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白
这年春季里的某一个清晨,十七岁的赵中国手拿一本书走出了自己的家门,他满面忧郁的神情被那些匆匆而过的村人所忽视。他立在离家不远的街道边,看着那个季节清晨湿润的空气布满他所看到的每一片空间。他看到了那些水分很重的空气打湿了从他身边走过的两个乡下姑娘的眉毛和长发,她们的衣衫似乎也湿漉漉的。在这样的清晨应该有灰白色的雾气才有些浪漫,他这样想着再次抬起头来看他身边的那些高高低低灰色或红色的房屋和呈现出各种姿态的树木,可是他没有看到他所想象的东西,但他的脑海里突然呈现出一幅梦中的图画来,那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长满面了茂盛的青草,有许多黄色或红色的花朵开在那些青草中间,这时那两个村姑走过来,她们的鞋子和裤脚被绿草上的露珠所打湿,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在路边蹲下来,她夸张地叫一声,呀,多好看的花儿!赵中国看到了她那刚刚成熟而丰满的肌肉把她的裤子绷得没有一丝皱纹,像一个光滑的什么呢?
身体瘦弱的赵中国常常被想象中的某种情景所感动,思想沉溺在那种情景里,现在他看到那两个村姑把黄色或红色的花朵插满了头,她们也成了两朵散发着芬芳的花朵了。由于这种幻想的出现,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要到哪儿去。
这时他感到脚边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了他的脚面上,他低头一看,看到了他家那条名叫哈利的狼狗。一条中国的狗,为什么叫哈利?他讨厌这条狗,心中刚刚淡忘的一点烦恼又涌进了他的脑海,他抬脚踢了哈利一下子。哈利汪汪地叫了两声跑走了。哈利的叫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镇子里的许多人都认识镇长家的这条长了一身像毯子一样棕黄色皮毛的狼狗,有时这条狼狗从街道上像马一样达达地跑过,人们就会闪到一边,说,这是镇长家的狗。镇长家的狗在这个镇子里同镇长一样享有威严。然而它的小主人在镇人的眼里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些淡淡的目光似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赵中国这会儿似乎就承受不住那些仿佛是很陌生的目光,他忙低下头来,匆匆地沿着一条胡同朝颍河边去。
许多日子都没有到河边来了,河道里似乎一下子变了许多,河道里的水绿了,河道里的风也肥了。远远的有一条捞沙的机器船驶过来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水里的绿树就像被折断似地一瘸一瘸的惊逃,却总又逃不脱,这使赵中国想起夜里做的一个梦。梦里的情景总是让他分不清季节,光线又总是那样的暗淡,面前的环境总是那样的荒凉。一道又一道光秃秃的残破的墙壁,一墩又一墩干死的树丛,吱吱的声音从树丛里发出来,他感到了一股透心的凉气逼过来,他转身拼命地逃,他爬过一道又一道土墙,可是那土墙就好像没完没了,那蛇爬墙的速度比他还要快,那蛇就快要追上他了,他停下来生气地说,我怎么就逃不脱呢?他对河里的树影说,别逃了,你也逃不脱的,因为你的根扎在岸边的土地里。他安抚了一下岸边的树丛说,那河水里的树丛就慢慢地安静下来。赵中国抬头看一看,那条捞沙的船已经驶过了一个河湾,走得没影了。赵中国看到有一群白色的鸽子在纯净的天空里飞翔,它们是多么的快乐和自由呀!赵中国想。春天来临了,一切都变了,为什么我的心情不变呢?他就这样一边沿着河道行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在岸边,他遇见了几个镇子里的人,这些人零零碎碎地一会儿一个和他擦肩而过,那些人的手里拿着农具或者肩后背着一个袋子,他不知道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那些和他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和他打着招呼,他似乎见过这些人可又记忆不起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会这样呢?赵中国想。但他很快就把那些人给忘记了,他们就像河道里的风一样从他的身边吹过去,而且抚一抚他的头发擦一擦他的衣角,但他没有记住那些风都是些什么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大片的粉红色的桃花使他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他激动地紧走了几步来到那片栽在镇外河套里的桃树林边,他看到有许多脱落的桃花几乎覆盖住了树下的土地。看到那些桃花,他才记起这是夜里那场春雨的罪恶,他不由得又变得忧心忡忡。他在一棵桃树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一片又一片把落在地上泥土上的花瓣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一不小心撕破了一瓣桃花他就会感到揪心的疼痛。他就那样很认真地捡着,渐渐地手里就堆满了粉红色的桃花,后来放不下了,他干脆把手帕掏出来展开在地上,把手里的花瓣放上去,又去小心地捡别的花瓣,他一直这样捡了一堆花瓣,那片手帕都埋住了。这时他感到蹲得腿疼,就站起来,他的头一不小心却撞在了桃树枝上,接着,他看到了如雨一样的粉红色的桃花纷纷地飘落,他不由得更加伤感。这些桃花终究要飘落的,终究会要化为泥土的,我能拯救它们多少呢?你看看我只不过捡起了一些花儿的骨骸罢了。他扬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两行泪水划过他的面颊。他暗暗地想,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感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脆弱?我这到底是干什么了?他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睁开眼,他看到的仍是大片大片开放着的粉红色的桃花,他蹲下来把手帕的四个角捡起来放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拾起他的书,就一步一步地朝桃树林的深处走去,最后他在桃树林的深处看到了一片坟地,奇怪的是在坟地边这个文弱得有些书生气的男孩子并没有感到害怕,他在一个看上去刚堆起不久的坟边站住了,他犹豫了一下就把手中那兜桃花展开撒在了坟头上。他喃喃地叫了一句什么就不再言语。在过去的一些时光里,他曾经认识过这个住在地下的人,现在他似乎已经有些记不起他的模样来了,这使他感到劳累。他想了想,就脱掉鞋子放在一株桃树边,然后坐下来,把身子依在树干上,随手翻开了手中的书,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他把书放在腿上,一阵风吹过来,他头顶上的粉红又如雨一样地飘落,他透过那些粉红色的雨丝再次看到了宽阔而深邃的河道,他把头靠在树干上,隐隐地听到有柳笛的声音从远处的河道里传过来。在那笛声里,他感到眼皮有些发涩,在还没有听清那是什么曲子的时候他就慢慢地睡着了。初升的阳光穿过那片树枝,把桃花撩拨得如同粉红色的雾霭弥漫了那片桃树林,使梦中的少年赵中国如痴如醉。
在桃树林的深处,赵中国遇见了他的爷爷雷邦士,那个时候桃子已经成熟,满枝都挂满了红了嘴儿的桃子。他看到爷爷的时候,雷邦士正在他居住的茅棚前坐着吸烟,他一看见赵中国就站了起来,他嘴里叠声地叫着乖乖乖乖我的乖儿,你可来了,爷想你都快想死了。说着就把中国揽在了怀里,他为赵中国擦着眼泪,说,别哭,哭啥哩,你爷不是在你的身边吗?来来,坐这儿,爷给你摘桃吃。赵中国就开始吃桃。那桃真甜,赵中国吃了一个又一个。雷邦士说,你爹咋没来?赵中国说,爹忙。雷邦士说,我还有好多事儿要给他说呢。赵中国说,你回去,回去给他说。雷邦士说,那谁来给我看桃园呢?赵中国想了想说,我看吧,我替你看。雷邦士说,那也中,你没事儿就躺到茅棚里的小兜床上睡觉吧。赵中国就走进茅棚,在小兜床上躺了下来。赵中国感到床上的被子有些潮湿,但赵中国一躺上去就感觉到很舒服,一会儿就睡着了。雷邦士看看睡着的孙子,就拉了拉被子给他盖上,而后拾起小凳上的那本书,沿着桃树林里的那条小路朝镇子里去了。
镇子里的情景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人们看他时的陌生的目光。在镇东棉花厂的大门口,他看到厂长黄来福,就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说,来福。
黄来福转过身来用一种惊诧的目光望着他,他说,你这孩子,咋给你叔乱起来了?
