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共鸣理论看杜牧对柳宗元的接受

2011-01-11 00:49陈如毅
终身教育研究 2011年2期
关键词:杜牧柳宗元

陈如毅

晚唐文学受时代因素的影响,呈现出不同以往的气象。诗歌从对政治民生疾苦的严肃关注转到对个人内心情怀的抒发、对爱情和闺阁生活的描写;散文的明道说失去了市场,韩柳古文运动的胜利果实不断被“蚕食”,骈文重新成为主流,求怪、求奇、求艳成为文坛主要的审美倾向。在这种接受语境中,晚唐成为柳宗元接受史上最寂寞的时期。根据学者吴文治先生的 《柳宗元资料汇编》[1]统计,此时期对柳宗元的评论者只有赵璘、司空图等10人。柳宗元的作品更是曲高和寡,知音寥寥,只有极少数文学家的个别言辞涉及对柳宗元的阐释评价,其中就有杜牧。杜牧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中曰:“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2]9诗中将柳文与韩文和李杜诗并提,大大提升了柳宗元的文学地位,开创了柳宗元接受史上的新起点。

为什么在人们普遍忽视柳宗元时杜牧能独具慧眼给予其如此高的肯定呢?这个问题已有学者进行论述,如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的杨再喜先生认为两人相似的诗文才情,是柳宗元被杜牧赏识和接受的根本原因,此外杜牧和柳宗元还有着不为人所注意的人情关系的纽带,即牛僧孺、杜佑和吴武陵三人的感情纽带作用。[3]但笔者认为除去上述原因,柳宗元的基本政治立场和在贬谪氛围中形成的特殊情感性格以及创作方法都与杜牧有着相似之处,故柳宗元的诗文极易引起杜牧的共鸣和认同,这应是杜牧欣赏接受柳宗元不可忽视的内在原因。下面笔者尝试用共鸣理论加以详细阐述。

共鸣是文学接受中一种复杂而常见的心理现象,指接受主体在文学接受过程中因为与接受对象有一种异质同构和审美契合而表现出的审美心理状态。具体地说,在文学接受中,当作为接受对象的作家、作品符合接受主体的审美理想、趣味、心境时,接受主体往往会爱作家所爱,恨作家所恨,以至于象喜亦喜,象忧亦忧,达到物我交融、物我一致的境地,这就是共鸣。从心理角度看,文学接受共鸣的心理机制有三个方面:一是意志愿望的相近,即由于接受主体期待视野中的意志愿望与作家或作品的意志愿望相近而产生的一种共鸣;二是相同性质的理性观念的可分享性,即由于接受主体期待视野中的思想观念与作家或作品的思想观念相通而产生共鸣;三是情感心理相似,即作家与接受主体因为遭遇过类似的人生经验而具有相似的心理特质,一旦作家或作品中表现出似曾相识的内容,就会激发接受主体相似的历史记忆与心理感受,从而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音感。[4]依此看,杜牧与柳宗元在三个方面存在共鸣的心理机制。

一、济世经邦,志同道合——意志愿望相近

柳宗元与杜牧均出身高族,志向远大。柳氏是著名的门阀士族,柳、薛、裴被并称为“河东三著姓”。柳宗元曾自豪地说:“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5]687柳宗元的八世祖到六世祖,皆为朝廷大吏,五世祖曾任四州刺史。入唐后,柳家与李氏皇族关系密切,只高宗一朝,柳家同时居官尚书省的就达23人之多。柳宗元的家庭出身,使他始终保持着对祖先“德风”与“功业”的向往,胸怀强烈的重振“吾宗”的愿望和对功名的追求。他在《答贡士元公谨论仕进书》中说:“颇慕古之大有为者”,“交诚明,达德行,延孔氏之光烛于后来”,“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5]876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他说:“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5]780杜牧出生于“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显宦人家。杜氏一门,在唐代声名显赫,入相者多达11人。杜牧祖父杜佑,曾相德、顺、宪三朝,谙练吏事,博古通今,所撰《通典》二百卷是我国第一部记载历代典章制度的巨著。高华的氏族门第,深厚的家学渊源,对杜牧一生的价值取向和政治追求有着极大影响。他在《郡斋独酌》里说:“岂为妻子计,未在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2]7慷慨激昂地喊出了济世安民的理想和抱负。

