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痛苦的伦理省思

2011-02-09 05:01闫顺利
关键词:痛苦意义生命

闫顺利

(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关于痛苦的伦理省思

闫顺利

(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痛苦是人最经常遭受的重要情感,人对痛苦有着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和承载方式:有的人因为痛苦而逃避,“由于拒不接受疼痛,结果使得疼痛存在”;有的人却努力从痛苦中发现人生真相,痛苦本身并无意义,但因为存在痛苦,人生才有意义。痛苦既然注定为人的在世方式,那么重要地在于面向痛苦本身的策略和行动,在一个人们已习惯于生活在处处受某种舒适支配的世界里更加需要一份冷峻的痛苦意识。

痛苦;伦理;幸福;生命价值

二、痛苦的遗忘

叔本华意志哲学至少表达了片面的真理,从某种视角看人类的历史是充满纷争和痛苦的历史,人的世界绝非没有痛苦的世界。相反,苦难渗入了生活。正因为如此,“趋乐避苦”成了生命原理,问题不在于有无痛苦而在于通过痛苦澄明人生真相。伏尔泰说:“相信世界是乐园,那里只应有快乐,则是奢侈享乐者的空想。”现代社会制造了丰沛的物质财富和应有尽有的享乐方式,造就了一种“幸福思维方式”,把幸福当作奢侈品而饕餮使生活失去应有深度。马尔库塞认为,“幸福意识拒绝联想”,“幸福意识,即相信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并且相信这个制度终会不负所望的信念,反映了一种新型的顺从主义,这种顺从主义是已转化为社会行为的技术合理化的一个方面”。[6](77)其本质是使人在幸福之中丧失对世界的批判力而成为单面人。孟子说:“富岁,子弟多赖。”“生活过于美满容易导致烦恼”,[1](104)生活越是安逸就越是会导致可怕的麻木。“我们已习惯于生活在一个处处受某种舒适支配的世界里。毫无疑问,这使我们变得异常脆弱,再也经受不了苦难了。当然人们养成了享受幸福的习惯后,苦难总使受苦显得更加深重和难以忍受。今天,我们之所以面对痛苦缺乏精神准备,是因为我们只想听到谈论幸福,因此,才会出现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而遭受痛苦的人则会产生出深深的孤独感。”[1](168)美国学者布热津斯基在其所著《大失控与大混乱》一书中,表达了对西方社会物质享受至上的纵欲无度的深深忧虑。他用“丰饶中的纵欲无度”这个概念来指称这样一种社会,即一个道德准则的中心地位日益下降而相应地追求物欲上自我满足之风日益炽烈的社会。丰饶中的纵欲无度设想中的社会能够近乎神奇地满足个人的渴望,它可以在高度个人化的基础上满足一切需求。既然可以满足所有欲望,所有一切欲望也就同样是好的,因而没有必要进行自我克制。“贪婪就是好。”[5](112−113)吃它个海阔天空,喝它个昏天黑地,玩它个心跳,乐它个过把瘾就死,这些正是上述幸福思维方式催生的现代性后果,人们从“我思故我在”转向“我消费故我在”。有的人在此观念支配下为了满足穷奢极欲的消费欲望不惜超越伦理底线,甚至僭越法律,他们以贫穷为痛苦和耻辱,以富裕为价值和炫耀,笑贫不笑娼成为时尚,没有金钱万万不能,拜金主义踏步而至,在幸福想象中纵欲无度如脱缰野马万劫不复。幸福主义隐喻的问题是:把痛苦排斥在生活之外幸福也就成了空乏之物。“怎样才是完美的人生? 一种是有痛苦有死亡,但是已经活了一回;另一种是不痛苦、不死亡,但是从来没有生活过。真实的人总是选择痛苦、死亡,但却在生活。”[1](168)

