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胜
“赤脚医生是指中国农村人民公社时期,生产大队中不脱产的初级卫生保健人员。他们是受过一定时期培训,掌握简单医疗卫生常识和技能、仍持农村户口的基层卫生工作者。”①李德成: 《赤脚医生研究述评》, 《中国初级卫生保健》2007年1月,第21卷第1期。20世纪六七十年代,伴随着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推行,赤脚医生群体备受瞩目,并且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同,成为农民的公共社会福利标志之一。鉴于目前学术界对赤脚医生群体的研究相对贫乏②相关专著主要有《从赤脚医生到乡村医生》和《再造“病人”》两部,而且二者都是晚近才出现。其中,前者侧重于对赤脚医生与乡村医生的比较研究;后者在第九章《在政治表象的背后》,分析了赤脚医生出现和发展的原因、过程及作用。论文多为对赤脚医生典型人物经历的介绍与描述,如被誉为“合作医疗”之父的覃祥官和赤脚医生先进人物王桂珍等。另外,还有学者运用档案资料从中国二元社会体制的视角,对比城乡差距,评析了赤脚医生与合作医疗制度的产生、推行、发展和瓦解的过程,其侧重点在于分析合作医疗制度成功与失败的因素并评价其作用和意义。总体而言,学界对“赤脚医生”群体的研究还比较薄弱,缺乏深层次的研究。,本文拟以河北省一普通平原小县——深泽县为个案,综合运用文献资料和口述史料,将赤脚医生放在当时社会变迁的大背景及其工作生活的具体场景中,重点考察赤脚医生的社会认同及其原因,探讨其长短得失,或可为当前解决农村医疗卫生问题提供点滴借鉴与启示。
赤脚医生群体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作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后,大批城市医务人员下乡,其中心任务就是“利用各种形式尽快为农村培养出一批半农半医的医生和不脱产的卫生员、接生员”①河北省石家庄专区:《农村卫生工作大队工作安排意见》(1965年9月1日),石家庄市档案局藏,档案号49-1-192。。从 1965年9月至1966年8月,深泽县共培训“半农半医213名,卫生员1555名,节育技术人员10名,基本上达到每个大队有一至二名半农半医的医生,每个生产队有一两名卫生员,每个村有两三名接生员,每个公社有一名节育技术人员”②深泽县农村卫生工作中队:《关于半农半医培训工作的体会》 (1965年12月31日),石家庄市档案局藏,档案号49-1-161。。这批半农半医的医生就是赤脚医生的前身③《红旗》杂志1968年第3期 (9月10日)刊登了一篇调查报告:《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上海市的调查报告》,由于“赤脚医生”的名称形象地说出了半农半医群体的特点,所以很快被大家接受。自此半农半医的称呼为“赤脚医生”所取代。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合作医疗制度解体,赤脚医生群体又更名为乡村医生。。1969年,全国普遍实行合作医疗制度后,社、队两级医务人员的工作量加大,原有人数已不能满足需求。1969年至1977年间,深泽县每年初训、复训赤脚医生数十人,至1979年,该县赤脚医生总数已达510人,基本解决了广大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赤脚医生也因其留得住、养得起、信得过的特点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同,成为“农民自己的医生”。
社会认同是“个体认识到他 (或她)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同时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 (或她)的价值意义”④Tajfel H.,Differentiation Between Social Groups:Studies in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chapters1~3.London:Academic Press,1978.转引自张莹瑞、佐斌:《社会认同理论及其发展》,《心理科学发展》2006年第3期。。1975年,电影《红雨》的主题歌《赤脚医生向阳花》曾红遍了大江南北:“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出诊愿翻千层岭,采药敢登万丈崖,迎着斗争风和雨,革命路上铺彩霞。赤脚医生向阳花,广阔天地把根扎。千朵万朵红似火,贫下中农人人夸。”这首歌词可谓是赤脚医生社会认同的形象表述。具体而言,赤脚医生的社会认同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医生:“视病人如亲人”
