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爱军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上海 200433)
劳动主题与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思想*
——兼论哈贝马斯和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批判
唐爱军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上海 200433)
本文从现代性自我确证问题入手,阐释了黑格尔理性主义现代性理论的困境;指出了马克思将“劳动”确定为现代性自我理解和自我批判的规范性概念,实践哲学是现代性理论的哲学基础;论述了哈贝马斯和海德格尔对劳动现代性理论的批判;最后,指出我们应该从存在论根基处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在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的视域中分析劳动现代性理论。
劳动;现代性;马克思;哈贝马斯;海德格尔
卡尔·洛维特在其名著《韦伯和马克思》一书中,分析了马克思和韦伯考察现代性的两条路径:前者是“人的自我异化”的视角,后者是“合理化”视角。与韦伯将现代性自我理解基于合理化或理性主义基本概念系统之中不同,我们认为,马克思以“劳动”为核心,切入到现代性批判之中,开创了立足于劳动辩证法之上的现代性批判理论。
哈贝马斯指出,黑格尔是将现代性把握为哲学问题的第一个哲学家。从思维的角度把握现代,乃成为一种“哲学要求”。黑格尔发现,主体性乃是现代性的基本原则,它是现代性的自我确证与自我批判的规范基础。自由和反思是主体性原则的两个基本点。哈贝马斯指出了主体性包括四种内涵:个人主义、批判的权利、行动自由和唯心主义哲学本身。[1]现代性之“历史事件”主要是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主体性原则被贯彻于诸多文化价值领域:自然科学揭开了自然的面纱又解放了认知主体;现代道德以肯定个体的主体自由为前提;在艺术领域中,富有表现力的自我实现成了作为生活方式出现的艺术原则。在现代社会中,科学、道德和艺术不断分化,并构成了不同的活动领域,各种探讨自身所独有的问题即真实性问题、正义问题和趣味问题。[2]正如韦伯所说的,西方社会各领域走上了“合理化”即理性主义的轨道。总而言之,“在现代,宗教生活、国家和社会、以及科学、道德和艺术等都体现了主体性原则”。[3]现代性原则在哲学上的表现即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就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中的抽象主体性和康德哲学中的绝对的自我意识。
黑格尔将现代性放置在西方理性概念系统之中并从中获得现代性自我理解,阐述了现代性与合理性之间的紧密关系,进而将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标示为新时代的基本原则和规范基础。然而,主体性原则同样也是一种片面性原则,启蒙理性自身是分裂的、自我矛盾的。康德第一个意识到理性内部的分化,并对理性自身进行了批判与反思。但他并没有意识到理性内部之分化意味着现代世界诸多文化价值领域的分离,意味着现代性的分裂。黑格尔洞见到这一点。他深刻地察觉到主体性或理性原则能够塑造出自由的主体并进行反思,削弱迄今为止宗教所发挥的绝对的一体化力量,但它并不能利用理性来复兴宗教的一体化力量。[4]韦伯通过宗教社会学研究,也指出现代性之展开,就是宗教的和形而上学的世界之解神秘化即“祛魅”的过程,宗教在社会生活和政治安排中的合法性日益式微,合理性日益取得了社会的统治,它必然导致了信仰与知识的分离,生活系统的分裂,宗教整合性之丧失。宗教的衰退导致了信仰与知识的分离,而这一点是启蒙自身所无法克服的。另外,主体性原则之片面性,不仅导致了理性内部的分化,还使整个生活系统即现代世界都陷于分裂状态。现代性的危机或分裂,在黑格尔那里,表现为知识与信仰的对立、启蒙理性与实证性宗教的对立。此种对立源自康德式的反思哲学,它错误地把知性或反思放在了理性的位置上,并进而将有限上升为绝对。[5]一旦启蒙矛盾的产生根源于二元论意义上的知性,那么现代性矛盾的解决,在黑格尔那里,合乎逻辑地体现为采取“一种超越绝对知性的理性”:“一种超越绝对知性的理性能够采取强制的手段把理性在话语过程中必然要出现的矛盾统一起来。”