黄来福的话使他感到惊讶,他半张着嘴心里想你这老黄咋能这样给我说话?他正要说什么?老黄又说,你爹在家吗?俺爹?俺爹土改那年就被雷九少的狗腿子打死了,这你不知道?他心里这样想着正要说什么,老黄又说,你回去对你爹说今上午我上你家去。说完转身就往厂里走,把他独独地晾在了那儿。这个老黄是咋了?平常都老叔老叔地喊我,今个是咋了?他这样一边走一边想,奇怪的是他能认识镇子里许多写在墙上的字。这真是稀罕,我怎么突然间能认识好多字呢?我可是从来没有进过学校门的。他扬手抓抓自己的耳朵,却看到了手中的书。他随手翻了翻,那里的文章似乎他都已经看过,而且能记起里面的一些精辟的话来。他想,这就奇怪了,他的思想变得有些恍恍惚惚。他在路上碰到的一些熟人也都不大理他,他停住脚步想和他们说话,那些人却连看都不看他,只管自己匆匆地走路。他想,这些人今天都咋了?这时他看到有一条狗达达地跑过来,在他的身边嗅过来嗅过去。这不是娃儿家的狗吗?他就跟着那条狗穿过镇子里的街道往娃家去,路两边的一切还都依然如故。回到娃儿家的时候他看到院子里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时娃的媳妇从厨房里走出来,过来就拉住了他的手。她说,你跑哪儿去了,饭都凉了。
他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脸也变得热辣辣的,他想。这成啥体统?哪有媳妇拉老公公的手哩?他想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娃,娃刚从厕所里出来,连看他也不看,只顾自己去洗手。这样一来,他就有些生气了,他走到堂屋门里边的小凳上坐下来,他感到有些累。他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依然如故,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一个形容词,你知道不知道?
娃的媳妇说,还不去吃饭,坐在这儿嘟嚷啥?
他说,我嘟嚷?嫌我嘟嚷了?你给我说说依然如故是啥意思?就是依旧!你知道依旧是啥意思吗?依旧就是照旧。我来给你用依旧造个句子吧,别人都死了,我依旧在茫茫的田野里行走。
娃走过来说,你在给谁说话?
鲁迅。他说。说后他想,我也知道鲁迅是谁了?
娃说,吃你的饭去吧,就你这样还配给鲁迅说话?你知道鲁迅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鲁迅是谁,你不认识他?来来,我读一段你听听:中国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挂就算成功了……
妈那个×,别在这儿胡说!你还中国的事情呢,你今年给我好好干,期终考试能拿个前三十名就中!
他想,这说的是啥话,我七老八十了还考什么试?但他嘴里却说,那考试也是俺中国的事情呀,谁叫你当初给他起名叫中国了?你给中国起名叫世界多好,那俺见天管的就是世界上的事情了……他这样说着,就把手中的书打开,用手指着书页上的某一行,开始念起来:譬如吃东西,某种东西是毒物不能吃,我们好像习惯了,很平常了。不过,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可敬佩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过,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
娃一下子从他的手中夺过书,一扬手就扔了出去。那本书在空中哗哗地叫着穿过三月的阳光,落在了刚刚下过春雨的泥土上,有几只正在寻食的麻雀展开灰色的翅膀飞到刚刚钻出绿芽还挂着雨水的树枝上去了。娃说,念,妈那个×,识两臭字就不是你了!
你敢骂我?
咋,妈那个×不敢骂你?你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认识?
我不认识你还认识谁?你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爹!
咦,妈那个×,反了!娃说着照脸就给了他一个耳光,瞪着双眼对他说,你再给我说一遍,今个我打死你!
那一巴掌倒把他给打平静了,他用手抚摸了一下脸说,我就是你爹,你才反了哩,你敢打你爹!
娃一脸的铁青,又要扬起巴掌,倒被他的媳妇拉住了。她说,你没看见他不正常吗?说不定他今天是撞见谁了。
撞见谁了?好好的撞见谁了?
好好的就不兴撞见谁了?他一大早就拿着书出去了,我出去找他,有人看见他去了河沿,可是我到河沿去喊他吃饭,却不见他的人影,你问他上哪儿去了?
河沿?娃转过身来瞪着双眼问他,是吗?你去了河沿了?
他有些生气了,咋,我就不能去河沿了?我不是一直在河沿的桃树林里住着吗?那里的桃子都熟了,你也不去看看我,倒反过来问我呢!
你真的去了河沿那片桃树林里?
他指着娃的鼻子说,不是你把我送去的吗?妈那个×,看你那记性,出去把那本书给我拾起来,去!
娃瞪着双眼站在那儿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去是吧?好呀,不去我今个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说完,他气得呼呼地直喘气。
娃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惶惑,他对自己的媳妇说,怕是真的撞见鬼了,这孩子平常说话就没有个大言语,今个竟敢给我顶嘴,还说是我爹……
听娃那样说,他就更生气,他说,不是你爹我敢说你?你是谁?你是镇长呀!话说回来,你今个就是县长也不中,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怕你了!我这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怕个啥?你说今个你去不去拾那本书吧?你知不知道那上面全是鲁迅说的话?鲁迅说点灯是平凡的,放火是雄伟的,你知不知道?秦始皇一烧书,至今还俨然做着名人,还有一个放火的名人叫项羽,他一烧阿房宫,便天下闻名。那阿房宫三百里,不比你这几间屌房子大?我今个非给烧了不可……
一听这话,娃的媳妇就一脸的畏惧,她声音颤颤地说,我去拾我去拾。
他伸手拦住了她,说,不中,今个非他去不中!他平时霸道惯了,我今个非治治他不中!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你弱他就强,这就同打仗一样,你打架打得再凶,你也是打架,你也只能是平凡的,你要是发动战争,那才是雄伟呀,就像希特勒,就像墨索里尼,就像东条英机,这是鲁迅说的,我点了一辈子灯,这回我得放把火试试!
娃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穿过那两扇新膝的朱红色的门朝院子里走去,在潮湿的空气里娃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那本书。他看到灰白色的书皮上帖满了土黄色的泥水,那泥水在从树枝缝里露下来的阳光里如珍珠一样地闪耀。他掏出手帕擦去书皮上的泥水,就看到了一个被涂了一脸泥水长着一嘴黑胡子的老头儿,他想,鲁迅有些生气了,他看看书皮,那上面印着几个金字,叫做《无声的中国》。这他才记起这本书还是他前些日子去城里开会到新华书店买的。他这人平时不吸烟不喝酒,就爱逛书店,可是现在新华书店里的柜台都改成卖花里胡哨的衣服了,书架都被挤到二楼去了。现在这人,他想,没几个去看书了,都忙着挣钱哩!更没有人去看鲁迅的书了,没想到这书倒摸到这小子手里去了,不去好好地学功课倒读起鲁迅来了,读得还满嘴的洋词,妈那个×,把一个小孩子家弄得满有思想哩!他这样想着就走回屋里去,来到了他的面前,没想他伸手就把书夺了过去。
他说,你知不知道鲁迅现在成了神了?你竟敢摔他的书,我看你这镇长是不想干了!
娃的脸开始变得有些发黄,他对媳妇说,看来这孩子真是撞见人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说,你到底是谁?
你爹!
俺爹?那你姓啥?
我姓啥?连你爹姓啥都不知道了?
姓雷是吧?
不姓雷还能姓你的赵?当初我让你姓雷,妈那个×你后来不是又改回去了吗!
这么说你是雷邦士了?
我不是雷邦士还能是你赵娃?
赵娃一听这话就不敢作声了,他愣愣地看着他,最后说,叔,不,爹,求求你了,请你别缠着中国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走吧,别缠他了……
走?叫我上哪儿去?你从小就没了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那个时候你咋不叫我走?这会儿叫我走哩,小娃,你不孝顺呀,你个鳖儿不孝顺呀!
赵娃的脸变得有些发青,他望着他的脸,转身顺手从门后抓起一把扫帚变了脸说,雷邦士,你说你走不走吧?不走今个我打死你!
咦,你打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赵娃扬起扫帚朝他的背上就是一家伙,说,走不走,不走我今个打死你!
他说,娃,你打吧,乖,几十年来我让你欺负惯了,你还打,打呀,我咋一点就不知道疼呀,你打呀!