集体化时期农村医务人员的选拨是以“社队来、社队去”为原则,即从本公社、本大队选拔农村青年进行“在地化”培训,培训结束后仍回原籍为社员服务。赤脚医生作为乡村社会的一员,熟悉当地的生活环境,了解当地的发病特点,与患者几乎都能通过血缘、地缘、业缘扯上关系,或是本家、或是邻居、或是同学等等,总之,“都是乡里乡亲的”,医生很容易做到“视病人如亲人”。而“乡民对‘医生’的信任不仅取决于治疗效果的彰显,还取决于对医生本乡本土资格的认定,以及由此引发的口碑和评价”⑤杨念群:《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8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61页。。赤脚医生的“本地人”身份也使之易于得到村民们的身份认同,和病人之间较易形成良好的互动关系。如城关公社西赵庄大队郭氏产后患严重的产褥热,高烧不退。本村两个赤脚医生连续守诊守治近一个月,使其脱离生命危险。提起那段经历,郭氏依然对两位赤脚医生充满感恩之情。
我产后七八天的时候,就开始发烧,一试体温,40度。孩子他爹说去医院吧,我说不去,医院花钱太多,在家里输液吧。我就白天晚上不停地输液,两个赤脚医生一天24小时轮流守护着我。输了7天7夜后,我还是不退烧,民 (该村的赤脚医生之一——笔者注)说,你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吧。我们就赶着毛驴车去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完后,建议住院治疗。我说,我不住,我家没条件住院。医生说,那你就输液时加点量。当时实行合作医疗,给报销了一部分医药费。即使这样,我还是住不起医院。后来就接着在家输液,一共输了一个月。赤脚医生就一直轮流在我家守着。有一天夜里,他们都困了,瓶里的液输完了,只剩下输液线里的一点了,我婆婆就跟有什么事似的,一激灵就醒了,她到我屋里一看,药输完了,赶紧把医生叫醒,幸亏他们在,要不就太危险了。
我从小命不好,娘家没老人了,就只有一个姐姐,所以后来我姐姐说,等民家的大儿子娶媳妇我们也给个被面 (那时结婚流行送被面,被面质量的好坏能反映出送礼物者与主人关系的远近),你们是你们的,我们也要出一份,算是娘家人的心意。另一个赤脚医生家儿子结婚,我姐姐也送了,就是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吧。后来民的二儿子找工作,我的外甥也帮忙了。①笔者与深泽县原城关公社西赵庄大队社员郭氏访谈记录,2007年7月8日。
这里,医生和病人的交往已经远远超出了医患关系的范畴,形成复杂深厚的人情网络。在这网络中,“从己向外推以构成的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每根绳子被一种道德要素维持着”②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3页。。而毛泽东时代赤脚医生接受的思想教育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等等,更加强化了乡土社会“维系着私人的道德”。这种力量的强大,甚至在“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派系斗争中,超越了政治意识形态的藩篱。政治运动是一阵风,无论刮多久,都会过去,大家还是“百年不散的老乡亲”。曾经是本大队红卫兵组织者的赤脚医生宋礼栓如是说:
那时县里、公社、村里都分两派,有保的,有反的,不同派别之间经常辩论,有时甚至会打起来,形成武斗。但如果有病人,谁叫也得赶紧去,如果不去,都是乡里乡亲的,就觉得对不住人家。由于观点不一致,有人就说:跟咱们不一致的,叫你来看病你就不去,不管他们的事。但是,我就认为,应该什么事说什么事,就算是观点不一致,人家要是孩子发烧,让我去打针,我也得去。我还是讲究人道主义的。我们一开始培训就学毛主席指示,要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与政治观点不能混同起来。③笔者与深泽县原城关公社北中山大队赤脚医生宋礼栓访谈记录,2007年7月12日。
