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亭

2011-01-08 07:43第代着冬
四川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大毛箱包古镇

□第代着冬

邮亭

□第代着冬

从贵州到重庆,沿碎石马路越娄山,有一古镇,叫邮亭。

邮亭卧于盆状洼地,如眠蝉,蝉身缠有两条粗痕。一痕环于颈项,黔渝县际公路由此过境,人们沿马路造屋,形成一街,俗称横街。横街两侧满是盒式砖楼,整日尘土飞扬,车马喧喧。沿碎石马路往前走二十里,是吏目镇;从吏目镇往前走三十里,就到县城。据说,从县城可以坐火车去重庆,如果胆子够大,还可以去北京。邮亭居民胆子普遍偏小,最远走到重庆,再没人敢冒流落他乡的风险往前走。

另一痕列于背脊,潦草一竖,俗称竖街。竖街长约里许,有青石与横街相接,形成一个T字。沿T字脚往下走,两侧多为木楼,有老宅,也有旧院。竖街居住者,多是古镇世袭居民,以此镇历史悠久为荣。竖街端头,迎面有一孔小小拱桥,上面走牛马,也走日月,把青石打磨得油光可鉴。桥外一坝阔大田畴,春日,菜花明黄,如透明飞毯一样动荡;秋日,稻香阵阵,里外可闻。田畴间夹有一青石大路,与石桥同样老旧,无论春秋,如蟒蛇奔走,过平坝,钻浅丘,拾级而上,在一面高大山梁消失了踪影。

据老辈子说,青石大路是兴于唐朝的邮路,邮亭镇由此得名。

一个老人说,早年,我们邮亭镇名头响,势大,阔。

另一个老人说,没错。

于是,三五个老人常常叼着叶子烟,围坐在竖街的竹椅子上说古论今。

有人说到废太子李承乾离开长安,顺邮路去了郁山。

有人说到武则天追杀当朝大宰相长孙无忌,刺客肩扛大刀,手握利器,脚穿千层底轻便鞋,身披黑色夜行衣,在邮亭老镇大碗喝酒,大箸吃肉,昼伏夜行,四下捉拿,迫使一代名相自刎于信宁,在乌江边留下一个荒冢。

老人们齐声赞叹,咦?

说罢,有人起身屙尿,有人去邮路上闲走。

古镇因邮而兴,镇上居民对邮政的感情千丝万缕,千奇百怪,如同渔人爱渔船,猎人爱火枪,官员喜顶戴,嫖客招娼妓。古往今来,天地良心,邮亭居民确没辱没祖传家业。自从有了现代邮政,但凡长得俊秀聪慧的,必以入邮电所工作为荣;长得稀牙漏缝,面貌有些不堪示人的,便保持一些与邮政相关但无碍观瞻的业余爱好,比如,集邮,不停地给远方的亲戚朋友写信。一度时间,古镇邮市发达,往来书信如雪片翻飞,县邮电局曾三次来邮亭召开会议,推广古镇经验,其效果如何,与众多会议一样,人们不得而知。

除了集邮,写信,镇上还有几个颇有文墨的老先生,喜欢研究邮路。他们背着水壶翻山越岭,走村串寨,过上一段时间,他们宣布,邮路又有最新发现。比如,某个巡抚曾在此遗诗一首;某个盐茶道曾在此跌过一跤。当然,也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老先生们曾考究出,四川某个督学去酉阳州府巡查乡试路过邮亭,曾在此招妓。显而易见,这样的典故有辱古镇声名,即便属实,一般也不会在竖街的闲谈中流传。

镇上的年轻人见老先生们时有重大发现,对邮路十分好奇,不时三五成群地晃过小桥,去镇外的邮路上看几眼,有时看见一摊牛屎,有时看见一群野狗打架,均与邮路无关,只看着一条空阔的石板大路迤逦过来,忍不住高声大骂,龟儿子,我日你先人,哄我老实人。

骂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年轻人中,有一个人叫二毛。

二毛姓汤,按照邮亭古镇的取名习惯,他上面应该还有一个大毛。果然有一个大毛,眼下四十多岁,在镇政府上班。人们记得很多年前,大毛高中刚毕业,二毛还在读初中,大毛就显露出他的老辣与沉稳。

那年大毛高考失利,待业在家。他跟很多莘莘学子一样,历经千锤百炼没能百炼成钢,却成为一块废弃的毛铁,难免心生悲观。他像囚禁犯人一样把自己整日关在家中,不时从他家黑瓦上旋起中气充沛的吼声——啊,嗬,嘿!