赵娃又要扬起来打,被他媳妇拉住了。媳妇说,看你,黑唬着脸,把孩子打坏了哩?
打死他算完,就当我绝户!
媳妇说,去吧,赶紧请医生吧,这孩子一准撞见了那个老龟孙,赶紧去吧。说着就恶狠狠地指着他的脸说,你个老龟孙呀,你死了也不叫俺安生,俺这一辈子到底欠你的啥呢?……她说完又对赵娃说,你还站着干啥,还不赶紧去请医生。
赵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丢掉手中的扫帚,在门后的水盆里捞摸了一把,走到沙发那里坐了下来,他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我找你们王院长。
他等了一会儿,王院长在那边说话了,赵娃说,我是赵东方……对方就和声细雨地说,是镇长呀,有事吗?
赵东方说,中国病了,你过来看一下吧。说罢不等对方回话,就把话筒放下了。他有些烦燥地站起来,对媳妇说,一会儿就来。说着就往外走。
媳妇说,你上哪儿去?
他站住了,回头瞪她一眼说,我能没事吗?说着转身又走,阳光毛绒绒地照在他那宽宽的后背上,几只麻雀在赵东方走过之后又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一蹦一跳的寻食吃。
东方的媳妇在这年春季里一个雨过天晴的上午,看着他的丈夫一脸怒气和无奈地离开了家门,她知道他的事很多。眼下正是桃花盛开麦子发棵的季节,在城里机关工厂的人正是春游的时候,这是他男人说的。但她却不以为然,不就是骑着车子到野地里转一圈吗?谁没见过地里的麦苗?你是不是将来就准备给你那宝贝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一听这话赵东方就生气了,都啥年代了,你还一口一个媳妇?人家都说妻子爱人夫人了!媳妇说,那不都是雷邦士个老龟孙平时这样叫的吗?叫的时候长了也就习惯了。她扭脸看着坐在门口里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没好气地说,还坐着干啥,吃饭去。
他绷着个脸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叫你吃饭了,就没听见?
他一下子推开她的手说,你这是干啥,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她站在一边叹着气说,我求你了中不中,俺爷。
我不是你爷,我是你爹。
中,你是俺爹,俺爹,你去吃饭吧。
这会儿你嘴软了,刚才小娃在家的时候你是啥样?嗯,你指鼻子骂我是个老龟孙,你咒着我死,我看在小娃的面子上就没有理你,你竟敢骂你爹,你不是你了,你以为你是镇长的家里就了不起了?你就可以翻着白眼看人了?你就管嘴里喷着吐沫星子对人家大声说话了?你不是你了!你知道当初你嫁到俺家来的时候是个啥样子吗?几根焦黄的头发,一脸的菜色,是我下河一连给你摸了几个月的鱼鳖才让你吃出精神来的,你看看我这腿疼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你这会儿骂我是个老龟孙哩。我走,我不在你家里就不活了?说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他就那样一直气宇昂然地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那几只麻雀被他的脚步声吓得惊飞起来,他看也不看一眼,仍然往外走。外边的春风已经不沾身了,吹到脸上让人感到有些痒痒的。这天气真不错,他想,我应该到镇子里走一走,我以前总是忙忙碌碌的,没黑没明的干,总没有体验过清闲的滋味,今天我要好好地转一转。他正这样一边走一边想,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听到小娃的媳妇在后面喊他,你上哪儿去?你给我回来!
他不停步,也不回头,一个劲地往外走,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从后面跑过来的小娃的媳妇拉住了衣襟。她说,你给我回家。
他站住了,这时他看到街里站着好几个熟人,杀猪的文才,磨豆腐的孙流,开猪行的袁武勋,他们都刚下集,在不远的街面上站着,他一下子推开她的手说,你弄啥?这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叫我咋有脸见人?
小娃的媳妇不理睬他说的话,倒上来一下子捉住了他的手,她说,你给我回家!
这一下他更急了,他扭头看看,文才孙流他们都正在朝这边看,他脱口对小娃的媳妇说,你还要不要脸!
这话一下子使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她指着他的脸说,你说我啥?
你不要脸,大白天哪有媳妇拉着公公往屋里拽的……
还没等他说完,她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她说,妈那个×今个我打死你!她那一巴掌打得很响打得很重,他站在那里仔细地回味着这一巴掌和以前的那些打到他脸上的巴掌的滋味有什么不同,这时文才孙流袁武勋他们走过来,他真想一头扎到地缝里去,他真没有脸面,她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他的脸。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指着她说,你敢打你爹,反了!
文才上来拉住了他,说,你这孩子咋不懂个老少,怎么这样给你妈说话?
他瞪着眼睛望着文才,文才那双油腻腻的手在阳光里闪亮,他说,文才,你说啥?
这孩子今个咋啦,我是你大伯呀?
他说,你是谁大伯?你这孩子是不是越活越倒回去了?我是你邦士叔你就不认得了?
他的话说得文才孙流袁武勋几个人有些目瞪口呆。孙流说,这孩子有病吧?
你才有病呢!他瞪了孙流一眼说。
东方家里说,他撞见雷邦士了。
雷邦士?他们几个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你真是雷邦士?
我不是雷邦士我是谁?不是雷邦士还能是你文才?你文才小光屁股的时候就跟着你二叔洗猪下水,那个时候还没有解放,你当我不记得了?你孙流磨豆腐的时候都是用的哪里水?河里的水,那个时候河水清亮,在河里行船的船家不都是吃河水吗?这会儿你咋不去挑了?河里的水现在黑得像酱油一样能用吗?还有袁武勋,你的外号不是叫老亮吗?你开猪行开了一辈子,开花了眼了是不是?你老亮真的不认识我雷邦士了?
他一口气指点着他们说下去,直说得他们个个露出了惊愕的神色。老亮说,这孩子,以前的事儿他咋会知道?说不定他真的撞见了雷邦士。
看你这人说话,啥叫撞见?我就是雷邦士嘛!
孙流说,你是雷邦士?我咋有点不信?你能给我说出以前的事吗?
我当然能说。
那你说说看。
在这儿能说?这儿是说话的地方?他回头看了看小娃家的大门说,走,回家说去,家里高桌子低板凳在这儿说个啥?走。说着自己先往回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又过来了许多街坊邻居,他们都被他的话弄得面面相觑,然后又都望着东方的家里。文才说,走吧,咱们就过去听他说说,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撞见了雷邦士。众人听了,就都跟在文才的后面朝镇长家的院子里去。那几只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寻食的麻雀又惊飞起来,在春日的阳光里作了一次短暂的飞翔又回到了树枝上去了。
他说,你们都想听啥?说吧。
老亮说,你说啥都中,你想说啥你说啥 。
那中,我就给你们讲讲我和小娃他们家的事情吧。
小娃他爹弟兄俩,这你们都知道,他爹叫赵宝全,他叔叫赵宝德,宝全比宝德大两岁。五八年的时候宝全得了大肚子病,死了,撇下了宝德的嫂子和侄儿侄女,他侄儿就是小娃,侄女就是小花。那个时候赵宝德才三十郎当岁,正是好时候,他本可以帮嫂子一把,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这你们也知道,他山南海北地去卖老鼠药,根本就不管他嫂子家的事儿。小娃他妈叫毛桂兰,娘家离咱们颍河镇二十里,毛集,你们都去过,文才你说是不是?初解放那年咱俩跟着戏班子去看戏,不就跟到毛集吗?
文才说,是哩是哩,你记性真好。
不是我的记性好,那样的事儿人一辈子能碰上几回?就像我和小娃他妈一样,俺俩不就是好一辈子吗?
孙流说,你们到底是怎样好上的?
