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我又喝多了。像一只圆滚滚的热气球,沿着楼梯级,慢慢升回了9楼的家。
我女儿打开房门看到我,好像又找到了一只玩具,兴奋地叫了起来——妈妈,妈妈,不倒翁回来啦,不倒翁回来啦!
我女儿经常说,爸爸喝醉的时候,就是个不倒翁,左边倒,右边倒,就是不会往下倒。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老婆被我女儿问得烦了,只好潦草地回答她——因为你爸爸的肚皮大啊,肚皮大的人是不容易倒下的。你看,你那只不倒翁,是不是肚子又圆又大?
看起来,我女儿对她妈妈的这个解释还比较满意。她现在已经一溜烟蹿到我的大肚皮上,把我窝在沙发里,朝我东推西拽,还凑到我扑哧扑哧喘着酒气的大嘴巴前,嗅来嗅去,说,爸爸的酒好香哦!嘿,这小虱子,还得了了?我把肚皮故意一擞,像只怪兽般发出一声咆哮。我女儿一尖叫,小身体紧紧伏在我身上,将我的手臂当栏杆,将我的胸膛当房间。仿佛我的身体以外是海洋或者是悬崖谷底。
就算醉醺醺了,我还是相当享受这样的闹腾。如果我女儿喜欢,还会把我拉起来,在小小的客厅里,让我像一个不倒翁,将我推过来,推过去,玩。其实她哪里知道,那样子我的身体就像一只大酒壶,酒从我身体的左边晃到我身体的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难受得想吐。可是,我不吭声,任她晃。我的脾气够好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是连一副好脾气都没有,笃定“短命”。我说的“短命”,不是说人真的就翘辫子没了,而是指工作没了。
入行之前,培训课老师总是“销士、销士”地叫我们,刚开始我真弄不明白,难道做销售的,还分个什么“销士”、“销将”、“销帅”的吗?培训后我才知道,广州人爱学香港人,在中文里杂英文,将我们这些销售员叫“sales”,读起来就是“销士”。比方说,英文“百分比”的读音,他们叫“巴仙”,有一段时间,我们总是“巴仙”、“巴仙”地常佳在嘴边,“巴仙”是一个性感妞,她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后来,公司新来了个外省同事,说话乡音很重,“巴”、“趴”发音不分,总要把“巴仙”说成“怕仙”。我们先是学他的口音取笑他,叫他“小怕仙”。渐渐地到后来我们也开始说“怕仙”了。想想也对,这个仙姑奶奶,谁不怕?真要哪一天,在公司的业绩表上,谁的“怕仙”跟人跑了,就意味着谁已经“阵亡”啦。就像那个“小怕仙”,由于业绩一直欠佳,没做满一年,就“阵亡”了。我们再也没他消息了。
做销士快十年了,我感觉销士其实就是“战士”,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攻打客户,谋划着怎么将公司的产品销出去,怎么挣到“怕仙”的宝贝提成。我们寻找目标,锁定目标,跟踪目标,然后攻垒,第一次得手后,再继续跟踪目标,继续上量。全过程一环扣一环,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哪个环节做弱了做岔了,很容易就“阵亡”。每隔上一阵子,我都要清理手机通讯录,将一些“阵亡”的兄弟删除掉,好像在搞“遗体告别”。
事实上,我现在已经醉得很难受了,老想冒,可我的脑子却比兔子耳朵还敏捷。作为一个老销士,我对刚才酒桌上发生的那场事故感到非常不安,我怎么可以在酒桌上得罪人呢?阿年在厕所里,用自己的尿一连扫射了好几个空便池,好像那几个空便池上,分别坐着张副总、王秘书以及那个傻逼孙主任,轮番扫射,我都佩服他哪来那么多的尿。他一边扫射,一边大着舌头警告我:“丫二百五啊,真他妈二百五,跟那傻逼较个什么劲啊!这,这是你较劲的地方吗?丫放明白点!”阿年是南方人,但他在北京上过学,北京没让他留下,只留给他满嘴“丫、丫、丫”。
厕所里只有我和阿年。弄砸了合同,我心虚,理亏,我没接阿年的茬,把自己搞成一副烂醉的样子,站都站不稳,靠在烘手机上,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地吼阿年:“你他妈的,你,你干嘛老是把我灌醉?你,你凭什么把老子灌醉?!”不仅骂,还用手指着他的鼻尖,大有对方一回击,就会大打出手的气势……我斗着酒醉的胆,对我的上级大发脾气。我心里清楚得很呢,搞搞大,一定要搞搞大,不然事情就很难收拾啦。大不了,明天醒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醉得一塌糊涂,失去了理智。我既不记得骂过我的上级阿年,更记不得摔碎了那个傻逼孙主任的酒杯。这解释,再合理不过了,谁不知道我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哪里会轻易骂人?好脾气使我成为公司资历最老的一线销士,好脾气让我在广州讨了老婆生了女儿。没有好脾气,难道这些好东西会从天上掉下来?
我怎么会不记得姓孙那家伙呢?要不是他老追着我,要我向我老爸磕头、罚酒,我怎么会摔他的酒杯呢?我跟我老爸的那些陈年恩怨,跟陈年老醋一样,几乎每个饭局都拿来做调味剂。只要饭局陷入冷场,没话题了,我和阿年就像说相声般,把那段往事当谈资。没想到,丫竟那么多事,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骂我大逆不道,骂我狼心狗肺,还骂我断子绝孙,骂也就罢了,还非罚我端着酒杯下跪,要我对着天空向我老爸道歉!丫以为自己是谁啊!我不知不觉地受阿年影响,也喜欢说“丫”了。我至今不明白“丫”怎么会是粗口,但是每当我骂人“丫”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好像飞过去一只黑乌鸦,飞到丫头顶上站着。在我们南方的村子里,咒人乌鸦盖顶,那就好比咒人遭大殃,蛮有杀伤力的。
饭桌上的人都看着那姓孙的跟我,不知道怎么收场。他们公司的王秘书觉得有点过了,在自己的位置上,稍稍站起了一下,她劝姓孙的:“孙主任,算了,这是人家的家事,轮不到我们来插手的,来,坐下我们慢慢喝!”谁知道那姓孙的,听了这话更来劲,红着一张肥脸,把酒杯拼命往我嘴边送,另一只手还用力按我的肩头,他命令我:“喝,今天你要不喝,这合同就不签了,王八蛋,今天,我非替你老子管教管教你不可!管教管教你这个不孝之子!”一听这话,阿年坐不住了。他敏捷地从张副总的位置边上窜了过来,满脸堆笑,试图夺去姓孙的酒杯。阿年是怕这单生意给搞砸了。他谄媚地攀着姓孙的肩膀说:“孙主任,孙大哥,哈,你看啊,这喝酒,总是要有点气氛不是?我俩刚才也就随便造那么件小破事,给大家听听,助助酒兴,没想到,孙大哥还当真啊,该死该死!我罚酒,我罚酒,好不好?”说完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下。
我的上级阿年,都做到这份上了,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一点情面也不给,反而勃然大怒。他把酒杯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撂开肩膀上阿年谄媚的手,指着阿年的鼻子说:“操,搞半天,你把我们这一桌人当猴耍啊,真真假假的,耍猴子呢!”
我实在不能忍下去了。看起来,这家伙今晚是非咬住我们不放。这其间我不断看张副总,这一桌上最大的官。没想到他面不改色,任那姓孙的闹,还不时地用遥控器调他正对面墙上的电视机。连他都不表态。我只好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杯满酒,用力朝地上砸了下去……
要按平常,喝多了,回到家,我这个不倒翁,只要倒向心爱的床,心里一踏实,便能呼呼睡着,直到天亮。可是,今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非但没有睡着,脑子还出奇地清晰,好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像公司挂在每个人头顶上那一张张绩效表,左一个“怕仙”,右一个“怕仙”地游来游去。
我那体贴的老婆翻过身来,看看我,用手抚了抚我的脸,问我怎么啦?我哼哼了两下,用手回摸了摸她的脸,没再说什么。我老婆大概会错我的意了,用手习惯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说实在的,我现在一点那个想法都没有,我觉得我胖胖的身体里空荡荡的,像是被塞进了好多棉花。我希望有人用力挤挤我,把身体里的真空都挤出来,让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关节这些硬家伙还在着。我老婆不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让她使劲地压着我,挤着我的时候,她觉得我是在激动着,于是,她熟门熟路地扒下了我的裤子。我的裤子一被扒下,我就放弃了挤压。
我脾气一向很好,从了她呗。
第二天,阿年回公司跟分管我们销售部的老总汇报,因为姓孙的办公室主任跟姓张的副总一贯合不来,本来跟张副总说好了,回扣两人各半,谁知道张副总擅自将回扣拿了大头,只分了点口水给那姓孙的。那姓孙的早就不满了,又不敢明说,趁着这次继续上量签合同的饭局,找茬。
因为阿年这番解释,公司才不对我追究。只是,这合同是没法再签了,而我,这一单的“怕仙”宝贝硬被那姓孙的强奸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姓孙的和姓张的之间有这些名堂,我也不知道阿年是怎么得到这个线索的,真真假假,至今也闹不清,好在这些事情,说出来,总是合理得不需多解释的。
事后,在只有我跟阿年两个人参加的“业务总结会”上,阿年对我说:“大郭,你看这样成不?以后,咱俩改个故事来说说?”我愣住了,反应不过来。故事?什么故事?