[6]面对现代性危机或分裂,黑格尔没有选择浪漫主义批判之路,放弃了艺术作为面向未来的和解力量的审美乌托邦观点,因为“黑格尔立刻意识到,浪漫艺术与当时的时代精神是契合的:浪漫派的主观主义体现了现代性精神。”[7]艺术遁入现代性主观主义之中,无法开展出实质性的现代性自我批判。黑格尔仍然根据一种启蒙自身内部的辩证法去阐释现代的批判,在启蒙理性内部寻求一种“和解力量”。这一核心思想,在哈贝马斯看来,就是“在主体哲学范围内克服主体性”。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既是导致现代性分裂的原因,同时它又是将之重新统一起来的“一体化力量”。为了克服反思带来的分裂,消除主体性原则导致的实证性,黑格尔从先验角度把理性理解为一种一体化力量,即上升为“绝对”。“绝对”作为一体化力量,既是现代性自我确证即主体性原则的规范自身,又能克服理性内部的分化,将之统一起来。无论是启蒙所展现的纯粹知识理性,还是它所否定的信仰都不过是精神发展的不同环节,两者不应该绝对对立起来,它们可以在精神发展过程中得到统一,进而实现两者的和解。哈贝马斯阐述道:“黑格尔这样做,其目的是要把哲学作为一种一体化的力量,克服由于反思本身所带来的一切实证性——进而克服现代的分裂现象。”[8]
黑格尔把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作为现代性规范基础,这一做法是否成功了呢?哈贝马斯的回答是否定的。哈贝马斯批判的要害在于:作为和解力量的理性,不可能从主体性中推导出来。黑格尔用主体哲学的手段来克服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无非是将此种理性绝对化,寻求一种具有绝对主宰权力的“理性”。尼采指出,这种理性不是别的,就是权力,是十分隐蔽的权力意志。主体性原则体现了一种统治原则,而非一种和解品质;作为一体化的理性,充满了暴力。主体性成为一种绝对者,主体性统治秩序把意识和解放的手段转换成对象化和控制的工具。在面对进步与异化共存的现代性危机,黑格尔的解决方法无非将知性合理性“提升”为理性,希求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自身蕴含着克服分裂,解放奴役的和解力量。20世纪的现代性批判,特别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沿着黑格尔相反的路径(韦伯的路径)重新把理性还原为知性,把合理性还原为工具合理性,认为理性不过是绝对的工具合理性,是非人化的控制力量(而非和解力量)。这一“还原”将黑格尔理性的“虚假和解”揭示出来,也宣告了把主体性原则领会为现代性规范基础的做法的破产。20世纪现代性发展形成的合理性统治(“铁笼”)和国家官僚权力系统,是对黑格尔“和解理性”或“伦理总体性”的讽刺。对此,哈贝马斯犀利地透视出黑格尔在现代性问题上的困境:“黑格尔的哲学满足了现代性的自我证明的要求,但付出的代价是贬低了哲学的现实意义,弱化了哲学的批判意义。”[9]
尽管黑格尔开创了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但是他立足于主体哲学内部解决主体性原则,导致了现代性理论陷入到无法避免的困境中。那么,以“劳动”为核心创制了实践哲学的马克思,在现代性理论上,其命运又是怎样的呢?在哈贝马斯看来,黑格尔的厄运同样降临在马克思的身上。
洛维特认为,马克思和基尔克果一开始就通过对“现实”概念的批判,颠倒了黑格尔的理性与现实的和解。卢格、费尔巴哈、马克思等青年黑格尔派都是根据现实实存的概念来确定自己的黑格尔批判。在马克思那里,社会的实存显示给作为社会实践的感性活动即劳动。[10]正是通过“劳动”展开的对黑格尔的批判,才奠定了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理论的基本阐释路径。其核心之点在于:强调存在之于合理现实性的重要意义,即海德格尔所说的给予存在先于意识的优先地位。同时,马克思为“存在”重构了历史维度,并嵌入到感性之中。由此,其积极成果在于:把面向未来的现在从全知全能的理性的控制之下解脱出来(哈贝马斯语)。“劳动”的初始批判目标就是以主体性原则为基础的理性。如此这般的理性,“只是揭示和破坏了一切压迫、剥削、屈尊和异化的表面形式,目的是要在同一个地方建立起无懈可击的合理性统治。”[11]
