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老子其人之身世,甚至其人之有无,在民国以还的“疑古”风气盛行之际,曾经是一大公案。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简本《老子》的发现,在史料上确证了《老子》一书的早出,而其内容与今本的吻合、全书行文风格的统一,也都为今本《老子》为老子所著提供了进一步证明。学界绕了一个疑古的大圈,又回到了《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的起点上。为便讨论,这里先略引《史记》老子本传与本文主题相关的原文: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老子脩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老子,隐君子也。
现在学界一般认为,《史记》本传记载的老子生平事迹大体可靠,但颇有语焉不详之憾。其他见于先秦典籍的资料也都过于零散且互有龃龉,因此许多细节至今学界仍聚讼纷纭。本文只就其生平中关系《老子》一书写作的文化背景与心态的三个关键性问题试作探讨。
《史记》本传寥寥五百余字,与老子生平直接相关者,只有上文所引一百二十余字;尤其对老子先世,无一字提及,而这一点对了解老子著述五千言的心态与动机至关重要。幸好后世的李唐王朝追认李耳为先祖,对李姓之由来、老子家世的研究就较为详尽。我们先引出《新唐书·宗室世系》所述的老子世系:
李氏出自嬴姓,帝颛顼高阳氏生大业,大业生女华,女华生皋陶,字庭坚,为尧大理。生益,益生恩成,历虞、夏、商,世为大理,以官命族为理氏。至纣之时,理征字德灵,为翼隶中吴伯,以直道不容于纣,得罪而死。其妻陈国契和氏与子利贞逃难于伊侯之墟,食木子得全,改理为李氏。利贞亦娶契和氏女,生昌祖,为陈大夫,家于苦县。生彤德,彤德曾孙硕宗,周康王赐采邑于苦县。五世孙乾,字元果,为周上御史大夫,娶益寿氏女婴敷,生耳,字伯阳,一字聃,周平王时为太史。……
根据这段记载,我们把老子以前的世系列出如下:
帝颛顼—大业—女华—皋陶—益—恩成……理征—利贞—昌祖—彤德—硕宗……乾—李耳。
这一谱系虽只是大略轮廓,但已可见老子家世的渊源和背景。
李姓源出大理之官,以官命族,这一点与世典周史的司马氏家族相同。后来因故(逃难)改为“李”姓。古“理”与“李”通用,狱官“司理”,亦名“司李”。 《管子·法法》:“皋陶为李。”《左传·昭公十三年》曰:“行理之命,无月不至。”李氏商代时家世中衰,至周则又受赐采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李氏家族,到老子之时仍保有世袭贵族的传统,老子出身贵族世家,此点至关重要。
《新唐书》中的一些记载,容或可商。如说老子“字伯阳”,清代学者考证是后人“取神仙家书改窜之”,不可从(见王念孙,《史记杂志》)。另外一些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的说法,如老子的父亲名李乾,居周任上御史大夫,娶婴敷而生李耳,等等,可能有传说附会的成分,但不宜轻易否定。至少,说老子的父亲在周任上御史大夫应有一定的依据。揆诸周史,老子之父的职位即使不是御史大夫,也不会相差太远。理由很显然:老子能够精通三代典章,出任东周朝廷的守藏史,掌管国家的图书、典仪,证明其出身绝非普通士人,更非平民。在春秋时期,要执掌史官之职,高贵的血统和渊博的知识,二者缺一不可。而要精通典礼制度,掌握三代以来的文献典章,只能通过贵族的家学传承,普通士人根本无法受到这方面教育。
宗周时期,贵族的家学传统,与公学相对,可称为私学。贵族往往世袭其职,关于职事的知识专业均得自家学。张尔田认为,王官之学的传承,主要依靠贵族的世袭:“政教之书,六艺为最大。六艺之外,官司之职掌、百官曲技之授受,其有别识心传,非书契所能具,则治其学者,相与口耳讲习而世守之,此天下所以无私家之著述”(《史微》)。
