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艳霞
法国华裔画家朱德群先生(1920~)的抽象画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他也因此于1997年12月17日被选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朱先生是两个世纪以来首位入选该院的华裔终身院士,他的成功绝非偶然。朱德群的抽象画与抽象表现主义大师康定斯基(Wassily Wasilyevich Kandinsky,1866~1944)、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1872~1944)、马列维奇(Kasimier Severinovich M a l e v i c h,1878~1935)、波洛克(J a c k s o n Pollock,1912~1956)等人的作品不同。旅居法国、受野兽派影响很大的康定斯基,其作品多用明晰的几何图形重叠或错落有致的分布来表现宇宙的规律;受立体派影响的蒙德里安则爱用纯正色调的正方形和直线条反映客观世界的本质;马列维奇擅长运用方形、圆形、叠交的直角面和十字形、断续弯曲的线条以及均匀的色彩,混搭出无数种组合;波洛克的抽象画是把油彩滴淌或泼洒在画布上面的即兴发挥,追求点和线自然形成的形态而生的一种迷蒙奇幻的视觉效果。而朱德群抽象画的图式(视觉形式)语言具有强烈的个性化色彩和鲜活愉悦的视觉体验,文化底蕴深厚,思想内涵丰富。更为难得的是他的作品创造性地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与西方抽象视觉图式语言完美地结合起来,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一
一切艺术皆是观念的表达,朱德群的抽象画是中国传统哲学“阴阳和合”观念的表达。大凡生活在海外的华裔画家,如常玉(1900~1966)、潘玉良(1899~1977)、赵无极(1921~)、陈阴罴(1913~1995)等人,异域的生活背景突显了他们炎黄子孙的种族特征,“因种族的区别而形成的文化对比性,时刻提示着他们文化生存的理由,坚定着他们文化生存的意志。”[1]因此,尽管他们在海外生活了大半生, “他们的作品弥散的依旧是中国文化的质感,或者说,他们的油画在参与构建西方当代艺术的同时,往往以中国文化的内在哲诗作为凸显自己当代个性的策略。”[2]海外华裔艺术家们以中国传统哲思突破西方文化的重围,彰显了自己绘画的独特风格,也为西方艺术世界带来了东方艺术的神秘气息。朱德群是这些画家中最为成功的实践者之一。
朱德群积淀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素养。他自幼受到家中收藏的中国古代书画的熏陶,1935年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后,虽然也学习油画,但他主修的是国画。1949年他随任教的中央大学迁往台湾,仍然生活和工作在中国的文化氛围中。1955年,朱德群赴巴黎深造并定居于法国后,方始生活在西方文化环境中。从1920年至1955年的35年里,朱德群受到浓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浸润。他最喜爱的中国古代艺术作品是书画、唐诗和宋词,尤其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和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其抽象画的意境实质上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朱德群于2010年春季在巴黎接受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金妹和旅法策展人张芳的采访时谈到,“中国诗含蓄抽象,有文化蕴味,其所营造的意境,正是我在画中要传达的意境。”[3]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朱德群深受《易传》思想和庄子思想影响。《易传》中的“和合”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即“阴”和“阳”两个范畴在对立中达到统一。该思想发展到庄子时代,被赋予诗性品格。庄子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 ”(《庄子·则阳》),庄子的思想可谓是对《易传》中“阴阳和合”哲学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观的继承和发展。庄子发现,哲学上的“道”不可言说,但可以通过艺术作品用体验语言“诗意地说”。所以,庄子哲学既是“形而上的”,也是诗性的。从表面上看,庄子追求“无为”或“虚无”的人生,实乃追求艺术的人生。不过,庄子并非单纯的“为艺术而艺术”,而是让人们通过艺术作品欣赏去领悟“道”——自然法则、宇宙规律的奥妙。因此可以说,人对美的追寻实际上是对真理的探索,古今中外经典的艺术作品都包含着认识事物本质及其演变规律的启示。
