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每天早晨我跑步半小时,之后拐到公园的西北角去,那里有一座雕塑隐藏在灌木丛中,雕塑对面放置一张石凳,唯一通往外面的小路杂草丛生,因此这里形成一个隐蔽的空间。每天我都要来坐一坐,跟那座雕塑说说话,如此才能获得些许信心,抖擞精神走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里去。
应该说除了我和昆虫,没人注意到这个灌木丛,即便有人偶尔走进来,可能也是丢了什么东西,打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否则不会想到上这里来找。可是今天我受到了侵犯,当我拔着杂草穿过小路,发现石凳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他两腿交叠,两只胳膊互相插在腋下,面对雕塑苦思冥想。
我很不满,想转身离开,但又改变了主意。人一旦习惯做某件事,忽然不做了,会很不得劲,否则戒烟就不会那么难了。于是我很带情绪地走过去,挤着那家伙坐下,倘若他认为我有明显的挑衅意味,那就太正确了,倘若因此跟我干一仗,那就太合我意了。
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却非常投机地攀谈起来,这主要跟那座雕塑有关,因为我们的话题一上来就从它开始,并且围绕着它而徐徐展开,渐入佳境。有关于那天早晨的情况,我根据回忆笔录如下:
我挤着那人重重坐下有很明显的挑衅意味,然而他无动于衷。我身高一米八一,这对我是个侮辱。我正想建议他另觅它处,不要妨碍我在这里告解,对了,我每天早晨在这里跟雕塑唠叨,其实是在告解,我把那雕塑当成一个牧师,这样可以省了去教堂的麻烦,众所周知,去那种地方是很麻烦的,非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拿出整整半天不行。而我没那么多时间。
我还没开口建议,这陌生人忽然开口说:太牛逼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吊起了我的好奇心,就暂且把有关建议压下,静等他的下文。等了两秒钟我不耐烦了,因为没那么多时间,于是我也把两条胳膊交叉起来,肱二头肌鼓起老高,比他的壮观多了。这陌生人很细瘦,对我的肱二头肌很是羡慕,说,老兄,要是给你雕一个塑像,能跟它一样牛逼。
我这才知道他指的是我们对面那座雕塑牛逼。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原因在于,他所说的那座牛逼的雕塑,在别人眼里一点都不怎么样,所以它被置于公园西北角,这样一个杂草丛生之处。
我说:“老兄,莫非你觉得公园其它那些显眼地方的雕塑都不如这个?比方大门口那只巨大的老鹰?”
“当然,”陌生人说,“那都是些什么玩意!俗气,肤浅!”
话说到这儿,我不禁再次好好打量起对面这座雕塑,它是一个男人,作为男人来说,他平淡无奇,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体重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斤之间,当然我指的是如果他是一个人的话,而非现在这种材料的他。唔,说到材料,这是一个有待于研究的问题,现在还是先表述这个雕塑的其它特征。关于他的五官,大概也在平常之列,谈不上英俊但也绝不丑陋,况且由于表情奇特,就更看不出到底长相如何。关于他的表情是这样的:迷茫,坚定,解脱,痛苦,犹豫,迫切,幸福,忧伤,总之是无法准确描述,很矛盾。必须说明,他整个头颅后倾,以便于仰起脸来,嘴巴张开,像久旱之人正在动情地迎接一场大雨。当然我说不上来那些在他脸上一绺一绺的东西是什么,像雨又不像雨,反正猜测应该是液态物体,当然现在他是固态的。他眼睛微睁,那些液态物体漫过眼睛,可能也流到里面去一些,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眼球,只是混沌一片。按照常规,雕塑家对眼睛是很重视的,但凡人物雕塑,眼球部分都很用功。所以我觉得陌生人说这雕塑牛逼,可能出于这双混沌的眼睛,有时候物极必反是有道理的,所有雕塑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出现这么一双混沌的死鱼眼,可能就显得牛逼了。除此之外,雕塑的右胳膊屈起来放在半空,手呈半握姿势,高度与肩齐平,看不出在从事什么活动。
这么一打量,我的确也觉得它牛逼,实际上,我每天都跑来看看它,可能就是觉得它很牛逼吧!