大毛的家在竖街中段,是一座木门小院。院中有一棵小树,小树周围环绕三房,像一个凹字。迎面两间,为厨房与客厅;左手两间,为大毛父母的睡房与杂物间;右手两间,为大毛和二毛的居室。大毛的居室靠里侧,终日门窗紧闭,鸦雀无声。大毛闭门不出,也不允外人入内,有次二毛试图进去探究一下虚实,刚把木门敲开一道缝,就见里面伸出一掌,把他扇到三米开外。手掌带动风,风带出一个声音说,杂种,再来,再来我把你扇到邮路上去。

从此,没人敢私闯禁地。

间或听见他发飙,喊一声嗨,或者嗬,像下蛮力,也不知那杂种干什么。

到了吃饭时间,大毛妈把一只盛满饭菜的粗钵大碗从门缝里递进去,靠在门板上听一阵,直到里面响起吧哒的吃饭声,才放心地抹着眼泪去给二毛准备饭食。大毛的爸爸不管事,妈妈是个家庭妇女,长得像根火柴棍一样干瘦,除了抹眼泪,她拿大毛没办法。人们猜测,如果她长得胖一点,可能会有手段对付她的大儿子,遗憾的是,她除了忙乎一日三餐,没有长胖的机会。

两个月时间过去了,邻居们断续听着大毛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担心他会疯掉。有时在竖街碰见大毛妈,站下来说两句闲话,对她的处境深表同情。他们说,大毛妈,你得让那杂种出来,要不然,他会成个武疯子。

大毛妈说,他不出来,我没办法。

邻居们说,他老汉呢?他老汉力气大,有办法。

大毛妈说,他老汉不管事。

邻居们说,那去找镇政府,他们连计划生育都管,一定有办法。

大毛妈按照邻居们的指点,去了镇政府。

镇长姓张,是个转业干部,据说他曾在格尔木当了十五年兵,喂过猪,种过菜,主要练习打炮。有一次酒后吹牛,他说要不是自己有一次差点打下一架民航客机,早就当上师长了,会来这样一个鸡巴大的地方当镇长?

人们不高兴镇长看不起古镇,他们说,吹吧,像牛皮一样吹吧。

尽管大家不高兴,还是不得不承认,张镇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大毛妈找到张镇长,那个当过兵的壮汉很欢喜,他刚来邮亭不久,没什么建树,正想找个事情露露身手。当他听完大毛妈的哭诉,兴奋地抹起袖口,仿佛要去打群架。张镇长说,杂种,邮亭,尽他妈出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倒要去会会你儿子,看他是哪一路神仙。

就这样,像一根火柴棍领着一个火柴盒,大毛妈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四四方方的张镇长。他吆五喝六地来到竖街,喊开了大毛紧闭的房门。

木门徐徐打开,不仅大毛妈吃惊,就连见多识广的张镇长也大惊失色。

站在张镇长和大毛妈面前的,不是一个他们想象中容貌枯槁的家伙,而是一个衣冠楚楚、面带微笑、自信从容的英俊小伙子。仿佛大毛不是自闭了两个月,而是刚从领奖台或者至少是理发店归来,精神焕发,很不一般。

透过大毛的肩膀,张镇长看见桌上放满书籍,墙上挂满标语——大毛,加油!大毛,再加油!大毛,要苦其心智!大毛,要劳其筋骨!

张镇长说,杂种,你这是干什么呢?

汤大毛说,学习,学习,再学习。

张镇长说,你在家喊什么?