在中国众多的艺术形式中,国画的写意山水非常适于表现中国的传统哲学理念,但其图式大同小异,不如油画语言那样具有广泛的国际性,因而降低了山水画的视觉审美效果。此外,由于世界各国文化之间的差异,国画的笔墨语言带来西方人理解中国文化的诸多不便。不过,抽象派绘画的非具象性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抽象性恰好暗合,当中国传统哲思与抽象派绘画的图式语言结合后,问题便迎刃而解。中国画虽然不追求逼真的写实效果,只求形似,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但这种抽象性程度较低。而西方抽象派绘画彻底超越了具象,达到了抽象的极致,可以直接运用光、线、色、形、构图等视觉图式语言来表达艺术家对宇宙人生的感悟。
朱德群为表达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找到了最为恰当的绘画语言。他从抽象派绘画切入,追溯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其抽象画既蕴含着深厚的哲理和情思,又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朱德群在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加冕演说中曾经说过:“我在追求新的人文精神,将阳的宇宙和阴的人类描绘成共同进化的二元和合之体。”[4]这句话的意思,不恰恰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思想是同一内涵吗?“我”即是“阴的人类”,“天地”、“万物”即“阳的宇宙”,“和合”强调矛盾的事物融合为和谐的存在形式,即“阴”、“阳”对立的两个要素的和谐统一。为什么中国传统思想注重“和”呢,徐复观先生在他的《中国艺术精神》中做如下解释:“没有‘和’,便没有艺术的统一,也便没有艺术,所以‘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5]“阴阳和合”是一种哲学思想,也是一种审美境界。人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体验到美,领悟出“道”——自然界的千万般变化规律。
二
朱德群的绘画风格由具象转为抽象,不是无来由的。他直接受到法国画家斯塔尔去世一周年回顾展的影响。斯塔尔作品奔放的笔触、斑斓的色彩,奇幻的光影,使他茅塞顿开。在朱德群的笔下,抽象派绘画的视觉图式语言如结构、色彩、光影、质感、空间、意境等在表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上并不逊于国画的笔墨、结构和造型等笔墨语言表现的艺术效果。
朱德群用色彩的深浅、光影的明暗等对立图式元素来象征中国古代哲学的“阴”、“阳”二元范畴。他把这些绘画语言和谐地分布在每一幅画中,表现了“阴”与“阳”的对立统一。他用深色调和阴暗的光线象征“阴”,以鲜艳的色彩、明亮的光线象征“阳”。画作中深色和艳色、明度和暗度氤氲化合,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体现了“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老子《道德经》)的思想。
图1 《生命的绽放》
图2 《灵性的光辉》
图3 《心想事成》
图4 《凯旋的蓝色》
朱德群喜欢用色彩表现光,在其作品中,颜色往往是均匀、纯净、淡薄的,透射出明度不同的光,在深暗色域的周围和中间围绕间杂着浅亮的色块,如《夜尽天明》(1989)、《构成系列之552号》(1974)、《结构蓝与黄》(1998)、《生命的绽放》(图1)等作品都是如此。有些作品的色块像中国的水墨画一样,由深渐浅或由浅入深地荡漾开去,柔润绵延地过渡到其他色彩,色与色之间没有清晰的边界。如《被镀金的热》(2006)、《协和的空间》(2005)、《黄沙天》(2008)、《灵性的光辉》(1998)(图2)等作品,都在阴阳中达到调和与互补。
以线条、形体图式语言表现中国传统哲学的抽象性和难以言说的宇宙规律。朱德群在抽象画的创作中几乎从来不使用直线,多数时候用的是曲线。他画中的曲线不同于一般的曲线,是中国书法狂草的线条:弯曲中有抑扬、顿挫、纵横。中国的狂草极具抽象性,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托比(Mark Tobey,1890~1976)两位著名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都曾吸取和借鉴过中国的书法线条。朱德群抽象画的形体是不规则的,像油彩泼在画布上自由流淌形成的色块。弯曲的线条和不规则的图形产生丰富的变化,在《无题》(1997)、《水墨抽象》(1996)、《大吉大利》、《心想事成》(图3)等作品中能够看到各种不同的线条和形体。对抽象画的欣赏是一种模糊的体验,没有一种确定的含义,正因为这种模糊性和难以言说性给欣赏者带来各不相同的审美体验,使人联想到万事万物的无穷变幻。
