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园
派对里的老人
周末黄昏,朋友家后院的烧烤派对。炉火已熄,大家吃得心满意足,在海阔天空地闲聊。
通往地下室的玻璃拉门开了一半,一位老年妇女探身对我说:“你能和我打一会儿乒乓球吗?”今天有不少老人来参加派对,朋友们的父母我都认识,但这一位是初次见到。老人们参加派对,通常是聚在一起聊天,饭后有时玩牌或打麻将,不参加年轻人唱卡拉OK等活动。要打乒乓球,更是没有的事。
当然不能让她扫兴了。地下室有现成的墨绿色乒乓球桌。我以为她只能打打“抄抄球”,没有想到她有板有眼,步伐灵活,仅是在弯腰捡球时有些不便。她有时发出带旋转的球,让我自投网下;有时居然起板扣球,令我应接不暇!使我吃惊的是,她说她已经90岁了!虽然头发花白,背有些驼,却怎么也看不出90岁高龄呀。
怕她太累,打球10分钟左右,我建议休息。她似乎意犹未尽,犹豫一下,才放下球拍。我们在一边的桌子旁坐下喝水聊天。老人记忆清晰,听力也很好。她说她早先在国内的一所大学工作,退休后来美国探望子女,得到一个机会,又进这里的一所州立大学的研究所,重操旧业,做了几年的研究,才第二次退休。她喜欢运动,网球、垒球都玩过,现在毕竟年岁不饶人,只能散步,打乒乓了。她不但讲她的情况,也打听我们在哪儿工作,来美国多久了,和派对主人家的关系等等,对什么都很有兴趣。
正说话呢,主人家的母亲找她来了,她们是在教会活动里认识的。主人家的母亲,我们都熟悉,虽然头发全白,年龄不过70岁,是很活跃的人。刚办了绿卡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想学驾驶,图活动的方便,子女反对才作罢。她在教会交了不少朋友,还找了美国朋友当她的英文老师。她学得刻苦,又敢开口说,进步很快。她告诉我们,前不久她通过了入籍的面试。在移民官提出第一个问题时她就很清楚地用英文说:“请你讲慢一些,我的听力不太好。”移民官笑了,提几个问题,都是公开的复习材料上有的,她一点儿不觉得困难。她又说,“我入籍可是有私心的,我还有个女儿在国内,我想把她办移民出来。”按美国的移民法,公民为自己的子女申请移民,比为兄弟姐妹申请移民要快得多。
我这朋友家的房子不小,不缺他母亲的房间,但是她现在不住家里了。当地政府为低收入的老人提供有补贴的公寓,她在国内的退休金折成美元,符合低收入的标准。申请批准后,住一房一厅,带煤卫,每月只交100多美元的房租。她觉得在孩子家里闲得慌,而在低收入者的老人公寓里,大家有共同语言,其中还不乏同胞,比在家里乐趣多。可是这一来,她的孩子常常朝她的公寓跑,送这送那,周末接回家吃饭。
那公寓不远,有一块荒地,政府分小块出租给居民种植。她也租了一块,每年租金25美元,浇地的水免费提供。她忙乎着种植蔬菜,浇水上肥,维修篱笆。番茄、豆角、韭菜、黄瓜等收获了,自己吃不完,还送亲友,送她的英文老师。她在派对上讲她的菜地眉飞色舞,好几位老人都有兴趣,说要去参观。原来在家种菜的老人不在少数呢。这正应了那副对联:“幽怀托泉石,乐事在桑麻。”
派对结束后,我还常常想到这两位老人。说她们是“女强人”,一点不为过。真是打心底里钦佩。由此,我也想起这些年在美国见到的许多老人。
漂洋过海的牵挂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旅行时路过德州西部一个小城,那儿见不到亚裔的脸。在一个小店里买食品,我们却遇到一位来自中国的老年妇女。她满面的皱纹像刀刻一样,花白的头发,脑后的发髻梳得很齐整,对襟的黑色夹袄裤,黑布鞋还绣着花。她主动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来自中国,浓重的口音使我们猜测到她来自四川。但是她的家乡那个地方,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说是山沟沟里,到成都要换几次车。因为儿子儿媳到美国留学,生了孩子,她过来帮助带孩子。我们问她在这儿过得好不好。她说什么都好,就是闷得慌。儿子媳妇白天晚上忙功课,一天和她说不了几句话。今天媳妇带孩子去打防疫针,她得空,到商店里转转,也不买什么,只是解闷。当时我们就很感慨:不是改革开放和留学热,这大山深处的老人,ABCD都不认,怎么会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的西南方的小城?