阿年坐直了腰板,跟我说起了他的策划。
阿年所说的故事,原来是指我跟我老爸在农村的那些事。孙主任这事,阿年专业地称作“客户情绪互动”失败。他琢磨着,应该改改故事。
这几年来,我跟阿年搭档过大大小小的饭局,推销我们公司代理的打印机硒鼓。主要针对的客户人群是公司、单位的办公室。只要出文件的地方,就必然需要硒鼓。请客巴结人、拼酒量争取上量、送赠品分提成互惠、洗桑拿KTV万事OK……这些规定动作,我们做得八九不离十。阿年虽然比我年轻,但他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又能侃,甚至还懂看面相。他是我做销士那么多年最服气的搭档,他提出要改故事,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时间不可能倒流,我跟我老爸的那些恩怨,要是可能改的话,我就不会有家不能回了。
十六岁那年,我开始想入非非,满脑子靓女和钞票。可是,这些,既不可能在庄稼地里长出来,更不可能在乡村中学的课堂上拾得到。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在空空的晒谷坪上围成一圈,装模作样地说,城里什么都有,有靓女也有钞票,就是没有这些新鲜空气。我不要新鲜空气,我要靓女和钞票!我现在还记得,那年夏天,我光着膀子,用瘦瘦的几根肋骨,顶着我老爸的藤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咬牙切齿地对我老爸说:“打死我都不读书了,我要到外边打工!”以我老爸那出了名的坏脾气,当时他真的有可能会把我打死。幸亏我老妈一直在拖开我老爸,有几棍子打到了空处,我才幸免一劫。
不知道我老爸哪根神经发作,执拗地相信“考试改变命运”这样的事。他家世代农民,并没有一个因为考试而改变过命运。至于我的读书情况嘛,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可以自豪地说,只要我当时加把劲,努努力,考个二三流大学应该没问题。可是,那时候我只想出去,离开村庄,只想要靓女和钞票。我暗中托老乡在广州帮我找了份工,但是对方听说我只有16岁,怕惹事,非要我拿出1500元做押金才肯收。我家的开支一贯由老爸掌握,向老爸开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好找我那周身无一文的老妈。我老妈拗不过我,瞒着我老爸,到下村一个爆竹作坊里帮忙加工鞭炮。整个夏天,除了家里的庄稼活外,我老妈就在编鞭炮。将一盘一盘的鞭炮半成品编织好,打包装盒。做不完,就带回家,藏在院子一侧的偏房里,晚上偷偷做。有的时候,我也帮忙做,但是,天气实在太热了,我老妈心疼我,就把我赶回房睡觉。就这样,在夏天快要结束的一个晚上,我老妈说,快了快了。那意思是说,快储够1500元了。我仿佛看到了黎明。黎明就在我老妈那张未老先衰的瘦脸上。可这张脸最终将我在这个村庄的黎明全都带去了,以至于我到广州的十多年间,每当想起我老妈,想起我那个久不能踏足的村庄,往往一片黑暗。就在这个夜晚,一声剧烈的爆炸响,把我家院子的那间偏房给炸得稀叭烂。我庆幸自己没在那里边编鞭炮。可是,当我们四处找老妈的时候,我才知道,爆炸的时候,我老妈还在那屋子里面赶工。
我老妈被鞭炮炸死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的恐惧。恐惧比悲伤大一百怕仙,或者一万怕仙。比头顶上的夜空还大、还深。我甚至都来不及难过。在我们那个南方村庄的夜路上,一个长着满身排骨的16岁少年,身无分文,甚至连衣服都没多带两件,一边发着抖,一边奔跑而逃。我跑了一夜,整一夜都感到我老爸在背后,咆哮着、怒吼着、撵着我……阿年在多个场合,跟不同人说起这个爆炸事件的时候,为了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他总是会说,这老哥啊,别看他现在胖得像只球,当时他可瘦得像非洲难民,跑得飞快,一夜不停,你们猜,他一个晚上跑了多少路?接近20里路啊!20里路有多少?你回头出门,留意一下出租车打表。阿年说完了,基本上,那些打着饱嗝挨在椅背上的听众都会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一些个中年妇女,还会动情得眼眶红红。这些同情的目光,我受得起。一来,习惯了,二来,为了上量讨生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讨生活么,怎么讨不是讨?
我弟弟后来跟我说,老爸就是从那晚开始,再也不喊我“吉祥”这个小名,他叫我“杀人犯”。
算起来,我老妈死的那年,我老爸才四十岁出头。等到我终于自己有了老婆,我才能理解,一个男人一夜之间突然没了老婆的滋味,那滋味绝对比儿子死了亲娘还难过一百倍。我老爸后来没再结婚。那间被炸得只剩下几截断墙的偏房,我老爸也一直没去修理,就连杂草也不去清。就当那里是我老妈的坟墓。近几年来,我弟弟妹妹每次回家都劝我老爸,重新盖好那偏房吧?我老爸摇摇头,不吭声。又劝他,家里人都出去打工了,用不了那么多间房子,将那偏房移平,种点果树,或者盖间小娱乐室,在里边看看电视、喝喝茶什么的?我老爸倔强地偏着脖子,走到那早已芳草萋萋的偏房边,看看,长叹一口气,出门望鱼塘去了。
我一直都是通过弟弟妹妹获得老家的消息。老爸跟他们说,要是那个杀人犯敢回家,我一定活活打死他!刚开始,弟弟妹妹都认为老爸气没消,说狠话。直到有一年,我实在太想家了,大年初一,一个人跑到省汽车站,买了张票,在车站超市买了几条红双喜和几瓶泸州老窖,心里七上八下地回了家。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吧,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快四年了,我侥幸地认为,我老爸那么久没看到我,应该消消恨了吧。谁知道,还没等我接近堂屋,我老爸就冲到院子里,操起一根藤条,激动地朝我打过来。东西全摔了,我被打得抱头鼠窜。没有了我老妈的劝阻,我老爸下手真的很重,有一鞭子打到我的肩膀上,我的耳朵顿时嗡嗡作响。弟弟妹妹都过来拉我老爸,没用,仿佛那根藤条攒了几年的仇恨,终于得以落实。我一边躲闪一边大哭。我已经二十岁了。在广州的几年间,我独自完成了我的变声期,完全哭得像个大男人了。我的哭声,很快使院子里围满了人。看起来,他们对我当年一逃了之的做法也难以原谅,虽然嘴巴上叫我老爸不要打了,但是,没有一个走上前来劝阻。
群众的力量真大啊!我现在想想,要不是院子里的那些人,说不定我老爸打着骂着就心软了,原谅我了。可是人一多,我老爸下手更重了。最后一鞭,我实在忍受不住,本能地爬起来,跟我老爸争夺起那根藤条。谁知道,我这一争夺,被人们看成了反抗,有几个人迅速地跑过来制服我。当我被几个人牢牢地抱住的时候,我老爸在我对面站定了,喘着粗气,瞪着我,半晌挤出一句——杀人犯!滚出去,就当我从没生下过你,你这个杀人犯,死远一点!
这是正月啊,冬天的山风,吹得我老爸头顶上的那几撮白头发一拨儿一拨儿地抖动。我才有机会看清,我老爸真的老了许多。妹妹一直跟我这样讲,我都想象不出来。而且,我还发现,老爸讲话的时候,下排的门牙竟然已经缺了两只。那年,老爸才44岁。
我逐渐平静下来的抽泣眼看着又频繁起来。我老爸看我没有动身的意思,重新操起藤条,眼睛红红的,作势又要朝我挥来。大概又是本能吧,我一恐惧,一挣扎,就冲向大门口,像当年一样,狂奔而逃。
那次,我跑到我家屋背后的山上,坐了很久。院子里那间偏房,杂草几乎掩盖了断墙根,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真的就像一个坟墓。哭够了,我就朝着那个坟墓跪下,叩了三个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
即便我对那个傻逼孙主任有千万个不爽,但是他要我给我老爸下跪、赔罪,这些,私底下我都认。多年来,我不知道在心里给我老爸老妈跪了多少遍。据我老婆说,有时候我做梦会抽自己的耳光。醒过来之后,我抽耳光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我相信,我肯定是在梦里,冲着我老爸老妈抽自己的耳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跟谁有过什么恩怨纠葛。
阿年说,你跟你老爸的这些故事,现在已经不太能引起人的兴趣了。
为什么?
