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永超
(四川外语学院 继续教育学院,重庆 400031)
在晚清时期的文学翻译家中,林纾(1852-1924)无疑是十分卓越的一位。尽管他不懂任何外语,但是在口译者的帮助下,他先后用文言文译介了超过180部文学作品。因此,林纾可以被视为汉译西方文学作品的先驱,可谓晚清时期的“译界之王”。林纾所译作品绝大多数是小说,《黑奴吁天录》当属其杰作之一。该小说译自美国19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的《汤姆叔叔的小屋》。《黑奴吁天录》1901年第一次出版卖了30万册。[1]328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一本译著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那么,林纾到底运用了哪些翻译方法使这本小说深受读者喜爱呢?本文旨在从目的论角度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目的论20世纪70年代诞生于德国,创始人是德国翻译理论家汉斯·威米尔(Hans J.Vermeer)。威米尔把他的“通用翻译理论”(a general theory of translation)——目的论建构在行为理论上。行为理论认为,人类的任何活动都是有目的的。那么,作为人类活动一个分支的翻译活动同样是有目的的。目的论的主要思想是:一个雇主(client)需要一个文本来达到某种目的就发起了一项翻译任务,该雇主就叫发起者(initiator)。然后,该雇主就找一名译者来完成该项翻译任务。该理论的主导原则是翻译目的决定翻译方法,也就是说,为了达到翻译目的,作为专家的译者可以视原著为一种“信息提供”(information offer),采用多种翻译方法来加工原著。该理论的出现对传统的等值论提出了挑战,标志着翻译理论的一大转向,即由静止的语言学翻译理论向动态的、以社会文化因素为导向的转变。它拓宽了翻译研究的领域,给翻译研究带来了新的活力。
目的论观照下的翻译目的到底是译者的目的还是翻译活动发起者的目的呢?威米尔对此作了明确的界定,Skopos指的是译者设计一个翻译文本(translatum)的目的,而该目的是译者和发起者达成一致的。[2]这种理论观照下的翻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实再现源语文本的翻译活动,而是译者根据目标语文化下的读者的期待和需求对原文加工的过程。这样,翻译文本的范围扩大了,过去不能归为翻译的文本诸如意译文本(paraphrases)和改写文本(adaptations)都是翻译文本的合理形式。目的论是一套把翻译理论和行为理论、信息论乃至文化交际论有机结合起来的理论,将译者从原文的桎梏摆脱出来,使翻译策略和方法的多样化,提升了译者的地位并将文化因素融入翻译研究之中。它不仅可以指导翻译实践,而且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翻译现象。
众所周知,任何译者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中,而不是在真空中,任何译文都是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的产物。那么,林纾翻译《黑奴吁天录》的历史背景是怎样的呢?当时的中国面临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严峻时期。1898年维新变法失败,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势头愈发猛烈,清政府腐败无能。爱国志士林纾非常担心中国的命运,强烈地希望能为“保种救国”贡献自己的力量。他渴求能够启发中国民众为争取民族独立与自由奋起抗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除了在报纸上杂志上撰文,还把工作的中心转向文学翻译,借此宣传政治思想。