汤大毛说,锻炼身体,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野蛮其体魄,劳其筋骨,苦其心智,我随时准备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据说,那天大毛沉稳的气势,唬得那个牛皮哄哄想当师长的家伙大开眼界。

没过多久,汤大毛作为邮亭镇自学成才的典型,被招录为镇政府干部。

消息传来,大毛妈喜极而泣。

上班那天,大毛对镜梳洗,装扮一新,然后像一个地道的国家干部,提着一只人造革黑色皮包,缓步走出竖街老旧的房门。他妈倚在门框上,眼里泛起阵阵湿雾,大毛妈说,幺儿,你要好生干。

大毛说,知道了,你和老汉管好二毛。

大毛妈应了一声。邻居们后来说,大毛妈那一声,柔肠百结,用的是川剧帮腔中行云流水的高腔,高亢,尖锐,辽远,充分表现出她对大儿子的欣赏和宠爱。

总结一下以上三节的结论:第2节中的定冠词标准意味着弗雷格的专名是单称词,至少倾向于指称殊相。第3节中的无自变量标准则必须要以关于对象的一种前语言理解为前提,即殊相是对象的模板。在第4节中,非谓词标准和等式标准被解读为专名屈折变化的非本真性。相对于概念词而言,专名独立于语言上的变化,其意义在于殊相相对于语言的独立性。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弗雷格在何为对象的问题上有一种唯名论的倾向,并且语言上的标准最终必须依赖于前语言的理解才能完全澄清。

有人反驳说,不对,大毛妈偏爱的是她小儿子,二毛。

二毛与大毛不一样,更像他妈,很瘦小,头也小,长成一根火柴棍的理想都没能实现,只好长成了一根缝衣针,不好看,也不太稳重。大毛上班时,二毛还在读初中,除了一次,他想探试大毛的深浅挨过一巴掌外,通常情况下,他都不在大毛的视线之内。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文学热像个高烧病人,带着极易传染的细菌席卷校园,邮亭中学也不例外。二毛最初并没想搞文学,学校要求每个同学都加入一个课外兴趣小组,学校有篮球队,长跑队,摔跤队,文学社。二毛掂量了一下,前面几个都需要体力,他没这方面的优势,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报名参加文学社。

邮亭中学文学社的社长是个高中生,成天忙于招兵买马,对二毛看得不很透彻,忽视了质量。他只和二毛握了一次手,填了一张表,就把二毛弄成了新社员,他很高兴文学社又增加了一条枪。

社长说,二毛,欢迎你加入文学社。

二毛面孔赤红,有点兴奋,他说,要搞就搞。

二毛运气不太好,他第一次参加文学社活动,就碰见了班主任。

二毛的班主任叫叶子义,是他的语文老师,也是文学社的课外辅导。叶子义戴一副宽边眼镜,跟人们见过的中学老师差不多,清秀,严肃,认真。那天文学社在一间空教室里讨论办一本油印刊物的事情,学生们吵吵嚷嚷地说了一小会,叶子义老师夹着一本讲义进来了。

叶子义一眼就看见了在一角打瞌睡的二毛。

二毛运气真的不好,刚闭上眼睛,叶子义走了进来。

叶子义发现二毛居然出现在这个高雅的圈子里面,而且一如既往地在打瞌睡,很不高兴。叶子义说,二毛,醒醒,放学了。

二毛高兴地睁开眼睛,抹掉了流出嘴角的口水。

社员们像蜜蜂整齐地张开翅膀,轰地一声笑开了。

叶子义说,二毛,你来干什么?

二毛说,搞文学啊!

叶子义说,你在班上成绩倒数第一,搞什么文学?

二毛说,我原本不是班上的倒数第一,你来了我才成为倒数第一的,依我看,不是我读书不得行,是你教得不好。

社员们都拿困惑的眼光去看叶子义。

叶子义很生气,这是涉及师道尊严的大问题。他把讲义砰地一声丢到桌子上说,汤二毛,你站起来。我不否认,你原来确实不是倒数第一,而是倒数第二。可是,排在倒数第一的穆四毛跟他父母转到吏目镇去了,你自然变成倒数第一。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能怪我教得不好吗?