咋好上的?五八年那阵子毛桂兰才生了小花,生小花的时候遇上了难产,三天两夜才露出个肩膀来,毛桂兰流了很多血,那正是夏天,天多热呀,小娃他妈就得了一身的重病。一个托着病身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好过吧?那时候吃大伙,馍像火柴盒儿,清汤稀饭能照月亮,可天天还得下地去干活,不去干活连那也吃不嘴里。有天半夜,毛桂兰下班回到家里,两个孩子都饿得嗷嗷直叫,看着两个皮包骨头的孩子,她心一横,就提着篮子下了地,偷玉米去了。那天我正好在地里看秋,一听见地里有叭叭的响声,就偷偷地摸过去,上去一下子就搂住了她。那天她吓得要死,我守了半夜,肚子里正饿得要命,把她拉回去就能换一顿饱饭了。可咋拉她都不走,她说求求你了邦士哥,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说你求我我的肚子求谁?说完就又拉她,拉着拉着,她就倒在地上不走了,她解开裤腰带把裤子一褪说,反正死也是死,你来吧,邦士哥,你上来吧,我求你了,我把身子给你,只要别把我拉回去……
文才说,你就上去了?
我就上去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地笑了起来,众人正笑着,突然看见他站了起来,就都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不知什么时候镇长回来了,众人都收敛着气息,给他闪出一条路来。镇长对他身后的王院长说,你看这孩子,病的不清,都胡言乱语了。
他说,我没病,我这身子骨,还硬哩。哪儿像你小子,从小三天两头生病,哪一回不是我背着你去看?那一年我背你到天齐庙杨景福那儿去看病,一下子屙了人家一桌子,你忘了?
众人看着他说话的样子,都呵呵地笑起来。赵东方红涨着脸对王院长说,先给他弄几片镇静的药吃吃。王院长就把肩上的药箱放下来,从里面取出一个药瓶来,他看了看瓶子上的说明就从里面取出两片药来。他看了镇长一眼,说,这药可刺激大脑呀?
镇长说,刺激也得吃,先让他睡觉。说着他看了媳妇一眼,还不端水来?他媳妇就小跑着回到屋里端半茶缸水过来。众人给王院长让开空,王院长一手拿着药片一手端着开水对他说,中国,吃药吧。
他说,我不吃,我没病。
王院长说,吃吧,中国,吃了这药就好了。说着就把药片递到他手里,他却一下子把那药打飞了,王院长手里的白药片在空中飞出了一个弧线,最后落在了镇长的脚下。镇长生气了,镇长说,不吃,灌!
他媳妇说,咋灌?
听她这样说,镇长就更生气了,灌药都不知道咋灌?他对身边的年轻一些的街坊说,你们几个帮忙给我摁住他。几个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抓住了他。他说,小娃,你想干啥?
镇长也不说话,从王院长手里接过两片药走到他的面前,上去卡住了他的嘴,他说,张嘴!
他紧紧地咬着牙,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
镇长说,你张不张?
他紧紧地咬着牙,就是不张。
镇长也不说话,一只手上去捏住了他的鼻子,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有张嘴呼吸。没想一张嘴,镇长就把药捂到了他的嘴里,他又一吸,那药片就进到了喉咙里。镇长松开手,对摁着他的那几个人说,好了好了,没事儿了,都去忙吧。
众人怯怯地看着镇长,又看看愣愣地坐在地上的他,都走了。镇长对他媳妇说,叫他睡,我到镇政府去开会,等他醒来再讲。说着他就同王院长一块儿随着众人出去了。他愣愣地坐在那儿,目光似乎有些痴呆,他没有看到从天空照到地上的阳光都被刚才那些人的脚步踏得零零碎碎。他真的感到有些头晕,他真的有些渴睡了。
这年春季,在桃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镇长的儿子赵中国撞见了赵东方的养父雷邦士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颍河镇,有关镇长和雷邦士的许多往事就像绿色的树叶一样重新长满了树木的枝头,那些语言在春风里哗哗作响,把人兴奋的神经逗引得膨胀起来。人们很难相信在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孩子嘴里能讲出那么多有关颍河镇历史上的枝枝蔓蔓和一些连当事人都忘记了的真实细节。一些老人往往在他的讲述或启发下记起了那些已经被时光埋藏得很深的往事,他们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里。许多人为了一睹他在讲述时所持的神情放下手中的生意跑到赵镇长家来,赵镇长家的门前院后曾经为此一度熙熙攘攘。
在镇里开茶馆的王明亮坐在街边那棵老椿树下晒太阳,看着成群结队的人都往东去,就问他的大儿子说,这些人都干啥去了?
去镇长家了。他年近花甲的儿子驼着背走过来对他说。
镇长家出事了?
他的儿子撞见雷邦士了。
雷邦士?就是当年给咱家茶馆里挑水的雷邦士吗?
是的,就撞见他了。
胡扯。老人说,都啥年代了,还信那一套?
你不信?你去看看就知道真假了,反正我信。王明亮用拐杖捣捣脚下的砖地说,我去看看。王明亮就来到了镇长家,许多人都给老爷子让开路,王明亮径直地走到他的面前说,你看看我是谁?
他说,你不是王明亮吗?你在街上开茶馆,六几年的时候我不是见天给你往茶馆里挑水吗?那个时候我跟小娃他妈相好,就指望着那几个水钱吃盐灌油哩,有时候我还坐下来喝你一壶茶,你那茶喝起来味道发苦,不是吗?
王明亮被他说得一个劲地点头称是,他说,那你真的就是雷邦士了?
他说,看看,我不是雷邦士是谁?那年我跟小娃他妈推磨卖面,不是借的你家的石磨吗?那时候我们都年轻,白天去队里干活,下了班抱着磨棍就推麦面,那个时候娃儿还小,才五岁,小花也才四岁,桂兰也不嫌弃我,我跟她好上,说实话也没少帮她的忙,那个家不全靠我支撑着吗?我图啥?就图给人家养儿育女?头两年本想着让毛桂兰也给我生个儿子,可是咋弄就是弄不大她的肚子,我想肯定是当年她生小花的时候……
有人就笑他,哪能怨人家,人家跟着张宝全就能生,跟你就不中了?还是你不会弄。
咋叫会弄?她舒坦得哼哼地叫,搂着我的屁股不让下来,还算我不会弄?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他说,笑啥?真的,推麦磨那阵子累不累?我睡一觉黎明起来还干她一伙哩,可就是没把她的肚子弄大,那能怨我吗?
王明亮也笑了,他说,不怨你还能怨我?
他正要说啥,就看到镇长铁青着脸从外边走进来,他一扬手就把手中的茶杯撞在了地上,那茶杯像一块冰在地上破碎了,四处飞溅出去,在众人的目光里滑动。众人一看都站起来知趣地走了。王明亮也站起来对镇长说,东方,这孩子病得不轻,你得抓紧时间去给他看看才是。
去,镇长说,今天啥也不弄也得去给他看病。
他一听就生气了,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娃,你摔打啥?人家是来给我说话的,我不从桃园里回来人家会来你这儿给我说话?你这是给谁办难看?
还没等他说完,小娃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把他的嘴角都打出血来了。他说,妈那个×,今个我打死你,权当没有你这个儿!
他说,我是你爹!
镇长当着众人更没有面子,又要扬手去打他,被他媳妇拦住了。她说,你没看他嘴角上都流血了吗?他不是有病吗?他不是撞见那个老龟孙了吗?
王明亮也说,你打他弄啥,这孩子平常多好,赶紧想法去给他看病。
镇长无奈地垂下了他扬起来的手,他从兜里掏出烟来对着就近的几个人散了散。这时大街上驶过来一辆小车,在镇长家的门前停住了。棉花厂的黄来福从车里出来,众人给他让开路,他径直地走到镇长的身边,说,镇长,你要的车来了。
赵镇长说,帮我把中国送到城里去。
黄来福说,这没事儿,走吧。
镇长回头对他媳妇说,还愣着干啥,不赶紧去收拾东西。
镇长媳妇一听,就赶紧小跑着回屋去了。
赵中国当天就住进了县人民医院。赵东方先对看病的刘医生说了一些情况,最后问他说,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撞见人哩?
刘医生说,他身体太弱,情感也脆弱,住下来先观察观察,吃些药看看。
赵中国就在县医院里住了下来,赵东方还是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会撞见一个死去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情真的让他感到吃惊,这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对媳妇说,这些事儿都是你对他讲的?