林纾的翻译生涯发端于《巴黎茶花女遗事》,但是说他翻译这部著作是为了达到他的政治宣传作用是很牵强的,很多学者认为他翻译的主要目的是宣泄自己丧妻的痛苦情绪。在该译著前言里,林纾写道:“晓斋主人归自巴黎,与冷红生谈巴黎小说家,均出自名手。生请述之。主人因道仲马父子于巴黎最著名。茶花女马克格尼尔遗事尤为小仲马极笔。暇辙述以授冷红生。冷红生涉笔记之。”[3]从引文我们不难看出,林纾强调他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是偶然的,不包含明显的目的。一位老朋友说起翻译之事,林纾本人又有空余时间,两个因素促成了该译著的诞生。但是,林纾翻译《黑奴吁天录》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这次翻译活动包含明显的政治目的性。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林纾的话中找到佐证。翻译完《黑奴吁天录》后,林纾在写给他的一位启蒙老师的信中这样写道:“顾国势软弱,兵权利权,悉落敌手,将来大有波兰、印度之惧。近新翻一书,名曰《黑奴吁天录》,叙阿非利加当日受劫于白人之惨状……纾翻此书凡十二万言,叙致冤抑流离之苦,往往搁笔酸鼻……亦使吾乡英异之士读之,之所以自强,不致见劫于彼人,终身不能自拔也……”[4]很显然,林纾之所以选择这本小说来翻译,是因为它可以让中国民众读后产生自强的观念,激发他们的抗争精神,林纾通过文学翻译来达到政治功用的想法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口译合作者魏易也发表了类似的看法。在他写的前言里,魏易提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窃愿读是编者,勿以小说而忽之,则庶乎知所自处也”[5]。前车之覆”指的是《黑奴吁天录》里描述的黑奴的悲惨境遇,魏易进一步提出“后车之鉴”就是警醒中国民众要从黑奴的悲惨命运中吸取教训,不要向帝国主义势力妥协,要斗争。这样看来,主译者林纾和口译者魏易的翻译目的是一致的,都是想“假小说以开民智”,想通过该文学作品的翻译宣传政治观点。
文化涉及文学、道德、艺术等诸多方面,本文这里的文化目的指的是文学方面的,具体而言,就是林纾为了改变中国文学自我优越感的目的。我们知道,鸦片战争失败后,中国士大夫逐渐认识到西方国家船坚炮利,在科技方面强于中国,但是文学方面的民族中心主义意识仍然强烈,他们认为西方文学远远落后于中国传统文学。南社诗人冯平在《梦罗浮馆词集·序》中说:“慨自欧风东渐以来,文人学士,咸从事于左行文字,心醉白伦(拜伦)之诗,莎士比亚之歌,福禄特儿之词曲,以谓吾祖国莫有比伦者。呜呼,陋矣!以言乎科学,诚相形见绌,若以文学论,未必不足称伯于五洲。彼白伦、莎士比亚、福禄特儿辈,固不逮我少陵、太白、嫁轩、白石诸先哲远胜也。”[6]冯平这段对于西方文学的评论在晚清很有代表性,大多数士大夫认为中国历史上的文人李白、辛弃疾等的文学才华远胜过西方的拜伦、莎士比亚,认为西方文学没有多少长处,不能跟中国文学媲美,对西方文学的偏见十分明显。这些思想是典型的民族中心主义,是一种狭隘思想,对于处于文化危机的晚清中国无疑是有害的。这一点林纾看得很清楚,在《黑奴吁天录》的例言中他说:“是书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处处均得古文家义法。可知中西文法,有不同而同者。译者就其原文,易以华语,所冀有志于西学者,勿遽贬西书,谓其文境不如中国也。”[7]2这几句话是很有见地的。“中西文法,有不同而同者”,说明林纾希望读者能以客观的辩证意识来看待中西文法的相似性和差异性;更重要的是,林纾直接点出他翻译此书的另一大目的,就是希望“有志于西学者,勿遽贬西书”,改变中国文人对西方文学的偏见,要认识到西方也有好文学,好思想。从他的这个翻译目的我们也可以预计,在译文中林纾不会完全采用归化的翻译法,而会有意识保留西方文学的异质性成分,包括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
把保留作为翻译方法,按常理是不合适的,因为忠实原文,把原文的形式和内容最大化地保留在译文中是译者的天职。笔者之所以把保留作为林纾的翻译方法之一,是因为他的翻译常常因删除太多而遭受非议,在这样的背景下,研究他在译文中保留下的内容可以对他的翻译目的有更好的把握,更深层次地理解他的翻译活动。
4.1.1 保留很多宗教成分
