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波 肖大威 李荣彬
“以政府为主导的城市化是中国城市化的基本特色”[1]。城市新区的迅速发展,正是得力于“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的发展模式。地方政府在城市新区建设中积极规划、运作,吸引资源,城市空间取得前所未有的扩展。
但新城市空间远离人的尺度、“千城一面”现象普遍存在。缺乏复杂多样的城市生活气息和独特的城市文化感受,人居环境在“质”的提升上未如理想。
今天,城市快速发展面临资源日益有限的现实,在成功获取城市空间“量”的同时,更迫切的问题是如何催化城市空间对于城市生活“形而上质”①的贡献。
以广东省江门市的城市新区作为样本,研究珠三角这个中等城市近十年的快速发展,分析“政府主导、市场运作” 的推动力机制,以及其发展模式下城市新空间的功能化和主题化特征。比对以城市生活水平为依归的城市发展水平评价标准,揭示价值取向矛盾的存在,说明快速发展机制追求发展速度和规模,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宜居城市建设中的“人居”价值取向。
随着现代社会发展,人们已在改进居住质量问题上深化了认识,强调城市空间作为生活的空间,追求“建成环境的连续性”,如同艺术作品的创作和欣赏,城市居民不再是消极旁观的观众,而是“多价信息(Polyvalent message)中的积极参与者”[2]。宜居城市建设,需要更为开放、动态和有机的规划指导,回应城市生活的复杂性(非仅功能性),容纳城市居民的多样化“参与”,促成城市生活与城市空间的有机协调发展。
作为中等城市,位于珠三角西翼的江门市入围2009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60个“中国城市发展代表”[3]。在新世纪头十年的快速城市化背景下发展迅速,城市新区的建设成就正是这一巨大发展的集中体现。
江门市北部新区,2000年开始作为新的政治文化中心城区进行规划建设,规划总面积几乎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城市建成区面积的3倍。作为新的城市中心,完全跳出了早期的城市格局,并且不同以往,这一发展过程表现为城市新中心的整体设计与城市新空间的快速成形。十年建设,如今在昔日的城郊,变幻出开阔的道路、恢弘的城市广场和高楼比邻的住宅群,崭新的城市空间已然呈现。
当下,依托北新区的建设成果,滨江新区,一个更大的新的中心城区正在启动,它的可建规模“相当于再造一个新江门”[4]。
图1 城市中心区建设的速度与规模
整体规划的城市新区毗邻原城市建成区,功能分区清楚,秩序明确。新区的中心区规划内容分划为行政办公设施、商业文化设施、居住区、公共绿地以及配套公建五大块。其中以政治文化要素为核心,在道路经纬交织的核心地块建成城市最大规模的文化活动场所(包括城市广场和会展中心)以及政府行政中心,形成面向城市建成区的轴线空间序列:中轴对称,空间完整,形式感强烈。
按照规划,建成后的城市新区基础设施完善,新区道路网络平直开阔,由于以高效率的机动车交通为设计依归,内外交通联系快速便捷;环境保护效果明显,充分利用自然景观条件,合理控制建筑高度,做到绿化渗透连接,“显山露水”,保持了较好的环境优势[5]。
除了良好的功能条件,新的城市空间还被赋予特定的主题。作为中国著名的侨乡,城市广场命名为五邑华侨广场,建成全国最大的华人华侨博物馆和齐聚江门籍海内外影视明星手模的明星公园,透过“特殊城市元素”[6]彰显“侨文化”的主题。
从整体规划到建成效果,概括地讲,城市新区显示出功能化和主题化的特征。
然而,这样的新区特征却让人难于体会到城市的独特个性,似曾相识,“千城一面”。
问题的根源在于,虽然城市快速发展的推动力机制富于成效,但追求的目标方向与实际的作用指向之间存在矛盾。也就是说,“政府主导,市场运作”带来城市发展规模和速度的突破,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又模糊了 “人居”价值取向,导致了发展的偏差和问题。
城市超乎想象的发展,其主要推动力来自“政府主导”与“市场运作”两个方面,两者都同样追求速度与规模。
图2 城市加速发展的推动力机制
“政府主导”作用主要体现在宏观定位与规划控制。以江门为例,承接广佛辐射,加强与周边城市联系,取得竞争优势,追求效率,“实现跨越式发展”,正是地方政府雄心勃勃的城市发展战略。2000年,江门成立北新区规划建设领导小组②,制定出相应发展策略,整体规划、整体控制、分片发展。