媳妇白他一眼说,我吃饱撑的?这就使东方更加不能理解,这事儿要是你不亲眼看见,是很难让人置信的。现在这事儿出在了他儿子身上,真的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好在现在镇子里的工作不是太忙,麦收的时节还很遥远,镇子里的其它工作比如计划生育工业生产市场管理他真的不在家里还能持续下去,于是他也真的有意在这里住下来陪陪儿子。说实在的,自己平时工作忙倒真的很少关心过孩子的成长,孩子平时都想些什么他也很少知道,这回他真想弄明白儿子为什么会突然得了一个这样的病。下班之后他就去了刘医生的家,他想寻问一下儿子的病因究竟在哪里。
刘医生他认识,那是几年前自己来县城切阑尾的时候。到了刘医生的家里,刘医生很客气,又让座又倒茶,最后终于说到了他儿子的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他说,我真有些不明白。
刘医生说,这人吗,同自然界里的东西一样,是阴阳的运动规律。以人来分阴阳,女人为阴男人为阳;以体内的血气来分,则气为阳血为阴;就人体来说,表为阳里为阴;若进一步讨论人体的躯干,则背为阳腹为阴;人体的脏腑,则肝心脾肺肾属阴,胆胃大小肠膀胱三焦元腑为阳;阴中之阳是心,阳中之阴是脾。这些都是按表里,内外,雌雄的属性位置来划分阴阳的,它们之间都有着相互输送,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关系,和自然界的阴阳划分是一致的。把这种阴阳关系引进我们身边的世界中你或许就会明白有的人为什么会撞见所谓的鬼魂了。
这番话不但没使赵东方弄明白,反而使他有些迷糊,他说,啥样的人才不会撞见别人的鬼魂呢?
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
是的。你在家是一家之主,说了算。在镇子里是一镇之主,说了也算,从来不受气。可是你儿子就不大相同了,在家他不敢大声说话,在学校他不敢大声言语,精神长期受到压抑……
赵东方说,这挨得上吗?
刘医生说,这有相同的东西,得这样病的人首先是精神上的忧郁,这样的忧郁如病菌一样能浸入人的大脑,你知道不知道他这是精神病?
那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出生前的那么多的事情呀?
刘医生说,这就要问你了。他又说,一般是不可能的,问题是这孩子在这以前接触不接触他撞见的那个人?
赵东方说,接触的。
刘医生说,这就对了,你能保证他不给你的儿子讲这些吗?人一到老,就无所事事,就爱回忆一些陈旧的往事,回忆就得有讲述的对象。你没有想到你儿子正好是他的很合适的听众?
正说着,从外边进来一个人,一看,赵东方也认识,是县人大的范主席。范主席的爱人也在医院里工作,家就在刘医生的隔壁,他是来找刘医生下棋的。他一见赵东方就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赵东方说,儿子病了,在医院里住着。
范主席说,啥病?
刘医生说,精神有些不正常,一个小孩子能讲出老人经历的事儿。
范主席说,那不是撞见人了吗?这个话题引起了范主席的极大兴趣,他说,会有这样的事儿?十几年前我在你们镇上当书记的时候就听说过,就是没有亲眼看到过。他看着赵东方说,真的吗?
赵东方说,只是精神不正常,没有太大的事儿。他又对刘医生说,你们下棋,我还得过去看看。
范主席说,你去吧,明天我过去看看。
赵东方说,你忙,不用去了。
哎,我对颍河镇挺有感情的,我在那儿当过五年的党委书记,一看到熟悉的人就感到亲切。
赵东方说,那是那是,你们说吧,我去了。说着就往外走,刘医生和范主席两个人把他送到门口又回来了。范主席说,真的撞见人了?
刘医生说,撞见他爷了。
范主席说,他爷?我认识,和小赵他妈相好,叫个什么我倒记不起来了。这倒稀罕了,明天我真得去看看。说着,两人就在桌前坐下来,你马我炮地对起阵来。
赵东方从刘医生家里出来,就感到头有些晕晕的。他回到医院里用凉水洗了洗脸方才清醒了些,想想刘医生刚才那些话,使他很失望,他都说了些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倒给我讲起阴阳学来了,怕是他也不能医中国的病。说不定他也是个酒囊饭袋,这鬼地方!他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脏乎乎的,空气里布满了使人作呕的药水气儿。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好在黑夜已经来临了,他看着入睡的儿子和媳妇,他的头脑也开始混沌起来。
半夜里他被隔壁一个病人的嚎叫声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他躺在黑暗里听着那个因病痛而无法忍受的病人发出的嚎叫声,都有些毛骨酥软。那个病人说,让我死吧,你让我死吧……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把那个嚎叫的人折磨得痛不欲生。他忍不住就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他看到一束灯光从另外的一间屋子里射出来,他看到有两个面部因被病人痛苦折磨得麻木的男人持着惺忪的目光地坐在那里,守护着那个要寻死的病人。病人在那两个男人的安抚下嚎叫声慢慢地小了下来。他回身看看四周,到处都是黑黝黝的,黑暗里又仿佛隐藏着许多窥视的眼睛。这鬼地方!他骂了一句,就无奈地走回去。到了病房,拉开灯,看看床上,让他吃了一惊。他媳妇正张着个大嘴熟睡,倒不见了他的儿子。由于刚才那个病人的嚎叫,使他忽视了儿子。儿子哪里去了?他上去抓着媳妇的肩膀摇了两下,媳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说,弄啥了?
赵东方很生气,他说,你说弄啥?中国呢?
媳妇一下清醒了,她一挺身坐了起来,看看屋里,反问道,你没见他?
没见,我一拉灯就光看见你。
媳妇惊慌起来,那还不快去找。说着他们就慌里慌张走出去,一出门媳妇就可着嗓子叫起来,中国——小中国——
赵东方说,你喊啥,人家都睡了。
媳妇说,不喊咋弄,不喊他会听得见?说完又喊,她在黑夜里发出的喊叫声很刺耳。赵东方很无奈,只有任她喊去,自己则加快了步子,想离她远一些。他想,妈那个×,真是丢人。他先去了厕所,在散发着浓重的氨气的厕所里他没有看到儿子的影儿,他想,他是不是去了女厕所?那也说不定。他站在灰暗的灯光下犹豫了一下,他想,过去看看吧,反正夜里也不会有人。他一横心,就走进了女厕所,里面果然没人。他在那里停了瞬间,仔细地看看女厕所到底同男厕所有什么不同。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可是每次到厕所里解溲,蹲在那里听着从女厕所里传来的说话声或者哗哗的排尿声,他的脑海里都会产生到女厕所里看一看的念头。但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也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来,这使他感到失望。他媳妇的喊叫声从前面的黑暗里传过来,他这才匆匆地离去。在医院的大门口,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儿子,他正蹲在灰红色的电灯光下依着铁门那儿手里夹着一根小棍儿正在吸烟。他上去踢了他一脚说,黑更半夜你跑这儿干啥?
他蹲在那里白了他一眼说,没事儿,出来吸袋烟。
他上去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说,走。然后拉着他就往回走。半路上碰到了他媳妇,媳妇打掉他拧着儿子的手,心痛地说,你跑哪儿去了?
赵中国也不理她,径直地回到病房里,往床上一倒,瞬间就睡去了。
她说,这孩子是发癔症。
他也不言语,沉着脸在床边坐下来。媳妇说,这可咋办吧,哎,老天爷,你咋会让俺中国得这样的病呢?
赵中国突然想起了刘医生的话,他说,雷邦士没死的时候,小中国常去他那儿吗?
常去。她说,没事儿他就往他那儿跑,有时候还睡在他那儿。
你就没拦过他?
他是个活人,我咋拦?
赵东方不语了,停了半天他才叹了一口气说,怨不得。
她说,你说啥?
这个老家伙是有意给我过不去呀!
他媳妇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谁给你过不去了?
他不再理她,翻身倒在床上。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里晃动着的都是雷邦士的面孔,这样一直到天亮。谁知天亮的时候他的头却沉起来,就睡了过去。他正浑浑沌沌地睡着,被他媳妇喊醒了。媳妇说,起来起来,老涂来了。
他醒来一看,原来是颍河镇涂庄的支部书记涂兴旺。他说,你咋来了?