你看,现在街边那些乞丐,什么博同情的招都使出来了,故事要多曲折有多曲折,要多悲惨有多悲惨,有收获吗?
按照阿年的说法就是现在的人,不玩同情了。
那玩什么?
玩愤怒,玩骂人。
骂谁?
骂官僚骂政府骂富人骂天下所有不公……
我一个小“销士”,可不懂玩这个呀,怎么骂?
咱不玩,咱可以逗他们玩啊……
于是,阿年把我的故事全都改了。在阿年的故事里,我老妈最终还是死了,不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村长看上了我外公家一块田地的风水,强行给占了去当墓地。我老妈家里人几次去告村长,一点结果都没有。有一天,我老妈远远看见村长的小包车,就冲出路中央去拦,想当面跟村长讨个说法,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村长的车并没理会我老妈,辗了过来,当场将我妈辗死了。可是,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村长已经做到了县长,据说还将会到市里的人大等退休呢。
这个故事是阿年从网上搜来的,套在了我身上。是真事。
为什么选这个故事呢?
阿年说,这个故事一说出去,听众必定会开骂,从村选骂到当官的,从当官的骂到体制,从体制骂到政府……一顿酒喝光了,还没骂完呢!
培训老师的确说过,情绪互动成功与否,是我们这些销士得以上量的一个重要前提。光有厚脸皮,好脾气,是不够的,关键要懂得调动客户的情绪,氛围好了,才有签合同的可能!
阿年一贯很能出点子,他说的错不了,再加上,他大小是我上司,我哪里敢违抗他?改就改吧。我跟我老爸的那些事,横竖讲了那么多遍,再讲下去,我也害怕,害怕讲着讲着,东添一点,西减一些,真就成了编造的故事了,成假的了。
如阿年所料,改故事后,过去那些以叹息、同情甚至难过为主的情绪,一下改变了,变成了牢骚、抱怨甚至愤怒发火,有的人还壮着酒胆大骂自己单位的头儿,骂完头儿还不够,又骂这个世界不公平。跟我们约见的客户,一般官也不大,有那么一点小权力,平时尾巴夹得紧紧的,一旦让他坐上饭桌的主位,感觉特别放松,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喝得高兴了,耍耍酒疯,少有地猖狂一把,这样的情形我看多了。有个赵科长,一直攀着我的肩膀,晃着涨红的大脸,说,兄弟啊兄弟,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混了快二十年了,还他妈是个副科,回老家,人家问,都不好意思说,怕别人听成妇科病!哈,哈哈哈!赵科长的手掌肥肥厚厚的,隔着衬衫,我的肩膀都能感觉到它热呼呼的。在我们老家,这样的手掌,是福掌,今生必然有福。要不然,他现在还在农村像我老爸那样种地,再不然就像我,为五斗米折伤了腰,受气受得虚胖虚胖的。他坐办公室坐二十年,只要伺候上级就丰衣足食,他还不满足。真贪心。跟我单独干下几杯之后,赵科长满嘴酒气地和我咬耳朵。兄弟,我跟你说啊,兄弟,要是我家能资助我个几十万,我他妈现在起码是个正处了。你看,兄弟我,能力,大大的有,钱,大大的没有!哎,什么鸟世道啊,这什么鸟世道啊……他把胸脯拍得怨怨悔悔的。我忍受住他那满嘴酒气,头点得像鸡啄米,每次想开口夸他几句,都被他阻止住了。我只好由他喷酒气。这次喝好了,我这个月将多得10怕仙,10怕仙正好可以给我老婆买副金耳环,吵了快半年了都。
有一天,我们“钓”上了个新客户,某区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去饭局之前,阿年犹豫了一下,跟我商量。两个故事,用哪个合适?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有什么问题吗?阿年真是个人精,翻一下搜集得来的基本资料,就嗅出了这个刘主任的前程跟茅台酒一样香喷喷。这个刘主任从清华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就分到了区委宣传部,不到四年,就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坐直升飞机也没那么快。这样的人,还不铆足了劲往上走?再说,刘主任是公务员,还在宣传的口子上,这样的人,会跟我们一起骂官骂政府吗?搞不好,一桩生意鸡飞蛋打是瞬间发生的事。阿年分析得很有道理。
那,就用旧版故事吧?不知不觉中,我和阿年,已经采用了新版和旧版来指称这两个故事了,好比我们是两个名副其实的演员,今天演这一出,明天上那一幕,事先导演好了的。
最后,我们说好了,看情况,谨慎,见机行事。
说起来,刘主任比我小两岁,可看着就像个中年人,发际很高,再往上走不难判断会出现秃顶。不过,我还是昧着良心说了句:“没想到,刘主任是那么年轻的小伙子啊,年轻有为啊!”可人家刘主任略微一笑,像个老干部般,谦虚地说:“不年轻啦,看我都快秃顶了。”阿年急忙顺着刘主任的话说:“发际高,级别才高,我看那些大官,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的头发,我们想有都想不到哪!刘主任仕途一定步步高,步步高,来,我们喝一个。”我听了,在心里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年在给步步高手机卖广告呢。不过,看起来,这些话都说到了这位年轻的刘主任的心坎上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这喜色,多少让我觉得他跟我们是同代人,也稍稍把酒席热呼了一下。
跟刘主任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靓女,大约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挺风骚的,话虽不多,但似乎挺有威信,刘主任对她一直恭敬有加。这顿业务酒,就我们四人。四个人的酒桌,本来气氛就难调动,再加上刘主任说话做事都很谨慎,不温不火,酒也难下去。我和阿年找各种理由敬完主任,又敬靓女,桌上的菜都快凉了,一瓶茅台也还只下了一半。在我们这一行,有人总结出个规律:酒深关系浅,酒浅关系深。看酒瓶子就能看出客户关系有没有到位。桌上喝剩一半的茅台酒,摆明我们和刘主任的关系还在半吊子,悬着呢。
这顿闷酒喝到后面,刘主任开始频频跑到门外去打电话了,留下我们和那靓女干坐着。
等刘主任再回来的时候,阿年开始讲故事。
阿年讲了那个旧版的故事。谁知道,只讲到一半,还没讲到我离乡背井十几年不得回家,回家就被老爸一顿毒打的那部分,刘主任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嘘了一声,让我们别吭声,神圣地说了句——部长来电。于是,满脸堆笑地接起了电话,边接边往包房的厕所走去了。
那靓女看刘主任接这个电话,神情一下骄傲起来,眼珠子斜斜地朝我们轮了一圈,那野蛮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是个女王。
那老故事当然草草收场,讲完就讲完了。只换得了刘主任的一声叹息,以及靓女托着腮送我的一眼同情。
客户情绪互动失败。失败的结果是,我和阿年分别又端着酒杯打圈,四个人,打来打去,其实等于我和阿年两人互相喝。算了一下,大半瓶茅台,我和阿年每人搞下去有二两半,但正事还没开口谈,气氛不好,没敢谈,谈了怕搞砸,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销售生涯当中,是个低级错误。
还有小半瓶酒,实在喝不下去了,阿年只好说起了另外的那个故事。刚起头我就纳闷,在刚讲完的那个旧版故事里,我老妈已经死掉了,阿年难道让我老妈活过来又再死一遍?
没想到,阿年自作主张地把死者安在了我老爸身上。那个因为拦小包车而被村长辗死的人,不是我老妈,而是我老爸。
我一边听,一边都快坐不住了,很不是滋味。可是,阿年越讲越凄惨,我看都不敢看他,只低着头,闷声不响。我越这个样子,他们觉得我这人越可怜。阿年说,可怜这老哥啊,人还没赶回到家,他老爸的尸体就被火化了,看都没能看上一眼。
听到这里,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恨不得立即变成一只德国小蠊,急急脚钻到地板缝里。我怕自己坐不住,只好在心里不断地向我老爸下跪,哀求我老爸原谅我,好像又挨上了当年老爸那顿毒打。
那个靓女倒是听得很投入,中间接了阿年一句:“哎呀,这么说,他现在就是个孤儿咯?好可怜噢。”说完,动感情地看了看我。
我的目光躲躲闪闪,谁都不敢正视,急切盼望着这个话题早点结束。
在阿年的发挥之下,终于成功地把刘主任的情绪调动起来了。尤其阿年说到农村村选的时候,我注意到,刘主任的手指不停地磕台面,像我女儿弹电子琴的手指,鬼灵鬼精的。阿年表现出一脸天真无邪地问刘主任:“我就不明白了,丫恁操蛋一个村长,上访告状信据说都接到一麻袋了,丫屁股还能坐得住,丫屁股还能坐到县人大去,难道当官真那么容易当?”
