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拷贝构式的象似性机制——兼述容器/方位概念隐喻与象似性原则的关系

王天翼

(四川外语学院 国际关系学院，重庆 400031)

1.引言

拷贝构式是汉语中一种特殊表达形式，它是一种同一句中重复使用谓语动词的语法现象，前一个动词常带宾语，后一个动词带补语，因此很多学者将其称为“拷贝构式”，其语法化格式为:

施事者动作+客体+动作+其他+结果

主 语 谓语+宾语+重复谓语+(得/了/到)+补语

S+V+O+V R

其中，S为主语，V为动词，O为宾语，R为补语，可概括为“VO+VR”(述宾+动结)构式。该构式最大特点是谓语动词前后被重复使用两次，使得宾语和补语两个信息同时出现在一个句子之中。

(1)我爱你爱到宿舍不再熄灯，学校不再卫检，食堂不再吃出虫子，后勤不再垄断。当代《看完没笑?!你绝对够狠!》

(2)名牌不是喊出来的，不是任命的，也不是摆谱摆出来的。 《人民日报》1996(3)荆都人早些年抽烟抽荆山红，喝酒喝荆水液。李国文《国画》(4)当兵就要当个好兵，我们在家等你的好消息。军营民谣《阿弟去当兵》

(5)病重，并不见得难治，只要断症断得准，下药下得对，断症最难。 老舍《四世同堂》

从20世纪60年代至今，国内外大多学者从结构(赵元任，1979、李临定，1963)、分类(刘雪芹，2000、唐翠菊，2001)、功能(赵新，2002、项开喜，1997)、语义(李咸菊，2004a、李冬梅，2007)、语用(聂仁发，2001、李咸菊，2004b)或综合前几者(王灿龙，2001、施春宏，2010)等角度分别对拷贝构式进行了研究，未见在认知语言学框架中运用象似性机制对其进行分析，本文尝试填补这一空白。

2.认知语言学的象似性原则与拷贝构式

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可概括为“现实——认知——语言”，位于右侧的语言来自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因而语言中既有客观性也有主观性。认知语言学就是探索位于右侧的语言如何象似于人们心智中的认知方式(核心原则中间的“认知”)，且在人的认知作用下一定程度地象似于客观外界(核心原则左侧的“现实”)。因此，象似性原则必然是认知语言学的一项重要内容。难怪几乎每本认知语言学的专著或教材对其都有述及。本文主要运用认知语言学的三条主要象似性基本原则(数量象似性、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详细解读拷贝构式的形成机制。

2.1 数量象似性

数量象似性原则是指语言数量越多，所表达的概念量就越多，语符与意义之间成正比关系。在拷贝构式中动词重复出现两次，它所表达的概念量自然要比动词只用一次的概念量要多，例如:

(6)吃瓜子吃得口焦舌燥，烂嘴角，口腔里起泡。王蒙《悠悠寸草心》

(7)中国人喝酒喝出了很大的学问，喝出了优秀的文化。 《市场报》1994

(8)你整天抽烟抽个不停，把房子弄得乌烟瘴气。《读者》

(9)有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恨不能杀了他。《历史的天空》

(10)人家王虎子这几年忙生意忙昏了头，连对象还没找，人家想见见你。 王新军《民教小香》

从上述几个例句可见，动词的重复必然导致语句信息量的增加。在例(6)、(7)、(8)中正是由于“吃”、“喝”、“抽”被重复使用，导致了动作信息量的增加，即不是仅吃几粒瓜子，而是吃了很多;不是仅喝了几杯酒，而是喝了很多;不是仅抽了几支烟，而是抽了很多支烟。这才引出VO后面的补语“口焦舌燥”、“烂嘴角”、“口腔里起泡”;“喝出了很大的学问”、“喝出了优秀的文化”;以及“不停”、“把房子弄的乌烟瘴气”都是在“重复动作”信息量基础上所产生的结果。也就是说，因为语言数量的增加，动词被重复使用，产生了“动作”概念量的相对增加，这正是数量象似性原则所发挥的作用。