涂兴旺说,听说大侄儿病了,我正好进城办事儿,就过来看看。
赵东方说,还没吃饭吧?
涂兴旺说,吃了吃了,都啥时候了。
赵东方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了九点。他说,就是,这么快。说着就站起来去洗脸。他洗脸的当儿,涂兴旺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他媳妇说,我也没给大侄儿买啥东西,这些拿着看病用吧。
赵东方一边擦脸一边说,兴旺,这里啥都不缺。
涂兴旺说,一点小意思,再说我又不是给你,我这是给大侄儿看病呢。说完他就站了起来,镇长,我也不能长坐,我还得去办事。
赵东方说,你该办事去办事儿,上午别忘了回来吃饭。
涂兴旺说,中,回头再来看大侄儿。说着就走出去,赵东方送了送,就回来了。那个时候他的媳妇刚数完钱,她说,五千。
他有些讨厌地说,五千就五千,收起来不就妥了。
她说,发啥火,我不是给你说说吗。
听了这话,他就更生气,如果这样,那你就说的多了!
这话真让镇长说中了,没到十一点,果然又来了镇长的几个部下,王潭行政村的村委主任王留营,徐庄行政村的支部书记徐老海,黄菜园行政村的支部书记黄家风,最后来的是颍河镇粮管所的汪主任。赵镇长似乎有些不高兴,他说,你们咋都知道了?家里那么忙,都跑来干啥?
徐老海说,噢,中国病了我们就不跑来看看?
黄家风和王留营也说,侄儿病了,为啥就不能来看看?人之常情嘛。
汪主任最后说,就是,我母亲那一回生病,你不是也跑前跑后的吗?
赵镇长说,算了算了,来就来了,大老远的,都别走,今个我请客。
徐老海说,请客就请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装得鼓囊囊的信封掖在中国的枕头底下,说,大侄儿,来的慌,也没带啥,这几个钱算是你叔给你补补身子。黄家风和王留营也都分别掏了纸包递给镇长的媳妇,然后又回过身来安慰中国。黄家风说,好好地养病。
他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出气,也不理他们。他想,这些熊人,你们是来看我的吗?你们是看镇长的!
汪主任眼色头活,他趁着赵镇长出去小解的时候跟了出去,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走着说着,神秘兮兮的,那神情让屋里的几个人直犯嘀咕,这人,啥话屋里说不了,跟在镇长的屁股后面,像条狗似的。正这时,范主席来了。范主席一来,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黄家风说,老领导,你还认得我吗?
范主席说,咋会不认识,扒了你的皮我认得你的骨头。说完就哈哈大笑,黄家风也跟着笑,真的像一条被剥了皮的狗。黄家风说,老领导还是老脾气,幽默。范主席说,山难改性难移嘛。说完看着众人说,你们都是来看小赵的儿子的?
众人齐声说是的是的。
范主席说,我也是。我听说这孩子撞见他爷爷了,我就过来看看。说着他转身看着他,朝他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他折起身子说,咋会不认识,你不是范书记吗?我咋会不认识?你在颍河镇上干有四五个年头吧?
范主席说,是哩是哩,你叫什么名字我都记不得了。
他说,我叫雷邦士,你在那儿的时候我正在牲口屋里喂牲口,那一年正好赶上分地,我不让分队里的牲口,还是你去劝的我,你忘了?
他的话使范主席有些吃惊,范主席回头看着赵东方说,看来这孩子是真的撞见了他爷了,我再问他一些事情看看。说完,他又回过头来同他说话。范主席说,你还记得我在你们镇上的事儿?
他说,记得。那个时候俺正困难,冬天里没有柴烧,是你亲自跑到漯河采购的煤,各大队都有,那个时候还是大队。我是大年二十七去拉的,装上煤天就下起了大雪,天寒地冻,公路上的雪被压得冻在一起,光得像镜子,滑得连空手人也走不上路来。我早起上路,全身都出透了汗,衣服贴在身上难受,可又偏偏冻手冻脚冻耳朵,手上没有手套,赤条条的十个胡萝卜,脚上是出透汗的旧力士鞋,哎,那滋味!可恨我那车子偏偏又在半路上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范书记,你说我一个人怎么办?我没办法就用开棍支起车架子,去掉下盘,双手推着跑了十几里路去修理,车下盘装上了,谁知放把时脚下一滑,车把落了地,一只手正好压在车把下,那手指头给剥得光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范书记,我这辈子都受的啥罪呀,我为了谁?不都是为了小娃他们一家吗?可小娃后来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一样!我像条老牛一样为他家卖命拉套,可他看我连条狗都不如!
范主席回头看了赵东方一眼,又朝他问道,那为啥?
为啥?我给你说说吧。那个时候小娃才从部队上回来,还是你提他去大队里当民兵连长的是不是?那一年他妈病倒在床上,床上屙床上尿,你问问他两口子谁管过?都是我。我给他妈端吃端喝,给他妈端屎端尿,凭良心说,小娃,我对得起你妈对不起?他看着范主席身后的赵东方说,众人都朝赵东方看。赵镇长一脸的灰暗,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范主席说,你接着说。
他又说,毛桂兰就是俺家里,我也顶多这样做,别说她只是我的相好的。有一回我端着屎盆子上厕所里去倒,没想到小娃他媳妇正在厕所里,光着个屁股蹲在那儿屙屎,就这,给我不愿意,小娃听他媳妇的话,打我,往我脸上打耳光子。这你们都在这儿,我能是故意的吗?说我老不要脸,就把我赶了出去,结果,他妈没过三天就死了。问问他妈的后事是谁办的?范书记,我是有苦说不出呀,问问后来这些年他管过我多少事儿?问问,他心里恶道,这我给谁也没有说过,后来我的腿瘫了,跟他妈一样,屙床上尿床上,他连过去看我一眼都没有,我屋里臭哄哄的呀,下身都泡烂了,肉里都生蛆了,我连个狗都不如呀!你问问小娃他去看过吗?他连他儿子都不如,还当镇长呢,你没良心呀,小娃……说着说着,他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赵东方一脸的铁青,可是当着老书记和几个同事的面又没法发火,他站起来就往外走,倒被范主席叫住了。范主席说,受不了?
赵东方说,胡说八道,你还能不知道我?
众人也都一起打圆场,黄家风说,没想到这孩子病得这么重。
徐老海说,就是,胡言乱语。
王留营说,我看咱走吧,咱还有啥心思在这儿吃饭?
赵东方说,都十二点了,上哪儿去?走,先吃了饭再说。汪主任说,也中,去吃饭,还有老书记在这儿,咱这一走,镇长心里会更不是滋味,走吧走吧,今个我请客。众人应和着,反正你有钱,两口子都拿着国家的工资。众人一块儿出去,到了外边的饭馆里,汪主任安排饭馆里的老板先给中国娘俩送些菜还有水饺什么的。赵东方说,别管他。汪主任说,不管咋弄?都是人,咱吃不叫他吃?范主席说,说的在理。就对赵东方说,让他弄去。众人都落了座,由于赵镇长情绪不好,几个人也没敢伸劲儿喝,末了,都反过来安慰他,说,好好给孩子看病,孩子的病是大事儿。赵东方送走众人,心情闷郁地回到病房,他看着坐在床上的儿子,眼都红了,他说,妈那个×,我真想一脚踢死你!
媳妇上前拦住了他,说,看你,给他斗啥气,他不是有病吗。你越是这样他不是越气,越气病不是越重吗?赵东方碰到儿子得了这样的病真是无奈极了。下午他又请了院长和院里的几个权威来给中国会诊,可是身体各部位都查完了,却什么病也没有发现,就连大脑也很正常。这让那些权威们也感到不可思议,找不出病来,一切正常,怎么治疗?没法治疗。院长说,先住下吧,再观察观察。这真让赵东方头疼。快下班的时候,范主席又来了,他说,小赵呀,今个我见到刘县长和董书记了,我把你儿子的事儿给他们说了,他们也都感到稀罕,说是明天上午要来看看。
赵东方说,看啥,一点病都没有查出来。
范主席说,那就更稀罕了,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
赵东方苦笑了一下说,哪能呢。
范主席说,那可说不定,明天刘县长和董书记来的时候我就不一定来了,你好好地准备一下,这可是一个机会呀。范主席说完就告辞了。范主席一走赵东方就生起气来,这个老范,这样的事儿也给我往外说!他想想,又有些担心,万一明天刘县长和董书记真的来了,这孩子再像今天这样胡说八道我可怎么受得了?书记和县长就是嘴里不说,也会在心里给我画个问号。不行,不能在这里住下去,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这样想着就给黄来福打了个电话,没过两个小时,黄来福就亲自开着车来了。他媳妇说,你回去咋办?