劳动之于自我意识或理性的优先性,在现代性自我确证问题上就是劳动原则构成了现代性的规范基础。哈贝马斯指出:“在实践哲学看来,构成现代性原则的不是自我意识,而是劳动。”[12]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其直接理论后果就是生产概念取代了反思概念、劳动概念取代了自我意识概念。尽管马克思在存在论上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颠倒,由此现代性原则的表述改变了,但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同样摒弃了“主观思想”的浪漫主义批判;而是借助于黑格尔的方式即在启蒙辩证法的基本框架中进行现代性规范基础的重构。“劳动”既是现代社会成就和矛盾的始源力量,同样它也是解决现代性自我分裂、自我矛盾的力量源泉。要言之,正如哈贝马斯论述的,黑格尔之理性有着和解力量,而马克思的劳动有着解放内涵。前者的基础是认知主体的反思,后者的基础是生产主体的实践。哈贝马斯这一判断,隐在的理论指认在于:实践哲学源于现代哲学模式即主体哲学范式。实践哲学强调的不过是行为主体与可以操纵的客体世界之间的关系,和认知主体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具有同构性。另外,劳动原则确保了现代性与合理性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劳动所展现的仍是建立在主体和被控制的对象世界关系之中的工具合理性。“实践哲学依然是主体哲学的一个变种,它虽然没有把理性安置于认知主体的反思当中,但把理性安置在了行为主体的目的的合理性当中。在行为者和可以感知、可以掌控的对象世界的关系中,只能出现一种认知-工具合理性。理性的一体化力量,即现在所说的解放实践,是不可能进入这种目的合理性的。”[13]正像具有权力意志的理性不可能引申出和解力量,同样与工具合理性相契合的生产劳动也不具有解放内涵。在马克思那里,生产力及科学技术天然具有解放人类的潜能,而在诸如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那里,生产力及科学技术已然成为统治的工具,成为新的社会控制形式即“意识形态”。在《论过时的生产范式》一文中,哈贝马斯说道:“解放视角不是源于生产范式,而是源于交往行为范式。”[14]他言之,马克思的错误就在于试图从“劳动”内部追求现代性治疗力量;而在他看来,生产范式之劳动引申出来的只能是工具-功利主义理性及其统治,而非解放力量。哈贝马斯指出:“分裂的伦理总体性被认为是异化劳动,如果异化劳动应当从自身内部开克服其异化,那么,解放的实践也就必须从劳动自身当中产生出来。在这里,马克思和黑格尔一样陷入了基本概念的困境。”[15]此困境就是:从主体性原则出发克服主体性,或试图在主体哲学内部击破主体性。
哈贝马斯之所以认为劳动不能作为现代性的规范基础,除了上文所述的原因(即生产范式之劳动与合理性统治的合谋关系;实践哲学是主体哲学的变种,它同样陷入到黑格尔式的困境中),还在于: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存在着混乱和错误。
第一,劳动概念混乱、含混不清。哈贝马斯分析道,马克思把劳动把握为现代性原则,并且仅仅是在技术和目的理性意义上理解劳动的,也就是经济运行或生产力系统中的“劳动”。该领域遵循的就是技术理性和功利原则,因此不存在“异化”。因为异化是在价值理性和价值规范意义上谈及的,即在道德和艺术创造活动领域被理解的。哈贝马斯认为,它的原型就是浪漫主义所美化的中世纪的手工劳动。所以,不能用另一个系统的基本原则和价值规范来衡量经济系统中的“劳动”,并批判为“异化”。因此,他认为,马克思在分析经济系统的劳动即现代工业劳动的时候,将价值因素偷运到劳动概念中。因而,混乱在于:一方面,马克思把劳动当作现代性原则的时候,强调的是劳动的技术层面和目的合理性层面。另一方面,分析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时候,又把价值理性即规范内容纳入到劳动概念中。当马克思把异化概念用到技术和目的理性意义上的劳动上的时候,就容易出现混乱。