二毛说,如果你不让穆四毛转走,我就不是倒数第一。

社员们知道,穆四毛是汤二毛的朋友,他们没有其他朋友,只好相互成为朋友。现在,两个朋友分开了,孤独的二毛被迫来搞文学。叶子义不了解这个情况,气得面孔通红,像一只剖开的西瓜,湿润的光芒一闪一闪。他说,汤二毛,你这个倒数第一,马上从这里消失。

二毛说,消失就消失,反正老子也不想搞了。

二毛去文学社转了一圈,又被踢了出来。

那时,大毛已去镇政府上班,他妈没什么顾虑,集中精力关心二毛。每天早晨把饭煮熟,让二毛吃好喝好,然后一脸幸福地把二毛送到门外,看着他背着书包往横街走去。参照大毛成长的经验,她认为,二毛即使再差,至少也应该超过他的哥哥,成为一个为古镇长脸的人物。她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二毛慢慢走远,大声说,幺儿,走慢点,莫摔倒了。

二毛远远地说,我走得慢。

二毛确实走得慢,他一路看飞鸟,走狗,店铺。如果运气好,他还可能碰到两个没上学的家伙,这些家伙见二毛甩手甩脚地过来,吹一声唿哨,从怀里摸出香烟盒,站在路边玩耍一会。二毛有时输,有时也赢一两个烟盒,但他赢的多半是低档货,比如,经济,铁牛,丰登,很少赢到大重九、黄果树、大前门等高档货。

玩一会烟盒,如果兴致高,他们还会去小溪里摸一会鱼虾。

办完这些正事,二毛继续沿着碎石马路到学校,一般情况下,等他走到邮亭中学,学校正好放学。当当的钟声里,学生们像受惊的鸟群扑出校门,他们的前面,二毛远远地走来,像来迎接他们中的某个人。认识二毛的同学说,二毛,二毛,叶老师又说你了,他说你是稀泥巴糊不上墙。

二毛得意地说,乱说,老子是硬泥巴。

由于二毛的主业是耍,副业是上学,他只能用业余时间来读书。读完初中,又花两年时间读完高中,终于毕业了,成为古镇上的一个闲人。据说,二毛本来是没有资格毕业的,但邮亭中学的校长慑于大毛的影响,还是给他颁发了一张毕业证,以资证明他受到的教育程度。

二毛没朋友,东游西逛,从横街游到竖街,又从竖街游过小桥,跟几个老先生去研究古邮路。老先生们看得很细;二毛也看得很细。老先生们从唐朝看过来,看到宋朝,元朝;二毛从田野看过来,看到飞鸟,狗屎,牛粪。老先生们看到明朝;二毛说,龟儿子哄老子。老先生们看到清朝;二毛说,我日你先人。老先生们看到民国;二毛说,欺负老实人。

老先生们有点烦这个人,他们说,二毛,你该学你哥哥,搞点正经事情。

二毛说,谁说我没搞过正经事情?我搞过文学。

在二毛眼里,文学就像一个女人,只要逮到机会搞过一次,不管她愿不愿意,她一辈子就算被你搞过了。二毛心里想,几个老东西,信不信由你,反正老子搞过了,你们不信也没办法。

这以后,有点文墨的老先生们从古邮路上考察回来,除了谈点新发现,有时也喝着劣质茶水,哼哼哈哈地把二毛跟大毛作一番比较。竖街的老人们觉得命运也真是奇怪,一样的土地,一样的种子,都是摸黑种下去的,长出来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一个正,一个邪。

一个老人说,是不是种子问题啊?

一个老人说,这和种子没什么瓜葛,依我看,可能做大毛的时候,汤沐水力气用得大一点,弄出来一个正经货色;做二毛的时候,他可能太劳累了,力气不够用,所以长得有点邪气。

其他老人说,有道理,二毛是有点邪气。

汤沐水是二毛的父亲,由于不管事,人们很少谈到他。原来,邮亭盐厂还没倒闭的时候,汤沐水是盐厂的一名盐工,长得壮硕,厚实,力气大,熬盐的铁锅上那只足有两百斤重的铁锅盖,一般人无法开启,但汤沐水不一样,他只要嗨地一声,就能把铁盖旋起,像旋开一只轻便的斗笠。

工友们说,汤沐水,你力气这么大,老婆又瘦又小,经不经得住你整啊?