任刘主任再怎么谨慎地压抑住自己,我们也不难从他接下来那些滔滔不绝的谈话中,看出了这年轻人好为人师的一面。他几乎是以讲课的方式,给我们上了一堂关于政府干部人事任用的课程。要不是觉得太夸张,我都想掏出公文包里的笔记本和笔,做起培训笔记来了。阿年则配合着刘主任的话,一惊一乍的,演得像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我和阿年的反应大大地满足了刘主任的虚荣心,他还给我们讲起了他一个江西的师兄,前年在市里干部选举的时候,就是因为组织部太大意,没有做好前期工作,结果一投票,连组织部都傻了,早就内定的他竟然被选掉了。到现在,两年都快过去了,他还留在原位上,等他腾位置的人一直排着队翘望,而他自己翘望的那个位置,至今空缺。
“一个萝卜一个坑。吃过日本回转寿司没?”刘主任问我们。
我赶紧回答他,那玩意儿我带女儿吃过,日本崽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刘主任重点不在问寿司的味道,他暧昧地笑了笑说:“依我看,官场就像回转寿司,你坐在那里,你早就看准了,你想要的那碟鱼子酱,还差那么一截子距离就要转到你跟前来了,可是啊,总是有人比你下手早,有的时候,你根本不清楚人家什么时候下手拿走的,总之,转到你跟前,那位置已经空了。还想要吗?也不是不可以的,等呗。”
嘿嘿,精辟!等刘主任讲完这一段“回转寿司”,阿年由衷地赞叹,他朝刘主任高举酒杯,一饮为敬。看得出来,阿年喝下这杯是诚心诚意的,一点不带表演成分的。
那刘主任说得兴起,也被阿年拍得舒服,回饮了一满杯。就算隔着那靓女,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他喝酒的手在激动地颤抖着。喝光之后,刘主任将酒杯重重一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愤慨地说了一句:“操,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知道他的愤慨是因为那位落选的江西师兄呢,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一句响亮的粗话,一下子把我们的距离拉得近近的,跟以往那些喝多了跟我们勾肩搭背的客户没什么两样。
对于刘主任这种类型的客户来说,喝酒喝到这份上,已经算到门了。
我端着酒瓶里那剩下的一丁点酒,走过去,给每个空杯倒酒。心想,这可是最后一轮酒了。
“说得没错,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刘主任,我们就先别管这些乌鸦了,这些乌鸦再黑,也黑不过硒鼓打印出来的文件墨黑啊……”阿年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资料,干起正事了。通常,这种时候,我会在一边辅助阿年翻资料、解说合同条约什么的。可万万没想到,这刘主任竟然一挥手,说,不看了,不看了,先前不是传真来看过了吗?没问题!
就这样,带去的合同说签就签了。
我喜出望外地看了看阿年。看得出来,阿年也被这突然的成功迷惑住了。
回去的路上,我很严肃地警告阿年,下回再不许拿我老爸来说事了,要不然,一定翻脸。阿年嬉皮笑脸地朝我道歉,连声说,下不为例。其实,饭桌上签完合同我就对这事不生气了。
坐上公交车之后,我不解地和阿年讨论起那个刘主任。刚开始以为他是个难搞的人,谁知道那么爽快,看着,也不像个爽快的人啊。
阿年神秘兮兮地说:“这家伙,城府够深,是块当官的料啊。”
我开玩笑地说:“嘿,这回见识了吧?真有人比你这人精还精的!”
“嘁,要不是我后边那个故事,情绪还调不起来呢!”阿年不忘显摆自己的功劳。
也是。想起那刘主任生气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好笑。那哪像个男人生气的样子?我估摸着,刘主任的脾气一定也很好,像我一样好,指不定比我还好。过去有一个前辈,现在派到上海总部去了,他跟我说过,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好,一定得要训练出一副好脾气。他说,好脾气能使人长肉。就算摔上一交,皮包骨的人和肉包骨的人,哪个会更疼?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总是有很多人想不明白,生哪门子气?有什么好愤怒的?
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户的位置,胡思乱想着。茅台酒喝得人身上暖呼呼,软绵绵的,望着窗外一溜溜刚刚抽新芽的木棉花树,此刻,觉得心情美得很,这地方美得很呢。
没想到,隔天,阿年义愤填膺地跑来跟我说,他妈的,里头有猫腻!
一问,才知道,那个刘主任要求我们先把硒鼓批发到一个办公用品店,然后他再到那个办公用品店买。倒了一手,但我们的批发价格跟合同上的一样不变。
那,为什么要倒这么一手呢?
还记得吃饭那个靓女吧?就是那个办公用品店的老板,刘主任让我们直接跟她联系。还说,部长交代的。
操,难怪那么爽快!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看着阿年忿忿不平的样子,我反而平静下来了。有什么好气的?只要不影响我们的怕仙,套用海报上那句时髦话——让乌鸦再飞一会儿吧。照我说啊,能飞多会儿就飞多会儿,最好。只要我们的怕仙一个不飞,管他什么鸟在飞。
或许是出于弥补心理吧,我把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地从农村弄到广州来打工。自从我老妈去世之后,我老爸对读书的事情也懒得管了,再加上,我那两个弟弟妹妹,怎么看也不是读书的料。由于我人缘好,跟有些客户关系就像朋友,所以,靠他们介绍,我的弟弟妹妹一到广州,就进了比较像样的大厂工作。比起我当年,他们总算是少走了很多弯路少吃了很多苦。现在他们两个收入稳定,生活也还过得去。他们过节上我家来聚餐,向我这个大哥敬酒,说些感谢的话之余,总会很小心地安慰我说:“哥,这么多年了,老爸没事了,他已经不怪你了。”我弟弟甚至还拍着胸脯说:“真的,老爸亲口跟我说的,他原谅你了!”要说这话真出自我老爸的口,我有80“怕仙”的不相信。直到我女儿四岁了,我老爸还不答应让我们一家回去拜见他,更不让我们回去扫墓。
当然,我也有20“怕仙”的相信。这些年来,虽然我没回去过,但是,每逢年节,我都给老爸汇款,我在汇款附言的地方,总会恭敬地写上:“祝爸爸节日快乐!”去年,我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给我画了张贺卡祝我父亲节快乐,还给我大大地鞠了个躬,感动得我快要掉眼泪。第二天,我赶紧到邮局给老爸寄去500元。我写上:“爸爸,父亲节快乐!”即使父亲节已经过了,但我想,农村的老人哪能知道这些节日?他肯定以为,收到汇款的那天就是父亲节。今年春节,老爸给回家过年的弟弟带熏肉,除了妹妹以外,我也破天荒地分到了一条。我乐死了。看着那条黑呼呼的熏肉,我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我弟弟以为我不认识这种土特产啦,捶了我一拳,说:“熏肉啊,不记得啦?小时候,我们偷割了一截,跑到树林里生火,烤着吃,差点引发山火,不记得啦?”我哪里会不记得?我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对弟弟说:“啊,这是熏肉吗?以前没那么黑的嘛!像一块木碳,都认不出来了!”弟弟一阵大笑。他告诉我,出门之前,老爸还拎着这条肉,跑到家门口那条小河边,用小刀刮刮洗洗,花了不少时间。老爸说,黑得那么难看,别吓着了别人!我听了之后,心里暖暖的。老头子说的“别人”,是我吧?我有100个“怕仙”肯定,说的就是我。
有一天,我女儿从幼儿园回来问我:“爸爸,爷爷是个大官吗?”我愣了,不明白什么意思。女儿接着又问:“我们班霍欢说,我们见不到胡爷爷和温爷爷,是因为他们官最大,是全中国最忙的爷爷。我也没见过爷爷,那,爷爷也是大官吧?”我笑得泪水都出来了。就像在酒桌上听到一个好笑的段子。我把这段子说给老婆听,说给我的弟弟妹妹听。他们都笑死了。
要是我女儿见过我老爸,她一定不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我老爸典型的世代农民,要说手上有点权力,顶多也就是在每个节气对土地发号施令。“雨水时节抢晴播,惊蛰春雷万物长,芒种忙下二季秧……”这些顺口的指令,几乎不用回忆,就能从我的嘴里跑出来。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关注这些节气啦。在我办公桌的台历上,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客户约见指令,十多年来,每年每月每周每日,我全由这些指令安排。偶尔有哪天,日历上空出了些位置,看看,哦,再过两天就是大暑了。“大暑不割禾,一天少一箩”,不假思索地顺出了这句,就像我女儿背那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据说我们家的田现在还坚持在种,忙的时候,老爸一个人搞不过来,就雇些江西工来做,每人一天60块。我经常心疼地对弟弟说,叫老爸别那么累啦,耕个一亩三分的,够自己吃就行了,别累坏了身体。实际上,我们几个给他寄回去的钱,足够他在农村吃用了。老爸对我弟弟说,田地越不耕就越瘦,久了不耕,就连根毛也长不出来了,以后,你们回家了,都吃西北风啊?我老爸始终觉得,将来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家,像他一样,每天依仗着老祖宗留下的田地,数着一个个节气干活,过日子。有时候,我走在广州的路上,人满为患,也会想念农村,想想,我那农村里的老爸,一个人,对着那么一大块空阔的土地,发号施令,种的稻子、菜心、蕃薯、花生等等,全都是他的兵,像他那样过日子,其实也不赖。
弟弟说,现在除了村干部,还真的就数老爸权力大了。为什么?因为现在像我老爸这种五十多岁留在村子里干活的男人并不多啦。我老爸成了老人和小孩的“头儿”。村里有些什么事情,村干部不愿意管的,就去找我老爸。去年,村里那条唯一的河被上游新盖的一间电池厂污染得很严重,影响了村里人的饮水。反映到村长那里去,几个月都不给解决,于是,他们就找到我老爸,让我老爸去找村长谈。我老爸领着一群人到村长家闹。据说,他们一群人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坐了三天三夜不肯走。最后,村长没办法,只好找到市里的电视台,电视台派记者来村里了解,还采访了我老爸。电视台一报道,就连县太爷也保不住那电池厂了。这大概是老爸这辈子干成的最伟大的事。村里人都说,那厂是我老爸给吓跑的,他在电视机里凶巴巴地骂那些人没良心,不讲道德,那几句话,还真的起作用哩。我老爸的脾气一直很坏,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脸又瘦又尖,显得特别凶,还是因为他的心里总是窝着莫名其妙的怒火,给点火星就会爆炸,总之,他最好不要说话,一说话,就像愤怒的火山爆发。
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一年都在换季,我老爸活在这个世界上,换了五十多年季了都,可坏脾气依旧没有换掉。现在,虽然我已经三十岁了,一旦想起老爸打我的那些情景,心里还颤颤的怕。有时喝酒喝多了,壮着酒胆,我就会有冲动,很想跑回家去,抱一抱我老爸,或者轻松地在他的肩膀上捶一拳,然后轻松地对他说:“嗨,老爸,我回家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想跟我老爸谈谈,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真的很想跟我老爸谈谈。我们做销士的有一句口头禅:“不谈没量商,一谈量就上!”你说啊,这年头,到底有什么不是谈成的?