三、痛苦格义

痛苦有意义吗? 一种观点认为“痛苦没有意义”。如果痛苦是有意义的,那么为什么人们不愿遭受并极力避免痛苦呢? 一种观点认为痛苦本身没有意义,痛苦的意义是被赋予的。贝尔特朗·威尔热里极力反对把痛苦合理化,“必须遭受痛苦,历史才能进步”为暴君提供了口实,人们不是用被碾碎的生命打造幸福的生命,幸福也不能建构在不幸基础上,并非任何苦难都能得到补偿,也不是任何痛苦可以循环往复。“希望赋予痛苦和人生某种意义的做法,属于人类固有的软弱性。”[1](105)尼采在《道德世系》中说:“老实说,激起对痛苦作出反应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痛苦的无意义。为了驱除世间的痛苦,人们不得不虚构了众神……依靠一些同样虚构的故事。”但是,如果说痛苦无意义,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谈论痛苦。事实上痛苦比幸福更加肯定着人的真实存在,叔本华指出:“大多数形而上学体系所宣扬的痛苦、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观点,其荒谬在我看来实在是无以复加;其实,痛苦、不幸恰恰就是肯定的东西,是引起我们感觉之物。而所谓好的东西,亦即所有的幸福和满意,却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只是愿望的取消和痛苦的终止。”[3](382)这意味着痛苦比之所谓幸福更富有价值。马克思认为痛苦引起的问题不在于赋予它意义而消除它,而是废除产生痛苦尤其是仍然在继续制造痛苦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条件,通过建立真正的幸福终结痛苦。

苦乐具有辩证性: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苦乐相生相随,痛并快乐着,没有幸福的痛苦是不存在的,没有痛苦的幸福则肤庸空疏,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痛苦和快乐总是相互纠结。“人们越是竭力扑向幸福,痛苦的幽灵便越是顽强地存在。而痛苦的幽灵越是顽强地存在,人们就越扑向幸福。”[1](133)“从承受意义上讲,忍受痛苦的男人或女人是有意义的。”[1](124)痛苦本身没有意义,但人们如何对待痛苦却产生了意义,或者说痛苦之所以有价值在于人们对苦难的自觉意识及其锐意进取;痛苦的真正价值就在于痛苦激发了某种价值,从痛苦中反省并借助痛苦发现生命的价值和有价值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幸福是一种秩序而痛苦导源于无序。然而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认为过分有序会导致“消亡”:一个在对外部开放中不能自我更新的体系,无论多么井然有序,终究会走向死亡,“过于有序有害”。齐美尔认为,在一个复杂和分化的社会或群体里,社会冲突与合作同时存在,任何一个合作过程都同时伴随着与之相对的冲突过程,完全和谐的社会合作是不存在的,没有冲突的群体是没有生命力的群体,冲突又是社会的安全阀。与此同理,没有痛苦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遭受痛苦有助于我们体验快乐。

四、我痛故我在

“痛苦具有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故而不遭受痛苦是不可能的。”[1](5)既然如此,那么如何对待痛苦?