我对陌生人一下子有了好感,迅速拿下胳膊,把鼓起来的肱二头肌缩回去,上下打量一下他,说:“老兄,你干嘛不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倒跑到这么一个角落里来?照我看,这是这个公园最荒凉的地方了。”
陌生人微微一笑说:“真搞不懂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扎堆。”
我说:“据我观察,人们到这个公园晨练,无非分为这么几类,做广播体操,耍剑,玩扇子,跳各种舞蹈,这些都属于群体运动,规模越大越好看,自然就得扎堆了。”
陌生人不屑地撇撇嘴说:“他们要的只是规模,不是效果。”
我马上持赞同态度,频频点头,因为这正是我所想的:“对啊对啊,有几个比划太极拳的也不喜欢僻静之处,仿佛不是为了健身,只是为了比划给众人看一看,证明他会太极拳。就连那些跟我一样晨跑的,跑完之后也扎在人堆周围,找根树杈把腿架上去,刻意摆出自以为是的姿势,吸引别人注意。”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浮躁,表演已成为人们的惯常行为。”陌生人说。
我还是持赞同态度,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我说:“当我一走出这个灌木丛,尤其是走到花花世界里去,也会立马变成一个表演者,哪怕在家里我也不能随心所欲。我妻子,安卡,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旦让她知道我其实非常悲观,消极,厌世,卑贱,下作,无耻,她会受不了的。
“安卡是一个很有艺术细胞的女人,她没能成为艺术家跟我有直接关系,当初是我油嘴滑舌游说她跟我一起考医科大学的,按她本意,非中央美院不考。由于她实在不堪忍受人体解剖这些课程,结果中途辍学。本着对这一后果负责的原则,我保持了对她的忠贞不二,直到娶了她,后来,还是本着对那一后果负责的原则,考虑安卡实在不喜欢医院的实际情况,我放弃了当一名外科医生的理想,改行做了一名医药器械代理商。
“渐渐地我混迹商圈,浑身沾满铜臭。越是如此,我越是喜欢家里有安卡这样一个有艺术细胞的女人,那些细胞让她清纯,高雅,简单,热情,积极。我不要求她去工作,这正合她意,因为她那些朋友也都没有固定工作。
“真是抱歉,我忽然说起安卡完全是身不由己,因为我很爱她,你不会笑话我吧?”我暂时结束了身不由己的表白。
陌生人很有涵养地摆出一副倾听状:“一个人不需要为还爱着自己的妻子而感到抱歉。依我看,老兄,你要是能总是这么生活下去,甚至到死,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什么意思?”我说,“难道你怀疑我对安卡的爱情?”
“你自己难道就不怀疑吗?别自欺欺人了,爱情是个什么玩意?”
他这么一说,我就泄气了。我知道我现在还保持着对安卡的爱意,安卡对我也如此,但难保以后怎么样。这世界不就这个样子吗?并不是我悲观或是消极。
陌生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朋友的,他是一个雕塑家。”
哦,雕塑家,这倒跟我妻子安卡所喜欢的艺术有所联系,我决定认真倾听一下。倘若他讲的不是雕塑,而是别的艺术门类,比如画家,我可能就不能听了,因为告解时间快结束了,今天我没能忏悔一下昨天晚上找小姐陪X医生和给Y医生送红包的事情,而待会儿我还得去趟中医院,找Z医生争取一台胃部透视仪的合作事项。我决定暂且听一听再去花花世界里忙。
陌生人的讲述,我照录如下:
我朋友是个雕塑家,他小时候就非常喜欢把尿尿到黄泥巴上,然后捏来捏去,大一些后他又玩橡皮泥,再大一些还玩过根雕,就这样他慢慢成为一名雕塑家,但与一名雕塑大师还有点距离。你是商人,不太懂得文艺圈子里的事情,一名雕塑家其实跟一名雕塑大师在某种层面上来说,也无多大差别,差别也许仅在于雕塑大师手里有那么一件可以称之为代表作的作品,他因之而名声在外,从而有资格被称为大师。而我的这个雕塑家朋友之所以迟迟不能被称为大师,就是因为没有这样一件作品。他从三岁捏泥巴起家,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自己的代表作,这不能不叫他着急,因为很多比他年轻得多的人都已经名声盖过他了,当然,那些年轻人自有过人之处,他们脑子里充满奇思异想,普遍不喜欢写实而喜欢抽象,你知道,这迎合了当下人们的一些心理需求,人们浮躁,彷徨,没有安全感,不知道活着的目的和意义,因此就无法真正踏踏实实地活着。雕塑家朋友内心其实也充满彷徨,但因为他一直以写实为追求目标,很难一下子混到抽象派里去,他苦思冥想,希望能创作出此生第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品,成为自己的代表作,而这个作品必须是严重的写实主义,同时又要是有严重抽象主义色彩的写实主义——我这么说可能很难理解,你就不要去理解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简言之,盖过所有风头正健的年轻抽象派们,让他们汗颜,让他们感到自己挖空脑髓也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如此绝妙的创意。