非凡的抱负使两人均积极用世,矢志不渝。柳宗元一生始终积极用世,勤勤勉勉。刚入仕不久,就写了《辩侵伐论》,对朝廷讨伐反叛的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的失败教训进行总结,提出讨伐逆贼必须“三者大备”才可“以师问焉”的策略。面对唐朝中后期的政治、经济危机,柳宗元积极投身于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集团,成为其中的重要成员。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永州,“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5]783在柳州,柳宗元兴利除弊,发展教育,使柳州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杜牧生活在内忧外患日益加深的晚唐时期,从十五六岁起,就十分留心“治乱兴亡之迹,财赋甲兵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2]52。23岁时写成《阿房宫赋》,借古讽今,讽刺唐敬宗沉溺声色游乐。举进士前他写了《燕将录》《同州澄城县户工仓尉厅壁记》《感怀诗》以抒发对政治时事、民间疾苦的感慨。入仕后,杜牧进一步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尤喜议政谈兵。在淮南幕府中写的政论文《罪言》等,对修明朝政、削平藩镇提出了切中时弊的见解。出任黄州、池州、睦州刺史时,在地方官任上,常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革弊政,政绩显著。武宗会昌年间,杜牧两次上书宰相李德裕,陈述用兵策略,并取得“泽潞平,略如牧策”的成效,[6]3764被吴武陵称赞为“真王佐才”。

二、政治文学,所见略同——思想观念相通

对于国政,柳宗元、杜牧均反对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柳宗元在《封建论》中把拥兵自重的藩镇斥之为“虐害方域的桀猾叛将”[5]77,主张把兵权和郡县官吏的任免权集中于王朝中央。其《饶歌鼓吹曲》字里行间表现出强烈的维护统一的思想,《为裴中丞上裴相贺破东平状》则表现出对平叛藩镇胜利的由衷喜悦。对于宦官专权柳宗元也是极力反对的。其《晋文公问守原议》以古讽今,矛头直指当朝的宦官专权。而杜牧主张削平藩镇,加强统一,收复失地,巩固国防。其《罪言》提出了对付藩镇的“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 的策略[2]86。在《雪中书怀》中表达了对藩镇“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的痛恨[2]13。其《感怀诗》和《今皇帝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降臣获睹圣功辄献歌咏》诗均表现出对唐王朝战胜藩镇的由衷喜悦。对于宦官专权,杜牧在《战论》中明确提出恩臣、敕使擅兵权必导致败绩,[2]93公开反对宦官把持军权。

对于人民,柳、杜二人均主张“生人之意”。柳宗元指出为政的根本之道是符合“生人之意”,即让老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国家才能“中兴”。他在《唐故给事中皇太子侍读陆文通先生墓表》中说:“其道以生人为主,以尧、舜为的”[5]1186,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中表达自己谋求“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仕虽未达,无忘生人之患”[5]783的崇高理想和一贯信念。在《送薛存义序》中突破了传统的“民贵君轻”的民本政治思想,提出了“官为民役”的著名论断。[5]1271他一生写过大量同情民众、关心民生疾苦、批判统治者苛暴政治的作品,如《田家》《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晋问》等,并积极参与永贞革新,“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5]780在柳州任刺史4年,大刀阔斧推行“善政”,使柳州发生了“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浦四归,乐生兴事”[5]1437的巨大变化。而杜牧在《郡斋独酌》里说,“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商。”[2]7在《罪言》中说:“生人常病兵,兵祖於山东,允於天下,不得山东,兵不可死”[2]86,也表达了鲜明的“生人之意”。杜牧一生写过不少关心民瘼、同情民众的诗文,如《李甘诗》《题村舍》《河湟》《早雁》。在黄州刺史任上,杜牧也做了一系列扶危济贫、澄清吏治、兴利去弊的事情,明弘治《黄州府志》称赞他“有才名,多奇节,吏民怀服之”。

对于文学,两人均主张内容重于形式。柳宗元针对形式主义的骈俪文风的流弊,提倡“文者以明道”[5]873,强调文章要“辅时及物”[5]824,“文之用,辞令褒贬,尊扬讽喻而已”[5]578。杜牧继承并发扬了这一观点。他在《答庄允书》中说:“凡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2]194强调内容先于形式,形式服务于内容。在《献诗启》中他说:“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古不今,处于中间”[2]242,指出自己作诗的态度是不摹古人,不追求时尚,不重辞句的华丽,而以思想内容为主。可见,他们在创作方面主导思想是较为一致的。杜牧是韩柳古文运动的追随者和发扬者,作文章多用古文体裁,关注现实,力求有补于时,所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后序》中评论说:“所谓文章与政通,风俗以文移,果於是以卜。”[2]452杜牧许多优秀的作品都是古文运动的继续发扬,这在晚唐是很难得的。