汤沐水憨厚地笑笑说,没事,我知道轻重。

在盐厂劳累一整天,汤沐水黄昏回到竖街的独门小院,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满身带着一股咸味道的汤沐水回到家就是大吃大喝,好吃不好吃的东西一旦放进他的嘴里,全都变成了山珍海味。大毛妈瘦瘦地倚在木柱上,满足地看着她的男人吃得有滋有味,发出吱吱的咀嚼声。

大毛很不喜欢他爸爸的粗俗,等他从镇政府分到房子,潇洒地一甩飘逸的长发,把写有大毛加油等内容的条幅裹进行李卷,像一枚完全成熟的叶片离开生长他的竖街,飘落到镇政府所在的横街去了。

大毛搬家后不久,盐厂倒闭,汤沐水呆在家里,以吃东西打发时光。

大毛妈看着她男人稳健的吃相,忽然感觉胃部不适,去镇卫生院一查,已经到了胃癌晚期。又硬撑了两个月,实在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变成一张遗像挂到了墙上。临上路前,她握着大毛的手说,幺儿,你有出息了,可你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幺儿,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你不能不管二毛啊!

大毛说,妈,你放心,我管。

他妈听到这句话,一闭眼,把一个笑容留在了脸上。

处理完后事,大毛放下国家的事情,专门打理二毛。

大毛心说,杂种,连狗屎都可以用来肥田,我不信你一点用处都没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天奔波,二毛的工作有了着落。

邮亭镇酒厂的厂长叫皮货,他实际上不叫皮货,因为办事拖拉,是个皮性子人,人们把他叫成了皮货。皮货的酒厂不是正规酒厂,而是一个小作坊,只不过叫了酒厂这个名字。皮货的作坊属中小企业,大毛在镇政府正好管这摊事。

大毛说,皮厂长,二毛是个高中生,你给他安排个工作吧。

皮货知道二毛是个耍娃,但他怕大毛,他说,人才难得,一将难求。

大毛说,杂种。

皮货说,你让他来,我给他开一份技工的工资。

可惜,二毛去了半天,就被酒厂工人抬了回来。

开始都以为二毛偷皮货的酒喝,不小心喝醉了,但他酒醒后坚决不承认。见他这样的态度,大毛就想是不是皮货想赖账,给二毛设了一个什么套。大毛毕竟是野蛮过体魄的人,做事向来执著,于是放下镇政府交办的事情,准备天天陪二毛去上班。没想到这一陪才发现,二毛只要在酒气冲天的小屋子里呆上一两个小时,脸色就慢慢变红,接着,他像一只醉蟹一般,咚地一声,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大毛说,杂种,搞啥子事情啊?

二毛说,我没得酒量。

连续几天观察下来,事实证明二毛真的没法去酒厂上班,大毛心有不甘也只得放弃了这条路子。后来,他又推荐二毛去镇屠宰场、页岩砖厂、小煤窑、伞杆厂、胖娃火锅馆、猪肉包子铺等地方上班,多的搞个两三个月,少的搞个十天半月,二毛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打道回府。

大毛被二毛搞怕了,再也不能意气风发地说杂种了。他问:你到底能做点啥呢?

二毛说,我比较适合呆在家里。

大毛只好让二毛呆在家里。

二毛闲在家,他爸爸汤沐水也下岗闲在家。

以前,汤沐水一天胡吃海喝,自从大毛妈变成遗像之后,他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像知识分子一样对自己的身体关心起来。他不再吃大肉了,把伙食搞得很清淡,以生食为主,有时一根黄瓜也能对付半天。

更多的时候,他关心自己的屁。

屁股底下嗤的一声,他说,二毛,我又打屁了。

二毛像个专家,掀开鼻子闻了闻,高声说,有一股黄瓜味,正常。

汤沐水听见正常,很高兴,也很开心。

有时也不正常,二毛说,有一股酸味;或者,有一股马尿味。

这样的说法让汤沐水紧张,他怀疑自己的消化道也像大毛妈一样,得了不治之症,他两眼空空地看着天井上空轻远的流云,呼吸慢慢变得沉重,仿佛他离死期不远,下一秒,最多两秒,他也会变成一张墙上的遗像。

二毛有点可怜那个害怕自己身体的家伙。

二毛说,莫疑神疑鬼的,你身体好得很。

汤沐水说,二毛,我听人说胃癌是可以遗传的。

二毛说,谁遗传给你呢?

汤沐水说,你妈妈呀,难道你不知道你妈妈是胃癌吗?