诸史是王官体制的中坚,其办事及档案纪录都有一套规则,世袭相承,作风极为谨严保守,“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待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荀子·荣辱》)。延至战国,礼崩乐坏,王官之制业已瓦解,但世传旧法之史仍然所在多有,诗书礼乐典籍及一套相关的学问,也仍有士人传习。《庄子·天下》篇云:“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这里的“邹鲁之士”,大抵是以六艺为教的儒家。“缙绅先生”则指保持学术传统的世族。《庄子》此段文是叙述春秋战国时的景象,所谓“旧法世传之史”,正是指王官世传之学。史官世袭的体制及其保守而坚忍的作风,从现存文献还可窥见一斑。如晋之“董史”,即是历代相传的史官。《左传·昭公十五年》载:“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晋于是乎有董史。”又宣公二年:“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境乃免!’”杜预注谓董狐为董史之后,盖董史在晋,历数百年,均为史官。又春秋时齐之太史,有兄弟相承者,如《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此是兄弟四人,相继为太史。依此大体可知“世传之史”的家学是怎么回事了。
宗周史职既出于世袭,史官之学为“别识心传,非书契所能具,则治其学者,相与口耳讲习而世守之”(张尔田,《史微》)。老子之学,应得自其祖父相传的家学。所以《新唐书》的记载,虽只是孤证,却合乎情理,在未发现更准确的资料之前,可以为据。
《史记》本传载老子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守藏室之史”是怎样的身份,历来学者有不少讨论,大体可归纳为五说:
征藏史。《庄子·天道》篇:“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
守藏室史。汉代学者多持此说,如《史记》、《老子铭》,等等。
柱下史。 《史记·张丞相列传》之《索隐》、《列仙传》及《汉官仪》作此说。
太史。 《礼记·曾子问》《正义》引《论语》郑注云:“老聃,周之太史”。
小史。马叙伦《老子校诂·老考》云:“老子盖为小
史。 ”[1](P8-9)
考校以上五说,马叙伦“小史”说不见于他书,是其从老聃“掌邦国之志”与“读礼法”(《周礼·春官》)的职责作出的推断。郑玄的“太史说”也是如此,有史实依据,虽无史料做旁证,却不能轻易否定。“征藏史”与“守藏史”所指相同,从字面上看,似乎是管理藏书的专职。但此二名皆不见于《周礼》,非正式的官职名。但《周礼》很明确地记载,“执礼”与“典藏”皆为史官之职,所以此二职应在周官之列。“柱下史”,据《史记·张丞相列传》言:“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好书律历。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可见“柱下史”是因其主管柱下方书而得名,非正式称谓,其真实身份是御史。征藏史与守藏史的称谓,大致也是因其主管藏书而名之。司马贞谓:“藏室史,周藏书室之史也。”因其“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又称“柱下史”(司马贞,《史记·张丞相列传》索隐)。据《汉官仪》:“柱下史,老聃为之,秦改为御史”,“老子为周柱下史,张苍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侍御史之任也。”则秦汉以降的御史,即源自周代老聃出任过的守藏、柱下之职。《世本·帝系》宋衷注:“彭祖,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则柱下之史,其源又可远溯至商之守藏史。孔子曾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这里的老、彭,或许就是指历任史职,传述旧典的彭祖与老聃二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正是史官典理文献应秉承的职业精神。如此看来,史书中记载老子的官职,不特别指出属于《周礼》五史中的专名,而以渊源甚深的世袭史职“守藏史”称之,似有尊崇之义。另外,老子时代毕竟已属衰周之世,史官职分可能已不如周公初制礼时那样严谨分明,身居史官之位的老子,事实上兼掌各职,这也是史书无法以《周礼》中太史、小史、御史、内史、外史这五史之名称述老子的原因。由此看来,老子在东周朝廷的地位极为崇高,但只是名誉的虚职,并不享有周官制作之初赋予史官的那些显赫权力。
老子晚年归隐,直接的现实原因是周王室的动荡。本传说他“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老子》五千言成于其归隐之时,此后即不知所终。以此而论,《老子》书所作的动机,应以其归隐前的历史现实为参照背景。那么老子归隐于何时?东周之衰非一朝一夕之事,是什么事件促使老子最终决定归隐呢?查对历史,我们认为导致老子归隐的直接原因,是著名的王子朝之乱。