根据这一原则可知，用于拷贝构式中的谓语动词，应该用延续性动词，因为需要动作能重复或多次发生。而有些表示短暂动作的终止性动词无法被重复，也就不能用于拷贝构式中。例如:

(9)*他跳河跳累了。

(10)*他自杀杀烦了。

“跳河”、“自杀”为瞬间之事，且不可重复，因为人只能死一次(演员除外)，因此它们不可用于拷贝构式。当然，如果“跳河”不是指自杀行为，则可能多跳几次，此时就能用于拷贝构式了，例(9)也就可被接受了。试比较:

(11)他跳水跳累了。

“跳水”是指一种体育活动，需要反复操练，当为延续性动词，因此该句可毫无悬念地被接收。

通过调查，语料库共出现了197个动词，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5个动词:爱，共124例，占10.38%;喝，共56例，占4.69%;打，共53 例，占 4.44%;想，41 例，占 3.43%;找，共41例，占3.43%。都具有延续性，现摘录几个例句:

(12)我爱你爱了这么久。 《十日谈》

(13)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古龙《陆小凤传奇》

(14)书里的世界同眼里的世界打架打了许多年。《读书》第175卷

(15)想钱想得太多了。 《读书》第88卷

(16)我们连训育员都训练好了，光找房子就找了半年。 《冰心文集》

例句中下划线动词都具有延续性或可重复性。而且例句中的补语“这么久”、“半天”、“许多年”、“太多了”、“半年”更加强调了这些动词的延续性。

2.2 距离象似性

距离象似性原则是指语符距离象似于概念距离。概念之间的距离越靠近，在认知时就越容易将它们放在一起，而表达它们的语符也就越靠近。这与人们认识容器之间距离，以及容器内事物之间距离的感受相同。

在我们所收集到的1195条拷贝构式语料中，有1140条拷贝构式属于VO后面直接跟VR，占95%，某动作发生后就直接引出某一结果。也就是说VO和VR在概念上距离靠得很近，发生VO动作之后，就出现了VR效果(这里主要是概念距离，而不定是指一发生VO就立即出现VR)。因而表达它们的语符也就靠得很近，其间一般不插入其他实质性概念，比如:

(17)这屋子里随便哪两个人都不比我们说话说得少。《傲慢与偏见》

(18)西番莲勾着他脖子的胳膊就是不肯放开，说是吴福你送佛送到西天。 焦祖尧《归去》

(19)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赌钱赌薄了”的格言。老舍《四世同堂》

(20)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白先勇《玉卿嫂》

(21)叫门叫了足有十分钟。 张欣《爱又如何》

在例(17)中，动宾结构“说话”和动补结构“说得少”两个概念关系很近，“说话”这一动作发生之后就引出了“说话”这一动作的结果或状态，因此“说话”和“说得少”在句法上就紧密安置。如此安排是由该句型的本质所决定的，它就是用来表达VO+VR，述宾及动结二者紧密安排。但我们在语料库中也发现，VO和VR之间有时也可插入其他成分，但都是一些修饰性副词等，非实质性概念，例如:

(22)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人民日报》，1995

(23)说说算了，打官司又打不赢人家。 梁斌《红旗谱》

(24)以前我们转移出去的个别同志，不要说干别的工作，当农民都当不了。 海岩《玉观音》

(25)我一辈子等一个机会就等不到么?池莉《预谋杀人》

(26)女人到老老太太这个阶段多数处于昏聩糊涂，是非不分的状态，害人倒害不了。 《王朔文集》

例(22)至例(26)中的“先”、“又”、“都”、“就”、“倒”都是非实质性时间副词、语义助词、连接词等，可见拷贝构式显然受到距离象似性原则的影响。

2.3 顺序象似性

顺序象似性原则指语符单位排列顺序象似于时间顺序。拷贝构式的基本构式也完全符合这一原则。在拷贝构式中，前面先有一个动宾构式VO，然后再引出一个动补构式VR，前面的VO构式是后面VR构式的出发点，后面的VR构式则是VO构式的延续;若无前面的VO构式，也就不可能有后面的VR构式，后面的VR构式反映了前面动作VO所产生的结果，两者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将两个事件VO，VR置于同一构式按顺序排列也完全符合人们的认知方式。

