让你报的案?谎报是要关禁闭的!”小乞丐一脸委屈,捂着腮帮子,指着老郎中说:“是……是他叫我报案的。”
牛巡长狐疑地望着老郎中:“原来是你让小乞丐谎报案子。对了,刚才你还一口咬定王长生死了呢,莫非你也趟了这趟浑水?”
“不,”王长生走上来,挡在老郎中前面说,“是我故意装死的,不关老郎中的事。”章太太和吴妈一听,顿时面面相觑。接着吴妈一努嘴,章太太急忙上前,拉起王长生的手,关切道:“长生,你……你没事就好,咱们走吧。”
这时,王长生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把甩开章太太,端起那个被他喝了大半的茶杯,继续对牛巡长说:“今天确实有人要毒死我,毒就下在这杯茶中。不过,这茶我可没敢喝,全倒在这儿呢!”说着,一扬左手衣袖,从里面掏出一个皮囊,往另一个茶杯一倒,果然是清香扑鼻的碧螺春。
老郎中见状,连忙打开药箱,拿出两根银针,往两个茶杯里分别一试,银针顿时全变成乌黑!牛巡长倒吸一口凉气说:“奶奶的,还真有人下毒!”
一旁的刘德山急了,本能地大叫道:“不是我下的毒!”“对,不是刘老板下的毒,下毒者另有其人。大家请看这茶杯口有什么?”老郎中提醒道。众人探头一看,只见茶杯口有个猩红的唇痕,不由一齐向章太太投来疑惑的目光。
章太太顿时脸色发白。倒是吴妈挺镇静,她走上前为主人辩解道:“不要冤枉我家太太,这茶是我家太太先喝的,试想,天底下哪有用嘴下毒的?”王长生却“嘿嘿”一笑,拿右手无名指做了一个挖鼻孔的动作。老郎中立即会意,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章太太的右手。章太太吓得大叫起来:“你……你耍流氓!”
老郎中一声冷笑,手一用力,竟将章太太右手无名指那个鼓鼓的长指甲拧了下来。大家一看,竟是一个犀牛角做的假指甲!老郎中又端起一只未曾喝过的茶杯,将假指甲一弹,只
见一撮白色粉末抖落杯内,再用银针一试,银针果然变得乌黑!
刘德山彻底明白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奶奶的,原来是你们自个儿下的毒,专门来讹诈老子的!”见把戏被人给戳穿了,章太太抿紧嘴巴,不再吭声,还惊惶地回头看吴妈。没想到,吳妈竟不满地瞪了主人一眼,大声道:“怕什么,大不了打场官司,反正又没毒死什么人!太太,快给赵督军打电话,就说我们遇到了麻烦。”可章太太依旧一言不发,吴妈急得脸色发白,直跺小脚。
牛巡长在一边冷眼旁观,他隐隐感到整个事态的发展,似乎都在老郎中的掌控之中。这老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老郎中见牛巡长盯着自己看,不由哈哈一笑,随即伸手扯下长胡须。牛巡长一见老郎中露出真面目,不由惊道:“啊,是您?陈二爷、陈教习!您……您老怎么到开封来了?”说着,他“啪”地。敬了个礼。
原来在北洋警界,提起陈二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本名陈春山,原是前清排名第二的京师四大名捕之一。后来,天津巡警学堂成立,他被聘为刑侦科目的特别教习,专门为学员讲授疑难案件,而牛巡长恰是从天津巡警学堂毕业的!
6网恢恢
陈二爷看着牛巡长,幽幽地问:“你还记得老朽当年在学堂上讲过的‘京师举人毒毙案吗?”牛巡长赶紧说:“记得记得。那案子离现在有十几年了……”陈二爷点点头,接着便说了起来:
那是光绪三十年,清廷举行了最后一次春闱大比,其中有个来自商丘的金举人,名落孙山之后却在京城逗留月余,原来他被一个姓章的年轻女子给迷住了。那个章姓女子,镶了一对挺好看的金牙。一天深夜,她带着一个吴姓中年女仆,敲开了金举人的寓所,说自己本是一个京官大佬的小妾,因大佬犯法被斩,便成了飘零无主的苦命人。天上掉下
个林妹妹,喜得金举人忘记了家乡的妻儿老小。而且,更令金举人喜出望外的是,这个章姓女子还用自己的私房钱,为他谋了一个五品官职!
准备走马上任前,春风得意的金举人携新婚夫人和女仆,来到京城最有名气的绸缎庄做官袍。不料在讨价还价时,正感口渴的金举人喝了店中一杯茶,当即七窍流血而死!