“市场运作”是发展规模扩大的途径,更带来推进的加速度。迅速发展既是政府的愿景,同时也是投资回报的利益所趋。政府通过把着力点落在基础设施建设和集中布局的核心要素上,提升土地价值,依靠市场杠杆,撬动新区全面建设,形成“自催化”作用,取得大规模、高速度发展。在政府主导下,市场运作、资本力量推动新区的整体规划蓝图迅速成为现实。
与此相应,宏观上,中国由计划经济转型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政府主导的投资由计划经济时期的工业化转向资本运作的城市化。城市空间的快速成长正是来自于政府主导的理性、整体的城市规划以及城市发展中的资本运作方式。
快速涌现的城市新空间表现出的功能化和主题化特征,是“政府主导,市场运作”发展模式的表征,更是理性的规划思想和城市空间产品化生产的必然选择。
处于区域城市的竞争压力中,政府主导的发展追求物质空间的快速扩展,意在实现城市定位、取得投资优势。一方面,新区建设追求功能和效率,强调科学、理性的整体规划和基础设施建设,从技术要求角度规划设计居民在城市新区中的居住、工作、游憩、交通四项基本活动,满足功能要求;另一方面赋予新的城市空间主题特征,给予阐释其政治文化身份的使命。
江门作为中国第一侨乡,侨居海外华人和港澳人士众多,其影响在这座城市历史文化演变中起着长期持续的作用。例如,与北美华侨及历史相关的碉楼与村落已成为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北新区的建设,在政府主导的发展思路中,把弘扬独特的“侨文化”作为体现传统与现代、地方与国际的城市个性的不二选择。新的城市空间既为游憩、庆典及博览等现代城市的社会经济活动提供平台,更被作为“凝聚核心作用的特殊城市元素”[6]被赋予鲜明的主题,成为城市的“名片”、独特无形资产的说明。
城市新空间具有的功能化和主题化特征并不是宜居城市建设中较高层次的发展目标,“政府主导”的发展动力存在指向上的偏差。
1.宜居城市及其发展层次
2010年上海世博会主题很好地阐释了宜居城市理念。“Better City,Better Life”,即是说,人们在城市得到更好的生活,而更好的生活为城市在竞争中吸引人口和资源:一个相互催化激发的作用关系,结果是更具竞争力的宜居城市和更好的生活。处于“竞争力金字塔”模型顶端的生活水平正是城市发展水平的终极反映[7]。而且,随着城市竞争优势阶段的演进,这一作用关系对于发展水平较高的城市,在讲求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尤其重要。
这也透彻体现出宜居城市建设的发展层次:通过“建成环境的连续性”构建,实现城市居民的多样化参与,形成独特的城市文化,使得城市生活水平在完善的功能配置的“量”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面向“形而上质”层次的终极目标。(如图3所示)
2.快速发展中的问题
功能化和主题化特征的发展止步于功能改良的基础层面(如图4所示),“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的推动力还缺乏把发展往上提升的机制。
图3 宜居城市发展层次
图4 快速发展中的问题
诠释学的价值伦理体系指出,文化的创造来源于个人的经验和理解。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的创新是建立在每个人的最基本感受之上。人们对城市的感受来自城市中的活动——城市生活,它需要有时间和空间上的连续性和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与交往作为基础。
“政府主导、市场运作”下理性的规划决策、精明的地产开发,倚重科学经验的指引,城市新空间功能组织明晰、形态主题鲜明。但城市作为一个复杂演进中的系统,变化来自多个相互作用的因素,不再适用静态的线性因果关系,“控制”会失去效用。城市发展思路中的“线性因果论”往往引出“反直觉”的结果[8]。见物不见人,忽视个体对于城市文化的演绎作用,事实上削弱了城市空间的丰富内涵。