我的雕塑家朋友进入他最严肃的创作期,为此他婚姻破裂,成为孤家寡人,因为自从这个阶段开始,他就对一切俗事充耳不闻,整天窝在工作室里。以往他还定期把自己的作品拿出去,交换一些人民币,甚至有时候还会有欧元和美金,他妻子看在那些人民币和外币,一直没跟他反目。但自从决定创作代表作以后,他就不再创作那些在他看来已然是垃圾的作品了,他甚至毁掉所有尚未交易的雕塑,偌大的工作室里没有一件成型的作品。而他还需要很多消费,比如烟,酒,食物,各种雕塑材料和用具,还有性。他妻子讨厌跟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就跟他离了婚,还带走了三岁的儿子,生怕他教他用尿和泥巴玩。
我觉得陌生人的这个朋友很傻,不禁为他叹了一口气,陌生人问我:“怎么了,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他有点傻。虽然我不是艺术圈子里的人,但抽象派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神秘的技术,你看看滨海路那些雕塑,应该就是你所说的抽象派作品吧。一个个奇形怪状,不知所云,你可以认为某个雕塑是一个贝壳,还可以认为它是一个性器,或者干脆就可以认为它是一块直接从山上搬下来的石头,未经一斧一凿的雕琢。人们就喜欢这种找不着北的感觉。恕我直言,你的雕塑家朋友如果想搞这一套,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的朋友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这是个什么年代?人们的信仰就是金钱,围绕金钱所进行的一切行为都是表演。我敢说,那些什么抽象派年轻雕塑家,也不是什么纯洁的人物,他们聪明,懂得拿什么迎合大众和换大众的钱,可以这么说,他们只不过是打着艺术的幌子而已。”
陌生人看起来有些郁闷,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还想知道他朋友到底有没有搞出代表作来,就转变口气,说:“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朋友是一个执著的艺术家,像他这样的艺术家,老天若是不赐他一件惊世骇俗的代表作,简直没有天理。”
陌生人叹口气。看来我那声觉得他朋友很傻的叹气把事情搞砸了,赶跑了他的讲述欲望。为了改变这个局面,我决定先谈点别的,迂回一下。通常人们喜欢听别人的隐私,我想他也不例外,况且我们的话题涉及到雕塑,于是我说:“要是你有兴趣,我讲讲我妻子安卡的事情,老兄,这事情让我压抑得要命。”
这老兄果然如我所想,脸上刚才还遍布愁云,现在变成一副救世主的豁达模样。以下是我在那天早晨的讲述,照录如下:
我妻子安卡,我对你说过,她本来应该是一个艺术家,倘若她考到中央美院,没准儿后来也能成为一个雕塑家。因为在所有的艺术门类里她对雕塑最感兴趣,但因为缺乏系统的学习,她只能成为一个狂热的雕塑爱好者。
不知你是否了解,在我们城市里活跃着一些雕塑家,据我理解,这些雕塑家正是你所说的那种与雕塑大师尚有距离的人。试想,真正的雕塑大师也不会跟安卡那样的爱好者混在一起。但这也足以满足安卡的精神需求了,她为此成了一个对生活无比热爱和充满感激的人。你想一下,你周围都是一些彷徨悲观之人,这时候安卡这样的女人就显得很可爱,男人都很喜欢她,包括她那些雕塑家朋友,这我看得出来。他们一起泡吧,办沙龙,喝酒,谈论艺术。这时候安卡就很乐意地充当女招待的角色,给他们端茶端水。总之,为了艺术所做的所有事情,安卡都感到很幸福很乐意。
这就要谈到安卡的艺术境界了。毫无疑问,跟那些雕塑家朋友在一起,提升了安卡的艺术境界。我必须首先向你说明,安卡是一个很纯洁的女人,我是她的初恋,在我们结婚五年的过程中,她从未跟除了我之外的任何男人有染。当然换了我,就没那么纯洁了,作为一个生意人,如今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打拼,靠纯洁是不行的。我昨天晚上还为了一单买卖,请我们市里一个赫赫有名的医生去泡小姐了。当然这一切我都要瞒着安卡,否则,要让她知道我这么肮脏,那是很严重的。
所以,当安卡告诉我,她将要为一个雕塑家当裸体模特的时候,我根本无法表现出一个丈夫应该有的反应,比如断然否定这荒唐的事情,还比如怒火冲天掴她一掌,再比如责问她跟那些人整天都在干些什么勾当。安卡太纯洁了,她要为艺术奉献自己的裸体,并把此当成伟大神圣的事业说给我听,我怎么能表现出小肚鸡肠的一面呢?