那天,我猫在空调房里,不肯出门,整天抱着手机,跟老客户联络感情,用嘴巴卖乖,顺便还给客户叫叫外卖,送点清凉饮料什么的。这个季节是我的生意淡季,也是我的生理淡季。我女儿说,蟒蛇要冬眠,胖子要夏眠。对于我这种胖子来说,烈日就像一只捕鼠器,铺在地上,让人没法下脚。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突然接到弟弟从工厂里打来一个电话,他要我赶快到省政府门口,说是老爸正跟着一群人在那里闹事,搞静坐、示威什么的!具体什么事情,弟弟也知道得不详细,他也是刚接到一个老乡电话才知道的,他要迟点才能赶过去。
接完这个电话,我的手都软了,没两分钟,我的汗水就从我的额头淌到了下巴,像刚跑完一个长跑。
我拎起包就往省政府赶,迅速打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脑子里边乱糟糟什么都没有。偏偏那司机是个话痨,我屁股还没坐稳,他就嘟嘟囔囔地朝我埋怨这破热天,空调都不管用,制冷开到最大档了还不行什么什么的。要是换了平时,我会跟他一起聊天,抱怨抱怨这路况,对市政工程发发牢骚。可是,现在我的脑子里特别乱,即使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干扰我。我不耐烦地朝那司机发脾气,师傅,您别吵了,别吵了行吗?那司机在镜子里朝我看了看,便没吭气了。我想,他肯定在心里抱怨让我这个人上了车,进而更多地抱怨起这份工作。我经常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与人为善,这年头混饭吃不容易,但是,现在,我真的需要一个清凉和清静的空间。我没再理他,看向窗外,感觉屁股底下的车轮胎似乎也害怕这酷暑,“滚水渌脚”般,不沾地,骨碌骨碌朝前滚去,同时,我也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骨碌一骨碌地囫囵跳动着,仿佛心脏落下的地方,就是那滚烫得发软的柏油地。
一路上,我发现我只想着一个问题:要是我老爸跟警察干起来了,我该怎么办?要是我老爸被警察带走了,我又该找谁帮忙?这么多年来,在这个城市,我巴结人都来不及,哪里会跟人结怨,更不会与人发生冲突。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我启动了我脑子里的客户通讯录,这个人那个人,发现一个都用不上。
正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司机开口了,他问我,是要到前边掉头直接开到省政府门口呢?还是在这个天桥脚下车,自己走过天桥?天桥的斜对面,就是省政府了。我说,就在这里下吧。于是,我顶着40多度的大太阳,一步一颠,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天桥。在天桥顶上,我迫不及待朝政府大门望去,远远的,果然看到有一堆人在那里,不过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他们整齐地坐在大门口,既没有争吵,更没有斗殴的迹象。我稍微安了点心。等我走下天桥,走近大门,我看清楚了,那大门口,坐了有十多个人,脸朝着政府大门内,背朝着大马路。每个人的背上,都挂着一只纸皮板,纸板上用红笔都写了字,串起来就是:
强烈抗议征地建高尔夫球场还我土地!
每个人身上背着一个字,一个字都不少。最后的那个人,背的是个感叹号。
这一排人的旁边,各站了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哨兵。站得很对称,就像两只括号,恰好将这句话括了起来。
越走近那大门,我就越胆怯。我分不清自己是怕那些哨兵呢,还是害怕在那人群里见到我那好久没见过面的老爸?
很快,我在那排人里找到了我老爸。那个背着一个“还”字,顶着一头白发,黑黑瘦瘦的老头子。
这么些年来,我曾经担心过自己是否还能在人群里认出他来,没想到,十年了,我却还是能那么轻易地认出他,尽管他那满头的白发我是从来都没见过的。
我老爸正坐在一个硬纸壳上,沉默的,坚定的,一直朝那大门里边看着,没发现我。
我从侧边朝他走去,经过那个感叹号,又经过几个字,一直停在那个“还”字的跟前,俯下身来。
我老爸大概精神太集中了,被一个笼罩过来的庞然大物稍微吓了一下。他眯着眼睛,抬头看着我,没一会儿,竟然叫了一声:“吉祥,你是吉祥吧?”我一听这话,实在屏不住了,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边抽泣边应着我老爸。我后来才知道,我妹妹每次回家,总是会把我们全家的照片带给我老爸看,所以,当我这个胖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毫不费劲就认出我来了。我只不过是从照片里走了下来而已。
我从来没发现我的委屈有那么深。不知道是因为我肥胖的身体过于沉重,承受不了俯身下去的重力,还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跪到了地上。我这一跪,弄得老爸很不知所措。我已经三十岁了,长成了一个大块头,从体积上看去,完全是我老爸的两倍。老爸用手拍着我的肩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我哭成那样,他也没敢多看我,一味地朝隔壁前方的人说,吉祥啊,认不得啦?是我大儿子哇……
一时间,整齐的队伍乱了阵脚。那些村里的老乡们,从地上站起来,围过我老爸这边。那些人围过来后,我才不好意思再哭下去。我老爸开始逐个逐个地对我介绍,这是曹三叔,这是堂伯、廖表叔……算起来,这些人,我还是少年时代见过了。那个背着个“征”字的稍微年轻一点的男人,用拳头捶了我一把,问我:“丝瓜,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丝瓜”是我中学时的花名。我看半天,依稀记得他是我的一个同学,但名字却叫不上来了。老爸跟着帮我介绍说,是正明啊,你初中同学正明,不记得啦?噢,是的,是正明。听说他是我们村里少有的没出去打工的男人,早早就结婚生了小孩,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一个中年农民,黑壮黑壮的,一说话,满嘴的烟屎牙。
由于我的到来,刚才还紧张严肃的静坐行动,仿佛变成了一次广场聚会。此刻,那些脊背上的字乱了秩序,都散落在我周围,原先的直线变成了个圆。那两个一直绷着脸守卫着的“括号”,也放松了警惕,走到岗亭里喝口水,换口气去了。
老爸他们一共十七人,从县城坐了一个晚上的夜车到广州,从上午十点钟开始在这里坐,一直坐到了现在。接着,他们朝我展开了一连串的控诉,好像广州是我的地盘,我则是从那个大门口里走出来的一个救星。我老爸说他们坐了那么久,除了那些哨兵来过问,让他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反映情况之外,并没有一个长得像官的人来理会过他们。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大官出来?要找谁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省长?书记?……他们一连串的问题一下子把我问哑了。要知道,像这样的所谓示威、静坐行为,我遇到过不少。我家住的那条路上,有一个社保中心,几乎每次路过那里,都会看到有人在闹,头上绑着白布,布条上写字的、手上举着纸板,板上写着告状信的,或是哭着闹着拉着路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这些我都见过不少。有一次,我遇到一个更极端的,中年男人,不知道怎么给他攀上了三楼的露台,两脚悬空,扬言不解决问题就往下跳。我那天仰头看了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撒了泡尿下来,差点溅到我身上。他在上边很不好意思地朝我说了句:“大佬,不好意思啊,忍不住了。”听人说,他在那栏杆上足足坐了六个小时了,再有两个小时,就赶上公务员坐班了。这些做法有什么用?我不知道这些行为最终都是怎样结束的,因为,我只是一个路人,顶多看会儿热闹,就埋头赶路了。
看起来,我老爸他们这次的行动一点章法都没有。据说是自发的,约着就一起来了。我老爸说,我们就是想跟里边的官谈谈,让他们了解了解情况,离开那么远,很多事情,这里边的官一点都不知道的。
当我问他们:“要是今天见不着官,或者说见了官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办?难不成还坐一个晚上?”他们一点对策都没有。我听阿年说过,那些上访的人,到了晚上,多半被当作流浪人群拉到收容所,一直等到地方找人来领回去为止。
等到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后,我才感觉到,我已经被炽热的太阳烤得眼冒金星。难为我老爸他们在这里坐那么久居然没中暑。
老爸似乎是这群人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话具有领头作用。我看着老爸那张骨头凹凸很不平整的脸,这张脸因为控诉政府而重现了那种我熟悉的愤怒,或者说凶狠。我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往事。心里酸酸的。我跟他说:“老爸,这么坐根本不是办法,会晒出病的。”哪知,老爸轻蔑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说:“这点晒算什么,我们这些人,在田里干一天活,太阳都怕我们几分。”
这个时候,我这个大胖子已经汗流浃背,口干舌燥。面对这群固执的人,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老爸大概也看出了我的难受,他对我说,吉祥,去给我们买点水喝吧?