《汤姆叔叔的小屋》本是一部宗教味道很浓的小说,里面有大量关于基督教教义的叙述。对于这些异质性成分,林纾保留了很大一部分。在例言中林纾说,“是书为美人著。美人信教甚笃,语多以教为宗。顾译者非教中人,特不能不为传述,识者谅之。”[7]2林纾不是基督教徒,但他还是把很多宗教内容移植到译文中去。比如把“God”,“the Lord”“God Almighty”直译为“天主”或“天帝”,把“the Bible”、“the Book”直译为“圣经”等。中国的基督教徒本来就不多,为什么林纾不把这些当时中国读者会感到陌生的内容全部删去呢?一方面是因为原著里宗教内容贯穿始终,如果全部删去,势必出现译文不连贯的情况;另一方面,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文化已经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教会学校的建立、传教士的布道和外国文学的译介使很多中国读者对基督教有了一定了解。林纾保留一些关于基督教的内容,考虑到了中国读者的阅读能力和交际语境,为他的翻译目的的实现打下了基础。
4.1.2 保留自由平等的政治思想
自由平等的政治思想伴随资产阶级革命而产生,在西方国家的历史远长于中国。晚清时期的中国仍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自由平等的思想仍然没有深入人心。在这种情况下,林纾把《汤姆叔叔的小屋》里先进的政治思想忠实地保留了下来。比如,在11章中威尔逊问主人公乔治为何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反抗他的奴隶主,林纾把乔治的话全部译了出来:“吾虽屡言国家,屡引律法,在吾听之,均属无当。吾今须觅自由一路行之,欲赴坎拿大去。坎拿大有律法能保护我,此始为吾之国都,此始为吾之律法。脱有人敢于中道梗吾之自由,吾必令其人仔细自卫。吾此时胸次已如洪醉之人,百事不复挂眼矣。盖吾之自由,必与持压力者抵死争之,必胜而后已。”[7]52可以看出,林纾是被乔治的自由思想所吸引,联想起林纾本人翻译此书的政治目的,我们就不难理解他忠实翻译该部分的原因了。
这里的所谓“节略法”,就是林纾把原著中生动形象的肖像、心理和环境描写以总结的形式在译文中体现,没有忠实翻译。比如,在第一章,斯拖夫人用了100多字来描写奴隶主海雷,林纾只是简略地译为“海雷衣服华好,御金戒指一,镶以精钻,又佩一金表”[7]3。
林纾处理细致的心理和肖像描写时也是采用节略的办法,既没有字字翻译,也没有通篇删去。为什么林纾采用这种非常规的处理办法呢?有的评论家认为,晚清时期的文学译者略去这些描写是出于中国文人的自我优越感。笔者认为,这种解释不切合于林纾的翻译实际。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林纾翻译《汤姆叔叔的小屋》原因之一就是希望中国读者通过此书改变对西方文学的偏见,所以他节略肖像、心理和环境描写另有原因,那就是读者的原因。当时的读者毕竟阅读能力有限,已经习惯了阅读传统小说,对原著中大量的肖像、心理和环境描写的反应很可能是觉得冗长而不是生动。如果读者因为这些细节描写而放弃阅读此书,林纾想传达的政治思想就无法进入读者的脑海,他的翻译目的就无法实现。因此,林纾选择了一种折中的办法——节略。
删除是晚清文学译者的惯常做法,林纾翻译《汤姆叔叔的小屋》也不例外。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删除原著中每一章的标题。原著中每一章都有一个关键词或短语来概括该章节的内容,林纾没有把标题翻译成章回体小说中的标题。这显然是因为译者考虑到了读者的创新期待,即希望看到与传统小说不一样的东西。摈弃章回体翻译西方小说正是林纾翻译的一大特色,也正是林纾比他同时期的很多文学翻译家高明进步的地方。另一方面,林纾把原著的前言和后记通通删去。原因很简单,译者和原作者的翻译目的不一样。斯拖夫人在前言后记中反复强调,她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通过宗教来激起美国民众对奴隶制度的反抗精神。这和林纾的翻译目的相去甚远,所以他把这部分删去,取而代之的是体现他自己翻译目的的前言、例言和跋。
