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健
瞿秋白出生在破落的知识分子家庭,为早年共产党成长和中国革命的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后来受到王明“左”倾集团的打击迫害。最后,落入国民党魔掌,英勇牺牲,走出了一条曲折悲壮的人生之路。
瞿秋白家中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到1914年,全家八口人的生活全靠借债维持最低的水准。有时家中的午饭,只有早上吃剩下来的白粥。瞿秋白无限感慨地说,我们原来天天盼望孙中山,可是革命胜利了,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好不了。我们还有点粥吃,乡下还不知有多少家连粥都吃不上嘞。一次,瞿秋白在街头遇见一位老农,身边站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女孩待卖,周围不少人在看着。瞿秋白不忍心看下去,他痛苦地说:“那个小孩低垂着头,好像在出卖我的妹妹似的。”他指着从身边擦过的一个头戴阔边礼帽的胖子对同伴说:“什么时候,大胖子要饿瘦了,天下人就好过了。”
一家八口,生活无着,只好把家中物品拿去典当变卖,以为糊口之计。逐渐地,衣服、首饰,全部送出去了;金石、书画也变卖一空。最后,连柜橱、桌椅、盆桶和日用器皿,也大都典质了。当铺、旧货摊和米店,都是瞿秋白常去的地方,他把一包包衣物送到当铺高高的柜台上,接过很少的几个钱,然后再到米店去换回几升米或者几斤豆。
由于支付不起学费,瞿秋白的弟妹们早已停学在家。1915年夏天,瞿秋白在江苏省立第五中学快要读完本科的最后一年,家里实在无法供给他学费,不得不停学了。瞿秋白体谅母亲的困难,并不感到怎样的痛苦。但是,这对母亲却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自己的爱子,时常叹息地对人说:“阿双本来是可以造就的,弄得他连中学堂也没有毕业,实在可叹!”
典无可典,卖无可卖,借无可借,欠无可欠,瞿秋白一家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大量的账单,母亲无限伤心地对人说:要等到我70岁,才能还清这些债啊!
家道如此,自己又无能为力,瞿秋白痛苦极了。他时常想到清代常州名诗人黄仲则的两句诗:“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这正是瞿秋白家庭和自己心境的写照。
1915年中秋节,这一天前来讨债的人络绎不绝,家中房门后粘贴的无法偿还的账单,已经有一寸来厚。这些债多半是秋白祖母生病时拖欠下来的陈年老账,还有一笔是祖母逝世后买棺柩欠下的。讨账的人言辞峻刻,盛气凌人,堵门逼索,迟迟不走。秋白的母亲,只好再三道歉求情,婉言恳求他们再拖延几天。可是,期限一到,又用什么来还债呢?只好又是道歉求情。她每次把讨账人打发走,回到房里,总是泪流满襟,不胜悲楚。生活的煎熬,社会的摧残,使她对未来已经完全绝望了。
1916年农历正月初五之夜,大雪纷飞,满城响彻爆竹声。母亲伏在瞿秋白书桌的煤油灯下,含泪写了几封请人代抚儿女的遗书,然后把剪下来的两盒火柴头,用烧酒和着吞服了下去。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儿子的床前,为孩子们盖好了衣被,俯下身亲了亲儿子们熟睡的脸庞。这时,大女儿轶群忽然醒来,她睁眼看了看母亲,又翻身熟睡了。母亲环视了一下儿女的睡态,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天明时,轶群看到母亲腹痛如绞,在床上乱滚,知已服毒。在邻居资助下,急忙请来西医急救,但是已经无效了。延至初六日晚,终于去世,享年四十有二,遗下六子一女。
初七上午,瞿秋白接到父亲打来的电报,便急忙从无锡赶回常州。在瞿氏宗祠侧门前,他看见一堆烧化的东西,晓得事情不妙。他急忙走进院内,父亲啜泣着说:“人已经死了。”瞿秋白看到母亲的遗书、剩下的火柴头和母亲惨白痛苦的脸,悲恸地抚尸呼唤母亲,倒卧在床前放声大哭,痛不欲生。
为了安葬母亲,瞿秋白到处奔走借债,典当衣柜,购得棺木一具,草草将母亲遗体收殓。母亲的死,极大地震颤着瞿秋白的心弦。母亲温厚善良的性格,母亲良好的文化修养,母亲身上纯真的爱,母亲对儿女的教养和期望……这一切,是他永生难忘的。母亲这样的好人,把一切美好和幸福都给了别人,给了子女,而她自己却成了穷困、势利、诽谤折磨下的牺牲品,被这万恶社会的血盆大口吞噬而去。
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问,落上灵前爱子身。
这首《哭母》诗,表达了瞿秋白对母亲的深情怀念和对那不合理的世道的怨恨。
母亲自杀以后,瞿秋白的大弟云白暂留常州,弟弟阿森(景白)和一位许氏阿妈,还留在宗祠。妹妹轶群同弟弟阿谷(坚白)往贤庄舅舅家暂住。
瞿秋白把诸事安顿好,便独自一人到无锡江溪桥杨氏小学去了。这个学校只有他一个教师,月薪10元。有学生几十人,实行单级复式教学。因此,他是所有学生的共同教师。他教学认真,任劳任怨,国文、算术、音乐、图画各科均能胜任。
在无锡任教期间,瞿秋白的生活非常清苦。他每月薪金10元左右,省吃俭用,除了添置日用必需品和书籍,还需把一部分钱补贴弟妹们。学校周围都是农田村舍,课余时瞿秋白常到田野散步,跟农民聊天,了解他们的疾苦。他平易近人,态度和善,很受群众的欢迎。每当过节,群众总要请他吃糕饼团子。这时,他心中的苦闷会被冲淡一些。
悲惨生活的经历,使得即使是处于“避世”状态的瞿秋白,也没有停止对人生道路的思考和探索。“母亲自杀后,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一条真理,当今社会问题的核心,是贫富不均。自古以来,从冲天大将军黄巢到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铲不均’。孙中山提出的‘天下为公’,也是为了平不均。可见改革当今社会,必须从‘均’字着手。”
这一年,即1916年,瞿秋白已满17周岁,少年时代不是在金色的,而是在黑灰色的颠危簸荡中逝去了,结束了。他已经跨进了青年时代。
故乡,家庭,给予这位年轻人的是些什么呢?他自己所做的并非答案的回答是:
惨酷的社会,好像严厉的算术教授给了我一极难的天文学算题,闷闷的不能解决……
我的诞生地,就在这颠危簸荡的社会组织中破产的“士的阶级”之一家族里。……于是痛,苦,愁,惨,与我生以俱来。我家因社会地位的根本动摇,随着时代的潮流,真正的破产了……
我的心性,在这几乎类似游民的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中,融陶铸炼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能知道。只是那垂死的家族制之苦痛,在几度的回光返照的时候,映射在我心里,影响于我生活,成一不可灭的影像,洞穿我的心胸,震颤我的肺肝,积一深沉的声浪,在这蜃楼海市的社会里;不久且穿透了万重疑网反射出一心苗的光焰来。
这一席饱含情感又富于理智的话,可以看作是瞿秋白对他的少年时代所处的社会、家庭,以及对人生道路进行探索的总结。
他正是带着这一人生的“绝大的问题”,也带着这“一心苗的光焰”,告别故乡家园,告别逝去了的少年时代,开始了他冲破“万重疑网”,砸碎“心灵的监狱”的新的旅程。
1916年12月,瞿秋白离开常州,前往华中重镇——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