二毛也不得不学大毛不屑的口吻了,说,杂种。

家里没法呆了,二毛不得不到街上闲走。

逛了几天,二毛发现自己爱上了邮电所的苏佩。

按照古镇的传统,只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才有机会进入镇邮电所工作,苏佩就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她不仅聪明,关键是长得丰满,丰满是能生孩子的标志,符合邮亭古镇的审美标准。当苏佩走在街上的时候,她粗大的胸部一颤一颤,像有两只出窝的兔子在草丛里活动,随时准备弹腿而出。每当看到这里,二毛都会担心她重心不稳,说不定哪天一扑爬摔倒地上,摔坏了那张令人心疼的漂亮脸盘。

二毛观察了几天,发现苏佩有一个大屁股,替她稳住了重心,他放心了。

二毛自言自语说,杂种,爱情铺天盖地。

二毛确实该发生一场爱情,他三十多岁,和自己耍了三十多年,也睡了三十多年,他不想跟自己睡觉了,想换一个人,属于人之常情。话又说回来,大毛只长他六岁,连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二毛没有道理不去爱一个人,在人们眼里,二毛爱上任何一个人,都是古镇所能够理解的。

但是,二毛有了爱情,却不知从什么地方下手。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二毛苦不堪言时,穆四毛从邮亭镇冒了出来。

穆四毛的父亲叫穆江周,原来在邮亭镇做药材生意,发了一点小财;又跑到吏目镇做木材生意,又发了一点小财;后来听说他带着老婆跑到重庆,用两点小财买了一个门脸,做起了物流生意。邮亭镇有人流,没有物流,开始,人们以为大城市的东西也要刮宫引产,后来搞清楚了,物流就是把一件东西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老人们说,是个聪明人,看看,他用的才是古镇传下来的祖业。

年轻人说,妈的,穆四毛成重庆人了。

不知为什么,穆四毛又回到了邮亭镇。

前面说过,遵循邮亭镇的取名习惯,穆四毛上面还应该有一个穆大毛,穆二毛,穆三毛,这三个真的没有。穆四毛是穆江周的独生子,他们生个儿子直接取名四毛,据人们分析,可能有虚报产量的意思,生意人嘛。

二毛很高兴见到四毛,他们热烈地拥抱,拍打,握手。

二毛说,杂种,你不是去重庆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四毛说,我没去重庆,那两个老家伙让我在吏目镇替他们看守摊子,搞了两年,一点都不好耍,我回邮亭镇来耍一段时间。

二毛说,你住在哪里呢?

四毛说,住在老房子里。

在四毛的盛情邀请之下,二毛跟他肩并肩地往四毛家的老房子走去。四毛长得也很瘦,两人高矮差不多,他们走在街上像11,有时生动,有时单调。

走完竖街,进入横街。

过了横街上的供电所,供销社,邮电所,小学校,卫生院,他们进入旁边的一条小巷,钻进了一栋灰色砖楼。在这栋灰色砖楼里,二毛和四毛像两个同门同派的学者,对生活问题展开了彻夜长谈。

二毛说,没办法,我爱上了苏佩。

四毛说,苏佩吗?我认识,是个好姑娘。

二毛说,可我没法接近她。

四毛说,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够研究出一个好办法。

他们研究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再研究。他们研究出很多常见套路,比如,写信,打电话,搭飞白,约她看电影,半夜假装有人打劫二毛及时出现英雄救美,等等。一个个计划设计出来,又被他们一一推翻。过了十多天时间,天气渐渐变热,夜里有了蛙鸣,初夏到来了。

四毛像解开一道世界级难题,严肃地说,我想起一个办法。

二毛说,什么办法?

四毛说,我把你装进包裹投到邮电所去,他们下午收的包裹要第二天早晨才发走,这样,你坐在苏佩身边,听她说话。我们找到了她的软肋,就容易想出她感兴趣的办法。

二毛说,可是,把我邮寄到什么地方呢?

