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岳,童潇潇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诗人何为?
——论柏拉图诗学观中的矛盾与中和之道
王洪岳,童潇潇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柏拉图在《伊安》、《理想国》等篇章中审视了诗人及其诗歌创作现状,从他的道德主义原则出发对诗人进行了严厉批评,要把诗歌驱出城邦以正视听;同时他又认可诗歌通灵的能力和诗性语言的魔力,希望诗歌以某种方式介入哲学领域,为城邦建设发挥潜力。柏拉图诗学思想中的矛盾是他的政治理想和他的诗人天性的矛盾,艺术与真理合一的构想和实践又体现了柏拉图作为诗化哲学理想先驱的深刻性。
古希腊;柏拉图;诗学;诗化哲学
柏拉图在他的著作中从他的政治理想和形而上学哲学体系出发,阐述了诗的本质和诗人的创作理论。在他看来,诗歌首先是作为对最高的美“理式”的摹仿之摹仿,不仅不具备永恒性和普遍性,而且还有可能导致放纵情感,失去理智。尽管柏拉图对诗和诗人的态度有时相当严苛,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诗是神赐的“喜悦”,是哲学的对手和良友,真正的诗人通过神赋的“迷狂”状态可以高飞远举,窥见真、善、美合一的至高真理。朱光潜认为柏拉图“对艺术和美有两种互相矛盾的看法,一种看法是艺术只能摹仿幻相,见不到真理(理式),另一种看法是美的境界是理式世界中的最高境界,真正的诗人可以见到最高的真理,而这最高的真理也就是美。”[1]在某种意义上,柏拉图对诗的态度和对哲学的态度是两个不可兼析的层次,他认为诗与哲学是古来相争的宿敌,从来都是互不妥协的,“哲学和诗歌的争吵是古已有之的。”[2]407但是,作为一个极具诗人气质的哲学家,柏拉图对政治和道德的关心并没有完全泯灭他对诗的好感,这反而促使他对诗人和诗歌提出更高的要求。作为哲学家的柏拉图对诗歌的流俗、肤浅和对人心的坏影响始终警惕备至;而具有诗人气质的柏拉图一直在寻求诗与哲学互通的可能,他期待诗人冲破固有的局限性,在自身才能和神灵感动的双重作用下,用绚美的诗篇吟咏天上的“理式”,希望诗歌脱离平庸,成为寻求真理和传播真理的有效手段。柏拉图看似矛盾的诗学观,实质上存在某种贯通性,这种特性在他的一系列对话录中鲜明地凸现出来。
在《申辩篇》中,柏拉图提及苏格拉底遍访天下博学之士以明晓神谕之事,由智慧的苏格拉底揭穿诗人博学多智的假象,认为诗人的不智将给理想城邦的教育带来极大危害,因此必须痛加斥责,以正视听。在《伊安篇》中,苏格拉底承认诗歌的绚美,诗歌承载着大量的神话历史故事,诗的大胆想象和华丽辞章具有动人心魂的作用,诗人为民众热烈拥戴,咏诗之人成为知识的传播者和教育者,然而诗歌的巨大渗透力使柏拉图不得不警惕它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认为即使是最好的诗人荷马也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通古博今,真理在握,相反,荷马史诗中充斥着大量非理性成分,充满渎神和虚假的故事[2]86-88。在柏拉图看来,这些故事即便是真的,也是一种可疑的道德榜样,在年轻人心目中留下神明凶残、放纵、无理性的印象,种下不正义的种子,审视它们对年轻人心理的负面影响,远远比保持事实真相要重要得多。他认为包括荷马在内的诗人只是徒具丰富的知识而未曾对它们进行严格的审视,他们可能对历史、各种技艺、人事和神话无所不晓,拥有巧妙摹仿事实的能力,能制造出令人敬畏的行动中的英雄,却没有哲学家的睿智和清醒,不能对讲述的故事进行深度思考,得到深层次的认识。
同时,柏拉图继承了古希腊被普遍接受的灵感说,认为诗人写诗并不凭智慧或者技艺,而是受神灵驱使进入迷狂状态进行创作,“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3]高明如荷马也只是神的传声筒,他与庸常诗人的唯一区别只在于神赋诗才的大小。诗人们受神灵凭附创作出优美的诗篇,但也因为有神灵的凭附,他们在完全无知觉的状态下作诗,在此过程中被剥夺主体性和理性思考能力,成为被动的传声筒。这里产生了一个逻辑矛盾:在诗的产生问题上,柏拉图认为诗歌是神赋灵感,诗人只是神的传声筒;在认识论上,他又把诗人当作创作的主体,认为无知的诗人使诗走向堕落,诗的堕落导致人心堕落,诗人应对城邦的不道德现状负责任。这似乎可以说明柏拉图对诗人有着复杂和矛盾的感情:他痛恨诗人与真理的“隔离”,又赞美诗人通灵的能力;他严厉批评诗人的蒙昧与无知,又不由自主地向往诗人吟出的绚美王国,这也是作为哲学家的柏拉图和作为诗人的柏拉图的矛盾,神性与技艺、天赋(gift)与技艺(craft)的矛盾。