在对待痛苦问题上有一种形而上学的迷误,即把痛苦完全看成是本己的事情,强化痛苦不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人,痛苦无法替代正如死亡无法替代一样。但是“痛苦是一种人文现象”,所以不可简单地把它归结为机体受损的物理感受。“人生有痛苦,是因为人们生活在一个男男女女遭受苦难和死亡的世界里,由于面对他人的、期间贯穿着暴力和消亡的各种关系,人们会因生存本身而痛苦。”[1](3)痛苦是各种各样的,而且不止一幅面孔,痛苦具有强烈的社会性质,人们遭遇痛苦的因由以及方式和后果都与他者息息相关,因而以怎样的目的和方式经受痛苦就具有了深刻的伦理意蕴。“惟有道德生灵才会感觉痛苦。”“‘有痛苦’是一种实际存在的美德。”“如果是有道德的人,就能感觉到并尊重自己的生命,感觉到并尊重他人的生命,感觉到并尊重芸芸众生的生命。人只要活着就与自己的生命,与他人以及与生活紧紧连在一起,否则人便没有了生气。正是出于这个理由,当受到愚弄后看见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遭到践踏时,我们会觉得痛苦。”[1](202)爱因斯坦说:“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着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时常为发觉自己占用了同胞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7](35)斯宾诺莎认为生命的意义是根据于生命本身并使生命保持其存在的内在必要性,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由于有生命的主体与其他一些有生命主体对话时得到了理解,它恰巧使在主体生命中消失的主体依然活着。普罗米修斯被钉在高加索山上遭受痛苦,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遭受痛苦,马克思为人类解放的真谛遭受痛苦,他们对痛苦的承受已经超出了单纯个人体验而具有“类生命”意义,痛苦作为道德意识是一种对生命本真的自觉,因而面向痛苦不是萎缩与逃避,而是激发出无往不胜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斗争就是幸福”,把生命投入在为他人、为社会的福祉抗争中,忧他人之忧,乐他人之乐,这样的痛苦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不仅如此,痛苦相与生活参与了生活的重建:“各种事物的存在有其自身的原因,而痛苦是它们其中的一部分,人们和它一起参与构筑世界的正常秩序。”[1](27)它有助于人们找回迷失的自我。正如《路加福音》上说:“对于一个人来说,假如他自我毁灭或迷失了自己,就算赢得了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呢? ”它有助于通达人生真相。人的生存是一种意义结构,缺失痛苦奠基的幸福大厦极易崩塌,喻示着人的死亡。人生意义往往来自于对痛苦的深刻反思,痛定思痛使人明了什么才是幸福,痛苦使人洞察了幸福的真相,萨特说“死亡把生命变成命运”,我们说“痛苦把幸福变得真实”;它有助于提升人生境界。冯友兰曾把人生境界依次划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从低级层次境界到高级层次境界是一个自我反思、自我选择、自我规制的痛苦过程,痛苦的形而上学意义在于使人成其为人;它有助于抵达成功彼岸。如果教育是完全快乐的学习就不应该耗神费力,教育应该伴随痛苦,“教育的本意不就是让我们意识到暴戾、打击、眼泪和耳光中有可能学到其他东西吗? ”孟子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心,而后喻……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8](61)在这个意义上苦难是一所大学,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生活意味着难免遭受痛苦,因为生存必须不断地以艰苦的劳作获得生存资料和发展资料,苦难注定是人类永恒的感受。贝尔特朗·威尔热里说:受苦是一门艺术,面带着笑容,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受苦还是善于利用每一个机会的艺术,以便抓住出现的时机挤进生活圈。“必须学会和痛苦一起生活。”[1](104)

[1] 贝尔特朗·威尔热里. 论痛苦——追寻失去的意义[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 2003.

[2] 让·雅克·卢梭. 社会契约论[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0.

[3] 阿图尔·叔本华. 叔本华思想随笔[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4] 陈珺. 心灵简史——探寻人的奥秘与人生意义[M]. 北京: 线状书局, 2003.

[5] 孙利天. 现代苦难哲思录[M]. 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 1997.

[6] 赫伯特·马尔库塞. 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

[7] A·爱因斯坦. 走近爱因斯坦[M]. 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

[8] 晋立. 孟子妙语选[M]. 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2.

Abstract:Pain is a significant emotion which is frequently suffered by people. It has some different expressing and bearing ways. Some people don’t dare to face the facts because of the pain, “there is pain as the result of refusal to accept the pain”. Others try to find the truth of life from the pain. Pain itself has no significance, but life is meaningful because of the pain. Since pain decides people’s living way, it is important for people to decide which strategies and actions should be taken to face the pain. A painful awareness is needed in the world in which it is dominated by comforts and people accustomed to.

Key Words:pain; ethic; happy; life value

Ethical reflection on the pain

YAN Shunli

(The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Law, Yanshan University, Qinhuangdao 066004, China)

B82-054

A

1672-3104(2011)02−0048−04

一、痛苦是人的一种在世方式

2010−10−18

2008年度河北省哲学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当代文化多元化的困境及其出路》(200802023)

闫顺利(1962−),男,河北肃宁人,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过程哲学.