当然,这种道德力量也并非完美无缺。中国农村是“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是由无数私人关系搭成的网络”④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第9、36页。。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它会因“所施的对象和‘自己’的关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缩”⑤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第36页。。故而“优亲厚友”、“看人开药”以及裙带关系难以避免。不过,乡土社会同时又是一个“面对面的社群”,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社会”,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为了避免让人家戳脊梁骨,这种“伸缩”是有限度的。故“相对较为优厚的报酬、较为严密的监控机制和乡土亲情网络共同编织出了一幅赤脚医生成长的图景”⑥杨念群:《再造“病人”》,第404页。。
(二)患者:“赤脚医生就是好”1.“少花钱,病能好”——成本低
为解决农民看不起病的问题,在贯彻“预防为主”方针的同时,政府还大力提倡“三土四自”(土医、土药、土方、自采自种、自制、自用),降低医疗费用,做到“少花钱治大病,不花钱也治病”,而赤脚医生正是“三土四自”措施的落实者。在笔者对赤脚医生的访谈中,几乎每一个赤脚医生都谈到当年种植和加工药材的情景,并对自己种过的药材品种如数家珍。而一些土单验方也的确具有神奇的效果。
那时候时兴“三土四自”,提倡少花钱治大病,不花钱也治病。各卫生室也是提倡用土方、验方。当时也报道过一些被医院判死刑的病后来被土医草药治好了。那都是真的,都有典型病例。宣传是从中央到省再到地区,省里逐级开会搜集民间的偏方验方,包括历代老中医的祖传秘方,将它们整理、编印好后逐级下发。那时经常发一些小册子,确实其中很多都有效。我确实知道的,杜家庄一个人用偏方治疗妇科病,尤其是产褥热、产后中暑很有效。我们一起看过,西医用抗生素治疗上述病症,几天退不了烧,而用他那个只有九味药的小方,三服药就能治好病。我们邻县还有一个偏方,治疗蜂窝组织炎,还有脓肿,疖子等,西医输液打针都解决不了问题,病人一贴他的膏药病就好了。你不服气都不行。
还有黄疸性肝炎,用瓜蒂散治疗,基本不花钱,就是用苦瓜蒂,加上宫丁香和木丁香。宫丁香就是人们煮肉用的作料,木丁香就是家雀拉的粪里白色的部分,直立着的最好。就这么三种药能值几个钱?把三味药一起研成面,用一根小竹管吹到病人的鼻孔里。十几分钟后,病人的口鼻就开始流出粘腻的黄色液体,一直流十来个小时,一次就好了,也不用补充液体。如果西医用输液打针治疗这个病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当时我儿子的病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虽然说不出这些祖传秘方的道理,但它们确实有效。①笔者与深泽县原西河公社河庄大队赤脚医生曹永谦访谈记录 (2007年7月24日)。
访谈中笔者见到了被访者的儿子,那个曾经被瓜蒂散治好黄疸性肝炎的小孩如今已经40来岁,现在深泽县西河乡医院当医生。笔者本人小时候也曾被邻居大妈用一根缝衣针就治好了已经绕腰部半周的带状疱疹 (当地称“缠腰蛇”)。有的赤脚医生甚至自制土电疗机为患者做理疗,使瘫痪患者恢复健康。笔者在做田野调查时,人们普遍反映“那时人们得大病的少,小伤小病几乎不怎么花钱”,能做到这一点,赤脚医生的确功不可没。
2.“有病不用到处跑”——方便
忆起赤脚医生随叫随到、方便快捷的服务也是备受称道的一个方面。这一点在1965年培训的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生身上已经充分体现。1966年春天,深泽县麻疹大流行,村民们第一次成为“六二六”的受益者。也正是这次疫病流行,使第一批接受培训的半农半医的人以“新医生”的身份和形象在村民心目中实现了由晚辈到医生甚至恩人的转变:
那年我们培训完正赶上麻疹肺炎大流行,又闹地震。当时没有麻疹疫苗,没法预防。麻疹肺炎合并症死亡率特别高,麻疹合并肺炎后,高烧,呼吸衰竭,很多小孩都死于合并症。我们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背着药箱子挨家转,该打针的时候不用叫,我们自动就去了。我们村那一代人现在都40多岁了,那时他们当中有的已经病得不行了,结果还是抢救过来了。到现在老人们还是经常会说,可别忘了你叔叔,或者可别忘了你大伯,那几年救了你们了。②笔者与深泽县原城关公社大王庄大队赤脚医生马路江访谈记录 (2007年6月21日)。
据西古罗大队赤脚医生信锡刚介绍,有一年夏天连降暴雨,水深及膝,有一位患者需要一天打针四次,他就蹚着雨水按时上门服务③笔者与深泽县原固罗公社西固罗大队赤脚医生信锡刚访谈记录 (2005年8月15日)。。由于当时自行车很少见,医生出诊、送病人住院都是依靠步行,疫情严重时有的赤脚医生四处奔波甚至双脚起泡,走路一瘸一拐。