四毛说,吏目镇我家店铺,我负责接收。

二毛说,好主意。

蛙鸣声中,两个朋友乐不可支,认真寻找邮寄的办法。

好在二毛瘦小,容易找到装下他的东西,问题是一般东西出气不方便,更要命的是,如果邮电所一旦开箱检查,一下子就露馅了。他们先试了木箱,纸箱,编织袋,麻布口袋,床单,最后,他们把目光落到一只轮式箱包上。那是一只软面箱包,透气性好,有四个轮子,容易搬动。

接下来,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改造那只箱包。

他们在箱包里面做了一个夹层,上面粘了一层书的封面,打开看上去,仿佛是一箱子书。书籍比较杂乱,有《高中语文》、《高中数学》、《物理提高不求人》、《高中化学》、《出门看运道》、《夜幕下的女郎》等等。夹层下面,有一条隐蔽的拉链,滑动拉链,露出箱包最大的空间,二毛因为瘦小,团起身子睡进去,里面还绰绰有余。

两个朋友十分开心,他们轮流躺进去,由另一个人把箱包从一个房间转运到另一个房间,从地上搬到桌上,又从桌上搬到楼下。经过反复试验,他们认为没有任何破绽,形状、动静与其他投递的包裹无异。当他们汗流满面地钻出箱包,屋外传来公鸡悠扬的报晓声。

第二天下午,初夏的日光斜斜地照在街上,穆四毛拖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箱包,像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漫不经心地走过横街的镇卫生院和小学校,到了镇邮电所。邮电所门外,两株槐树开出白色的蝶状花蕾,闷热的空气中满是稠重的槐花味道。

苏佩说,穆四毛,你不是在重庆吗?

四毛说,我有点想念故乡,回来了。

苏佩说,那你拖一个箱包干什么呢?

四毛说,我要把一些书寄到吏目镇。

苏佩穿着一件油绿色衣服,像一株成熟的玉米离开柜台,简单开箱检查了一下,发现全部是书。她好奇地看了四毛一眼,他正自得地曲起一条腿,像抽风一样抖动。苏佩把箱包提起来,过了一下磅秤,贴了五十多元钱的邮票,开了一张收据,看着穆四毛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大门。从后面看上去,瘦小的穆四毛像个1。是啊,他本来有一个朋友,看上去像11,现在他的朋友被拆散后装进了箱包,四毛单薄的身影看上去很孤单。

二毛独自呆在箱包里,听见了四毛跟苏佩说话的声音,轻轻敲打箱子的声音,以及离去的声音。他快乐地蹲在苏佩的身边,藏在暗处,像一只蟑螂伸出灵敏的触须,愉快地窥伺外面的声音。

二毛听见苏佩与同事打情骂俏,打了几个暧昧的电话,感觉到了她平时端庄的外表下掩盖着的风骚劲。二毛在暗处自言自语说,杂种,等我把你看得透透的,再回过头来收拾你。

过了一段时间,二毛听见邮电所下班了,卷帘门落地,一阵困倦袭来,他抓紧啃了一只面包,又睡了一会。迷迷糊糊的睡意中,二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乘着一块白云,轻盈地往天堂飘去。整个身子真轻啊,像一条柳絮,或者一匹鸡毛,轻捷地在风中起伏。还没到达天堂,他被卷帘门声惊醒了,想起身处何处,来此何干,他敏捷地张开了关闭的耳朵。

他感觉到自己被扛起来,又被重重地丢到一块木板上。

二毛心里说,杂种,上班真早。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汽车的马达声中,响起了穆四毛快乐的声音,他愉快地跟邮递员打胡乱说,牛皮哄哄的样子。然后,他把自己的朋友扛起来,嘿哧嘿哧地爬上楼。听着穆四毛力不从心的粗重喘息,二毛实在忍不住,在箱包里哈哈地乐出了声。

两个朋友见面了,他们像为了完成重大任务而不得不分别的朋友,热烈拥抱,互相检查。还好,他们身上没什么损失。

两个单调的1又合在了一起。

当汤二毛和穆四毛像11,拖着一只空箱包走下客车,初夏的夕阳颤抖了一下,如一只泄气的红气球,缓缓地落进了古邮路后面的山冈。

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穆四毛将汤二毛往吏目镇邮寄了四次。俗话说得好啊,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二毛呆在黑暗的地方,偷听到了很多苏佩的信息。比如,她有一个心上人,是张镇长的儿子;又比如,她一般是每个月十五号来月经;还比如,她有了一笔不菲的存款,大约是十二万。这些信息让二毛十分快乐,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发起总攻的时刻。每当他身体弯曲得僵硬不爽时,他总是在心里悄悄鼓励自己说,杂种,老子要一举拿下。

