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力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外地的伯父每次乘车经过开平,都会指着325国道开平路段两旁、矗立在田野中间的高楼饶有兴趣地说:“这些楼房很有特色啊,开平就是多这种楼房!”
那时候,这些有着青色外墙、楼顶建有弯弯圆拱的高楼,吸引了许多外地人的目光。但是,开平的乡人只知道它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碉楼,它们的存在如空气一般自然、理所当然,不为自己人注意。
碉楼的样子大多相近,墙体方方正正,有五六层楼高,每一层都有几个长长窄窄的窗子,铁条焊铸在铁窗里比什么都牢固。碉楼竖起来像一个高高的箱子,楼顶处探出各不相同的造型,仿佛戴上一顶华丽的礼帽。
开平人都知道碉楼是已经出国的乡亲们寄钱回来盖的,而且大部分已经人去楼空,主人都到外国去了。碉楼就那么沉默地站在开平的乡镇农村里,任由岁月的风雨在它们身上沉淀出层层青苔、冲刷出条条裂缝。
有一天,春风一夜间打开了已经发黄的历史,本地人也开始留意并探究碉楼背后的种种故事。是什么让这个只有短短三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在乡村田野中拥有了这么多的碉楼?它们犹如一朵朵流淌着古典韵味的美丽花朵开在开平的大地上,又像巨人般守候着、等待着什么。
人们发现那些楼顶的造型不仅具有中国的建筑风格,还包含了许多遥远国度的建筑符号:古希腊的柱廊、古罗马的拱券、伊斯兰的铁雕、巴洛克建筑的山花……一切让人眼花缭乱。
长枪远镜下的碉楼让开平乡人在昔日的熟悉中发现了许多新奇之处,更让旅居外国的华侨打开了埋藏在时间中的回忆:有父辈漂洋过海打工的辛酸、有自己流浪异乡的欷歔、有至今仍散居在世界各国的老华侨对家乡的思念,所有的一切,都融会成了碉楼背后的故事;让乡人对异国亲人的故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让年轻的开平子弟对祖辈的海外经历有了深刻的体会,更让碉楼在历史长河中的意义有了最为立体的凸现。
开平的碉楼并不是旅居外国的乡亲因羡慕西人漂亮的建筑而带回家乡来显摆、炫耀的,它们在那个匪多、贼多、涝多的灾难年代,承载的是华侨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记挂、对家庭的责任。
这些华侨曾因为贫穷而不得不闷在条件恶劣的“大眼鸡”船舱底九死一生地漂洋过海,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金山发财、梦碎,靠自己走出一条活路。为此,他们要为西人洗衣服、种甘蔗、修铁路、做苦力……“美国太平洋铁路的每根枕木下,都有一具华工尸骨”的说法毫不夸张。华侨中的幸存者在经历千辛万苦后,终于向大洋彼岸的亲人寄出了第一张银票。他们把用性命换回来的银票省吃俭用,仅留下维持日常生活的必需部分,把剩下的全都寄回了家乡。
他们说,用这些钱买田吧,这样你们就不用再挨饿了;
他们说,用这些钱盖房子吧,这样你们就可以防寒御匪了;
他们说,用这些钱替我娶个老婆吧,这样我也有一个家了;
他们说,用这些钱把我的儿子养大吧,这样我就有后继香火了。等他们大了,一起来金山把家撑起来吧。
……
中华民族的吃苦耐劳、谦逊忍耐让他们在异邦渐渐落地生根,在生活之外,他们还开始看到了金山的新奇:在天上飞翔的“大鸟”、在水里突突前进的轮船,还有那造型奇异的建筑。
这些都是家乡没有的。于是,他们开始把印刷着这些新鲜东西的明信片也寄回家,他们要把金山最漂亮的东西和家人分享。等储够了回家的船票,他们穿着飘逸的青衫,戴着时尚的礼帽,雇请了几个挑夫担着金山箱,带回了花旗参、洋饼干、白兰地、丝袜、香水、雪花膏……他们用金山的耀眼光环装饰着家乡亲人的梦,同时,他们也靠家乡的期盼支撑着身在异邦冰冷的孤独。