分析那些快速涌现的城市空间元素,可以看到问题的存在:较短时间内兴起的城市新区,在功能方面有几乎相同的建设要求、标准和工程技术手段,相似的公共建筑和居住方式,办公楼、酒店、学校和住区,难免“千城一面”;分区明晰,主题突出,然而从宽大的广场到坦荡的道路、从主题展馆到会议中心,从部门办公楼到封闭住区,城市居民对城市元素的感知,无论是时间段落,抑或接触方式,普遍缺乏交叉和交流,体验机会单一,难免乏味,“难聚人气”。作为各种复杂推动因素的作用点,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没有显示出集中的影响力,导致功能化和主题化的特征明显,单一而片面,大量涌现的崭新的城市空间如同工业产品般“千城一面”。
缺乏复杂多样的城市生活气息和鲜活的个性气质,城市新区作为人居环境的延展与进步,在城市生活的层面还欠丰满,未如理想。城市新空间需要有途径达成“建成环境的连续性”,提升对城市生活的全面关照。
大规模、高速度的发展,城市新空间欠缺“建成环境的连续性”,是暴露出来的问题。在城市化的成效事关国家发展全局,而在发展的资源日益有限的现实面前,校正认识上的偏差,解决发展中的价值取向矛盾,提升宜居城市发展层次,具有尤其重要的意义。
首先,需要更清楚地认识到依靠道路分类、增加车行道和设计各种交叉口方案等技术手段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交通带给城市的负面影响[9]。上世纪初,江门的很多道路的命名随着机动车的出现,经过一番改造,纷纷更“街”为“路”[10]。站在语言学的角度,从“路人”或“街坊”所指的不同人际关系,可以体会到“人”的交往空间在发展中被弱化,人的位置让位于代表速度的机器。纵横的机动车道逐渐把城市按其功能要求切割开来,城市空间的连续性被破坏。
提倡公共运输系统优先,除了达成城市交通方式的平等共享以及生态环保理念,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把交通看作是“联系城市内外空间的一系列的相互连接的网络”③,不是简单地把汽车行驶效率当成唯一的交通形态设计依据,更要强调在连续性基础上的可达性:与现在的高效交通体系相配合,构建一套既有层次又连续的慢速交通系统,符合人的生理条件,鼓励人在城市中行走,丰富人对于城市空间的感知,满足人们的城市生活多样化和建立城市认同的需要。
其次,既然 “特色赋予城市个性,个性提升城市竞争力”[11],需要认识到谋求竞争优势的快速发展容易在“市场运作”中把“特色”简单主题化,把代表“特色”的城市空间作为消费的产品般生产,作为谋取城市个性的途径。
的确,城市新区的“空间生产”,一部分是明确作为商品而生产的(比如商品住宅、出售的商铺等),还有的一部分是兼于商业的意图(比如特色旅游)。尤其是“特殊城市元素”,既是新的城市空间在与城市历史展开对话,寻求意义归属,同时,也是作为有价值的旅游资源在被“生产”。作为产品的功能、生产效率、特色价值及消费成为相关联的概念,不可避免折射到快速发展中的城市空间的特征里。但宜居城市的空间品质衡量并不能简单等同于提供功能和主题的消费性产品,通过实体建筑的迅速竣工并不能同时完成城市“形而上质”的塑造,城市气质并不体现在单个的实体空间“产品”,就如同人的气质不决定于一两件时装。
可以看到,传统自然城镇中独具特色的人居环境,其极为普遍的组群空间的协调与微差,是一种渐进积累的结果,成因是具有精神同一性、文化和价值取向一致性的人们长时间的参与[12]。在江门,今天最有特征和代表性的城市空间结构就形成于这一历史阶段中。面对传统历史文化村镇,力图保持其鲜活的个性特征,“从旧环境中滋生新的东西”[13],保护和再利用要面向多元化的社会各阶层,尤其是他们的日常活动,才会有成效。同样,在当下的快速发展中,城市新空间要在缺乏时间积淀的前提下营造城市生活的独特魅力,“政府主导”的力量需要持续着力促进城市生活的经营,让“新的东西”在“新环境”中滋生。这需要更为开放、动态和有机的规划指导。
近来,在人居环境资源整合的趋势上反映出“政府主导”策略的与时俱进。人居环境建设的关注重点由“量”转向“质”、由“功能型”转向“感受型”,并在多个层面上体现出对人居环境资源进行关联整合的趋势,产生出崭新价值和多样化发展的机会。绿道网络、历史文化廊道以及城市原点体系等,从理论研究到规划实施,从乡村到城市,时间和空间两个范畴的关联性网络正在被构建,成为“建成环境连续性”的极具启发性的尝试。取得“建成环境的连续性”,其积极意义不仅限于功能、主题或物质层面的联系和改善,更在于强化了历史文化积淀表达与理解的基础,增进了全社会对于人居环境的感受力和能动的创造力。
按阿尔多·罗西的观点,城市问题与探讨目标的规模无关,是人和物聚集的地方的共通现象。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中小城市的发展问题的讨论,具有普遍的参考意义。
