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家庭的“半生缘”

2011-03-21 02:01马多思
中国新闻周刊 2011年8期
关键词:黄家母亲

马多思

“我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了,睡不着觉,手指不安地插入头发,不断地摸索……摸索。头上的伤疤。找到了!摸到了!手指可以安定了。然而,一张满脸皱纹的脸萦绕着我:有时是我的陈妈微笑的脸,有时是她流泪满面的脸…… 陈妈是在我出生后来我家照顾我的。我母亲29岁去世时,我不到四岁,我弟弟不满一岁。陈妈对我和我弟弟的感情,代替了母亲的爱,而外人却只以为她是我们家的佣人。”

这是黄兰林1948年发表在美国杂志Interpreter上文章《伤痕》中的一段。

60多年过去,现在已85岁的黄兰林,已从国际关系学院戏剧文学教授的位置退休多年,不可避免地常常忆起往事。这些往事就如萦绕在纱窗空隙间的一缕青烟,有时出去了有时又飘了进来。她把其中一些写下来,有的发在了博客上。

2010年底,她的博客中收到这样一条留言: “黄兰林老师:我是樟苗的小女儿。还记得黄兰林老师学奶奶走路的样子很幽默很亲切。小時候经常听奶奶讲黄家博学、豁达、仁慈的故事,现在有幸看到黄老师的文章,真的很感动。”

这条简短的留言,黄兰林前前后后认认真真地看了很多遍。那些如烟的往事,因为这几十个字,慢慢在她心中汇聚成无法挥去的影像。

留言中提到的樟苗,就是她幼时保姆陈妈的独生子——因出国、搬家等原因,她已与陈妈一家失去联系达二十年。

初见陈妈

2011年1月底,傍晚。迎接新春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在礼花弹的闪光中,黄兰林又一遍重读着陈妈孙女的来信。

来信中,有一张几乎看不清的老照片。照片中一位中年妇女,大约三四十岁,穿着民国时常见的肥短袖子外衣,头发溜光梳成一个抓髻在脑后,她就是陈妈。陈妈拉着个小女孩儿,看样子只有五六岁,穿着很洋气的白色小纱裙。这就是黄兰林。两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镜头。

这张照片,将黄兰林拉回到70多年前。1930年的一天,陈妈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站在西湖畔黄杨楼的客厅里,从黄兰林父亲手里,接下了照看黄兰林和弟弟的工作。此前一周,姐弟俩刚刚失去了母亲。

黄兰林的父亲黄鸣龙,是中国著名的化学家,其兄黄胜白,则是中国著名药学家,其弟黄鸣驹,是著名毒物分析化学家。兄弟三人,合称药学界的“黄氏三杰”。

不过,养育这三兄弟的黄家,却不是什么富裕人家。黄兰林的曾祖父黄积庆是前清举人,曾任扬州句容县教谕(类似县教育局长),很受士子爱戴。曾祖父去世后,祖父黄云章只是秀才出身,没有谋生技能,家道渐渐衰落。

倒是黄兰林的母亲汪琪家,家境殷实。因与黄家是表亲,上世纪20年代,汪琪与黄鸣龙一起赴德留学,遂生情愫。1924年,二人回国结婚。婚后,黄家三兄弟向黄鸣龙的岳父借了些钱,共同在西湖畔买了四十亩地,修建了一处三家共用的大宅——黄杨楼。因设计独到,装修精巧,景色别致,被许多去过黄扬楼的人赋予神秘的色彩。

黄兰林四岁那一年,母亲不幸患病。黄兰林还记得,“有一天,我看到伯母坐在一个大箱子上哭,忍不住问父亲‘娘娘呢?父亲二话没说,立刻抱我上了阁楼,低声哭泣了起来。我看到父亲哭了,也大哭起来。”

母亲去世后不久,陈妈就来到黄家,担负起照顾黄兰林和弟弟的工作。在黄兰林眼中,陈妈是个很美丽的江浙妇女。“她的皮肤白皙,身材娇小,面貌特别慈善。”