拷贝构式的这一顺序也充分体现了汉语“绘画式”语言的特征。汉民族的思维方式往往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词语，先发生的事情先讲，后发生的事情后说，从无到有，逐层展开，语序与时序有较高的对应象似性。这就好像是对现实的描绘，可将汉语称为“绘画式”语言，它就像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临摹”。而英语语序既可按照时间顺序组句，也可参照其他原则，语序与时间没有紧密的对应关系，既可正叙，也可倒叙，还可插叙。因此英语被称为“剪辑式”语言，就像电影导演可按照剧情需要加以剪辑编排(王寅，1996:8)。

拷贝构式的组句顺序正反映了顺序象似性原则，因此，我们完全也可借用顺序象似性对其做出合理解释，例如:

(27)等他爬坡爬累了，走不动的时候，我们就请他坐上滑竿。 《人民日报》

(28)这丫头熬夜熬得头发都褪色了。 《家教周报》

(29)深圳发展这么快，是靠实干干出来的，不是靠讲话讲出来的。 《人民日报》，1994

(30)你开车开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读者》

(31)你说这些东西能做什么呢?烧火烧不着，沤粪沤不烂。 赵树理《三里湾》

我们看到例(27)至例(31)中，例句的组句顺序是完全按照动作实际发生的顺序安排的。如例(27)先说“爬山”，然后说该动作的结果“爬累了”;例(28)，先说“熬夜”，然后再说“熬得头发都褪色了”这一熬夜产生的后果。

我们发现100%的拷贝构式都是严格地按照动作实际发生的顺序组句的，即先说发生的动作，后接结果，正体现了顺序象似性原则。

3.容器/方位概念隐喻与象似性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的基本特征不是任意性，而是象似性，即形式与意义之间在人的作用下存在理据性，语言表达既象似于人们的认知方式，又在其作用下一定程度地象似于现实世界。到目前为止，国内外认知语言学家主要论述了三条主要原则:即数量象似性、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Haiman，1985;Givón，1990;Lakoff，1980;Wierzbicka，1988;沈家煊，1993;王寅，1998)。而通过进一步深入思考，我们发现，这些象似性原则又都是基于概念隐喻机制的。

自Lakoff＆Johnson(1980)出版《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之后，学界不再仅将隐喻视为语言修辞现象，而是人类的一种主要思维方式，学界将其称为“概念隐喻”，它制约着对应的语言表达，而且语言和语言交际也可运用有关概念隐喻做出合理解释。如Reddy(1979)就曾运用“管道隐喻(Conduit Metaphor)”来解读语言交际背后的认知机制，他将人类的言语交际比方成“用管道传送失误”即先把思想放进一个容器里打包，用管道传输给对方，对方再把思想从容器里面拿出来。Lakoff＆Johnson在书中还将概念隐喻分为三类:实体隐喻、方位隐喻、结构隐喻，实体隐喻中的典型代表为容器隐喻，即人们在对现实进行互动体验过程中获得有关容器实体的感知经验和意象图式之后，并以其为基础来认识抽象概念、语言和语言表达等。

我们发现:他们这种三分法存在较大问题:首先，结构隐喻始终存在于实体和方位隐喻之中，因为始源域中的结构经常系统而又对应地映射到目标域之中与其他不在一个层次上;次之，容器和实体的运动也无法脱离方位，因为在向容器中存放事物时必定要涉及到方位问题，运动实体更离不开方位。本文无意修正他们的分类，主要尝试将容器、方位、结构三者结合起来论述象似性原理。

3.1 数量象似性

经验告诉我们:一个容器越大，所能装盛的东西就越多，反之亦然。同样，语言符号的数量与其所能传递的意义也是成正比关系的，即所用语符数量越多，所表达的内容也就越丰富。例如:

(32)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做工做到老，不及一根草!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33)你要是偷这偷那的爹会天天揍你揍到十八岁。苏童《1934年的逃亡》