[编辑: 颜关明]

没有经过理性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没有痛苦体验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费尔南迪·阿尔基耶在《永恒的欲望》中说:“死亡和痛苦是大千世界的巧妙安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痛苦是人遭际事物的一种情感方式,也标示着主体与环境的对象性关系,它参与了生活的重构。人们应该保持一份对痛苦的敏感和意识,“当一个人再不会因任何事情而痛苦时,我们将对他的这种超脱感到害怕。”[1](24)因此,对待痛苦不是消极冷漠的超然麻醉,更重要的在于面向痛苦的反思和实践,以便激发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在乐观主义者看来追逐痛苦总是某种荒诞不经的事情,其实痛苦就在我们身边,正如卢梭所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2](8)绝大部分宗教特别是佛教认为众生皆苦。人生有四谛八苦,生老病死无不贯穿着痛苦,苦难为人生难以摆脱的宿命。痛苦的根源在于人永无休止的欲望,欲望之流所到之处激起痛苦的浪花。“世界之所以是世界,是因为它成了主体的世界”。[1](193)“由于人有了思维,忧虑、恐惧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现了”。[3](385)像弗洛伊德所揭示的本我那样,欲望天性存在着不可遏制的冲动。叔本华认为,意欲作为生命力是世界的本质:一是维持自己的生命,二是延长自己的生命。生命意欲的本体即是痛苦,它构成一切事物内在的、真正的核心,是自在之物,自然界中的物质都是意欲的载体,丰富多样的现象世界是意欲在各个级别客体化的结果。人类欲望得陇望蜀而无法餍足,欲望不得实现滋生痛苦,满足了一个欲望紧接着就会产生新的欲望,如此衍生不息,永无尽期,“人生是一种迷误”,“生物愈高等,意志现象愈完全,智力愈发达,烦恼痛苦也就愈显著。如此,欲望、烦恼循序接踵而来,人生没有任何真正价值,只是由 ‘需求’和‘迷幻’所支使的活动。这种活动一旦停止,生存的绝对荒芜和空虚便表现出来。”[4](8)意欲作为生命本体不顾一切的客体化便决定了人生与痛苦和灾难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命运似乎已经为人准备好了疾病、贫困、迫害、残废、失明、疯狂,抑或死亡,匮乏、操劳、忧心构成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人因雄心、荣誉感、耻辱感而痛苦,人由于无聊与匮乏而痛苦,人由于生老病死而痛苦。事无永驻,曾经存在的已经过去,不曾到来的除了死是确定的其他则难以确定。我们生存的立足点除了不断消失的现时以外别无其他,生活即是一再重复着匮乏和没完没了的困苦。“意欲是琴弦,对意欲的抑制或阻碍则是琴弦的颤动,认知是琴弦的共鸣板,痛苦则为声音。”[3](390)在基督教看来人因为智慧而带有原罪,“我们就像是放荡的父亲生下的孽种:来到这一世界上的时候已是背负着罪债;正是因为我们必须不断偿还这一欠债,我们的存在才变得凄惨,死亡也才成为我们的结局”。[3](397−398)分娩的阵痛,劳作的艰辛,死后复归尘土的恐惧和悲哀,一代一代,难有尽期。萨特说“人生来就带着烦恼”,痛苦是人与生俱来无法逃避的,厌烦、绝望、忧虑、畏惧、孤独等构成存在主义的焦虑。“痛苦和灾难是人类要始终与之相对的生存论状态,生存即匮乏,匮乏即痛苦,无论是物质的和精神的需求,还是超越死亡的希望,都是永远不能最终满足的,人类生活在渴望和期待之中,至于自然、社会、技术等不确定的风险也随时可能降临”,“苦难对于人类生活来说具有本原的本体论意义”。[5](14)痛苦是人的一种在世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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