色彩、光影、线条、形体要素构建了朱德群抽象画的空间和结构,这种空间是宇宙的空间,这种结构是宇宙的结构。朱德群的抽象画构图没有承袭中国传统绘画的散点透视法,也不遵循西方油画的焦点透视法则,画面饱满,色彩明丽、轻快活泼。与塞尚以色彩在平面上追求三维空间的立体感和深度空间感的三维效果不完全相同,朱德群不仅用色彩表现光,也用色彩表现想象中的三维错觉,色彩的深浅、光影的明暗引领我们进入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空间。例如《梦幻星球》(1999~2000)、《凯旋的蓝色》(1993)(图4)、《宇宙的奥秘》(1989)、《镜之幻象》(2004)、《物质的沉睡》(2003)、《宇宙的密度》(1998)、《苍穹下》(2001)、《春》(1993)等作品在我们眼前展现了宇宙大爆炸之初碎石翻涌的场面。
朱德群在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建构中,成功演绎了中国山水诗的深邃、缥缈意境和宇宙的神秘韵律。他的抽象画不因注重视觉审美而流于矫情和夸饰,也不因此而忽视作品艺术意蕴的传达,只是更加隐蔽,体验也更加多样。朱德群的抽象画是真正“有意味的形式”,“意味”即中国古代哲学的“阴阳和合”思想。“形式”,就是抽象画的图式语言。他的抽象画鲜明的独特个性使其不能被划入某个时髦的画派,因而在国际画坛独树一帜。
三
艺术语言在艺术创作和欣赏以及发展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艺术家艺术个性的获得、艺术的发展,都需要艺术语言的创新。艺术语言与众不同,艺术家才能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而风格的形成,是创作成熟的标志;艺术现代化,首先是艺术语言的现代化。在艺术鉴赏中,艺术语言的作用同样重要,没有震撼人心的艺术语言,难以取得高峰体验的审美效果。朱德群从1956年起放弃原来的古典写实风格后,选择了绘画艺术的世界语——油画的视觉图示语言,并将自己血脉中流淌的中国古代文化思想融注其中,使他的画作兼具民族性和国际性。从此,朱德群在世界画坛声誉鹊起。
朱德群以西方抽象视觉图式语言创造性地表达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实现了艺术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哈特曼(N.Hartmann,1882~1950)认为,“艺术作品是‘前景层’及‘后景层’的两个紧密关联着的成层构造。前景层是物质的、感性的形态,而后景层则是精神的内容。”[6]朱德群抽象画的色彩、线条、光线等形式要素就是前景层,但这些可视的形态不是客观物质世界的具象再现,它们表达的是一种宇宙规律和人文精神,一种庄子式的充溢于胸中的逸气。用朱德群自己的话说就是:“再现《易经》中富有哲理的两个最基本的元素。‘阳’是热烈、光线的象征,‘阴’是阴暗、湿润的象征。我想要融汇西方绘画中传统的色彩和抽象画派中的自由形态,来表现此二元素配合而成的无穷尽的宇宙现象。”[7]这是朱德群在院士授勋典礼上说过的一段话,是他对自己的抽象画创作所做的最精确的概括和总结。
但是,如果把朱德群的抽象画仅仅看作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与西方抽象绘画语言的结合,未免太肤浅和武断了。朱德群对绘画艺术的中西结合问题表达过下述观点:“我觉得画家要在研究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基础上创造,不要硬凑。真正的融合是融合东西方的思想,在作品中自然无形地流露,否则只能是拼凑。”[8]朱德群以亲身实践印证了自己的观点。他在绘画上中西合璧式的创造是建立在深厚文化根基之上的,而且内容与形式融合的手法丝毫不露斧凿痕迹,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朱德群以国际性的绘画语言——油画的图式语言表现中国传统哲学的“阴阳和合”思想,标示了他的抽象画的中国文化身份。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在经济全球化语境下,文化全球化的趋势即将到来。当下的艺术已不再追求文化的纯粹,而寻求文化的跨越与融合。朱德群穿越了中西方文化和已有的绘画方法,打破了非中即西的思维定势。他的画已不能用某种既有的艺术理论评价,宛若一束七彩的自由之光,穿越了民族和时代。
注释:
[1] 尚辉:《尚辉——20世纪,一个民族的审美视野》,四川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219页。
[2] 同上,第218页。
[3] 金妹、张芳:《他衔接的是诗词——朱德群巴黎访谈》,《美苑》2010年第4期,第30页。
[4] 《朱德群:法兰西学院第一位华裔院士》,http://art.china.cn/ huodong/2010-03/11/content_3414539.html。
[5]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页。
[6] 同上,第64页。
[7] 宋斌:《对美的追求永不干涸》,《光明日报》2006年6月30日,第010版:“世界周刊”。
[8] 金妹、张芳:《他衔接的是诗词——朱德群巴黎访谈》,《美苑》2010年第4期,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