或许你也会认为我应该支持安卡,在美院里,一群学生围着一个裸体女人画画,这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我知道。但是,倘若我告诉你,安卡的雕塑并不是完成以后摆在工作室里供雕塑家们孤芳自赏,而是摆在公众场合让千万市民观赏,你会不会另有别论?
告诉你吧,即将把安卡送上公众场合的雕塑家,是安卡最崇拜的一个雕塑家,他像你那个朋友一样,从小酷爱艺术,干没干过尿水和泥巴的事我可不敢说,总之他苦苦奋斗,弄了一大批让他失望的雕塑,但他到处参加比赛和表演,凡是能抛头露面的场合他一个都不放过,就像那些生来就是为了参加超女啦花儿朵朵啦等等选秀比赛的女孩一样。后来他混了个脸熟。总还算幸运,他有几件作品赢得了一些影响,甚至获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奖。
我还要告诉你,他已经把安卡的裸体变成雕塑,听说正在进行最后的完善,只等滨海广场正式对外开放那天的头一天夜里,把她立在广场最显眼的位置。第二天黎明,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揭幕仪式,市里领导都要参加,安卡的雕像将被揭掉最后一层面纱,立于万丈曙光之中。简言之,她是滨海广场的标志性雕塑,再简言之,可以称为场魂。听安卡说,他一五一十地表现了我的安卡,连嘴角和屁股上的两颗痣都没忽略,倘若你见过安卡嘴角的美人痣,肯定会为之倾倒,倘若你再看到她屁股上那颗罕见的梅花痣,肯定会为之惊叹,那绝对不是纹出来的,而是天生的。
最后我再告诉你,这次雕塑家和安卡将把那座雕塑透明化,为此请了本市最富盛名的一个楹联专家,为之撰写一篇“场魂志”,详尽介绍这座雕塑的由来,包括雕塑家和安卡的名字,都要公之于众。这些东西都被雕刻在一块汉白玉石头上,哦对,应该说这是一个底座,安卡的雕像将站在这个底座上。安卡的雕像也由一块汉白玉石头雕刻而成,在所有的石头里,安卡最喜欢汉白玉,她说那种石头最有灵魂,雕刻出来的作品也将是灵魂之作。
对了,安卡崇拜的那个雕塑家也这么说,他说,那将是他的代表作,灵魂之作。据此,我是不是可以理解,过去他的那些作品都是没有灵魂的,因此成为不了代表作。
“当然,一件真正有震撼力的雕塑作品是有灵魂的,”坐在我旁边的陌生人同意我的推断,“比如说我们对面这座雕塑,我认为他由表及里都是有灵魂的,你看他那变幻莫测的矛盾表情,比蒙娜丽莎的微笑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
我倒无此胆量,把一座搁置于公园荒凉角落里的雕塑,拿去跟蒙娜丽莎比,就算是赝品的蒙娜丽莎,那也不是随便就能比的吧?但是鉴于这位陌生朋友可能也是艺术圈子里的,我也不敢发表不同看法,只有不置可否,或者转移话题。
“你那位雕塑家朋友,一定也持此见解吧?我真为自己也喜欢这座雕塑而感到自豪。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这座雕塑放在这里,我就一天也没落过来这里。”我开始拍他的马屁。其实我哪里是看出了这座雕塑的什么灵魂,我只是觉得那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男人姿势奇特,表情痛苦,一来我把他当成告解对象,二来告解结束后我会浮想联翩,猜一猜炮制他的艺术家是想让他抓住什么东西。其实如果不是这座雕塑,而是另一座雕塑在这里,我也一样会把它当成告解对象,简言之,我只是需要在晨跑以后,找这么个龌里龌龊的地方,把头一天我干过的丑事和有过的丑念头抖搂抖搂而已。
天啊,我终于肯承认了,我之所以来这个灌木丛,并不是想把自己搞得比那些凑热闹的人清高,而只是需要这么个龌龊的地方,让它跟我想倾吐的东西搭调一些而已!