他说,啥咋弄?医生不都查过了吗,没病。媳妇也不敢再说什么,就忙着收拾东西,黄来福跑着去结了账,当天夜里他们就回到了颍河镇。
第二天赵东方还没有起床,就有人敲门。他媳妇把门打开,见是中国学校里的李校长。李校长说,中国这几天没上学,我一问,说是病了,就来看看。
赵东方起来洗了一把脸就陪着李校长说话。李校长说,到底有啥病?
赵东方说,哪儿都查了,什么病都没有。
李校长说,这就怪了。如果没事儿还得抓紧让他去上学呀,现在正紧张,过了麦就会考呢,耽误不得。
赵东方说,一会他起来我问问他,如果他好了我就让他去。
李校长说,那我就走了。李校长说完就走了。赵东方对媳妇说,叫他起来。
媳妇说,他那个样子能去上学?
赵东方说,你叫他起来,说不定一觉醒来就好了。
他媳妇就过去喊中国。她说,起来,叫你上学去哩。
他惺忪着个眼睛说,我都快死的人了还去上啥学?
赵东方一听就气了,死吧,妈那个×你去死吧!说完他转身就走。这件事儿真的把他弄得很伤脑筋。他走在大街上,感觉许多目光都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他觉得镇里的人现在都在议论他,讲述他家的历史,这让他很不自在,给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没了以往的神采。他想,妈那个×,都怨这个鳖孙家儿!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在骂儿子还是骂老子。到了镇政府,伙计们都很关心地过来询问中国的病情。他说,啥病也没有。众人都说,这就奇怪了。看他不顺心的样子,众人也都不再多说话,他自己也感到很没意思,本想和几个人商量商量工作,但这样一来他谁都懒得搭理,他看了一会儿电视,心里乱糟糟的,就又把电视关上了。他在屋里踱着步,心里烦躁不安,就走出来。外边的阳光很好,空气也很新鲜,政府院里的人该下乡的都下乡了,该办事的都办事去了,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他站在阳光里,一时又不知道往哪儿去。他刚从屋里出来,总不能再拐回去呀?这样想着就往前走,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街上,街上熙熙攘攘很热闹,有一群人不知正在围着看什么,他们不时地发出一阵肆意的笑声。他走过去一看,脸唰地一下就热了,他看到了被人们围在中间的中国。
有人说,你是咋给镇长他娘搞上的?
他说,在玉米地里,我一拉她,她就把裤子脱下来了。
众人就哄地一声笑了。
赵东方想转身走开,但他又无法忍受,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拨开人群走进去,照他腿上就是一脚,骂道,妈那个×,谁叫你出来了!滚回去!
众人一看是镇长,都忙往后退。
他却瞪着眼睛看着赵东方,他说,小娃,你又打我了?
赵东方也不摆理,上去一下子拧住了他的耳朵,拉着他就往回走,他弯着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说着,你把你爹打死吧,打死你就干净了。众人跟在后面,像看耍猴一样。赵镇长火了,他停下转身对众人,那目光火爆爆的,充满了仇恨。众人害怕了,就不敢再往前走。赵镇长又走时,他身后就只跟了一些还没上学的顽童。
回到家里,赵镇长上了大门,他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他说,妈那个×,今个我打死你!说着就操起一根棍朝他奔来。他媳妇忙上前死死地拉住他,夺下他手中的棍子,她说,打坏了。
赵东方说,打死他算完!
他躺在地上指着赵东方说,小娃,你没良心,你打呀,今个你不打死我就不是你娘生的!
赵东方的脸气得像猪肝一个颜色,他一下把媳妇推到一边,一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对他媳妇说,去,找根绳子来!
媳妇站在那里不动,她说,你真想打死他不是?
你去不去?他瞪她一眼说,不去连你也打着。他媳妇一听,就害怕了,忙跑到屋里找来一根绳子。赵东方三下两下就把他绑在了院子里的桐树上。他对媳妇说,去给我和一碗辣椒水,今个我看是他的嘴硬还是我的手硬,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的病!
他媳妇不敢怠慢,进屋用辣椒面和了半碗辣椒水端了过来。他接过辣椒碗又对媳妇说,给我拿个调羹。他媳妇就小跑着去拿了一个调羹。赵东方站在他面前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说,你说你是谁?
他说,我是你爹。
赵东方上去一下子就卡住了他的嘴,舀了半调羹辣椒水送进他嘴里,他咬着牙就是不喝。镇长怒气冲冲地对站在他一边的媳妇说,拿小擀杖去。他媳妇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去拿来一根两头尖的小擀杖,她还没有递给东方就心痛起来,中国,你吃吧,吃了就不撬你的嘴了。镇长一把从她的手里夺过擀杖,说,摆什么臭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卡着他的嘴,用擀杖去撬他的牙,他却一下子咬住了。镇长的媳妇在一旁心痛地说,慢点慢点,嘴都撬出血来了。
赵东方也不理她,只管往他嘴里灌辣椒水。灌完之后赵东方又问,你是谁?
他的舌头被小擀杖压着,喔喔哇哇地说,我是你爹。
赵东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是俺爹!我叫你是俺爹!他说一句就往他嘴里灌一下,说一句就灌一下,最后他把擀杖从他嘴里拔出来,辣椒水只辣得他浑身冒汗两眼流泪,腹内像有万箭穿心,他喊叫着用头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后面的树。赵东方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说,你是谁?
他满面的泪水和鼻涕,他说,我受不了了……
赵东方说,你是谁?
他说,我是你爹……
赵东方说,来,还灌!
他说,别灌了,我改了中不中。
赵东方说,你是谁?
他说,你是俺爹,我叫你爹中不中,俺爹,你别灌了,你是俺爹中不中……
赵东方一下把辣椒碗扔出去了好远,他说,妈那个×,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说完,再也不管他,转身朝屋里去。
赵东方的媳妇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把他从树上解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你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吗?这时候大门边有人敲门,她放下他,就小跑着去开门,原来是孩子的姑姑小花,小花一进院就跑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乖乖乖乖地叫个不停。她说,这是咋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这是咋了?
她嫂子说,撞见雷邦士那个老龟孙了!
小花一听就指着他的脸骂道,是你个老龟孙呀!你还嫌折磨俺没有折磨够是不是?你个鳖孙家儿,你走不走?不走今个我就扎草人子咒你,扎瞎你的眼,用滚水浇你的皮!
他一听小花这样说,就气得发抖,挣扎着起来指着小花说,小花,这会儿你是个人了!你会骂我啦?你小的时候像个啥?你不大一点儿就开始洗身子了,身上一来就出好多血,止都止不住,脸像地片一样黄,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不是我整天背着你南的北的去看病吗?这些你都忘了?要不是我你会有今天?你现在竟敢指着脸骂我,你没良心呀……
他的话说得小花一怔一怔地往后退,小花对嫂子说,他真的撞见雷邦士了,扎草人子,他不走就用滚水浇他个鳖孙!死了死了还来折磨俺!
小花的嫂子立刻找来了两捆麦草,在小花的帮助下很快就扎好了草人子,然后就着刚才绑他的绳子把那草人子绑在了桐树上。
小花指着他的脸说,你走不走?
他说,这是我的家,你让我上哪儿去?
小花说,不走?不走就用滚水浇你!
他说,你浇,只要你忍心浇我。
小花对嫂子说,去,提热水来,浇他个老龟孙!