从以上叙述我们可以看到,赤脚医生“视病人如亲人”的工作态度和低成本的医疗服务,在为农民提供基本医疗保障的同时,也得到广大农民的认可和尊重,形成了医患之间的良性互动。
我们在村里当赤脚医生的时候,人们可崇拜我们了。说实在的,那时一说谁谁在卫生室工作,就好像高人一等似的,人们都尊敬赤脚医生,到谁家都捧着敬着。④笔者与深泽县原西河公社大桥头大队赤脚医生孙敬敏访谈记录 (2007年8月5日)。
正因为受到村民们的敬重,赤脚医生才更珍惜自己的荣誉和威望,从学医到行医,始终背负着全村人的厚望。东关大队赤脚医生王振庄如是说:
我们培训的时候,是记着工分的,等于全村人供着你学习,你要是不好好学,说不过去。我们不能白学,就要好好为社员服务。那时候家里也比较支持我,什么事也不用我管,完全由家里人做。我呢,一心扑在工作上。在这方面也得到了社员们的好评,他们有了大病小病都找我。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嘴勤、腿勤、手勤。直到现在,谁家有病人,我就跑得快了。我今年66岁,现在方便了,只要通知我,电话一响,不管是半夜里还是什么时候,都起来接,问清是谁,怎么回事,就赶紧去了。①笔者与深泽县原城关公社东关大队赤脚医生王振庄访谈记录 (2007年5月12日)。
这些土生土长的赤脚医生,在毛泽东思想和工作队老师良好医疗作风的熏陶下,乡村内部乡土文化和外部影响在他们身上实现了良性结合。与当前看病难、看病贵、医患关系紧张的状况相比,赤脚医生便捷的医疗服务、低廉的防治费用、融洽的医患关系,尤其令人向往和怀念。
除了“本地人”的身份认同外,赤脚医生群体的社会认同产生有其更深层次的原因。
第一,其根本原因在于赤脚医生获取报酬的方式。集体化时期,农村医务人员的报酬和普通社员一样,实行工分制,他们有病看病,无病生产。这种方式看似简单、平常,甚至很不“正规”,但它却是最适合当时农村实际情况的有效途径。它不但不会增加社队的经济负担和医疗服务成本,而且更重要的是,正是这样的报酬方式,切断了医患之间的利益关系,赤脚医生根本没有开大方、卖贵药、过度医疗的动机和动力,促使医疗机构实现了由“营利”到“福利”的飞跃。在没有利益之争的前提下,中国乡土社会人际关系模式的作用才能充分彰显出来,其他方面的因素也才得以发挥作用。
第二,赤脚医生的个人经历与价值观念是其内在因素。集体化时期培训的赤脚医生,大都出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几乎每个人都耳闻目睹过因无钱看病或找不到医生而眼睁睁看着亲人病死的事例,因而非常珍惜学医的机会。为父老乡亲解除病痛,是他们真诚的愿望。
从当时赤脚医生的选拔标准,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群体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年轻、有知识、思想上进。“那时年轻、好强,也愿多搞点事业。”“我是一个比较好强的人”,“那时候年轻好胜”,是笔者访谈时经常听到的话语,相信这也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共同心声。年轻好胜和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使他们甘心为农村的医疗卫生事业无私奉献,作为直接受益者的患者及其家属没有理由不对他们心存感激。
第三,“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思想政治教育是其不可缺少的外部条件。当时绝大多数赤脚医生良好的医德医风,除受前文所述因素影响外,“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学毛泽东思想的作用也绝对不可小视。以下是一个普通赤脚医生的日记摘录 (括号内为笔者修正补充):
即使我们的工作得到了极其伟大的成绩,也没有任何值得骄傲自大的理由。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应当永远记住这个真理。
——毛泽东
今天,我读过了毛主席的这条最高指示,头脑 (中)浮现出很多的自己不付 (符)合主席 (要求)的事情和思想方法。
现在由于我们的卫生 (工作)开展起来了,一个月来基本是平板 (淡)而过的。但我总觉得自己事情少了,一个月来没问题是成绩了。因而在各个角落里浮出骄傲的情绪。对群众是离远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只给病人看病、探视几个病人,算是和群众打成一片呢?不算,一万个不算。这样群众就不支持我们,我们也无法去解决群众所出现的问题。下去走一走、看一看,参加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参 (加)轰轰烈烈的生产革命,在群众中吸收养分,在主席著作中找取灵魂,放下我们 (因字迹无法辨认空缺5个字),扛起革命的红旗前进。(69.3.31午)②摘自深泽县马里公社后马里大队赤脚医生李造圈日记。