第二,把死劳动和活劳动抽象地对立起来。死劳动指的就是进行相互交换的劳动,是经济系统中的劳动,即资本主义经济系统或资本运作系统中的劳动。活劳动是人们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是日常生活领域中的劳动即生活世界之劳动。异化劳动之所以发生,或现代性危机的根源在于: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过程转化为资本的自我增殖的系统运行过程。现代性出路就在于后者回归到前者,即系统回归到生活世界。在马克思看来,一切不能被纳入到人的生活世界的系统因素都是无意义和无价值的。然而,在哈贝马斯看来,马克思忽视了资本主义经济系统的功能。用人的活劳动和死劳动对立意义上的异化劳动概论分析资本主义矛盾,实际上否定了经济系统中的劳动的工具理性的意义。而对于现代性自我理解而言,只有劳动原则才保持了其与理性的联系。一方面,现代性原则在于劳动,在于经济系统中的技术功利的劳动,它确保了工具合理性或目的理性。正如马克思指出,工具理性(以及相应的生产力和科学技术)是现代性的主要成就。另一方面,强调回归到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即生活世界中的劳动,这就否定了经济系统中的劳动,以及相应的工具合理性的意义。无论哈贝马斯的批评正确与否,但有个前提性东西,我们是需要明晰的,即:他是在康德-韦伯的二元论的“划界”基础上,分析马克思的劳动现代性理论的。此一前提的澄清,有助于我们在回应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批判过程保持正确的阐释定向。
与哈贝马斯一样,海德格尔也对马克思的“劳动”(实践、生产)概念提出了批评,并且指出了马克思哲学无法成为现代性的批判基础。海德格尔是从两个方面来论述这一点的:马克思哲学与现代形而上学集大成者即黑格尔哲学的关系问题;马克思哲学与现代性基本建制的内在勾连问题。黑格尔哲学不是现代形而上学之一种,而是现代形而上学之一切,是现代性的哲学完成。只要马克思哲学依然从属于黑格尔哲学,合乎逻辑的后果就是马克思哲学仍然囿于现代性的晦暗之中,而无法创生出具有本质深度的批判意味来。在海德格尔看来,尽管马克思以他的方式颠倒了黑格尔的观念论,然而此一颠倒,就其实质而言,是非本质性的颠倒,就像尼采对整个形而上学所做的颠倒或反动一般。马克思反抗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即劳动(实践、生产)不过是黑格尔“存在”之变形,它不是与后者相抵牾,而是直接源自于后者。“对于马克思来说,存在就是生产过程。这个想法是马克思从形而上学那里,从黑格尔的把生命解释为过程那里接受来的。生产之实践性概念只能立足在一种源于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上。”[16]正如改变世界与解释世界绝非全然对立,而是以后者开辟的意义区域为基本前提,马克思之“实践”同样从属于理论、精神及其活动原则。正是由于马克思的“生产之实践性概念”被置放在一种源于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上,即被限制在“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狭隘联系”中,那么马克思哲学势必复归于黑格尔哲学。海德格尔说道:“实践是通过什么被规定的呢?通过某种理论,这种理论将生产的概念塑造为对人的(通过他自身的)生产。因此马克思具有一个关于人的理论想法,一个相当确切的想法,这个想法作为基础包含在黑格尔哲学之中。”[17]为什么海德格尔说,人以及关于人之生产的理论先行地归属于黑格尔哲学,或者说,马克思的核心概念即劳动已然包含在黑格尔哲学之中呢?海德格尔下面的一句话给我们以重要的提示:“劳动的新时代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已预先被思为无条件的制造之自己安排自己的过程,这就是通过作为主观性来体会的人把现实的东西对象化的过程。”[18]
海德格尔指出,“当今之思想”就是对作为对象的存在者进行控制和统治的现代意识形态。现代主体哲学之统治被海氏称之为诸强制,并且用“支架”一词规定诸强制的共同之处。支架是形而上学之天命,“在这一天命中,人已经从对象性的时代进入了可订造性的时代”。现代个人处在诸强制之中,存在于技术的座架之中,这就是个体在技术时代中的境遇,这就是现代人的存在之天命。进步强制通过规定了整个大地的现实而统治着当今,并且它引起了生产强制,后者又与一种对不断更新的需求的强制联系在一起。[19]生产和需求之强制是规定着现代世界的统治力量。或者说,“人的自身生产带来了自身毁灭的危险”。“马克思主义把生产设想为:社会之社会性生产——社会生产其自身——与作为社会存在体的自身生产。既然马克思主义这么想,它就是当今之思想,在当今进行统治的就是人的自身生产与社会的自身生产。”[20]生产逻辑是一种统治和控制规定,生产之理论从属于主体哲学,是一种诸强制的理论表达。因此,海德格尔说,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