我像领了圣旨般,积极地买水去了。我扛回了一箱矿泉水。
后来,队伍又排成了一句话。我就一直坐在老爸的跟前,看上去,我这个多出来的人,就像在这句话的跟前,多了一个硕大的顿号。
一直坐到快下班的时间,我弟弟妹妹赶来了,其他在这里打工的老乡也过来了几个。队伍一壮大,那两个哨兵就紧张起来,他们多叫了几个哨兵出来,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很有些警备的意思。见这个架势,我只好半吓唬半商量地对我老爸他们说:“先散吧,要是再坐下去,被拉到收容所,关起来就不容易放出来了,要等乡长来领人才能放呢。”老乡们一听说要等乡长来,顿时觉得很失望。
我弟弟妹妹以及后边来的那些老乡,也帮着我劝。最终,老爸他们同意撤了。
从这里到我家,要坐十来站公交车,我害怕他们走丢了,只好让他们继续背着身上那些红字。他们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几个刚放学的学生,调皮地在我们身后,点来点去,终于理顺了,高兴得要命,在马路上大声吼道:“强烈抗议征地建高尔夫球场还我土地,感叹号。”有个小不点学生还说,少一个逗号呢,还我土地之前还少一个逗号呢。另外那几个学生捣蛋地跑上去,搂着、掐着那小不点的脑袋说,你去当逗号,你当逗号最像了,哈哈哈……学生们一阵打玩,相互追逐着跑到我们前头去了。
我老爸他们也笑起来。离开那个大门口,他们的心情也逐渐放松了,还愉悦地欣赏起了路边的高楼大厦。
我就这样跟我老爸和解了?他现在混在一群老乡当中,抽烟、聊天,好像一点也不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情了。是因为现在人人都在讨论政府征地这件大事而没有工夫去算那笔陈年老账?还是因为我老爸真的已经原谅我了?
我不时用眼睛偷瞄那个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的老爸,心里甜滋滋的。仿佛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当我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看着一屋子的陌生人,怯怯地问:“哪个是我爷爷?我爷爷是哪个?”看起来,她被这一屋农民吓住了。等到我老爸从人群里走过去,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笑着用手掌摸了摸她的脸说:“小卉吧,你是小卉吧?爷爷看过你的照片……”我老爸话还没说完,我女儿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拼命躲到她妈妈的屁股后边。我女儿肯定也没想到,她想象中的那个大官爷爷,竟然是一个瘦鬼,黑黑的脸上顶着白白的头发,而且,伸到她脸上的那些手指都是黑黄黑黄的。我女儿一哭,屋子里的老乡们便爆发了笑声,他们嘲笑我老爸丑八怪形象,把城里的小孩都吓哭了。老乡们这么一笑,反把我老爸的尴尬笑掉了,当然,也消灭了我的担心。
那天晚上,我在家附近的大排档定了两张大桌子,像过年一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饭。我老爸和我堂伯、表叔等同辈人坐主位,我则在一边,跟弟弟妹妹一起,招呼大家。鸡鸭鱼肉酒。
我女儿适应了这群人之后,有点人来疯,好表现,跑到这个人跟前玩玩,又跑到那个人杯子里闻闻。她最喜欢的,还是钻到桌底下数空酒瓶,不时跑过来,攀上我的大腿,向我报告:“爸爸,十只啤酒瓶,五只米酒瓶……”我一听,嘴巴在她的小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她就像领了奖一样跑开了。再过不久,数字又上量了,她又乐颠颠地跑来报告。
我从当销士开始,喝过不知道多少酒,好的赖的都有,可从来没有今天这顿酒喝得那么轻松自在,用我们行内的话来说就是:情绪互动那是相当的成功。我坐在上菜的位置,整顿饭下来忙前忙后,让菜、开酒、倒酒、递手纸,不亦乐乎,看着那些开怀畅饮、叙旧的老乡,又看着我那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还在频频接受老乡敬酒的老爸,我心花怒放,那感觉,别说,还真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哩。
席间,老同学正明跑过来几次给我敬酒。跑没几趟,他就喝高了。他一手拿烟,一手端酒杯,眯着眼睛,说,丝瓜,还是你能干哇,当年死活都要跑出来打工,现在,混那么好,真是跑对了,你看你啊……正明把烟往地上一扔,空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我的大肚子,说,丝瓜,不是我说,你当年,那样跑出来……正明打了个酒嗝,还想继续说下去,我慌忙将他制止了,可正明真的是喝高了,他不仅没理我,还攀着我的脑袋,力图让我转过脸去,让我老爸看看。“郭叔,你看,丝瓜现在肥得流油,要是他还在农村,像我一样,肯定就成干丝瓜了,是吧?郭叔……”正明踉跄着还要跑到我老爸那边,跟我老爸喝。我身上像忽然被人浇了盆冷水,冰冰凉的。我害怕呀,害怕这个鸟正明再说下去就说出那段可怕的事情来。我把正明死死摁住,没让他走过去。我掩饰着自己的害怕,脸上堆满了笑容,一遍一遍地给正明说好话,求他跟自己喝,喝了一杯,再来一杯。我心虚地用眼角瞄了我老爸一眼。这一眼,把我给吓坏了——那张脸阴沉下来了。酒桌上情绪互动依然相当成功,可我老爸的情绪却闪得老远了,闪开了这些热闹的人群,闪开了这种类似过年的气氛。
我想,完蛋啦,这回老爸要跟我算旧账啦。我不知道老爸要怎样跟我算旧账,像当年那样暴打我一顿?还是摔杯子一抹黑脸跑开去?还是……我来不及多想了,这个时候,多年来跑销售的经验告诉我,要像抓住时机让客户上量那样,我必须抓住老爸还没发作的时机,把话题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猛地站起来,大声对我堂伯说:“堂伯,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认识政府里的官,我想,他会帮我们。”我清了清嗓,继续大声说:“我这个朋友,人鬼精鬼精的,认识的人又多,办事能力又强,找他没错。我看这事情啊,光靠我们自己上访没什么用,还得走走关系。等明天我就去找他,包能搞掂!”我说这番话的时候,脑子里的确出现了这么个人,那就是阿年。我不清楚阿年是否认识大官,但是,我想,阿年总比我有办法。我承认我说得夸张了些,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乡们仿佛把担子一下撂到了我的肩膀上,好歹觉得自己没白跑这一趟。他们笑逐颜开,频频举杯,夸我有出息了,向我敬酒,有的呢,则跑去感谢我老爸。我老爸脸色明显好看多了,还带着那么一点自豪。我心下一松,也跟着老爸自豪了起来。
酒席散了之后,有几个人跟着到那几个在广州打工的老乡家住,其余的大部队,就都又跟着我回家了。
这个夏天的夜晚,屋外吹不来一丝风,我那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很不可思议地躺下了十多个人。我老婆和我女儿睡小房间,剩下主人房里的那张大床,我的意思是让我老爸跟我堂伯睡,可是我老爸一再地说:“不能,不能,堂伯和廖表叔年龄最大,我们是主人,能让他们睡地上?”我老爸坚持要跟其他人一起,睡客厅。就这样,老爸当起了主人,将这些人一一安排好了睡觉的位置。除开主人房的床上和地板上,一共躺了五个人,其余的,在客厅的沙发、地板、走廊上,横七竖八躺下了。人多,我把空调开到了最低温度。那些本来就喝得东倒西歪的老乡们,一躺下,很快就起酣声了。
我老爸被我坚持安排在沙发上睡,我呢,兴奋,凑热闹地跑到沙发脚边,挨着我老爸躺下了。我不知道我老爸有没有睡着。满屋子的鼾声里,更不知道哪一声是他的,不过,躺在老爸的脚底下,想着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我心里很不平静,我觉得很幸福。我朝沙发上边望去,看着老爸那瘦瘦的身体,侧躺着,稍微有点起伏,让我想起乡下屋门前那块小山包,黑黢黢的,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到有松鼠啃果壳的声音。正看着,沙发上的小山包窸窸窣窣蠕动了两下。我稍微抬起了头,在黑暗里仔细辨认,不确定老爸是醒着还是睡着。我故意轻轻咳嗽了两声,身体也动了两下。没想到老爸低声喃了句:“吉祥,睡觉,睡觉咯。”我一听,立即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喘,怕老爸看见我,还闭起了眼睛假睡。
闭上眼睛不久,我就真的睡着了,在那满屋子的乡音里,我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一觉到天明。
大部队第二天都坐车回乡下了,剩下我老爸。临走的时候,我老爸拍拍胸脯对他们说,我留在这里,负责把地要回来。看他那个样子,俨然一个指挥官。
老爸在广州一住就住了一个多月。这段日子里,老爸成了我的一个超级大客户,我花心思研究游玩路线,殷勤地带着他几乎玩遍了广州。跟所有农村来的老人一样,我老爸既喜欢广州又抱怨广州,好看好吃好玩,就是人多,东西贵,在外边买瓶矿泉水都觉得心疼,更别说下馆子吃大餐。我却有意多带我老爸下馆子。我吹牛地对我老爸说,我每周起码有十顿饭是在这些地方请人吃饭。谁知我老爸不满地拍拍我的肚子:“吃得那么胖,对身体不好,以后少去!”我讪笑几声。
双休日,我们一家,加上弟弟妹妹,集体坐地铁到南沙去吃海鲜。我女儿已经不怕她爷爷了,还经常吵着要坐到爷爷的肩膀上,“骑马”。我老爸对我女儿有求必应,公园里、河堤边,人群中,我老爸都把我女儿举到肩膀上,两只手像投降一样,高高举起,扶住我女儿的身体。我跟老婆走在这爷孙俩后边。“唉呀,隔代亲,真是没说错的。”我对我老婆说。我老婆温柔地挽起我的胳膊,说了一句:“要是爸爸不回去就好啦。”我朝老婆望了一眼,将她的手指紧紧地握进我的手里。
阿年对我老爸他们的事情,不抱多大希望,他说,大郭,你到网上看看,别说你们农村,城里的钉子户也越来越多了。谁摆得平呀?