二毛很充实,大毛却不快乐。

二毛成天在外闲逛,昼夜不归,没人管汤沐水的屁,他老子只好去镇政府找他的大儿子,大毛说,二毛呢?这些小事你找二毛。

汤沐水说,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

大毛说,杂种,翻天了。

大毛花了几天时间找到二毛,他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二毛说,没工夫。

大毛说,好,杂种,我捶不死你。

大毛说完去找木棒,等他找到趁手的东西,二毛却像一条游鱼,狡猾地从他身边快速滑走,很快没了踪影。

二毛不得不逃走,他还想让四毛再寄一次,他说,最后再寄一次。

四毛说,好,最后一次。

二毛这辈子运气一直不好,这次也不例外。早晨邮车走到半路,像一个哮喘病人空空地咳嗽了几声,死狗一样趴在了路上。夏天的阳光炽热、凶猛,它们落到车篷上,把车箱烤得像一只巨大的烘笼,干燥,闷热。

驾驶员徒步去吏目镇找人,留下一个押车员在车上听歌。

二毛听了一会歌,像一个酒醉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

这时,从马路下面的小村庄里上来一个中年农民,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毛耸。这是个小人物,吏目镇和邮亭镇没人认识他。其实,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有一个名字,叫张四毛。张四毛手里提着一把柴刀,一根绳索,准备到马路后面砍柴。过了碎石马路,有一座苍黛大山,叫梅子关,山上树木丰茂,人迹罕至,终日只有林涛阵阵,鸟鸣婉转。

张四毛走到坏掉的邮车边,看见押车员在驾驶室里睡觉,后面的车箱门似关未关,铁锁松动。他轻轻动了一下,那道威严的铁门竟然砰的一声,像腐朽的木门一样豁然洞开。

张四毛看见了邮袋,纸箱,也看见了那只软面箱包。

他心里想,老子发财了。

张四毛用手里的绳索捆住箱包,像一个老到的毛贼,扛着二毛往丛林奔去。

毕竟是第一次做贼,张四毛有点心虚,他一口气翻了两座山头,才把箱包放到一条阴凉的溪边。小溪顺着沟谷,旁边有一座废弃的小庙,几只泥菩萨大概没有得到香火,气呼呼地坐在那里,样子很不高兴。

二毛醒了,他听到蝉鸣,水声,感觉到了周围动荡的阴凉。他听到箱包咚地一声,身体随即在地上猛地撞了一下,他相信,自己已经被朋友扛回到了吏目镇的家。

二毛说,四毛,老贼,老子要收走你的魂。

张四毛在溪边洗脸,眼帘上落满水珠,眼前的景物有些朦胧。他听见有人叫他,回过头去,看见泥菩萨怒目而视。

菩萨说,四毛,老贼,老子要收走你的魂。

张四毛吓坏了,起身往山下飞奔。

他想,是的,做坏事躲得过人眼,躲不过天眼啊!

周围慢慢安静下来,只有流水声,鸟鸣声,以及风声,单调的声音周而复始。汤二毛喊了一阵,没喊来朋友,又喊了几天,还是没喊来朋友。

吏目镇上的穆四毛也没等来朋友。

熬过七天,穆四毛将信将疑地回到邮亭镇,听到了二毛奇怪地死在一只箱包里的消息。据说,那只箱包躺在梅子关的树林深处,上面捆满了绳索,是一个挖药材的老汉在一条小溪边发现的。老汉喊来警察,警察喊来狗,时间太久了,狗拿这件事情也没办法。

平静的邮亭古镇谣言四起,有人说二毛死于情杀,有人说死于仇杀,更多的人相信二毛死于一个厉鬼。面目狰狞的厉鬼坐在一块灰云上面,半夜三更来到邮亭古镇,骗走了那个曾经搞过一次文学的年轻人。

汤大毛说,杂种,久走夜路必然撞鬼。

汤沐水说,二毛,我又打屁了。

没人管汤沐水的屁,古镇的人们像猜一个哑谜,猜了很久,也没猜到是邮亭中学的倒数第一用古镇最为尊崇、最为传统的方式,轻轻松松地搞死了他的朋友倒数第二。此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穆四毛见警察还没发现,赶紧收拾起行李,在一个大雨乱泄的早晨跑到重庆,投奔他老汉穆江周去了。

是谁杀死了汤二毛呢?这是一个悬停在邮亭上空的疑问。

警察们忙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给出答案。

责任编辑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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