例(32)(33)中，由于拷贝构式对“做”和“揍”这两个语言符号的重复，增加了各自的动作信息量，而其补语“到老”和“到十八岁”也进一步解释了其动作信息量之大。

上文述及的管道概念隐喻也为其提供了佐证，所传递的信息量越大，容器就越大，传输信息的管道容器也就越大。正如例32中“做工做到老”所要表达的动作信息量要比“做工”的大，因此，传递“做”这个动作的管道容器也要大一些，其表达的信息量也要大一些。

3.2 距离象似性

空间中的两个容器若是在距离上靠得近，它们就能同时被看到，人们就更倾向于将其置于同一个认知域中加以认识，两者之间的影响力或关联力就要大于离得远的容器。同样，在同一个容器中被置放得近的两事物之间的影响力和关联力也要大于离得远的事物。语言符号之间的距离也存在这一现象，靠得近的符号之间相互影响力和关联力要大于离得远的符号，如英语中一个名词之前可用多个(形容)词来修饰，其顺序基本按照重要性和本质性来排列，即越重要的、越本质的词越靠近中心词。这也可用来说明转喻(在同一概念域，相当于同一容器中部分与整体，整体与部分，部分与部分之间互代)比隐喻(两个概念域，相当于不同的容器中成分的互代)更重要，更常见的原因，因为靠得近的总归先被认识，同一概念域中的成分更易被用作转指关系。

3.3 顺序象似性

当我们向一个容器中填装事物时，常需要按照一定的顺序安放，什么事物先放，哪件事物后置，会有很多规律可言，不可随意而为。同样，在语言表达时也须遵循一定的原则，什么信息先说，什么信息后说，是按照时间顺序原则组句，还是依据其他原则建构?各民族都有一定的取向，绝非任意所为。这一原则也与索绪尔(1916)提出的线性原则相符，无论是语音还是书写，总归要先有起点，然后按顺序向下走，途径中点，然后到达末点。“线性”概念本身就属于平面空间的范畴。

Langacker(1987)认为，人类观察事物的方式主要有顺序扫描和总体扫描这两种，前者是从客观上一下子认出某一对象(如名词主要依此认知方式识得)，后者就像看电影那样，按照顺序一个挨一个地感知现象，一个状态的结束就是另一状态的开始(如动词主要就是依此认知方式识得)。他的这一观点同样也支持了顺序象似性机制。例如:

(34)押送俘虏的是一个怪灵透的志愿兵战士，走路走热了，脸红红的。 杨朔《三千里江山》

(35)我们爬山爬累了。 刘坚《草地晚餐》

正如例(34)中，“走路”这个动作重复后必然会有“热了”这个结果;例(35)中，“爬山”这个动作重复后就会有“累了”这个结果。因此信息的顺序排列必然是要先有动作后有结果，先有“走路”才有“走热了”;先有“爬山”后有“爬累了”。

可见，认知语言学中所论述的三条主要象似性原则，都与“空间(包括容器)”和“方位”紧密相关，可用 Lakoff＆Johnson提出的这两种概念隐喻做出统一解读。同时，这也证明了认知语言学在批判乔姆斯基天赋说时所强调的基本原则:空间和身体才是人们获得基本概念之源泉。

4.结语

认知语言学“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强调，语言是人们在对现实(主要是空间和身体)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形成的。事物总是要占据一定的空间，语词也要占据一定的语篇空间。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形成了诸如数量象似性、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等认知方式，也会映射到语词在语篇空间中的组织方式，这在汉语中更为明显，因为汉语本来就具有明显的“绘画式”特征，很多地方都临摹了生活中的有关规律，汉语拷贝句正体现了这些认知方式。

本文总结前人对拷贝构式的分析及研究，反思其不足，主要有以下两点发现:

(1)首次运用认知语言学中象似性原则解释拷贝构式的形成机制，且通过自建的拷贝构式语料库(1195条例句)提供了数据支撑。

(2)反思TG学派天赋说之不足，证明象似性机制来源于人们对容器/方位等互动体验，而绝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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