一旦承认了这件事情,我就很不好意思,赶紧转移思想。好在陌生朋友接上了我的话茬,开始继续讲述他朋友的故事,我还是照录如下:
我那位朋友后来终于完成了他的代表作。你也知道,他被抛弃了,陷入困境,不,绝境,相当长一段时间每天只吃一包方便面,最惨的时候连方便面也没有了。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到过街天桥上搞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当然不是大家马上就会想到的裸奔,而是乞讨。他被逼无奈,不得不实施这场行为艺术,实际上他非常讨厌表演,尤其是这种表演。的确,那天他成了被世界羞辱和摧残的对象,一整天下来,他面前的大碗里只扔进几张毛票和几枚钢镚,而那只漂亮的大碗,是他用上等石材雕刻的,内面进行了细致的打磨,外面的图案更是戴着放大镜一点点雕刻出来的,竟然没人识货,整个世界都把它当成一件纯粹的乞讨用具了。
晚上回家,我朋友躺在木板床上数那些毛票,一共十九块六毛钱,他想到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腿被掰到肩膀上的残疾人,天知道是他先天就那么残障,还是后天蓄意被伤害或是自残,总之那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不,上身和腿根本就没有衣服,裸露着肮脏的深咖啡色,可是这个人,隔一个小时就把搪瓷缸子里的钱码一码,趁人不注意,卷成卷,塞到裤腰里。我朋友不停地收获着残疾人蔑视和嘲弄的眼神。躺在床上揉着腰腿的我朋友悲哀地感到,他连一个叫花子都做不好。可不是吗,打着行为艺术的幌子,衣冠楚楚地摆着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去乞讨,这太好笑了,人们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他这样的疑似叫花子。
在床上又躺了一夜,半夜时分我朋友忽然醍醐灌顶,灵感大发,他给我打电话说,哥们儿,我有创意了!我一听,瞌睡全无。无论如何我的境况要比他好一点,我有工作,雕塑只是业余爱好,当然我这样的算不上纯粹的艺术家,我们这些境况比他好一点的朋友都想帮他,可他拒绝我们的施舍,哪怕是一箱子方便面。这下他终于有创意了,我岂能不高兴万分。我问他可否透露一点,他说,他代表作的题目叫《自杀者》。我还想知道更多一些内容,但他拒绝透露,冲他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我想这次应该能够成功。
我朋友进入工作状态,不久他的兴奋就被焦灼所取代,因为他想搞到一种不同以往的雕塑材料,众所周知,雕塑材料无非就是那么几种,石材,木材,水泥,铜材,不锈钢,玻璃钢,各种涂料,看来都不合他意。我打过几次电话给他,他开口向我借钱,这在他绝对是绝无仅有,我立马借给他需要的钱,用来给他的代表作进行材料储备。听他的口气,他仿佛要自己研发一种新型材料,他没细说,我也不便细问,因为这涉及到艺术成果甚至专利的问题。
“对,”我打断陌生人,“有关于安卡的雕像,所有消息都是对外封锁的,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安卡悄悄在被窝里透露给我的,她掐着我的耳朵叮嘱我,不要对任何人说,否则我就是一个没有职业道德的家伙。你看,我现在都对你说了,可见我的确不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家伙,是一个败类。但愿你不是记者,也不会去向记者卖掉这个消息。你不知道有多少记者想挖到一些内幕,他们主要是想知道盛传中的模特到底是何方女子。这神秘的女子要到最后一天才能揭秘,这吊起了很多人的胃口,也让雕塑家还没到雕像揭幕那天就名声大振。所以你的朋友是对的,依我看,他应该事先把这个消息很巧妙地发布出去,吊起外界的胃口,这样他的雕塑就已成功了一半。他应该抓住一个关键,那就是,他用的是前所未有的雕塑材料,能把自杀者刻画得像真人一样。”
陌生人对我的奇谈怪论赞赏不已,本来我以为他要斥责我。这让我甚为高兴,就格外认真倾听他朋友的故事:
我朋友以前是一个很严肃的艺术家,对表演、炒作那一套很不齿,因此,当他对外宣布这一创作动向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大惑不解,但慢慢也想通了,他如此窘迫,食不果腹,此种境况之下,艺术原则当然就退居其次了。
就像你说的,我朋友已经成功了一半,大家都对他散布的两个问题很感兴趣,一是《自杀者》主角离奇的自杀方式,二是雕塑用了一种独特材料。关于自杀方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缺乏各种惊悚电影,大家想象不出,难道一座雕塑的效果能超越影视作品?关于独特材料,他们都想象不出,明明雕塑家们把各种材料都发掘光了,他怎么会创造出一种新型的?前不久一伙九零后雕塑家搞了一场雕塑展,给几个真人摆好造型,涂上涂料,刚开始的确蒙蔽了众人,后来真人们居然活动起来,肩扛水桶的送水工迈开大步行走,护士从针筒里推出雪白的液体,人们这才明白怎么回事。那场展览一夜之间登上各大报纸头条。瞧瞧,不用各种雕刻刀具,这也能算是雕塑,由此可见,雕塑技术已发展到黔驴技穷的地步。
距我朋友展出那件作品的日期越来越近,我们都为他兴奋和紧张。最后一个夜晚,我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了如下一番话:哥们儿,如果有人买这座雕塑,无论多少钱都把它卖掉,得到的钱用来还你借我那笔。
我当时没仔细想想这番话有何不妥,因为我很激动,想必我朋友也很激动,这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日子。我希望他能把那座雕塑卖个大价钱,一改他潦倒的现状。直到第二天,我才琢磨出他给我打的那电话有点不妥。
现在还是先说说第二天的展出。按照他对外发布的消息,第二天黎明时分,他的工作室将全面开放,那里就被作为展出现场。第二天一早,很多记者就守候在工作室门口,我们这些朋友也首当其冲,手拉手围住那扇大铁门。我朋友的工作室在郊区一间很大的民房里。我们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记者们都急不可耐,我们也没有朋友的半点消息,因为他手机关机了。我们以为他还在进行展出前的准备,就极力劝说记者们耐心一些。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其中一个朋友征求我们的意见,是不是敲门看一下。要知道,一个雕塑家在工作的时候是不能被打扰的。但我们经过协商,觉得此刻他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说不定倦极而睡,睡过了头,于是一致同意敲门看一下。那个提议的朋友就举起他神圣的右手,接着我们发现那门根本就没在里面反锁,一推即开,我朋友的作品立在房间正中。记者们蜂拥而进,乱拍了一会儿,接着就安静下来。他们开始猜测那座雕像是如何自杀的,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那座雕塑里的男人是用混凝土把自己浇死了。我还是跟你描述一下那座雕塑吧,一个男人,仰脸看着头顶上一个巨大的锥形漏斗,从漏斗里流下很多类似混凝土的东西,把他从头浇到脚,那只漏斗底部的尖被削掉了,这样就出现一个小的圆孔,平时它应该是被一个盖子盖住的,此刻那个雕塑男人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所操纵的正是那个盖子,就是说,他把那盖子拉开,让里面的混凝土像火山熔岩一样向自己浇来。这个过程,怎么说呢,有点像拉一个挂在墙上的抽水马桶。
“等等,”我听出了端倪,赶忙打断陌生人的叙述,“你说的那座雕塑,不会是它吧?”我指着我们面前那座举着右手的雕塑。
陌生人不置可否,微闭起眼睛,像睡着了。看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我越发相信他在这个荒凉的角落里出现绝非偶然。
此时早已过了半个小时,平时我只在这里耗费半小时,就去花花世界里乱忙了,可是今天我决定继续耗费一些时间,因为我遇到一件前所未有的稀奇事。我耐心地等陌生人睁开眼睛。在这期间我想好了几个疑问,等他睁开眼睛,我立马向他提问:“你朋友为什么没在展出现场?他关掉手机,真是睡过头了吗?”