小花的嫂子就跑回屋里去,提出一瓶热水来。
小花说,你走不走?
他说,我不走!
小花说,不走我就扎你的眼!说着就从头发上取下一根发卡往草人子的眼部刺去,他果真感到眼痛得厉害,他就用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他说,疼死我了!
小花说,你到底走不走?
他说,我咋走,我眼都看不见了……
小花说,不走,用滚水浇!说着她就从嫂子手里接过茶瓶,拔掉瓶塞,兜头朝那草人子浇下去,一边浇一边叫着,叫你不走,叫你不走!
他果真感到浑身热辣辣的,像剥皮似的痛,他忍不住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叫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小花说:你走不走?
他说,我走我走。说着说着就昏迷了。
小花过来摸摸他说,睡着了。
嫂子说,这咋弄?
小花说,把他抬屋里睡吧,地上凉。说着两人就把他抬回屋里去,她们两个把他安顿好,这才走出来坐在当门里说话。
小花说,今早我才听说,一听说我就跑来了,他咋会撞见他个老龟孙?
嫂子说,谁知道哩,不知道这下能不能好。
小花说,哥哩?
嫂子说,在屋里睡呢,这两天他熬的不轻。
小花说,我去请个神婆子过来,给中国看看。
也中,到县医院去,也没找着病。嫂子说,到哪儿去找呢?
小花说,土屯,土屯有一个,看得可灵了。
嫂子说,你看我也走不开,这……
小花说,我去。小花说着就站了起来。
嫂子说,吃了饭再去。
小花说,这事儿耽误不得。
嫂子说,土屯离这儿三十多里呢,让你哥找辆车吧。
小花说,也中。说罢两人就进了里屋,把赵东方从床上叫了起来。赵东方在床上坐了半天,才说,那就试试吧,只要能治好他的病。说罢,他拿起电话,给黄来福挂了个电话。
那个看上去很老的神婆子是黄昏时分来到赵家的。她走进门来,在大门前站定了,一句话也不说,持着昏暗的目光把院子里前前后后扫了个遍,最后她径直地走进堂屋。她的小脚像捣蒜的小棒锤咚咚地敲着砖铺的甬道,她的衣服呼呼地兜着渐渐沉重的光线,她鬼崇的动作使得赵家的人都提着心。小花跟在她的后面说,你看……
小花还没有说完,就被她伸手止住了,于是众人都不敢哼声了,看着她走进堂屋,在昏暗的光线里把正在睡觉的他叫起来,把他安置在堂屋当门里的一个木凳上,嗖地一下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半尺长的木剑,上去指住他的眉心,就那样围着他往里转了三圈,又往外圈了三圈,然后回到他的正面,高喝一声扬起的手臂猛地劈了下去,他似乎给劈得摇摇晃晃。那神婆厉声地说,拿火来!
赵东方的家里忙递给她一盒火柴来,只见她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白纸,她猛地一下在空中展开,那上面早已画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她嘴里嘟嘟嚷嚷地念着什么就把那张纸点着了。那张纸在她的手中燃出淡黄色的火苗来,把她的面孔烤得一面灰白一面黑暗,她的身影被那火光抖抖索索地放大在墙壁上,那张纸也越燃越小,最后她把那张燃着的纸放进手里两手迅速地来回地翻着,一直到那纸燃尽了,只剩下一小片纸的骨骸。她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张嘴。他就把嘴张开了。她一下把手里的纸灰捂进他的嘴里。她说,咽了!他就真的像吃东西一样把那灰咽了。那神婆子这才拍拍手对众人说,开灯吧。
赵东方叭地一下就打开了灯,屋里一下子充满了光亮,刺得人们睁不开眼睛。
小花说,你坐下来歇歇。那神婆子也不客气,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小花忙给她拿烟,她也燃了。她吸了一气对赵东方说,你就是孩子他爹?
赵东方说是。赵东方心想,我费了这么大的劲还没有整好他,你这两下就完了?你这两下能治好他的病那才叫怪呢!
神婆子说,撞见的那个人死有多长时间了?
小花说,几个月了。
神婆子说,是不是埋在东南方向?
小花说,这你已经问过我了。
神婆子白了她一眼说,问你了?她然后又对赵东方说,你儿就是撞见他了。
赵东方想,你不说我也知道。
神婆子说,我给你想一个根除的法,要不这样,你这孩子往后去还得撞见他。
赵东方说,啥法?
神婆子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对赵东方说,你过来。赵东方就走过去,神婆子趴在他的耳边耳语了一阵,直说得赵东方大汗淋漓。末了他直起腰来说,那也只有这样了。
这天半夜里,赵东方领着神婆子还有赵家的几个近亲去了颍河镇东边的河套里。他们在一片桃树林里找到了一片坟地。赵东方领着众人用手电灯在坟地里照来照去,最后在一座坟边停住了。赵东方说,就是这一个,挖吧。
赵家的几个男人就动起手来开始挖那座坟墓,坟里的棺材还很坚固,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棺材打开。棺材里有一股腐烂的气味,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痛苦不堪地曲蜷在那里。众人不由得都往后退了一步,只有神婆子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嘴里嘟嘟嚷嚷地念着什么,然后对赵东方说,烧吧。
赵东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提着的那壶汽油倒进墓穴里,他前前后后洒了个遍,到最后他连手里的油壶也丢到墓坑里。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一根,轻轻地一掷,那火苗跳到了墓穴里,只听噌的一声响,墓穴里的汽油就燃着了。火光把墓边的几张人脸映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正睡着,他突然在床上打起滚来,他感到周身焦灼难忍。他从床上爬起来,冲到院子里。院子里是黑夜,天空里没有一颗星光。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来到大街上。大街上也空无一人。他想,都睡觉了,我也该回去睡觉了,这一回似乎我已经出来很长时间了。可是他却感到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他走着走着跌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他强忍着痛疼往前爬,爬着爬着天就下起雨来了,雨越下越大,在河岸边,他听到了雨声铺天盖地而来,在雨水里,他隐隐地听到了脚步声。他想张嘴喊叫,可又出不了声,他眼巴巴地看着那几个肩上扛着铁锨的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他在心里喊叫着,来人呀,救救我呀……脚步声在雨水里渐渐地走远了,漆黑的雨夜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只有满天遍野的风雨声。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中国,中国还在桃园里的茅棚熟睡。中国,你醒醒呀,快来看看你爷爷呀,你爷爷就要死了……
中国依在桃树的树杆上醒来了,他似乎听到了渐渐离他而去的风雨声。他惺忪着眼睛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想着自己身在何处。他感到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在舔他的脸,就清醒起来。他睁开眼,看到那是一条狗。他想,一条中国的狗,却起了一个外国的名字。他讨厌这条狗,他想站起来踢它一脚,那狗却跑到一边去了。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看到他身边的桃花都已经落尽了,再看看身边不远的几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死了,仿佛这里不久前曾经着过一场大火,那大火把这周围的树都烤死了。他有些扫兴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往桃树林的外边走去。桃树林里的桃花都已经落尽了,贴在泥土上改变了鲜艳的颜色,已经失去了芬芳,这使他迷惑不解。他依稀记得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桃树林里还是一片粉红,如同一团浓雾,为何一转眼这些桃花都失落了呢?他这样想着,走出了桃树林,来到镇外的大堤上。站在镇外的大堤上,他看到了刚刚有一些绿意的镇子。就这个时候,他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天,他还有两门功课没有做完。他想,我得赶紧回家去做功课,明天到校老师还要检查呢。
他这样想着走进镇子,可是他所到之处,一些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远远地看着他,仿佛他的身上得了一种什么古怪的疾病,一种类似梅毒、肺结核或者霍乱或者艾滋病毒的传染病,唯恐粘住了他们。他想,这些人怎么了?他突然感到天空里似乎缺少点什么。他立住脚,抬头四下里张望,是的,是缺少些什么。到底缺少什么呢?他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最后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阳光,他的面前缺少阳光。他恍惚地记起他今天早晨出来的时候还是阳光灿烂的,怎么突然间就没有了阳光了,满天都是灰色的云彩,真是不可思议。他迟疑了一下,又开始往镇里走,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