海德格尔的意图是明显的:劳动(实践、生产)源自(黑格尔的)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并且是一种体现主体性原则的暴力和统治逻辑;马克思哲学从属于现代形而上学基本建制,是诸强制的理论表达。正是如此,马克思实践哲学不可能成为现代性批判的哲学基础,反而是“当今之思想”即现代性意识形态;劳动概念显示出来的乃是现代社会之进步强制,是生产逻辑之主体性暴力。
无论哈贝马斯反对劳动解放论,还是海德格尔对通过生产逻辑来摆脱诸强制造成的困境做法的怀疑,意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劳动无法成为现代性自我理解和自我批判的规范性概念;马克思实践哲学不能成为现代性批判基础。
海德格尔和哈贝马斯等西方学者之所以拒绝承认马克思实践哲学能够构建为现代性批判的规范基础,一个关键性的缘由在于他们没能在存在论根基处审视马克思的“劳动”(实践)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在存在论缺失之语境中做了近代化的理解,由此导致的后果是:错估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性质,将之归并到现代形而上学(现代哲学,或称近代哲学,modern)谱系中。
尽管大部分西方学者意识到马克思放弃了“黑格尔的概念立场”(伽达默尔语),但他们只是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给予了阐释,而没有在存在论根基处对之进行本质性的澄明。无论是海德格尔指出的马克思和尼采以某种方式吊诡地复归于黑格尔哲学,还是哈贝马斯认为的马克思哲学只是黑格尔哲学之变种,两者的核心的理论错误在于将马克思“劳动”概念等同于黑格尔的“劳动”(理性、存在),或者说是在黑格尔主义阐释传统中谈及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前者认为“生产之实践性概念”源自黑格尔存在概念;后者指出实践是合理性的另一种表达。黑格尔和马克思“劳动”概念之异同,不在于字词表面之争论,而在于我们究竟是在(现代)形而上学之内,还是在形而上学之外来关涉“劳动”之内涵的。黑格尔显然是在现代形而上学之内来讨论“劳动”的。不可否认,黑格尔最早意识到劳动成为时代主题。在耶拿演讲、《精神现象学》以及《法哲学原理》等著作中,他多次以劳动为讨论的主题,对之做出了许多重要的理论阐释。海德格尔所谓的“劳动的新时代的形而上学本质”也的确是由黑格尔初始揭示出来的。然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黑格尔哲学展开本质性批判之际,深刻揭露出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只是抽象的精神劳动。马克思之“劳动”(感性的对象性活动)一开始就与黑格尔之“劳动”(纯粹活动)处于对立之中,并使实践哲学从黑格尔哲学中脱离出来。遗憾的是,很多西方学者并没有看到这一点。比如,海德格尔还是把马克思的“劳动”仅仅理解为精神劳动,理解为黑格尔之“存在”。海氏说道:“马克思仍然保持在黑格尔的形而上学里;因为,就每种生产的真正生产性是思想而言,现实性的生存总是作为辩证法,也就是作为思想的劳动过程而存在……”[21]
黑格尔“劳动”概念之积极意义就在于它表达了一种活动原则或历史原则,其基本限度在于它只是切中了“思维的逻辑的生产史”。通达历史性辩证法的“劳动”,在黑格尔那里,只能是“纯粹的活动”。在启蒙辩证法框架中所展开的现代性批判,也不过是纯粹活动向外设定异己对象及其扬弃对象而已。正是由于黑格尔是在现代(近代)形而上学范围内谈论“劳动”,由之展开的现代主体性规定也就不得不先行地禁锢在“我思”或“意识”晦暗中,即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中。
现代形而上学基本建制是“意识的内在性”。黑格尔就是在其基本建制中把握现代性自我确证及其批判基础的。现代主体性原则之理解也是立足于意识的存在特性而实际开展的。因为意识的存在特性,是通过主体性而被规制的。在现代形而上学境域中,意识的存在特性(内在性)就是主体性,它们是一回事。黑格尔现代性困境,在其存在论上,就是根源于意识哲学之困境,在于意识主体保持在内在性之中并由之“出来”所构成的自相矛盾。总而言之,现代性基本建制即意识内在性的贯穿或持存,构成现代性批判能否开辟出实质性道路的存在论前提。