陌生人说:“你问得真好,这说明你听得很仔细。我朋友关掉手机,把那件作品放在工作室里,然后就走掉了。再也没出现过。起初我们以为他在跟我们开一个恶作剧的玩笑,让我们在那里乱猜,然后他出来告诉我们是不是猜得正确。后来记者们拍完了,猜完了,纷纷离去,他还是没出现,我们就想,他可能太累了,找地方先躲躲清闲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出现,我们就觉得他刻意失踪了。如今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出现,我们就猜想他是不是让人给害了,但似乎又不成立,一来他是个穷光蛋,二来他是个艺术家,谁会去招惹一个一无是处的艺术家呢。”
“那这座雕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公园买了它吗?”我提出第二个疑问。
“事情的发展不像我们预料的那样乐观,因为大家普遍觉得那雕塑没什么神秘之处,小学生都能看出那男人是怎么自杀的,毫无离奇之处。至于独特材料,经很多自告奋勇的雕塑家集体分析研究,证明那只是多种涂料勾兑的结果,不过我朋友肯定经过了多次试验,那些涂料勾兑后的粘稠度和干结度等等都恰到好处,浇灌到模型上之后,由于是边流边干硬的,效果就非常立体和生动。饶是那座雕塑很逼真,像真人死亡了一样,但因为谜底很快就给揭开,而失去了价值。没人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出高价去买它,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朋友租的那间民房因为拖欠房租,房东要收回,又到处找不到我朋友,房东一气之下,把他的所有雕刻用具当成破烂卖掉,那座雕塑也不知哪去了,据说房东嫌它晦气,说不定白送给谁了呢。也是,弄个自杀者在屋子里,会影响出租的。我前些日子因为太想念我朋友,去工作室那里打算碰碰运气,发现那房子已经租给了别人。自从那天开始,我就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找,呶,直找到今天早上,才找到这里。瞧,他的五官虽然扭曲,但一眼就能看出是我朋友的脸,我朋友是在用自己当模特呢,他肯定是照着自己的相片制作的模型。这说明我朋友是多么悲观绝望。”
哦!此刻我不禁为陌生人那可怜的朋友感到难过,他的所谓代表作如今被搁置在这个荒凉的角落,除了我和昆虫以外,无人问津。而我呢,还不是因为这里荒凉,破败,活动着一些昆虫和老鼠之类见不得光的东西,另外散发着类似屎尿一样的不洁臭味,才选择在这里告解我那些肮脏的行径。幸好我没把自己坐在这里的真实意图说给陌生人听!
“漏斗呢,哪去了?”我此刻居然还能想起一些这样的问题。
“谁知道呢,说不定让房东拿去使唤了。你大概不知道,那漏斗也是花了我朋友很多心思的,据别的雕塑家研究,漏斗的模子可能是不锈钢的,但我朋友事先也在上面浇了那种特殊材料,淋淋拉拉的,好像上面有许多工人正把那些液体材料舀到漏斗里去,撒了一些在外面。你瞧,这是一件多么浑然天成的艺术作品!可如今它分崩离析,结局凄惨。”
我说:“它分崩离析是有原因的,在你朋友的工作室里,那只漏斗很好处理,用钢丝绳把它吊在房梁上就行了,可是在公园这就是个难题了,你总不能为了吊它,专门搭建一个什么设施吧,那得花多少钱。”
我又接着劝慰陌生人:“你要想开一些,公园肯把它放在这里,一定是有安排的,一个这么大的公园,不会让这个角落永远荒着,这多浪费呀。据我猜测,不久他们就会把这里开发一下,除掉杂草,打上水泥硬面,安装一些游乐设施,比方摩天轮什么的。那这座雕塑不就有它的存在价值了吗?有了游乐设施,可能就会有脚手架之类的东西,你可以继续寻找那只漏斗,建议公园把它悬挂起来。”
我的至诚至性让陌生人非常感动,他说:“老兄,真高兴在这里认识了你这样一个知音,俗话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朋友失踪了,但能得你这一知己,我足矣!”
我一听他这话,顿感羞惭,同时很实际地想到,如果此后他每天早上也来这块地方,就麻烦了。
接着我又想到另一个实质性问题,我掐指算了算,今天夜里他们就将把安卡的雕像搬到滨海广场上去。据安卡透露,他们将等下半夜广场上的游人散去以后偷偷进行,上面罩一张黑布,严严实实地盖好了,只等明天一早揭幕。否则明天等人山人海时再运,恐怕就不那么好运了。
而我妻子安卡,这个狂热的艺术女青年,明天将盛装到场,跟她仰慕的雕塑家一起,在众人面前亮相。为此她多次央求我陪她购置服装,我们在最昂贵的商场转来转去,标价牌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们全心全意就想挑到一件配在明天那种场合穿的衣服。后来她相中了一件,穿上以后简直像纯洁的天使下凡。但是,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那些明天即将蜂拥而至的市民,难道是为了看她这件衣服的吗?照我看,这衣服买得很没有必要……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表演,尽管安卡并不这样认为。而且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重身份,明说吧,模特,演员,被利用者。她只觉得自己是个艺术的宠儿。而我又不能泼她的冷水,谁让我欠她呢。我欠她中央美院的考试,中央美院的学习,中央美院的毕业证,我还欠她很多欺骗,比方我找小姐陪医生,我自己也找小姐陪,而且很多次……
我不记得陌生人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我把这些忧虑说给他听之后,他说:“老兄,这事好办。”