这个笔记本记录了1968年3月27日至1970年3月1日间该赤脚医生学习毛泽东指示的内容及心得体会,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确是在以毛泽东思想为镜,比照自己的思想、行为,以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改进工作方法。在笔者对赤脚医生所做的大量访谈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等颇具时代特色的话语出现频率之高,以及“那时人们思想单纯,不像现在……”等流露出对毛泽东时代的怀念,说明毛泽东思想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内化为他们自己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正是这样的赤脚医生大量存在,合作医疗制度才能够在国家没有直接经济投入的情况下得以实行,农民的健康也才能够在物质极度贫乏的条件下得到保障。
第四,女赤脚医生群体的存在使妇女儿童的健康状况得到改善。与农村卫生工作的其他方面相比,妇幼保健因其工作的特殊性,始终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而大批女赤脚医生的出现,使这个问题得到了有效解决。当时妇幼保健工作的重点是推广新法接生和妇女病防治。虽然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拓荒性努力,至1955年,深泽县仍有80%的乡 (村)未建立妇幼卫生组织,新法接生率占10%左右①深泽县人民委员会: 《一九五六年妇幼卫生工作总结》(1957年1月15日),深泽县档案局藏,档案号2-1-128。。“十个八不活,眼泪流成河”的凄惨景况在农村仍然存在。为了推动妇幼保健工作,《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 (修正草案)》第29条对保护妇女儿童的健康作出专门规定:卫生部门应当为农村训练助产员,积极推广新法接生,保护产妇和婴儿,降低产妇的染病率和婴儿的死亡率②《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0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652页。。此后,妇幼保健工作有所发展,但是“大跃进”和困难时期的到来,使其受到影响,直到调整时期才又有所恢复。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妇幼保健站人员合并入县医院,至1974年恢复建制。此间妇幼工作缺乏专人管理,统计工作受到影响,因此我们无法清晰地了解当时妇幼卫生工作的详情。但是根据笔者在农村所做的访谈及调查发现,一方面由于1965年大规模培训半农半医时强调每个大队必须有女半农半医,而且培训内容包括新法接生,使新法接生的技术力量明显增强;另一方面,随着大队卫生室的普遍建立和合作医疗制度的实行,农村接生人员的报酬、管理等问题都相应解决,因此,新法接生工作反而得到普及。1976年,深泽县有“女赤脚医生149人,会接生114人,新法接生员16人,产包装备数153个,无接生员大队减少到2个,新法接生率提高为94%,新生儿破伤风发病10人,死亡9人,其中新法接生发病2人。产妇产褥热1人,发病率0.35‰”③深泽县革命委员会: 《关于加强妇幼保健工作的通知》(1977年1月31日),深泽县档案局藏,档案号2-2-357。。1979年,深泽县新法接生率达到100%,无新生儿破伤风和产褥热发生④石家庄地区妇幼站: 《新法接生季报表 (表二)》(1979年4月27日),石家庄市档案局藏,档案号49-1-364。。当年,河北省平均新法接生率为97.8%,新生儿破伤风为0.25‰,均已超过卫生部制定的新法接生普及标准 (新法接生率平均达到95%以上,新生儿破伤风降至1‰以下)⑤《河北省卫生局副局长此维廉通知在全省计划生育会议上关于妇幼保健工作的讲话》 (1980年3月),石家庄市档案局藏,档案号49-1-404。。
妇女病的防治也是妇幼保健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女赤脚医生除了配合妇幼保健站的普查普治工作外,在日常妇女病治疗方面的作用更是无可替代。