如果说荷马因其伟大的诗才而得到苏格拉底有保留的接受,作为灵感链条下一环的诵诗人的地位就差得远了。苏格拉底认为作为知识持有者和城邦教育者的诗人和诵诗人,不应只是知识的简单积累者和传达者,不应既与诗歌的深层内容隔膜,又不具备必要的诗艺,而应该是个通晓知识、赋有真理观和道德观、对城邦教育有利的真正的好教师。在《伊安篇》里,伊安作为全希腊最好的诵诗人,他的素质令人失望,既缺乏从本质上抓住诗歌的能力,也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他无法清醒地对诗中非理性部分进行辨别,他是比荷马更盲目的一环。
苏格拉底于是恍然大悟:诗人并非无所不知的先师,他处于为神力所操纵的被动地位。不管是荷马,还是伊安,都受制于灵感链条而被夺去心智,失去认知的能力,他们在迷狂状态下完成貌似圆满的工作,但并不知晓言说的内容,也不能获得,更没有能力传达善与美的真知。更可悲的是,诗人并不明白自己的受制地位,也不承认自己实质上的无知,而是经常在一种虚假的满足感中,将故事世代传唱下去,以为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柏拉图在许多篇章中都宣称美有一个相(理式),他毫不怀疑在世间纷繁芜杂的表象的美的背后存在一种绝对美,一个高于所有美的单一而稳定的美,一种超越表象的绝对真理。而表象的美往往缺乏精度,经常变动,它们只能表现某种条件之下和某种角度的美,而不能说明真正的“美”。柏拉图显然更加重视真正的、纯粹的美,他不关心对于人们来说什么是美,只关心美是什么[4]144。他把“美”的实质提到统括一切的高度,将美从一切与社会、道德、心理范畴中分离出来,追究在一切美的事物中所包含的、使这些事物成其为美的抽象本质。在《大希庇阿斯篇》中,苏格拉底检查了数种美的定义,在依次否证了关于美的公认定义之后,苏格拉底假借论敌的话批评希庇阿斯:在什么是美都不知道的蒙昧状态中,既不能判断文章是好是坏,更不足以讨论生死[4]167。实际上这亦可视为柏拉图的观点。
在那个伟大的洞穴比喻中,柏拉图认为抱有成见的公众有如背火面壁的囚者,习惯了洞内昏暗和虚幻的影子,不辨真伪,不知洞外有阳光之地;而诗歌的存在加强了本来就虚幻的影像的虚幻性,使得人的心魂进一步陷入蒙昧的深渊。在《理想国》卷十中,柏拉图斥责道:诗人所做的,也不过是向公众摹仿与实体隔了两层的虚影,诗人无疑也是洞穴里的囚者。从本体论来说,柏拉图认为诗歌具有虚幻性,它只能摹仿本来就不甚可靠的表象世界,或者干脆构筑一个关于实体的假象,不能穿透复杂的表象世界来展示真理。“从荷马起,一切诗人都只是摹仿者,无论是摹仿德行,或是摹仿他们所写的一切题材,都只得到影像,并不曾抓住真理。”[5]62即使诗歌辞采华丽、情节曲折,诵诗人的表演更使它具有动人的魔力,令听众如痴如醉,却是一张没有动人气色的面孔,它的所有特征都不趋向本质真理,反而令听众沉溺于快感中而远离了真正的美。
柏拉图还从诗歌的心理影响方面展开论述,认为荷马史诗及悲喜剧满足和助长了人性中低劣的欲望,打破理智平静的精神状态,使人心远离正义。他认为诗人为讨好观众,“他会看重容易激动情感的和容易变动的性格,从而培育人性中低劣的部分,摧残理性的部分。”[5]68柏拉图把诗歌的非理性部分放在哲学层面加以评估,认为诗歌近于集体麻醉,引诱出人心当中非理性的部分并使它放任自流,原本应该受到调节和压制的欲念被最大限度地强化,欲望作为人天性中非理性的存在,被激发出来变成反理性的存在,变成理性的敌人。青年人接受诗的诱惑将会忽视德行,在心里投下不正义的阴影,城邦保卫者如果被这两种无理性的情感影响,遇到灾祸时就不能自持,看到敌人面临灾祸也会同情,就无法担负起保卫城邦的重任。诗歌可以愉悦人,但它的作用绝不仅限于愉悦,更不应该用五光十色的形式蒙蔽真理,用简单的感官享受紊乱败坏人的心魂。柏拉图发现,诗歌作为雅典文化的代表之一,道德教育的重要手段,它们还远远未能起到应起的作用,它们提供令人困惑的教导,使人不辨是非美丑,在人心中种下不正义的种子,诗和诗人干扰哲学的方向,使最高真理蒙昧不清,使城邦利益受到损害。理性使柏拉图不得不驱逐大部分诗歌,紧接着他又告诫统治者“除掉颂神的和赞美好人的诗歌以外,不准一切诗歌闯入国境。”[5]70柏拉图首先是一个政治家、哲学家,对伦理和教育的重视盖过了他对诗的热爱,为了建造从堡垒到人心都坚固的雅典城邦,他不得不对诗歌作出看似严厉的评审。