“增加”也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增加前言、例言和跋,前面已经提到,这里不再赘述。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增加原著没有的信息,来帮助读者理解陌生的文化词汇和现象。这种增译法在《黑奴吁天录》用得很普遍。比如:当林纾翻译到讲述美洲天气的部分时,补充了一句“美洲天气,交二月尤寒,以西历二月即华历之正月也”。可以猜想,林纾是担心对西方了解很少的中国读者无法知晓二月的美洲是多么寒冷,所以做此补充。另外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对“honeymoon”一词的翻译。林纾首先把该词译成合成词“蜜月”,然后解释为“蜜月者,西人娶妇时,即挟其妇游历,经月而归”[7]71。很多研究者认为“蜜月”一词正是出自林纾之手,从而广为流传。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林纾对读者是很负责的,因为他在翻译活动中竭力保留原文化的意象,把西方文化原滋原味地介绍给中国读者。实际上,21世纪的翻译工作者仍然在采用类似的增译法,这是一种跨越文化鸿沟的有效办法。林纾为了启迪晚清国民采用此法,既是必要的,也是科学的。
为了达到翻译目的,林纾在翻译《汤姆叔叔的小屋》过程中采用了多种翻译方法。事实上,从当时读者对这部译著的反应来看,林纾启迪民众、宣传政治观点和呼吁中国文人借鉴西方文学的目的是达到了的。
一方面,《黑奴吁天录》的读者数量很大,影响很深远。该书出版的第一年就卖了30万本。[1]328其后的几年里甚至出现该书脱销的局面。灵石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就提到:“灵石欲买此书未遂,至高时若处借得焉。挟归于灯下读之,涕泪泛澜,不可仰视,羸弱之躯,不觉精神为之一振,且读且泣,穷三鼓不能寐。”[1]128从该引文我们可以看出,该书出版后读者的反响很热烈,更为重要的是,像灵石这样的爱国读者阅后“不觉精神为之一振”,这已充分说明林纾“开启民智”的目的已经实现。而且,灵石在同一篇文章中更表达了对祖国的责任感:“我愿书场、茶肆、演小说以谋生者,亦奉此《吁天录》,竭其平生之长,以摹绘其酸楚之情状,残酷之手段,以唤醒我国民。”[1]130看来,灵石已经成为林纾的代言人,帮助他呼吁中国国民醒悟过来反抗压迫。这样的爱国读者远不止灵石一人,1907年,《黑奴吁天录》被改编成话剧在日本上演,更广泛地宣传了爱国思想。
另一方面,林纾号召中国文人向西方学习文学技巧的目的也达到了。为了让中国文人放弃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林纾身体力行,在自己的小说翻译和创作中坚持不使用章回体。他的坚持也最终得到回报。与他同时期的小说家,包括苏曼殊、徐枕亚等在翻译和创作中都放弃了章回体。这一点也可以说明林纾的号召得到了回应,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西方文学的精华,逐渐能够客观地看待中西文学、文化的“同”与“异”。
从《黑奴吁天录》在目的语文化中的接受来看,这本译著是很成功的。译者充分考虑到了目的语读者的文化期待,把这些期待与自己的翻译目的有机结合起来,采用多种翻译方法,最终成功地实现了翻译目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从目的论的角度看,林纾的翻译方法是科学有效的。林纾的《黑奴吁天录》不愧为中国翻译文学中的精品,林纾也不愧为晚清时期的“译界之王”。
[1]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2]Vermeer,Hans J.A Skopos Theory of Translation(Some Argument for and against)[M].Heidelberg:TEXTcon-TEXT,1996:7-8.
[3]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897-1916(第一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40.[4]孔庆茂.林纾传[Z].北京:团结出版社,1998:77.
[5]许桂亭.铁笔金针——林纾文选[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3.
[6]郭延礼.中西文化碰撞与中国近代文学[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62.
[7]林纾,魏易.黑奴吁天录[Z].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