公允地说,马克思完成了此一任务。马克思显然是从与“我思”截然不同的出发点开启现代性批判的,并为之规定了方向。“劳动”(即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实际上就是内在性之“出离”,是对现代性基本建制的突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段话集中说明了这一点:“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是,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须是对象性的活动。……因此,并不是它在设定这一行动中从自己的‘纯粹活动’转而创造对象,而是它的对象性的产物仅仅证实了它的对象性活动,证实了它的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22]黑格尔把“主体性”置放在“我思”的基本阐释路向上,马克思则是在“对象性活动”的生存论境域中审度主体性。前者之主体性,乃是“纯粹活动”之外化,是精神主体之设定。后者之主体性,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马克思在“主体性之立足点的哲学”(海德格尔语)之外来论及主体性的。马克思突破了现代主体哲学的汪洋大海,通过“劳动”所通达的“主体性”(即“对象性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决不是海德格尔和哈贝马斯所说的生产诸强制的理论表达,主体性暴力之展露;而毋宁说是现代性诊断的“病理学”,是现代性批判的规范基础和价值旨归。因为它突破现代性的桎梏,又以一种“反思现代性”的态度在现实历史展开的过程中寻求现代性的出路,为人类解放做出了庄严承诺。这便是共产主义。海德格尔曾告诫我们,共产主义决不是政治党派之修辞。的确如此,现代性视域中的“共产主义”只有在存在论根基处方能得到本质性的阐明,它达及的乃是“人的自然的本质”和“自然的人的本质”,是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统一。
我们的核心观点是:劳动是现代性自我理解和自我批判的规范性概念,马克思实践哲学是现代性批判的哲学基础。对之,我们所要做的工作是:将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与黑格尔之存在(纯粹活动、理性)概念区别开来,在生存论路向上阐释马克思劳动的“内容实质”;从现代性基本建制的角度出发,分析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性质。马克思哲学瓦解了现代性的基本建制,它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现代主体哲学,马克思在存在论根基处发动了哲学革命,颠覆了现代形而上学(现代性意识形态、现代性之观念形式)。由此,在现代性规范问题上,它不是从我思的基本定向中把握主体性,进而透视主体性内部之分裂并寻求根治,而是在“劳动”所开启的感性生存论境域中辨析主体性,并揭示为“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从而把握现代性的自我理解和自我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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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向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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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1071(2011)02-0026-06
2011-01-27
唐爱军(1984-),男,江苏东台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生,上海师范大学知识与价值科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马克思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