还是帮忙找人反映一下吧,不然,都没法跟老爸交代了。
反映就有用吗?除非把事情搞大。
怎么搞大法?
阿年想了想,没回答我,只说,我去问问人。
我计算了一下,老爸被征去的土地,占去了我们家土地的70怕仙,也就是说,占去了我老爸的大半副身家,而政府承诺的补贴,保守估计,只能把我老爸养到70岁。我老爸身体那么好,70岁轻轻松松迈过,一点问题都没有。阿年建议我给老爸买农村社保,“你给他交一笔钱,以后让老爷子跟上班一样,月月领工资。到那时候,有没有地,都不用慌啦。”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去跟我老爸商量,可我老爸不乐意,他就是要那些土地。这些天在我家,即使好吃好住好玩,但我看得出来,老爸还是想念乡下,想念乡下他那些“兵”。茶余饭后,闲聊,他总爱跟我们说他种在地里的那些东西。没人聊,他就坐在沙发上,盯着中央7频道的农广天地,有滋有味地看。我们家阳台,本来寸草不生,现在,被他用花盆和旧脸盆种满了东西,姜、葱、芫荽等简易种植物。有一棵刚长出不久的小苗,已经看出了它要沿着花盆爬上墙壁的雄心了。我老爸告诉我女儿,那是丝瓜,是要爬藤的,只有爬出花盆后,开了花,才能结丝瓜。我女儿最喜欢观察这棵丝瓜,她找了根小竹棍,插在瓜苗的旁边,说是给小苗朋友当拐杖。认真看看,那小苗,还真有几分像个梳了两只羊角辫的小朋友呢。我女儿不时问我:“爸爸,那小苗朋友,什么时候才能爬出去啊?”问她,让它爬出去做什么?她说,爬出去,爬得高高的,才能开花结果哇。“嗯,真不错,”她妈妈在一边表扬她,“长知识啦。”
有天晚上,为了土地的事情,老爸终于爆发了,跟我大吵一顿。
老爸一生气,我记忆中的那个老爸又回来了。桌子还没拍响,我女儿就一溜烟跑到房间里“避难”去了。
老爸认为我对老家的事不上心,这么久了,都不愿意找人解决这事情。
哎,我真是有苦吐不出。我一个小小的销士,除了卖卖硒鼓,卖卖嘴皮子,还有什么能耐?连阿年都找不到办法的事情,我能怎么办?我去找过那个给我们上“干部课”的宣传部刘主任,那家伙跟我们一来二往熟悉了,已经没那么难打交道,可当我将这事情跟他一说,希望他能帮帮忙,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扔给我一句话——老弟啊,这种鸡蛋碰石头的事情,谁能帮?谁又敢帮?唉,这些话我都没敢跟我老爸说。
我试图跟老爸解释这事情的难度,可老爸还是执拗地认为,我一点都没帮忙,不帮忙,怎么知道帮不上忙呢?稍微一激动,我老爸的脾气就会冲到天花板上,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抓起茶几上的牙签盒,就往地上砸。完全不顾及我老婆和女儿在房间里听到。我怕他再骂下去,只好不吭声。最后,他居然说要是我再不帮忙,他就一个人再跑到省政府门口静坐。没办法,我只好拿出手机,拨了阿年的电话,假装镇定,像个领导般,对阿年说:“那个事情,明天我们出来再谈谈吧,找个人,办了这事。”我没等阿年说话,就挂掉了手机。
一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了。
第二天,我找阿年道歉。没办法,再吵下去,火都快烧到眉毛了。阿年没跟我计较,倒是想出了一个妙招。他说,根据我的研究,这种事情,真的要搞大,登报、挂网,让政府重视,一重视,就有商量余地了。你没听现在有这么一句话啊——围观改变世界。我理解呢,就是要让更多的人来围观这事,才有改变的可能。
可是,怎样才让更多人来围观呢?我们在省政府门口坐一天了,那些人多半停下来看几眼,就路过了,也没什么用啊?
那些是走路的人,没用。
那,什么人有用?
记者啊、名人啊,总之,得是些有影响力的人。
去哪里找这些人哇?我傻了。
说到记者,阿年想起了他过去的一个同学,就在报社当记者。他翻出他的手机,找出那个很久没联系的同学。
在阿年身上,我又一次相信了读书的力量。阿年比我年轻,但是读了个大学,就硬是比我年长了,看的想的都比我远。唉,要是当年我听老爸的话,也考个大学读读,哪会让阿年爬到我头上?
晚上,我做东,我们约那个记者好好地喝了一顿酒。那记者听我们把事情一说,表现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说,嚓,这事,根本没法弄,你去全中国看看,哪个村里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有什么办法?整个饭局,我和阿年都像对待客户一样,好话说了一大箩,可那记者也没贡献出什么办法,有用的一句就是——回去,我把你老爸这事放到微博上,转转看?
我发现,那记者似乎时刻都在上微博。我刚给他倒满了一杯茅台,就听到他的手机咔嚓一响,随后,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那杯茅台就到了微博上了。没几分钟,他得意地将手机拿给我和阿年看,嘿,那杯茅台已经被他众多的粉丝转来转去,后边还跟了一大串评论。仅仅是一杯茅台而已!
阿年顿时对那记者佩服得不得了。他说,老同学,还是你厉害啊,这微博敢情就像你家微波炉,转几分钟,笃定就热了,滚了。
记者任我们欣赏他的手机。阿年的手指一划拉,看到了我们桌子上的那盘清蒸多宝鱼,那还是刚端上来,鱼还是全尸,再一划拉,又看到了椒盐肚尖、卤水拼盘那几盘菜,再往上,我还看到了我们刚走进这家店的门口的照片,跟连续剧般。这些照片,都是那记者随手拍的,一放上去,果然就被转了起来。看来,阿年说的没错,这就是影响力。这下我深信了。
我趁那记者出去撒尿,也跟了出去。在卫生间里,我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塞到了他半脱着的裤子口袋里。
最后,那记者终于答应写写我老爸的故事,不过,需要我们配合。
怎么个配合法?
要摆拍一些照片。
怎么摆拍?