从本体论和认识论出发,柏拉图完整地论述了诗和诗人由于内部和外部因素导致的错谬走向。从诗歌产生源头来说,诗人因为无知,不懂得审视和谨慎处理大量历史和神话故事,也不能透过世界表象窥见最高真理(理式),并且因为事实上的盲目自信,将原本是道德教材的诗歌变成教唆不正义的课本,把大量丑恶的概念灌输到年轻人的心中。从诗歌本质来说,它的全部内容构造在虚幻的平台之上,它是影子的影子,摹仿的摹仿,与真理重重相隔,既不能让人精神高尚,又助长了低劣的欲望和幻觉,把心魂拖向更蒙昧的深渊。在柏拉图论证的夹攻下,诗和诗人似乎失去了藉以立足的理由,自古以来被当成民族记忆的诗歌,被誉为灵魂教师的诗人,似乎被柏拉图逼进了死胡同。
不可否认,诗歌作为摹仿的艺术有着哲学不可替代的积极意义,诗歌是古希腊人生命的延续,它记载人对生命和神灵的认识,表述朴素的哲学意识,激发古希腊人自强不息的精神,在铸造人类童年时期的完善品格的过程中扮演了训导与陶冶的角色,正是因为诗歌对人的心魂和城邦教育有过于深刻的影响,柏拉图才会更加严肃地思考诗的负面影响,把诗提到与哲学相对的高度,用他的道德主义原则来衡量和评判诗歌,思考它的功过是非。但他仍是一个酷爱诗歌的哲人,在柏拉图严苛的态度背后,尚带有“恨不成器”的痛心和深深的遗憾,这个隐含的意思在《伊安》、《理想国》卷三和卷十等篇章中一再地表现出来。
柏拉图深知诗的魔力。他欣赏荷马的诗才,在格劳孔面前,他毫不掩饰地赞美荷马“确是最高明的诗人和第一个悲剧家”[2]407。荷马史诗并不是空有辞采的作品,对才华的负面影响的思考,对苦难和人生不稳定性的洞见和严肃的悲剧精神,使荷马史诗像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一样,在解析的层面上超出文本,涵盖了哲学的潜义,尽管荷马存在各种不能原谅的缺陷,但作为古希腊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歌在事实上已经初步带有柏拉图所要求的道德观念,对人神关系有着某种程度上的调节,对人生的局限性敢于做出反思,这使他赢得了柏拉图的尊敬。
在柏拉图看来,诗歌的方式也是儿童初期教育的最好方式:“我们先给儿童讲故事,后来才教他们体育。”[5]17-18他知道“讲故事”的方式(诗的方式)比纯理性论述更能轻易地打动人心和切近真理。诗歌的内容虽然是虚构的,但它能以假设的故事,开启人的想象和思考能力,诗意的形式助长人的宗教和道德热情,有益于儿童的身心健康,受哲学家合理引导的诗歌有助于哲学思想的传播,有助于城邦中正义的建立。所以在下了对诗人的驱逐令之后,他表示“严肃较为正派的诗人或讲故事的人可以保留下来,以使他们模仿好人的语言,按照我们开始立法时所定的规范来说唱故事以教育战士们”[2]102。柏拉图赞美诗歌的魔力,就是认同诗歌在道德教育上的价值,承认诗歌的哲学内涵,也就承认了诗歌在认识论意义上的正面意义。
不仅如此,在古希腊,哲学和诗歌都是文化的重要传承者和教化者,都全力参与道德风尚和民族气质的建构。诗歌以动人情节和绚烂辞章感动人的心魂,把美融入心灵深处;哲学以概念、逻辑、推理、分析、判断等一套完整的论证手法和抽象、冷静、强大的思辨力,使人超越感性现实,进入理性的、高精度的思维领域,把人带到真理面前。但在柏拉图看来,在现实中,诗和哲学往往不能充分发挥各自的优势,相反还经常陷入彼此争斗的局面。如前所述,诗人因为自身见识的短缺而只能洞中观影,不能像哲学家那样走入绝对真理的殿堂,诗歌因其感性的本质而不能拥有高度的洞察力和严密性,不能趋向哲学般的精纯,诗歌摹仿的永远是与真理隔了三层的仿像,制造出来的是一堆虚幻的影子,它扰乱了视听,干扰了哲学思辨的方向,最终导致了对真理的离异。而哲学虽然具有严肃的精神和完整的方法论体系,却也常常机械枯燥,哲学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神界和凡间总有理性不能达到的角落,理性穷途末路之时,也经常不得不借助非理性的魔力来获得回旋之地。