三、个性遭遇,心有戚戚——情感心理相似

柳宗元、杜牧二人性格均有刚直耿介的一面。柳宗元正直的人格,首先反映在他处事公道、正派,不徇私情,恪守“惟道是就”。他在京朝为官,想投靠他走后门弄官做的人,几乎到了“排门塞户”程度,但他不肯用手中的权力去做交易,结果“百不得一”。其次,其正直还表现在对是非的判断上。谏议大夫阳城率拾遗王仲舒数人守延关门上疏,弹劾奸臣斐龄,被德宗贬为国子司业,发生太学生请愿挽留阳城的事件。柳宗元对太学生的请愿行动表示支持,他称赞“阳公之在于朝,四方闻风,仰而尊之”的品德,认为学生们的请愿行动“非独为己也,于国体实为宜”。[5]1328再次,柳宗元刚正不阿的性格特点,还鲜明地表现在对王叔文失败被贬的看法上。永贞革新失败,他被“斥窜南荒,名列罪囚”,[5]579他在为王叔文的母亲写墓志的时候,居然借题发挥,称赞王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有扶翼经纬之绩,有弥论通变之劳”。[5]1372在当时趋炎附势的风气下,能对贬官王叔文作出中肯的评价,这是他不同流俗的正直性格的表现。另外,他的耿介人格,还体现于他的诗文中,如《瓶赋》《牛赋》《江雪》等。杜牧的性格也有刚直耿介的一面。《新唐书卷·杜牧传》说:“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6]3764杜牧在《长安送友人游湖南》诗中说:“子性剧弘和,愚衷深褊狷”[2]56,称自己褊狭狷介。在《上池州李使君书》中说自己:“邪柔利己,偷苟谗谄,可以进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复见恶之,不能忍一同坐与之交语。”[2]79当时正是牛李党争剧烈的时候,杜牧虽受牛僧孺知遇之恩,但是他并不同意牛僧孺姑息藩镇的政策,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曾做过杜佑的僚属,杜家与李家是世交,但是杜牧也不肯敷衍李德裕,因此为李德裕所不喜,并受到李的排挤。即便如此,李德裕在会昌中做宰相时,讨伐泽潞,抵抗回鹘,这是杜牧所赞同的,所以他仍上书于李德裕陈述作战策略,受到采纳并获得了良好的效果,从中可看出杜牧忠正无私、直道而行的品格。

当然,晚唐时期与柳宗元具有相似之处的不止杜牧一人,像雍陶、薛逢、马戴、李频等,但他们的气质、性格、思想都与杜牧不同,杜牧身上那种贵族气质、史家遗风、强烈的入世思想、济世精神是他们所没有的。他们不是不关心社会政治,但这种关心总是伴随着失望,他们尽管都有满腹牢骚,却都做出一副旷达的面孔来,而这种旷达却总和无奈相联。创作上他们则多偏于走清丽尖新的路数,那种幽幽的伤感、残山剩水的境界,呈现出一种与晚唐时代相仿佛的灰暗、萧瑟之气。共鸣理论认为,共鸣的产生虽与接受对象的内容、性质、特点等有关,更重要的是与接受主体的思想、情感、经历、处境等关系密切。张思齐认为,每个读者都会受到作者人格力量的影响,没有质的区别,只有量的不同,而决定作者对读者影响的量的不同的主要因素是作者和读者间广泛的契合度。[8]正因为杜牧在出身气质、政治热情、文学创作以及情感经历上与柳宗元存在高度的契合,所以,他对柳宗元诗文的感触要比他人敏感得多,对其惺惺相惜的沟通也比他人深刻得多,从而在柳宗元的接受备受冷落的晚唐时期,能独树一帜地唱出“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的诗句,为柳宗元的接受开辟了新的篇章。

[1]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4:1.

[2]杜牧.樊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杨再喜.杜牧的“韩柳”并称论与柳宗元的文学接受[J].时代文学:上半月,2008(6):54-55.

[4]周立琼.文学共鸣的心理机制[J].玉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73-76.

[5]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5.

[7]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M].康熙刊本:163.

[8]张思齐.中国接受美学导论[M].成都:巴蜀书社,198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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