然而,开平华侨在为一大家子带来安稳生活的同时,也吸引了盗匪的目光。在乱世年代,紧接着华侨回乡,上演的是“一个脚印三个贼”的故事。土匪甚至还曾三次攻陷当时的县城,把县长也掳了去。于是,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收拾金银细软,四处躲避,往往一夕数惊、彻夜无眠。劫匪的频频光顾,加上涝灾洪水经常把整个村庄淹没得一无所有,使得华侨们认为要建一座高高的楼,才能让家人平平安安。
见多识广的华侨不仅要把碉楼盖得高高的、牢牢的,还要漂亮的。他们把自己在金山看到的最漂亮的屋顶、窗台、窗花一并记下,然后请人画好图纸寄回家,让家乡的泥水匠按照图纸精心建造,有的甚至还把水泥、铁窗、玻璃等材料寄回来,务要让这凝聚了两岸几代人心血的碉楼永永远远守望着村庄、保卫着家人,让近者安稳、让远者放心。
开平华侨建碉楼,虽然要把金山之美带回来,但也万万不能抹去祖宗的传统。于是,中西合璧的特点在碉楼随处可见:鎏金的祖先神位透过拜占庭式穹隆顶面向远方,西式座钟、意大利彩色玻璃搭配着中国传统红木家具,哥特式大窗户上雕着荷花叶的图案,留声机里流淌的永远是粤曲,西式客厅里摆放着关云长的供桌……
华侨们保家的梦想最终实现了,他们用自己的辛勤让家人过上了小康的生活。可是清朝统治下的国家是动荡的:家乡传来天灾人祸的消息揪痛了他们的心,异国生涯中与日本侨民在待遇上的差别刺激着他们……最终,孙中山、康有为、梁启超等革命先驱在金山演讲的激情唤醒了他们。他们仿佛看到了出路、看到了光明……
他们把长辫子剪掉,走上街头,呐喊着要重新建立一个中国。他们不仅集会、游行、歌唱,还献出了准备给儿子申请出国的人头税金、捐献了手头的储蓄,变卖了刚还清债务的洗衣店、小餐馆,他们用一切能做到的方式支持着伟大的“辛亥革命”。
在异乡,这些卑微的生命被理想之火燃烧得无比崇高,一个个名字被铭刻在历史的天空:著名侨领司徒美堂,倾其毕生精力财力,组织美洲华侨支持“辛亥革命”以及抗日救国战争;旅越侨胞张德能,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毅然放弃在越南安稳的生活,携眷返国参加北伐战争、抗日战争等,立下了彪炳青史的战绩;著名华侨邓荫南,变卖家财充作革命经费,追随孙中山革命近三十年,被孙中山先生誉为“爱国以命,爱党以诚,家不遑顾,老而弥贞”……
■ 摄影:谭伟强
爱国华侨以最宽广最无私的心惦记着祖国、家乡的一点一滴,他们把振国兴家的重任扛到肩上的时候,没有任何言辞的修饰,一切都那么自然和理所当然。
如果一毛钱能分成三份的话,其中四分钱是寄回家乡养活一大家人,五分钱要捐给带领旧中国走向光明和尊严的革命者,最后一分钱,他们才留给自己,鼓励自己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们是一个个光荣的历史锻造者,他们支持了推翻旧社会的革命,他们在世界大战的年代,曾作为保卫自由和平的勇士,把自己永远流落在异乡的土地上。哪怕今天的碉楼周遭已是杂草丛生、乱石环绕,他们的精神在华侨史上却是不朽!
华侨们的梦想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实现了。祖国的富强,让他们在外国曾经佝偻的腰慢慢直起来了,让他们从低声下气的被迫哀求,开始能够堂堂正正地提出要求了。他们不再寄钱回家乡建碉楼,他们开始回乡办实业、建学校、捐奖学金……他们在新时代继续唱着一首属于自己的爱国之歌。
今天的碉楼已经很残旧了,不少碉楼的外墙斑驳、布满裂缝,流传的是过去古老的故事。它们所在的村子已经被称为“加拿大村”“美国村”,甚至“无人村”。但是当走在开平的田野间、村子里时,我们总能在碉楼青色的外墙缝中看到几株顽强的小草、鲜艳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