柏拉图既不愿看到诗歌堕落,也不愿深爱的诗歌在城邦中失去一席之地,他既看重哲学,也认识到哲学的天然的局限性。哲学所具有的认识论基础和方法论是和柏拉图的道德理想相契合的,和诗歌相比,他显然更看重哲学,认为它更有资格担负心魂教育的重任。在他的理想国蓝图里,哲学家在神灵的感动下,滋生羽翼,他们灵魂高远,窥见到至高的美和德性,然后下到凡间,把洞穴内神智昏愦的众人领出黑暗,来到阳光之地。在他看来,只有来自最高真理的智慧才能关心城邦作为一个整体的利益,也只有在智慧的哲学家的统治下,各阶层才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个人德性和城邦体系协调完美,使个人和城邦都保持正义。柏拉图对诗歌和哲学的态度正如陈中梅所言:“柏氏所说的诗与哲学的抗争实际上指的是二者在如何主导民族文化方面存在严重的、很难弥合的分歧,……是抢夺参与并有效地规导公民的认知倾向和道德意识的发言权和仲裁权的斗争。”[6]42
但这种分歧并非不可消除。在柏拉图的理论体系里,从来都没有非黑即白的简单逻辑,哲学与诗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既分又合的复杂关系,柏拉图批评诗歌的某些方面,并不是否定它本身,从他的政治理想出发,诗歌与哲学摒弃偏见,联手服务于城邦建设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还是最好的选择[7]:
我们按照我们的能力也是些悲剧诗人,我们也创作了一部顶优美、顶高尚的悲剧。我们的城邦不是别的,它就摹仿最优美最高尚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理解的真正的悲剧。你们是诗人,我们也是诗人,是你们的同调者,也是你们的敌手……所以先请你们这些较柔和的诗神的子孙们把你们的诗歌交给我们的长官看看,请他们拿它们和我们自己的诗歌比一比,如果它们和我们的一样或是还更好,我们就给你们一个合唱队。
因此,在柏拉图看来,诗与哲学之争就被自然地转换为另一类对立:坏的诗和好的诗、与哲学相悖离的诗和与哲学相契合的诗、于道德有害的诗和于道德有益的诗、现实的诗与理想的诗之间的对立。在理想状态中,诗与哲学的矛盾是不存在的,诗也并不是哲学的婢女,诗以其优美的形式参与到哲学生活中去,参与灵魂锤炼和成长的过程,为自己在理想城邦中夺得一席宝座。
诗歌应该优美高雅,善用各种修辞手段,能够反映勇敢、节制、高尚的品质,促进正义在城邦和人心里的生长。诗人必须兼具艺术才能和美好德性,因为没有好的品德就不能写出好的诗歌,这是柏拉图对诗和诗人的要求。他把对政治和道德的要求置于对艺术的要求之上,城邦利益始终是他关注的中心。诗歌“有比文学想象更高的法庭,即使是最生动和最富想象力的形象都要服从于理性的过程。在柏拉图希望生活的世界中,真实的东西的相似物都会遭遇相同的命运,人的生活会将所有其他的目的都服务于达到善的相这个目标。”[8]
艺术与真理合一,诗与哲学结合仍是柏拉图的希望所在。作为一个真正热爱诗的哲学家,柏拉图真正要反对的不是诗歌,而是无知并且腐蚀正义的诗歌。他对诗歌的批评正是对它的看重,他希望诗歌可以不负“传道”和“启示”的使命,在民众教育上担负起应有的、也必须承担的责任。“违背真理是在所不许的”,柏拉图在历数了诗和诗人的罪状后这样说到。但是,“如果她能找到理由,证明她在一个政治修明的国家里有合法的地位,我们还是很乐意欢迎她回来,因为我们也很感觉到她的魔力。”[5]71他认为诗歌如果能够为自己辩护,证明她不仅能给人带来愉悦,而且对国家和人生都能产生有益的作用,她就不必受到被驱逐的待遇。
柏拉图在这里充分肯定了诗歌的价值,他把作为哲学家的诗人和普通诗人放在对立的位置上,认为普通诗人如果可以作出摹仿最高尚、最美满生活的诗篇,对城邦和人心有益,就可以得到他的认可和接受。从另一个侧面说,柏拉图在这里强调的对立和差别恰恰显示了他对诗人和诗歌的期许,对诗歌与哲学结合的盼望。在他眼里,虽然普通诗人和哲学家诗人在天分和品德上存在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诗与哲学的结合还只是一种理想状态,但两者联袂绝不是不可企及的,对最杰出的人来说,一身兼有哲学家和诗人两种身份是可能的。柏拉图敏锐地察觉到诗和哲学存在某种相通之处,在表述人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以及传播至高的善与美的真理方面,它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结合的可能。