老子生平活动的时段,由于史料的局限,我们只能推定一个大体的上下限。从《庄子》、《礼记》、《史记》等诸家文献记载来看,孔子曾向老子问礼,说明老子应长于孔子,思想比孔子成熟早。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则大致说来,“老子比孔子至多不过大二十岁。老子当生于周灵王初年,当西历前570年”。[2](P39)此说较合情理,为大多数学者接受。至于老子卒年,《史记》本传只约略提及:“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脩道而养寿也。”在《庄子·寓言》中有老子晚年“西游于秦”的记载;《庄子·养生主》:“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则老子享年甚高,后西游,客死于秦地。《水经注》卷十九“渭水”载:“水出南山就谷,北经大陵西,世谓之老子陵。”其地属槐里,即今陕西兴平县。
老子一生,见证了东周时期贵族文化由盛而衰的历史。贵族的典雅文化在春秋时期曾经达到一个高峰,其最盛期是在襄昭年间,以赵文子(赵武)为晋执政之八年为标志。赵氏执政始于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周灵王二十四年),至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周景王四年)[3](P140-160)。这一时期,老聃正当弱冠至而立的人生盛年阶段。以风华正茂之年,值遇贵族历史上最后的辉煌,可以想见,老聃既有源于感性生命的热烈认同,而洞察历史的理性之眼中,必定也隐藏着深深的忧患和悲悯之情。
景王二十五年(公元前520年),景王去世,景王之长庶子王子朝先后与继位的长子猛、敬王匄争夺王位,发动叛乱。周敬王四年(公元前516年)秋冬之际,晋国出兵支持敬王复位,王子朝见大势已去,遂携带周室典籍投奔楚国。《左传》记:“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嚣奉周之典籍以奔楚。”闵马父评子朝:“子朝干景之命,远晋之大,以专其志,无礼甚矣!”(《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这一场内乱持续了五年之久,周王朝大伤元气。宗周王室的衰败,即是以王子朝五年之乱为一转折点。世袭贵族为主导的文化自此渡过最后的黄金时代,从高峰跌落下来。潘岳《西征赋》有云:“咨景悼以迄丐,政凌迟而弥季。”他所深致慨叹的,就是这段历史。
由于王室动乱,朝廷的礼乐制度被完全破坏,这对于司礼乐的官员是很大的打击。《论语》记录了当时周王室乐官集体逃亡的史实:“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微子》)纪录孔门师弟言行的《论语》不同寻常地记下了这段历史,其原因我们不难想见。当时孔子才过而立之年,亲身经历事变,怀抱着振兴周礼的理想,却不得不面对王室衰微的现实,在孔子内心深处,必定留下了惨刻的创痛。直到晚年讲学,孔子仍然不能忘怀周王室的崩坏和重振周代礼乐文明的理想,所以,他常常于弟子前谈起这段历史;而诸弟子在记录这段历史之时,眼前浮现的,应是先师孔子的戚颜。在野的孔子尚有如此强烈的触动,则在朝的老聃的心态也不难想见。这一事件与老聃最为切身相关的,就是周王室典籍的流失。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汉书·艺文志》),守藏史已经名存而实亡。此时的老聃已过知天命之年,色力衰颓,加上对贵族阶层的没落深感厌倦和失望,于是决定退隐,这就是《史记》本传所说:“居周之久,见周之衰,乃遂去。”本传中的“见周之衰”,是实有所指的。
老子其人在历史上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仅就典籍中偶尔显露的一麟半爪,试置于历史大背景下,对老子的家世、职分与归隐的历史原因进行还原探讨,希望这一还原工作成为进一步研究《老子》成书的文化背景与内在动机的前提。
[1]李泰棻.老庄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2]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
[3]何怀宏.世袭社会及其解体——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代[M].北京:三联书店,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