出国为留学生子女带小孩的老人,成千上万,难以计数。也难怪,美国人工贵,把婴儿送托儿所,一个月得花600-800美元。请老人出国,既和父母团聚,让老人放放眼界,又能让孩子得到放心的照顾,在经济上省下不少钱。但是来美国的老人,只能得到短期的签证,三个月或半年,最多能延长一次。于是就有亲家“接力”的安排:爷爷奶奶来半年,期满回国,外公外婆过来“接班”,又是半年……也有老人在美国一年半载后,把孩子带回国内去,让留学生集中精力学习,等孩子长大一些,再送回美国。我在中美航线上,不止一次见到这样的老人。对他们来说,这可不是轻松的旅行。十几个小时的航行,陌生的环境,孩子往往啼哭不停,老人不得不抱着孩子,在狭窄的过道上走来走去,哄孩子入睡。
许多留学生在美国戴了“帽子”,生了儿子,父母的默默支持和奉献是不能忘记的。在我周围的中国人中间,家家户户的父母都曾经来过美国,除非身体健康条件不容许。当然许多不是为照顾刚出世的孙子孙女来的,他们来探亲,亲眼看看日夜牵挂的子女们生活的环境;他们来旅游,在美国未对中国旅游团开放前,他们是最早的来美旅游的普通百姓。要知道,很多人是第一次坐飞机,一下子就飞到地球的另一面!那经历,和历险记一样,许多年以后记得每个细节。
当不少留学人员选择移民入籍之后,情况有了变化。有一位朋友的父母想再次来美探亲,但签证官以“移民倾向”为由,三次拒签。其实,这是选错签证的类型。签证官建议可以让子女为父母申请移民签证。因为美国移民法支持亲属团聚。果然,经过一年多的程序,又到广州面谈,虽然折腾,终于顺利得到移民签证。进美国后不久,绿卡就寄上门了。
老人取得绿卡,一般也不会去就业,主要得了进出自由,不用担心签证过期的好处。但对于子女都已出国,身边无人照顾的老人来说,也是养老的一个办法。有一位老太,两个闺女,一位在美国,一位在法国。她办了美国绿卡,法国的女儿也请她去住。三年里,她已经跑了两个来回。她腿不灵便,拄了拐杖。听说这一次法国的女儿安排她在那边做了手术,现在康复中。等行动恢复,又要回美国了。
当然,任何事都有两面。老人在美国,自然环境好,衣食无忧,享受天伦之乐。但是住久了,另有问题。有两句话流传甚广:北美大地是“好山好水好寂寞”,他们在这儿,“不是主人,不是客人,不是仆人”。意思都不难理解。但要处理好三代人的关系,调和中西文化的冲突,也不是容易事。
同时,人人都有一个担心:万一身体不争气,生病送医院,那昂贵的医疗费可是子女沉重的负担。买保险?价格高得不敢问津。还有一条:虽然移民了,国内还有自己的住房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哪能不牵挂?
于是,有些老人在美国住久了就想回国,回国久了又想来美国。为了保持绿卡,也不能在国内待太久。在身体健康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已经来回了好几回。是不是应该“海归”,不仅留学人员在考虑,老人们也不得不考虑。因为自然规律,总有一天,无法应付那十几小时的旅行。
我想很多老人会遵循古训“叶落归根”,回到故土去。但有的也未必能做到。一位我们挺熟悉的老人,94岁,在一个早上她起身时,脚软站不住,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几天弥留中,当地的临终关怀组织上门服务,直到她心脏停止跳动。子女把她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我想,虽然她客死异国他乡,但她的亲人们围在她身边,她是幸福的。
时光流逝,有些较早来美国留学、进修的人,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们也加入了老人的行列。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子女也在这里扎了根。在国内双亲健在时,免不了两边走走。然而是不是叶落归根,还在反复思量。
在海外的一个中文网站上,读到一篇短文。说父亲在国内去世,儿子把父亲的骨灰带到美国安葬。文末有这样两行:
“现在常常会去看看爸爸,在他老人家墓前说说话,让他看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
“异乡是孩子们的故乡,而我们心中的那个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许多网友在后面留言:读到这儿,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