最近,毗邻江门的珠海市启动其西部中心城区的开发建设。总用地面积近200平方公里,提出“政府主导、市场运作;整体规划、整体控制;分片开发、滚动实施”的方针,力争“二年显成效、五年成规模、十年现雏形、十五年基本建成”[14]。城市快速发展在广泛地进行中。
位于珠三角的江门市,作为我国“中等城市发展代表”之一,近十年来,新的城市中心和城市空间持续、快速发展,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迅速集聚起人口和众多社会要素,不可否认政府的决策魄力和城市规划、建设的行动力,不可忽视理性的功能主义规划思想以及依托资本运作的城市化在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神奇力量,更要清晰认识到城市建设的目标是宜居,城市 “空间生产”的最终价值应体现于全体城市居民。普通产品生产具有一次成型,功能提供以及消费等属性,这些并不能完全适用于城市空间。城市空间的生命力在于城市居民身处其中的“占据、使用、变更、和感受”的过程[15],快速发展中的城市空间需要为城市居民及时间对它的另一层创造留出“空间”。
注释:
①形而上质(metaphysical qualities): 波兰哲学家英伽登(Roman Ingarden)用语。指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一种精神性的东西。英伽登认为, 再现客体层的最重要功能是显示和表现确定的“形而上质”, 如悲剧性、崇高、神圣、怪诞、妩媚、恶魔般等性质。它们不是客体的属性, 也不是主体的心态, 而是从复杂的完全不同的情境或事件中显露出来的某种精神性的气氛, 其光芒穿透和照亮每个对象。不能用理智方式确定和把握它们, 只能在生活情境中直接体验、感悟到它们。它本质上是观念性的, 不构成文学的艺术作品的必要层次, 但总是一种肯定价值, 是伟大作品的标志, 为实现最高审美价值提供基础.该用语揭示了生存中的“深一层的意义”, 是“使生活值得过的东西”, 它们的显示构成生存的顶点和基础。
②笔者其时任职于新区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 参与规划建设的前期过程。
③引自《马丘比丘宪章》。
④引自《雅典宪章》。
[1]张鸿雁.中国城市化理论的反思与重构[J].城市问题,2010 (12): 2-8.
[2]国际建筑协会.马丘比丘宪章[Z],1977.
[3]《中国城市发展研究报告》公布: 60个城市成为新中国城市发展代表[EB/OL].http://www.hprc.org.cn/gsgl/zggk/zhgjj/111_1/200910/t20091022_33758.html, 2009- 10-22
[4]林育辉.大手笔描绘新侨乡[N].江门日报,2009-8-4: A2.
[5]江门市规划局.江门市北新区(PJ05-E)控制性详细规划, 2004
[6]阿尔多·罗西著,黄士钧译.城市建筑学[M].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86.
[7]于涛方.城市竞争与竞争力[M].东南大学出版社,2004: 6.
[8]伊·普里戈金、伊·斯唐热著,曾庆云、沈小峰译.从混沌到有序——人与自然的新对话[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38.
[9]国际现代建筑学会.雅典宪章[Z],1933.
[10]杨谢华.江门老城区地名浅析[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 (3): 32-34.
[11]城市文化北京宣言[Z],2007,6,11.
[12]段进.城市空间发展论[M].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 92.
[13]阮仪三.旧城更新和历史名城保护[J].城市发展研究,1996 (5): 20-22.
[14]四大央企参与西部中心城建设[EB/OL].http://gd.news.sina.com.cn/news/2010/12/27/1078773.html,2010 ,12,27.
[15]李翔宁.想象与真实: 当代城市理论的多重视角[M].中国电力出版社,2008: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