但是,如何办呢?好办的意思是什么?等我想起来要问他这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后来的事情是,那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安卡也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她下床裸着身子站在落地镜前左右转着看了看屁股上的梅花痣,又返回床上来。我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也返回床上去。天还是灰色的,安卡就勒令我用汽车载她去广场,她换上了那件天使服,脚蹬一双有两个绒绒球的高跟鞋,头发前几天染了黄色,烫了鬈,就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她小心翼翼登上我的车,我伸开胳膊为她挡住头顶,又给她关上车门。等我们到了广场,发现那座雕像让一张黑布罩着,横七竖八地绑着很多绳子。
安卡兴奋不安地围着它转了两圈,并站在它旁边比了比,问我:“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看不出来。”她说:“笨,高矮也看不出来?”我说:“下面不是有底座吗?底座多高?”她说:“十米。”我说:“那更看不出来了。”
不过,我目测了一下,安卡一米六加上十米底座,雕像应该高十一米多,但这黑色家伙显然没那么高,也没有亭亭玉立的感觉,倒像一堆垃圾。我想找个地方弄开黑布看一看,安卡制止了我,她说:“神圣的一刻还没到来呢。”
再后来的事情是,雕塑家和他的助理、广场工作人员、市政相关人员、记者陆续到场,他们揭开幕布打算做最后的检查,然后在天色大亮之前,重新蒙好它。等他们揭开黑布,奇迹出现了,里面果然躺着一堆汉白玉垃圾。也就是雕像的碎块。
关于是谁胆敢在昨天下半夜潜入广场,破坏了这座雕像,派出所查了好多日子也没查出来,广场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被免了职,当夜值班的两个人还被关到派出所里蹲了几天。反正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座雕像被破坏了。我最担心的一幕没有出现:安卡的乳房、梅花痣,这些物件悉数亮相在光天化日之下。
倘若说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能向派出所提供线索,那就是我了。可我疯了才会那么干。没错,我猜这事是我那天早晨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干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人就是这样,为了知音能干任何傻事。
我不担心陌生人跟我抢地盘,影响我告解了,接下来的清早我连步都不跑了,就到雕像那里等陌生人。可我居然没等着他。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接连两个月也是如此。
为了回报,我找公园管理处买下了那座雕塑。这样它至少不用跟杂草蚊蝇虫鼠为伍。但我没工作室,只好把它放在书房。安卡在雕像被毁事件中遭受重创,一蹶不振,很长时间不再跟那些艺术家混了,据说她仰慕的雕塑家也因此患上抑郁症,看到各种雕刻刀就抽风。是啊,他们两人的代表作夭折了,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吗。
所以安卡对雕像也没多少热情了,反之,她开始露出对《自杀者》的嫌恶来,说它怪怪的。我也觉得它怪怪的,有时睡不着想去书房找本书看,或者上上网,冷不丁看到那么个东西立在地上,感觉尤为怪异,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它是个真人,闪过家里进贼了等等念头。
有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听到那雕像发出痛苦的呻吟,脸部五官也开始扭曲,这简直把我吓坏了。可是醒来以后我醍醐灌顶,灵感顿发,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陌生人的雕塑家朋友失踪了,去哪了?对他这样一个绝望之人来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真正地失踪?而且,他花费毕生心力创作的《自杀者》,不应该如此浅显易懂,简直小儿科吧?
我奔到书房去,仿佛看到那座雕像在呻吟和扭曲,天啊,那被特殊材料浇在里面的模型,不会是雕塑家自己吧?倘若真是如此,雕塑家当是当今世界上最最伟大的雕塑家,诺贝尔奖颁给他都嫌轻了。那我呢,我当是雕塑家最最贴心的知音了!我这样一个充满铜臭气的商人,何德何能啊!
我又闪过一个念头:倘若真的如此,雕塑家在这个雕像里面应该早就死了,但他一定很欣慰。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啊……
接着我一刻都等不了了,返身拿起钱包下楼去买工具,什么工具适合敲开那座雕像呢?我边想边穿鞋子。安卡问我:“天还没亮,抽什么疯去啊?”安卡就是这样,自从艺术梦破灭,她飞快变得庸俗不堪起来,常常口吐粗言。我说:“我去买点工具用。”安卡说:“什么店这个点开门?真是脑子进水。”我说:“我去商场门口等着。”安卡说:“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