你们明天再举着横幅到街上去,到人多的地方去抗议,我到时候过去拍几张照片,配文字发。
噢,我明白了,摆拍,原来就是把人当成道具,摆好了,拍。
好办法!我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酒也喝得欢起来。
那晚,我又喝大了。回家上楼梯,跌跌撞撞地爬回家,不知道在哪层楼的拐角,被个垃圾桶绊了一脚,结实地摔了一跤,下巴磕破了。我老婆第二天告诉我,我的下巴流了好多血,衣服都染上了,我却一点不知道疼,还笑嘻嘻地进门,笑嘻嘻地拍着我老爸的肩膀,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样的情形,在我的喝酒生涯中,实在罕见。我已经不记得昨天晚上的情形了,酒醒之后,被我老爸用土方法止好血包扎好的地方,隐隐作疼。
我女儿摸了摸那地方,问我,还疼不疼?对我女儿笑笑说,不怕,爸爸肉多,不会疼。
摆拍那天,我让老婆在家看好女儿,没让她们跟出去,这是我们老家的事,我不想扯到她们身上。我和老爸、弟弟妹妹,还有几个在广州的老乡,一共八个人。由于人数不够,上次静坐时用的纸板,这次没法用,阿年在办公室帮我们重新写了一条横幅,白纸黑字写着:
抗议政府征地建高尔夫球场,还我土地!
八个人,把一条横幅拉得很直。地点是阿年选的,就在我家附近的菜市场,一来方便,二来那里人多,围观的人也会多。
起初我和弟弟妹妹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老爸却很坦然。在菜市场的入口处,那里刚好有棵大树,我们就站在大树底下,一人扯着一角,将那横幅给拉直了。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看着不像本地人的中年人,先是问我们哪里农村的?来这里多少天啦?后来就问征地给多少补贴啊这样的问题。回答的都是我老爸。我老爸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开始向那人诉苦。我仔细打量一下这个中年人,估摸着也是跟我们一样的打工仔,在这个城市,无权无势,路过这里,无聊,想找人说话而已。我对那男人就没怎么上心。谁知到最后,那男人居然向我老爸说:“老叔,我介绍你去找一个人吧?”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小纸片,取出一张,递给我老爸。我老爸看了看,转手就拿给我。我一看,差点没笑出来。原来那是一张小广告纸片,就是那种专门贴在电线杆和地面上的“牛皮癣”。那纸片上写着:
包打官司 庞大律师兵团 庞大权势背景
联系人 张先生 158xxxxxxxx
现在想想,这应该也是一门好生意吧。
见我把纸片还给那男人,我老爸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那男人看我们不理他,就离开了,离开之前,将那小纸片,动作娴熟地一拍,贴在了大树身上。没走几步远,见他又往地上扔下一张,用脚轻轻一踩,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在地面贴了一张。俨然是一个绝活。
大概站有半个多小时吧,我感到人群里,喀嚓闪光闪了一下。我找了找,果然看到那天晚上喝酒的记者,他正用摄影机,照着我们拍。他一口气拍下了好几张,远的,近的。我没敢看他,怕不自然,脸上还有意摆出副无奈和忧伤的样子。
记者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一场像演戏的摆拍终于完成了。我呼了一口长气,总算对老爸有个交代了。
隔天,那记者果然通知我到街上买报纸。买回来,找半天,才在一个叫“路游器”的版面上,在整版的图片新闻里,找到了我们举着横幅摆拍的照片。照片不大,但横幅上的字却一个没漏下。我不得不说,这个记者的摄影工夫还是了得,那么几下子,就捕捉到了我老爸那种悲愤的神态。照片底下还配了一小段文字,那是之前我提供给记者的简单情况说明。
老爸拿着报纸看了很久,后来,发现新大陆似的,一拍大腿,说,哎呀,应该把手机号码也登上去的,要不然,人家怎么能找到我们?
对啊,怎么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了?我们这些做销售的,谁不知道电话号码的重要性?没有电话,人海茫茫,什么事情都免谈。
我马上给记者打电话过去,谁知那记者很不耐烦地说,你当我们这里是搞慈善工作的啊?实话跟你说,你这事情,又没死人,又没塌房的,能发就不错了,还指望能有什么反响?
没办法,我只好宽慰我老爸,那报纸的顶上,不是登着电话号码吗?这是报社的值班号码,打这个号码就能找到那个记者,找到那个记者就能找到我们啦。
老爸这才安了心。
那天,我跑了几个报亭,给老爸买回五十多份报纸,打算让他带回乡下去,带给村民看看,看看我们在广州做的事。
好几天过去了,报社一点都没传来关于我们抗议征地的消息。那记者把我们的照片和事情都发到了微博上,计算了一下,转发的有8000多次,这数字让我一度很兴奋,怎么说,有8000多人知道我们这事,也算是搞大了。但这兴奋劲没两天就消失了,在微博上这转来转去的,也就像我们在饭桌上,转转骂骂,那记者的影响力却并没起什么实际作用。
等下去,我老爸逐渐失去了信心。他不止一次地跟我抱怨说,这样等下去行不通,还是要回去,蛮干。蛮干?我吓了一跳。怎么个蛮干法?他说,去年,隔壁村为了抗议征用农地建水利枢纽,全村三百多人一起,到施工场地闹,硬是掀翻了几辆警车,用石头砸伤了一些工作人员。现在,那个施工场地静悄悄,连个人影也没有,做了一半的事情都没敢再做了。谁敢来?来了还砸!
我老爸说起那场群殴,好像很得意,仿佛是他的战果。
唉,我都怀疑我老爸前世是个李闯王,摆不平的事情不是想到骂就是想到打。要是我遗传了他这个毛病,在这个城市,恐怕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有一天,我去见客户回来,在楼下小区,看到我女儿将老爸他们上访时用的那十七张硬纸板,搬了出来,玩跳格子游戏。她将这些纸板上的红字,故意打乱了顺序,东一张西一张铺到地上。她左脚一蹦右脚一跨地,从这个字跳到那个字,用脚将那句话给串联起来,边跳,嘴巴上还念念有词:“还——我——土——地——感叹号——强——烈——抗——议……有的字距离太远,我女儿腿短,蹦不过去,叫一声爷爷,她爷爷就自觉地将那张纸板挪移一下位置。
后来,我亲耳听到我老爸给我堂伯打电话。天啊,听起来,他是真要部署蛮干了。我吓死了。他刚放下电话,我立即对他进行了一番劝说。我跟他举了很多失败的例子,这些例子不是听阿年说的就是从饭桌上客户那里听来的,我告诉老爸:蛮干就等于鸡蛋碰石头。
石头?哪个是石头?我看,那些都是不带壳的卵蛋!我老爸那根电光炮引眼看着又要被我点着了。他的声音都有吼的意思了。为了克制住自己不去砸东西,他将手指关节用力地敲打着我那张红木饭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他居然都不觉得痛的。我看着老爸那些干瘦的手指,每一节突起的骨头,硬硬的,还真有点像一粒粒石子。
还能再说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个石头一样硬的老爸?
按照他的要求,我到汽车站给他买了张回家的票。明天上午9点的车。
晚上,我老婆在家做了满满一桌菜,我则去买了两瓶五粮液。我把弟弟妹妹也叫了过来,为老爸饯行。
大概是因为想着要回去了,我老爸的心情有点奇怪。估摸着他喝下有四两的时候,话开始多起来。他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主要是我们小时候和我老妈的事情。我才知道,在我老爸的记忆里头,那个早就去世了的老妈,一直都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核心人物,而我们的生活,只不过都是围绕着我老妈荡漾开去的一圈圈波纹。
在我老爸停止说话的一个间隙,我端酒杯敬我老爸。可是,这次,我没让老爸将酒杯很快地递到嘴边,而是将我的酒杯,紧紧地抵住他酒杯的底部,让他的酒杯高高在上。我激动地说:“老爸,我错了,当年,不该不听你的话,还害了老妈……”这句话,在我心里练习了很多年,可说出来却依旧那么艰难。主要是,我的喉咙哽咽住了。
我老爸长叹一声,嘴唇抖抖瑟瑟,独自喝下了这杯满酒。想了一会儿,他才红着眼睛说:“唉,现在看起来,你也没全错,要是你没出来,弟弟妹妹没出来,土地都被征去了,我们一家,连谷种都没得吃……”
老爸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增添了我的伤心和委屈。我不断地眨着眼睛,想要把那些不请自来的泪水给扫回眼里。
这个时候,在一边的弟弟很是用劲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并且大呼小叫地喊着:“喝酒,喝酒。”他那个样子,让我猛地觉得,那个从小当我“跟屁虫”的弟弟,长大了成熟了许多。
酒喝到很晚。我老婆带着女儿到房间睡觉了,剩下我们几个在客厅,坐的坐,靠的靠,东倒西歪,喝得呀呜呀呜的。但却安安静静。我老爸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满面红光,脸皮耷拉下来,身体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我靠在沙发的另一端,看着我老爸,心里又满足又宁静。满足得可怕,恨不得老爸就永远这个样子,喝醉了,睡着了,既没有呼吸,更不发脾气,既不会醒来,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