柏拉图自己就是诗化哲学的积极尝试者。他的对话录就是一篇篇诗性涌动的作品,城邦和船的比喻、金属的寓言和亚特兰蒂斯的神话并没有毁了他的哲学工作,也没有把心智带向更加昏暗的深渊,相反,大量熟练运用的诗意的叙述方法和修辞方法使浮在一切之上的真理更加清晰地向人们显现出来。在著名的《会饮》里,柏拉图的叙述显然带有浓厚的诗味,阿里斯托芬的谑浪笑傲,阿迦通的单纯浮华,苏格拉底的机智狡猾,以及谈话场景的刻画都生动形象、鲜明无比,辞章和结构都堪称恢弘华美,取得了单纯哲学思辨不能产生的动人效果。诗的语言是陈述哲学深奥含义的必需手段,灵魂可以藉着影像和故事触动生前的回忆,开启性灵,哲人也可以借诗的语言来阐述无法以理性言辞传达的上天的至美。在他看来,诗品有高低之别,诗人也有优劣之分,但诗若是到了明慧之士手中加以善用,像他自己做的那样,同样也是追求和传导智慧之一种途径,诗与哲学的结合,将克服二者本性上的局限,最大限度地开启人的智性。在那个著名的“灵魂马车”的比喻中,柏拉图认为只有“欲念”受“理智”适当调节,达到协合状态时,灵魂方得以高飞远举,窥见真美,这个比喻同样也适用于诗与哲学的关系。
柏拉图的诗化哲学理想不仅在于诗和哲学在形式上的结合,二者是否在本质上融合为一,是否能够对城邦产生应有的作用,才是他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在柏拉图的体系中,诗人有天才和平庸之分,也应得到不同的待遇,为了城邦建设,平庸的诗人只能被驱逐,最好的哲学家和最好的诗人却受到爱戴和赞美,因为他们代表了一种至高的善而美的生活[9]:
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惟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就是拥有这种神仙福份的“第一等人”。他以哲人的身份下降到世间——从阳光之地下降到洞穴中,为那些背火面壁、身处黑暗的人带去光明,引领他们走出幻象世界。在《会饮》里,苏格拉底少见地沐浴着鞋,去参加庆祝阿伽通摘取悲剧大赛桂冠的宴会,对各种资质不等的人宣讲他的发现,力图启发人心,纠正雅典城邦道德败坏、精致浮华的风气。柏拉图用热情洋溢的辞句表达他的赞美,不管是述而不作的苏格拉底,还是理想国里的哲学家,抑或身体力行的柏拉图自己,都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诗歌与哲学合一的“第一等人”,他们是神启者,又是神明和凡人的中介,他们用行动完成了诗与哲学的结合。
诗歌和哲学都不是书斋里自娱自乐的消遣品,也不是市井里博人一笑的玩物,智慧和美必须与现实紧密相依,对现实有益,这是古希腊人普遍的看法。在柏拉图看来,诗、哲学及其结合不仅是重建诗歌本体地位的方式,更是重建“正义”规范和维护城邦利益的关键。从文化角度来看,他总结了塞诺芬尼、恩培多克勒等早期泛哲学家诗化表达的尝试,在作品中运用“讲故事”和诗化辩论完善了哲学的表述机制。尽管柏拉图最后没有明显给出诗与哲学结合的思路,但事实上,他的作品已经足以说明这个重大思想的孕育和生发,并为亚里斯多德、普罗丁和奥古斯丁等后代思想家的诗化论述铺实了道路[6]357。从这个意义上说,柏拉图是诗化哲学的最早代表和集大成者。
[1] 朱光潜. 西方美学史[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 43.
[2] 柏拉图. 理想国[M]. 郭斌和, 张竹明,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9.
[3] 柏拉图. 伊安篇[C]. 朱光潜, 译 // 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录.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 7.
[4] 柏拉图. 大希庇阿斯篇[C]. 朱光潜, 译 // 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录.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