拖地,洗衣,做饭……陈妈每天要做很多活,晚上还要照顾当时才一岁、有尿床习惯的弟弟黄兰友,好几年都和黄兰友睡在一张床上。

有时晚上睡不着或生了病,黄兰林便缠着陈妈讲故事。陈妈总是亲切地把黄兰林叫作“宝贝”,抱着她,讲这讲那。

80多年了,好多故事黄兰林都忘记了,令她印象最深的和永远也听不腻的故事,是陈妈说她是怎么来黄家的。

陈妈生过十个孩子,只活了最后一个。怕这个孩子也被阎王抢走,陈妈起名“樟苗”,希望他像老樟树一样,生得顽强,活得茂盛。

樟苗果然活了下来。 陈妈总对黄兰林说:“他可好看了!当然,宝贝,没有你好看,不过在乡下,就认为他很好看了。”

樟苗6岁时,陈妈成了寡妇。后来又结婚了。婚后两年,她偶然听见丈夫跟朋友诉苦说:“不但要养老婆,还得养老婆带来的孩子……”第二天,她二话没有说,拎了个小包裹, 带着孩子永远离开了那个小镇。每次听到这里,黄兰林总高兴地凝视着陈妈的眼睛,心想:如果她不离开那个男人,就永远不会来找她和弟弟!

陈妈喜欢看戏,曾用自己微薄的工钱,带着黄兰林姐弟去看绍兴戏,之后去吃灌汤包。黄兰林和弟弟从来没有见过戏台上那么漂亮的化装和行头,感觉像进入了仙境。“我特别记得其中一段,一个官兵威胁要把一个老者推入什么龌龊粪坑之类里面,台词是‘我让你白胡子进去,黄胡子出来!”将近80年后回想起这些,黄兰林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樟苗后来回乡下上学,黄兰林也进了幼儿园。陈妈每天接送她的路上,总是以最大的兴趣和耐心听黄兰林说幼儿园发生的一切。她会紧紧地抓住黄兰林的小手,骄傲地对她说:“宝贝,等你长大了,你会去国外上大学,回来就像你爸爸那样出名。”尽管樟苗也上学读书,但陈妈对儿子的唯一期望,只是将来能当个铁匠。

这段主仆情经过近一个世纪的沉淀与咀嚼后,黄兰林才渐渐发觉,陈妈对雇主家的两个孩子——黄兰林和弟弟黄兰友——的爱,不只是单纯的母爱,还带着一种梦想。陈妈虽出身贫苦,却敬佩读书人,认为读书才有出息。从某种程度上说,陈妈不只替黄兰林的母亲照顾了她们,而且也在以母亲的心,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逃难和伤痕

陈妈对未来的梦想实现了,不只在黄兰林姐弟身上,也在自己的后代身上。

“现在太忙,等有机会我们一定去看望黄老师。”2011年正月初八,在晚冬的杭州,陈妈的孙女、樟苗的女儿孙兰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的儿子正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读硕士研究生,但是他们对老辈人的故事已经不知道了。

在给黄老师第二封信中,孙兰云写道:“您的文章我让我儿子看了,他也很感动。八十年代出生的第一代独生子女普遍比较以自我为中心,所以您的文章对他们特别有教育意义。……您说您正在把《伤痕》翻译成中文给我儿子看……我儿子现在能看懂英文,他平时上的都是国外的网站,喜欢看的都是英文的书和杂志,写的论文也都是英文的,所以您现在不要多看东西,应该先养好眼睛。”

《伤痕》是黄兰林1944年在美国写的思念陈妈的文章,之后发表在Interpreter杂志上。虽然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黄兰林还是让儿子在美国把这篇60年前的文章找出来,翻译成了中文。这篇文章,又将黄兰林带回到半个多世纪前。

黄兰林11岁时,抗日战争爆发,伯伯黄胜白带领大家逃难。离开黄杨楼那一天,伯伯一反平时教育孩子们节约用电的教导,打开黄杨楼所有的电灯,大家排好队,喊着“一二一”,步调一致地离开了家。

走出很远,正经过一座桥时,黄兰林和弟弟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看黄杨楼。清早的薄雾中,这幢承载着他们童年时光的大宅,每个窗户都闪着明亮的灯光,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而大人们,则沉默,再沉默。

黄家一路奔波,每至一镇,停留不了几日,便因日本人的轰炸,再度搬迁。搬迁工具通常是敞篷卡车,把所有家具和行李塞进去,人也挤在里面。路上颠颠簸簸,风很大,陈妈便拿件衣服,盖在黄兰林头上。

快到丽水,大卡车隆隆地开进小拱门时,黄兰林伸出头想看看城里是什么样子。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卡车太宽,车上装的东西碰到了城门边,一声巨响后,城墙“轰隆”一下坍下来,黄兰林被埋在碎石和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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