赤脚医生人数按大队人口比例配备,并强调必须有女赤脚医生。男女赤脚医生的区别是女赤脚医生主要面向当地妇女,比如妇女病的普查普治,妇女的常见病多发病基本上由女医生承担治疗,因为让男医生看病不方便,病人觉得害臊,不好意思裸露着让医生看,甚至连说都不愿意说,除非生孩子没办法。但总的来说,来看妇女病的人确实很少。如果不是特别重了,她们不会去看。到卫生室也是偷偷把女赤脚医生叫到一边小声说,所以我们那时就是两间屋子,有时把妇女叫到一间屋子里给她们讲治疗妇女病的重要性。有的地方没有女赤脚医生,接生都是男医生,毕竟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抹不开。还是女医生更受欢迎。⑥笔者与深泽县原西河公社合作医疗总站司药人员孙敬敏访谈记录 (2007年8月5日)。
以上多方面的因素使赤脚医生和合作医疗制度一起,赢得了民众的认可和支持,贫下中农赞曰:“合作医疗就是好,众人拾柴火焰高,赤脚医生好,走上门来送医药,何时有病何时到,又治病,又采药,少花钱,病能好,贫下中农养得起,革命生产双飞跃,社会主义好,全靠党领导。”①深泽县卫生局: 《1974年工作总结》 (1975年1月),深泽县档案局藏,档案号16-1-10。
新中国成立的60年间,国家的社会、政治、经济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赤脚医生群体也随着社会变迁经历了生命中的辉煌与平淡。回望这段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其命运起伏与国家政策以及农民的医疗状况息息相关。国家重视、支持——赤脚医生产生、发展——农村医疗卫生事业勃兴、农民健康得到保障。反之,农民医疗问题成为了“三农”问题的重中之重。因为对于普通农民而言,哪怕与县、乡医院距离再近,也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跨进医院的大门。农民有病光顾最多的地方,还是个体诊所,这里不但没有排队、挂号、此处交费彼处取药的烦琐,而且收费标准低于医院,一般碍于乡邻情面,诊所还免收注射费、针灸费、出诊费等。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医院封闭空间的陌生感和被动无助。不仅如此,乡村医生作为乡土亲情网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其诊所还是乡村社会重要的社交场所和信息交流传播中心。因此,乡村医生群体实际上起着联系国家医疗卫生政策与农民健康保障的桥梁作用。
那么,如何重新架起这座桥梁,切实解决农村当前面临的医疗困境呢?1965年落实“六二六指示”时参加农村卫生工作队曾到深泽县培训半农半医的遇俊清②笔者与河北省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院长遇俊清访谈记录 (2008年8月19日)。如是说:
国家还得研究一套办法,就是农村医生的待遇问题也得相应解决。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了,干得就起劲了。如果他们干了半天,还赶不上一个普通农民的收入,当然就不愿干了。作为一个个体来讲,一个普通老百姓也好,一个农村医生也好,他首先要养家糊口,维持家庭生活。只要生活水平不低于一般家庭,他就满足了。中国的老百姓特别容易满足。用过去的话说,如果生活水平还赶不上一般的贫下中农呢,他还怎么干?所以,主要是两方面,一个是业务上,一个是待遇上。比如可以这样规定,你工作多少年以后,可以给你什么样的待遇。也就是说,我在农村干了一辈子,老了以后,我可以得到什么样的保障。
中国现在仍然是农业大国,要想解决困扰农民的医疗问题,除实行新型合作医疗制度解决农民大病负担外,还必须加强最基层的乡村医生队伍的建设。只有他们的生活得到保障,并能获得制度化、系统化的思想政治教育和专业培训,使其具有良好的医德和较高的医疗技术,广大农民才能真正得到贴身、贴心的关怀。只有乡村医生监管、培训制度和新型合作医疗制度同时建设,双管齐下,困扰农民的诸如高收费、医疗事故、因贫致病、因病返贫等状况才能得到有效解决。2009年4月6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正式出台,摈弃了此前改革过度市场化的做法,承诺强化政府在基本医疗卫生制度中的责任,不断增加投入,以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其中,乡村医生作为农民的“健康守门人”而受到重视,成为“医疗人才建设”的目标之一,将获得进入大医院接受培训的机会。同时,卫生部已经起草了文件,拟增加乡村医生的补贴。虽然这些措施是否可以顺利落实,能落实到什么程度,还是个未知数,但是,国家医疗政策“去市场化”改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相信不久的将来,适合民众需求的基本医疗保障会如春回的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