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
老在共和国的青春里
□沈重
2009年国庆节前夕,一位老战友来信说:“我们这批人,都老了!”一句简单的话里,包含着多少沧桑、多少感叹,也使我回忆起许多往事。
是的,我们这批人都老了。不过,我倒是觉得,“老了”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许多战友,还没来得及老,还没来得及迎来梦寐以求的中华盛世,迎来为之奋斗建设的共和国六十华诞,就已经在种种境况中,离开他们热爱的事业,无声无息地走了。
六十多年前,我们这批人在上海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当年,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知识分子,离开上海时,何等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如今呢,如果你在重庆,在四川,在云贵高原的一些大城市和偏僻小县城里,偶然在街头遇到一个、二个说着有点变调的上海话或江浙口音的老头儿、老太太,你去问问,说不定他们就是当年进军大西南的我们这批小青年中的一个。
对于上海,在“长夜难明赤县天”的年月里,我有爱,也有恨,有对现实的苦闷,也有对明天的梦想,离开它时,感情是复杂的。我在一首诗中说过:“当年离你而去/你以台风和暴雨相送/洗涤我污旧的布衫/惊醒我苦闷的长梦……”(引自《不死的海》)这是对自我的写照,也是对暴风雨般呼啸而来的时代的写照。
一九四九年七月的一天,当我与几位朋友去大夏大学西南服务团驻地报到时,一场狂风暴雨正席卷上海。报到前,我去向正在上班的父亲告别,第一次发现父亲是如此消瘦,他的眼睛红红的,为了不让我难过,强忍着泪水。母亲送我到朋友家集中,一路上都在向我不停地叮咛。当我送她坐上三轮车回去时,她的嘴嗫嚅着、战栗着,憔悴的脸上流淌着泪水和雨水。看着她的手伸出挡雨的车帘,在风雨里挥摇着远去,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想起老夫子的一句话:“父母在,不远游。”然而,我这个儿子却做不到。不仅是我,当年,我们这批做儿女的都没有做到,都撇下心酸的父母,撇下这座东方大都市,激情澎湃地走了。真是我们这批人铁石心肠吗?真是像现在一些年轻人对我们嘲笑的那样:傻吗?随他们去怎么想怎么说吧。我只知道,当年,在我栖息的那阴暗的小阁楼里,我听见一个阳光一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向我热烈而深情地召唤。于是,我作出了这个重大的抉择。
然而,对于我们这批青年知识分子来说,在新的时代里,仅凭革命热情是不够的,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就在大夏大学驻地,西南服务团一团团长曹荻秋,为我们作了一次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他说:“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思想改造是一个长期的、痛苦的过程,有和风细雨,也有狂风暴雨,要经得起考验。”他说,他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是党第一次向我们这批青年知识分子提出的一个严肃的课题。当时,我们似乎懂得了,其实并不真正懂得。就是这位早在1929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蹲过国民党监狱、淮海战役时的华东支前司令部副司令员、温文尔雅的老革命,奉第二野战军刘、邓首长之命,为解放大西南、接管旧政权、建设新中国准备干部队伍,组建了这支革命新军——西南服务团,以后又与总团团长宋任穷等首长一起,率领我们踏上了进军大西南的“八千里路小长征”。
我们在南京集中学习了两个月,时间虽然不长,却是思想改造的一个重要的阶段。八一建军节那天,我们穿上了军装,尽管是粗糙的黄布军装,而且尺寸也不太合身,但穿上以后,无论小伙子、大姑娘,个个都显得英姿飒爽,大家欣笑着你打量我、我打量你,眉宇间洋溢着欢欣和自豪:我们是光荣的革命军人了!
团部首长对我们这个会演戏、会唱歌、会画画、会写文章的文艺大队,似乎特别宠爱,把国民党政府原财政部大楼安排为我们的驻地。这是一座带花园的三层楼洋房,非常漂亮。曾几何时,这个财政部还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搜刮聚纳民脂民膏的机器,现在却成了我们的宿舍和学习、排练文艺节目的场所,坐在它的办公室里热烈讨论《论人民民主专政》,眼看着一个专制、腐败的政权即将被我们彻底消灭,真可谓“天翻地覆慨而慷”!
那些日子,南京似乎满城都是我们的战友,满城都是我们的歌声。每当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以及张际春、宋任穷等首长来为我们作报告时,满城的队伍、满城的歌声就像一股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汇聚成一个澎湃的海洋。我真担心,那座曾经把蒋介石选为“总统“的黑咕隆咚的“国民大会堂”,再也装不下我们排山倒海的气势,恐怕就要爆炸了;而中央大学的广场,每次作报告时,就像一次盛大的检阅,检阅着我们革命的青春和意志。这座古老颓败的六朝故都、这座秽气冲天的蒋家王朝首都,这时仿佛一切都变了,变得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登上钟山眺望山川城廓,更觉得祖国的雄伟壮丽。
然而,这时的国民党军队虽已成为节节败退的“穷寇”,却仍在作垂死挣扎。宁、沪、杭一线的大小城市,国民党飞机经常来轰炸骚扰。9月中旬,一艘在吴淞口外起义的国民党海军旗舰,开抵南京燕子矶江面时,被国民党飞机轰炸沉没。南方的广州、福州、厦门、桂林,西北的新疆等地尚待解放。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蒋介石,更是逃窜至他的老巢重庆,妄图盘踞西南,负隅顽抗,伺机反扑。历史已经证明,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人心向背才是决定成败的根本。大西南的七千万人民正在企盼着解放。而那个既富饶又贫困、既遥远又神秘的地方,正是我们要去战斗和建设的地方。那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进军大西南?
这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1949年10月1日,当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壮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并且亲手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这一划时代的时刻里,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的一万六千多名战士,按照中央的战略部署,从南京出发,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进军大西南的遥远征程。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自豪、最难忘的日子。从这天起,我们的热血就在新中国的血管里流淌。所有的日子都已在岁月中老去,唯有这个日子,镌刻在我们的生命深处,与共和国同在。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八千里路征程没有回头,六十多年风雨没有回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屈指可数。家乡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因为种种羁绊,难以成行。而每次回去,我总要去寻觅那个曾经庇护过我苦闷青春的低矮阴暗的小阁楼,总想去再听一次从小窗外传来的那个阳光一样的召唤。是怀旧吗?也许是吧,准确地说,是去寻觅当年在党的召唤下,我们这批人追求光明的足迹。
是的,六十多年过去,我们这批来自江南、扎根西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战士都老了,老得连自己都不认得当年的自己了。就连西南服务团这段历史,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了。然而,我们的共和国不老,不但不老,而且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得到全世界人民的尊重。这就好!
人总是要老的,老在共和国壮美的青春里,是我们这批人最大的幸福。
本栏目责任编辑 肖 痕