[5] 柏拉图. 理想国[C]. 朱光潜, 译 // 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录.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
[6] 陈中梅. 柏拉图诗学和艺术思想研究[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
[7] 柏拉图. 法律篇[C]. 朱光潜, 译 // 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录.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 247.
[8] 帕帕斯. 柏拉图与《理想国》[M]. 朱清华, 译.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 251.
[9] 柏拉图. 会饮篇[C]. 朱光潜, 译 // 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录.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 215.
What Is the Function of a Poet?——On Contradictions between Plato’s Poetic Perspectives and the Way for Compromise
WANG Hongyue, TONG Xiaoxiao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China 321004)
Plato examined poets and the status of their poetry writing in dialogues Ion and Republic. He made severe criticisms of poets according to his principle of moralism and thought poetry should be driven out of city states in order to ensue a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what is seen and heard. At the same time, he recognized the psychic ability of poetry and the magic of poetic language, and hoped that poetry could be involved in the field of philosophy in some way so that it could play a role in construction of city states.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Plato’s poetic thoughts are the ones between his political ideals and his nature to be a poet, while the conception and practice for “unity of art and truth” reflect the profundity that Plato is regarded as the pioneer of the ideal of poetic philosophy.
Ancient Greece; Plato; Poetics; Poetic Philosophy
(编辑:付昌玲)
B502.232
A
1674-3555(2011)01-0056-07
10.3875/j.issn.1674-3555.2011.01.007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2010-09-15
王洪岳(1963- ),男,山东济阳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