这下事情闹大了,天子脚下,堂堂朝廷的五品命官竟被毒死,而身披重孝的章姓女子又哭哭啼啼四处哀告,顿时轰动朝野,刑部会同九门提督府共办此案,最后店老板以“含忿投毒”之罪被抓进大牢,病死狱中,百年老店也倾家荡产,而得了一笔重金赔偿的章姓女子则扶棺离京…
说到这里,陈二爷长叹一声道:“当时,老朽也参与了此案的审理,深感其中大有蹊跷,怎奈人微言轻,无力左右九门提督的定夺。直到两年后,金家派人千里迢迢寻找金举人,我这才知道章姓女子连同金举人的灵柩竟然神秘失踪,如此一推敲,金举人死得不明不白啊!”说完,陈二爷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直视章太太。
章太太向吴妈望了一眼,面如死灰,两腮突然一阵抖动,闭上了眼睛。吴妈的双腿也不由打起颤来。
陈二爷继续说:“后来,老朽打探到江湖中有一种专靠造假骗人过活的红赝班子。他们先看准一家财产丰厚的商家,称之为‘扣眼;再以色相骗得一个在当地举目无亲之人充当至亲,叫做‘死扣;最后瞅准机会在商家店中害死这个无辜者,以讹诈商家钱财;整个骗局谓之‘结网套白鸽。可怜金举人,就是这张网的一个‘死扣!”
“不过,老朽尚有一事不明,那章姓女子如何将毒下在商家的茶中?”陈二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两年前,老朽辞去教务,检点生平,觉得此案未破,深感遗憾。不过,老朽深信:尝到甜头的红赝班子绝不会金盆洗手!恰巧这时,金举人的儿子金平长大成人,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恳求老朽弄清其父的死因。于是,老朽和金平便乔装打扮,追查章姓女子一伙的下落。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两个月前终于查实,这十几年来她们一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前不久已经辗转来到了开封。她们就是大家眼前的章太太和吴妈!后来,老朽又从老王头口里打听到章太太要招女婿的消息,心中便明白:她们又要故伎重演了!”
听到这里,牛巡长不觉脱口而出道:“于是您便串通老王头,让金平假扮傻里傻气的乞丐,将计就计打进章家。今天,终于把她们钓上来了!”
陈二爷点点头,随即又冲着牛巡长冷笑道:“老朽记得当年在巡警学堂里,你也是个优等生。这次来开封,老朽特意让小乞丐向你报案,本想给你一个立功受奖的机会,不成想你的良心竟然被狗吃了!幸亏老朽留了一手。事先将此事捅给了报社。”记者们恍然大悟,又“噼里啪啦”地对着牛巡长拍了起来。牛巡长面色发赤,头耷拉得像只烧鸡。
“我终于明白父亲是怎么死的了!”王长生,不,是金平,他双眼喷火地对章太太道,“今天吴妈做的
社会长廊生活广角-早点特别咸,又不曾烧茶,我便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多亏陈老伯早有准备,让我在衣袖里藏了一只水囊!”
这时,章太太终于睁开了眼,她双眼泪水滚滚,颤抖着嗓子对金平道:“你……你果真是金举人的儿子?难怪初见你时,感到挺面熟。”接着,她又转头对陈二爷说,“当年,我也是被逼着进红赝班子的,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别看我在外面挺风光,但在班子里,我只是个小角色,真正的班子头儿是她一吴妈!”吴妈一听,两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在陈二爷的目示下,牛巡长掏出了两副手铐。吴妈一边挣扎,一边不甘心地大叫:“姓陈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每结一个网,除了要看准‘扣眼和‘死扣,更重要的是找‘活扣,就是重金收买那些官高位显的大人物,让他们庇护我们。当年,我们在京城时赵的活扣是九门提督,而今我们找的活扣也不妨告诉你,不是别人,就是赵督军!其实,乾隆皇帝的十全宝壶就是他透露给我们的,而且得手后也是要进献给他的,我们不过得些金银首饰罢了!你敢铐我,敢铐赵督军吗?”
陈二爷沉声道:“老朽也许不能将赵督军怎么样,但人在做,天在看!当年那个九门提督不是在年亥年被革命军正法了吗?老朽敢说,赵督军也会有这么一天!”
只见牛巡长走上前来,“咔”的一声铐上了吴妈,随即又来到了章太太面前。“慢!待我把话说完,你再铐我也不迟。”这时,章太太反倒平静下来,她将章小姐拉到金平跟前,说道,“其实,我对你父亲并非毫无感情,尽管是我害了他,但他是我初入江湖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你父亲死时,我……我身上已有了他的骨肉,圆圆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啊!”金平同章小姐互望一眼,惊得目瞪口呆!
章太太接着说:“这两年,圆圆渐渐长大成人,吴妈一再逼我拉她下水,我宁死也不从。我明白善恶有报,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岂能有好下场?”随即,她又无限怜爱地对章小姐道,“圆圆,跟你哥哥回商丘认祖归宗,嫁个好人家吧……”话没说完,她口鼻里突然流出黑血来,人也软软地倒退几步,倒在了沙发上。
陈二爷这才发现,章太太口中的金牙不见了,不由惊叫道:“你……你吞掉了金牙?”章太太苦笑道:“是的,金牙里有巨毒。其实,我也是个‘死扣,一旦失手,就必须自尽灭口!这些年来,口含着有巨毒的金牙,我夜夜做恶梦,今天,恶梦总算醒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头一歪,一动不动了。
“妈!妈妈……”清醒过来的章小姐扑倒在章太太身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